第4章 煙花和橡皮筋
我喜歡寒假,我喜歡過年。
小時候,我的年是毫無壓力的,來吧,親戚們都聚起來誇我吧,就是這樣。而那時候誰不誇我,我還敢給誰臉色看,大過年的大家要喜氣,正是我刁蠻任性的好時機,所以我幾乎每一年過年都會被我媽罵,甚至打,她的開場白都是我忍你很久了。不過現在離過年還有一段時間,沒什麽好憂慮的,更何況在那之前,還能去買新衣服新鞋子,置辦年貨,快樂地不得了。
我媽帶我和我弟去買衣服,每年都是和徐阿姨結伴同行的。所以買過年新衣是我一年到頭最愛的活動之一。
林尚家有一輛車,平時林叔叔開着去上班,而這一天林叔叔都會坐公車去上班,把車留給徐阿姨帶我們去買衣服。
一路上,徐阿姨都在游說我媽也去學車,那時候徐阿姨就斷言往後車會很普遍,買車遲早像買螃蟹一樣簡單,會開車就是必備技能了。我媽受教,但還是憂慮,于是說着兩人就說起生計,什麽買車之後生活壓力更大。
而我們三個坐在後座,玩得不要太開心。那一年我買了一件雪白的羽絨服,我媽建議我買其他顏色,她說我老愛玩來玩去很容易弄髒。我怎麽可能答應,我明年可是把自己定位成白雪公主的,所以堅持買了。
有時候我們的堅持和自我認識是錯誤的,比如我買白色羽絨服就是很失策的決定。我為它挨打多次。
陰歷的年前,總是陰雨,過了年,初一,太陽就出來了,神奇。
大年三十晚上,我洗了澡守在電視機前看春晚,電視上歡聲笑語,我也跟着笑,小時候我看電視完全就像被收買的觀衆。當主持人開始倒計時的時候,我站了起來,好像升旗一樣肅穆,回頭問我媽媽道:“我可以穿新衣服了嗎?”
“明天。”我媽在織毛衣看了我一眼,說道。
“可已經是新年了,我想去給林叔叔徐阿姨還有林尚哥哥拜年!還要去放煙火!”我說着就要脫睡衣。
“明天。”我媽還是堅持道。
我哼了聲,摔了個不會碎的塑料杯子在地毯上,這是我小時候的壞毛病,一生氣就愛摔東西。塑料杯砸地毯上悄無聲息還不及我媽瞪我的眼神有力。
“常晏,你再給我摔個東西試試看?”我媽威脅我。
我跺腳,卻沒骨氣真再摔一個,瞪了眼我那吃着東西不知人間疾苦的弟弟一眼,生氣跑回房間了。我覺得做小孩好辛苦。
我越想越傷心,摔上房門,人在屋裏對着門站着放聲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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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走到我房門口轉了轉門把鎖,發現鎖着,她敲門說道:“常晏,大過年的別讓我打你,別越長大越不懂事,現在和你說話講道理都聽不懂了是不是?”
我哭的越發大聲了,不得不說這兩年我對我媽的感情變了,我們總是不知不覺站在對方的對立面上。那個時候,我是越發不理解我媽對我的感情,因為她很容易生我的氣,使得我覺得她是不愛我了,她偏愛我弟弟。就像我在小時候那些叔叔阿姨和我開玩笑的一樣,他們說我媽媽很想要個兒子,我想那肯定是因為媽媽不喜歡女兒。我補腦着,傷心的不能自制。
我媽聽我越哭越來勁,她就真的生氣了,我聽到她找鑰匙的動靜,心一緊,好在我爸攔住了她,我爸說道:“別生氣,大過年的別和孩子較真,她想去拜年,放煙火就讓她去吧。”
我聽到我爸是支持我的,我就連忙繼續哭,還加大了分貝。
後來,我媽終于心軟了,板着臉同意我去找林尚玩,不過她不許我玩很久,去拜了年就回來。
我連聲答應,可心裏的算盤早不是這樣。
我弟弟這個狗腿,剛才我為争取去找林尚玩而冒着我媽的炮火前進的時候,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只知道吃吃吃,現在事成了,他就跳起來說要和我一起去,我不能不生氣,我拒絕他說道:“不讓你跟!讨厭鬼!”
我弟就哭了,還很委屈說道:“姐姐罵我!姐姐不喜歡我!”
“你不讓你弟跟,你也別去了。”我媽丢了一句說道。
我氣急,覺得我媽真偏心,可我一向芝麻西瓜分得清,跺腳對我弟說道:“你別一直哭哭哭,姐姐就帶你去!”
我弟聞言還真擦了擦眼淚,就不哭了,慢吞吞去換上了他的新衣服。
我和弟弟去給徐阿姨林叔叔拜年,他們很高興,還給我們兩個壓歲錢。我說想放煙火,徐阿姨就讓林尚帶我們下去玩了。
“姐姐,媽媽說不要玩煙火,很危險,衣服也會弄髒的。”我弟弟掃興提醒我說道,我就知道他是我媽的小眼睛。
“才不會呢!我又不躺在煙火上!”我回嘴道,“你膽小就回家去!不要跟着我!”
我弟又一臉委屈,說道:“姐姐兇我——”
林叔叔見狀,解圍說他帶我們下去玩,我弟弟見有大人陪就不怕了,牽住林叔叔的手。
我提着一袋小煙火,拉着林尚的手沖在前面,然後我就演繹了出師未捷身先死,我跑到樓下因為太興奮,摔了。大年三十的晚上,剛下過一場雨,地很濕,我覺得我看不到初一的太陽了。
我笑着下樓,哭着回來,我的白衣服又濕又髒,我不敢回家,徐阿姨幫我把衣服脫下來洗,她安慰我說洗了烘幹就好,讓我不要害怕。
可結果是,我弟弟跑回家告狀了,我媽很快就來了,根本不給人彌補過錯的機會。而我媽還沒開口,我先哭,抱住林尚,狀态就是吓壞了。
“好了,別哭,媽沒罵你,走,回家好好洗一下。”我媽說道。
我搖頭,哭着說要留在林尚家。林尚說好。我媽說不好,反正沒人拗得過我媽,而我媽說話不算話,回家就打我了。
我媽說她打我不是因為我把衣服弄髒了,而是因為我不懂事,分不清情況,大過年的去給人添麻煩。我以前覺得我媽是在強詞奪理,她就是生氣我弄髒了衣服,長大了才明白,自己當時那麽撕心裂肺地在林尚家哭的确是弄得所有人頭疼。回顧童年,我發現我就是個愛制造麻煩的人。
初一的淩晨,我哭着入睡,又一次覺得人生艱難,不過起床看到許久未見的陽光,我又都忘了。
這一天,我們沒有去走親戚,因為初一不出門。林尚過門來找我,我跑去開的門,而他站在門口沒進來先把我打量,他問我道:“疼不疼?”
我知道他知道我又被我罵打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可是被林尚關心,我又很開心,我搖頭說道:“不疼!”
林尚笑了笑,眉頭輕蹙,像是有幾分無奈,他這種表情我後來常見,我漸漸明白他對我的失望或許是從我很小的時候就一點點積攢起來的。所以,那時候林尚才會對我說道:“晏晏,你以後聽話一點。”
我說好,但其實,那時候的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哪裏不聽話,或者說我并不理解聽話一點是什麽意思。
我把家裏的橡皮筋翻出來,這是我最愛的娛樂項目之一,我小時候喜歡的東西很多,每一個最愛都有之一。
林尚和我弟是男生都跳不來橡皮筋,于是我們到了樓下小區公園裏之後就各玩各的了,我是很快呼朋引伴地找人一起跳橡皮筋,林尚則和我弟弟玩彈珠。
我是一直嫌棄男生趴在地上髒兮兮玩彈珠的,但是林尚坐在臺階上專注打彈珠的樣子,在我心裏就像藍天上漂浮着的白雲,好看。他的模樣是我的快活,也是我的運氣,所以我今天的橡皮筋跳的特別好,從一腳的腳踝一路上跳到四腳的腋下都沒有死。
氣得架橡皮筋的另外兩個女孩子都有些不高興。有個叫瑩瑩的還故意挑我的錯,她說她們在學校裏跳的劉胡蘭,小汽車都不是我這麽跳得,尤其是小汽車,她們是要繞着跑一圈的。
“我們學校就是這麽跳的!”我和她争辯道。
“我和瑤瑤一個學校的,我們兩個人,你一個人。你,少數服從多數。如果你都按你自己的跳,我們怎麽知道你有沒有跳錯?”瑩瑩說道。
“我跳錯我會認的,我不會耍賴的!”我氣道。
“你的我們不會跳。”瑩瑩不高興說道。
“你們的我也不會跳。所以,我們自己跳自己的就好了。”我說道。
“不行!從剛才到現在,一直都是你一個人在跳!應該換我們了。”瑩瑩說道。
“那我沒有死沒有輸為什麽要讓你們跳?這是游戲規則!”我小時候從來不懂謙讓,也不懂得游戲最大的快樂是大家都快樂,我只知道在輸贏上較勁,逮到機會就恨不得自己表演個夠。直到很大了,我才知道,很多事情的對錯或許是絕對的,但人的一念之間能給一件事情鋪上不同的背景。像這般火光沖天的贏了的确不如在鳥語花香的天地為別人鼓一回掌。
而我以前的手除了用在交錯胸前鞠躬謝幕就是用在打架上。我在瑩瑩一把抓住橡皮筋合起來不讓我繼續跳的動作之後,我就毫不客氣地也抓住橡皮筋,借力一抖把橡皮筋甩打在她手背上。
瑩瑩呼疼,怒了,撲上來想抓我的臉。說起來瑩瑩還比我小一歲,以前我們玩扮家家酒的時候,她還當過我的妹妹,挺乖巧的,不想也有反目的一天。我頓時想起了哈姆雷特,別說我小學就開始看些大書,不過我一直把青少年版的世界名著當成童話書的,也所以我一直沒讀到這些書的點,只記得主角的情緒,比如此刻哈姆雷特被親叔叔背叛後的悲憤湧上我的心頭。To be or not to be,it's a question,但打或不打,對年幼的我來說從來不是值得考慮的事。我袖子都不用挽,就和瑩瑩抱打在一起,沒一會,我們就一起滾到地上,我很快就忘了我的白色衣服。
林尚聞聲趕來拉架,他把我從瑩瑩身上拉開,因為我是壓在瑩瑩身上死死揪着她的辮子的,所以起身的時候我沒放手,瑩瑩被揪疼地徹底放棄抵抗哭了。簡直,哭聲直上幹雲霄。
我的辮子也亂了,她也揪了我的,我也很疼,只是我沒哭,所以就顯得是我欺負了她。想想以前的我真是吃了不少堅強嘴硬的苦。
吊打,大年初一,我第二次被我媽吊打。一開始我因為不覺得自己錯,還掙紮和我媽對打了一會,捏着她的雞毛撣子不放,後來因為實力懸殊,我就被吊打了。
我媽還是說不是因為我弄髒禮物衣服打我,我依舊覺得她強詞奪理,她說是因為我自私霸道才打我,我覺得不是,所以我是被打死不認錯,完全劉胡蘭。我和我媽後來很長一段時間達不成共識,就是從這一年初一開始的。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不明白我媽對我的期望。年幼年輕的時候,很多人想把道理教給我,我也聽過很多道理,但是我的認知使得我從來沒有認真傾聽過。
那天被打後,我就離家出走了,不過我走得不遠,就是到了林尚家。
林尚安慰我陪我玩,但他也是又對我說道:“晏晏,你以後聽話點。”
我也是又說好,然後哭完就在林尚的小書房裏轉悠,看到他許多的獎杯獎牌和獎狀,我高興起來,好像自己與有榮焉。
我對林尚滿是喜愛,我對他說道:“林尚哥哥,你真厲害你真優秀!我也要像你一樣優秀!”
我有點記不得林尚當時是什麽反應了,他笑了笑,笑容卻有些苦澀,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記憶出錯,我覺得他并沒有苦澀的理由,而且我是在誇獎他。我只記得當時我的确有片刻的怔住神。但在林尚摸了摸我的頭,說他會很努力要我也好好努力學習之後,我就開懷地看見了美好。
那天下午,林尚還要做寒假作業,新學期他就有個奧數比賽,我離家出走什麽都沒帶,就坐在桌子邊看他寫作業。這樣的場景必須有陽光,沒陽光,我也會自己加濾鏡,總之,我就是看到陽光從窗口斜進來,像一張精美的漁網,将林尚的五官從海底撈了上來,每一個角度都是那麽好看。陽光向來是一張收獲的網,我望着它,望着希望。
然後,我睡着了,再醒來,和我媽也冰釋前嫌,乖乖回家吃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