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一支雙人舞

三年級下學期,我們換了兩個老師。一個音樂,一個體育。

我一直覺得各個階段中,小學老師是最為重要的,他們的确就是孩子的窗口,他們什麽朝向我們就看到什麽樣的風景,他們将會給孩子的生命留下背景,那是件十分重要和敏感的事情。

先來說說我們的新音樂老師。之前,我們的音樂老師姓葉,是個很美的女老師,人如其姓,葉子,柔軟溫柔,生機勃勃。當時我們學校的新教學還在建設,并沒有一個單獨音樂教室給學生上課的條件,所以我們的音樂老師是流動上課的。沒有鋼琴,總是背着一個偌大很沉的電子琴來給我們上課。年幼的我們也總擔心葉老師會被壓垮。

現在,雖然舍不得葉老師,但也總算不用擔心葉老師會被壓垮了,葉老師去結婚了,她把我們交給了下一個老師。

因為有葉老師在前,我對音樂老師的概念就是要是個女老師,還得是個很美的女老師。所以當這個學期第一節音樂課來臨,教室門口走進一個卷發紮馬尾,一臉胡渣的大漢,我驚吓到了,他喊上課,我忘了喊起立。

那新老師就聲如洪鐘,問道:“你們班誰是班長?怎麽不喊起立?”

我回神“嗖”地一下站起來,舉起手。然後大家都笑了。

我們的新音樂老師就叫原野。人如其名,一個不按課本上課的老師。我們課本上是要我們學吹豎笛的,他卻經常從懷裏掏出一把口琴讓我們聽聽口琴和豎笛有什麽不同。後來有同學說喜歡口琴不喜歡豎笛,他也就不強求那同學繼續學豎笛,同意他吹口琴。

而我做為班長,卻很難容忍這種異己存在,我舉手站起來就和那同學理論,對了,那位同學是陳煥之,我說道:“大家都學豎笛,課本裏就是要求我們學吹豎笛,你不能吹口琴!”

我是這麽正義凜然的發言的,但不記得陳煥之怎麽說了,只還記得原野老師說了什麽,他好像說了句:“沒事,班長同學,音樂是種天賦,每個人的長處本身就是不一樣的。”

我沒聽進去,反正我就是一門心思覺得陳煥之不守規矩,他的所為就是壞學生。

因此,有一次音樂課,他站起來吹口琴,我就拍着桌子笑他吹得太難聽了。很多人還附和了我,笑起來。

而就在此時,原野老師給我投來一個讓我後來三年小學都很讨厭和排斥上音樂課的眼神,他瞪了我一眼,狠狠的。當時我覺得這個音樂老師太可惡了,他完全不分好學生和壞學生,實在是一個奇怪的老師。不過,現在我卻對他的那個眼神充滿了感激,是那個眼神讓我第一次看到了別人真實的目光和想法,看到了自己身上的缺點。雖然當時我并沒有理解他。

三年級下,音樂是我最不喜歡的課,體育是我最喜歡的課之一。這兩個不喜歡和喜歡都是因為老師。

我們的新體育老師姓陳,個子不高,中年,啤酒肚,人黑。看着很嚴肅。總是犀利着目光打量我們,負手要我們站隊列,要我們報數。

體育陳老師為人不茍言笑,但是他很神奇,這麽一副沉于生活模樣的老師,在體育課上拉着手風琴教我們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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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老師彈得是一首丹麥民歌,後來我們也在音樂課本上學到,歌名叫《豐收之歌》,他邊拉琴邊跳,舞步就叫十六步,左右前後原地跳一圈,剛好十六步。我們每個人都學得很開心,每次體育課都會期盼老師彈琴讓我們跳舞。

而每當陳老師拉彈起他那斑舊的紅色手風琴,我都會有種奇異感,好像有一股欣喜的力量輕輕地把我托了起來。我的頭頂是打開的,一股股涼風吹入我的腦袋,我輕飄飄的,渾然無思,只是歡喜,仿佛看到了一片前所未見的美麗新天地。小時候我堅信我那樣所看到的才是真實的生活,那裏全是舞蹈,音樂還有歡笑,一切都是閃閃發光的,那不是童話書裏的故事,那是我們的生活。只要我們長大,就能走到,長大就是人生的目的地,那裏為我們準備了豐盛的一切,而我們是被五彩光亮吸引而去的精靈們。

這一年我長了個子,從列隊前移到了列隊中,後排就是張旭。他跳十六步老是跳錯,我後退他向前,好幾次撞上我的腳後跟,我真是對他很生氣。所以每次老師讓我們轉過身,前後排面對面一起跳,像場雙人舞的時候,我都很不情願。

張旭也是老大不願意,他天生一副不爽臉,對什麽事都一臉煩躁,他自己跳錯還和別人急,而我也是急性子,不是看在哆啦A夢的份上,我真是要和他打起來了。

而張旭更讓我生氣的是,他不想和我跳舞,所以每次跳完等我轉回來,他都會在我後面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扯一下我的辮子。我第一次叫起來,告訴陳老師,陳老師批評了他,但張旭的皮是不怕老師的,連他爸那麽打他,他都不怕,老師嚴厲的話語簡直連給他撓癢都算不上,是愛撫。

所以後來我就不告訴老師了,他扯我辮子,我就飛快轉過身踩他腳或者踢他,我的無影腿就是那個時候練起來的,看我,一個回旋踢,還不信治不住他。小時候,我胃口好,什麽都能吃,就是虧吃不來。

我學會了十六步,跳得很溜之後的那一天,我回家放下書包第一件事就是去告訴林尚。

當時已經是四月末,天氣已經開始溫暖起來。我穿着白色襯衫,領口還系着雪青色的絲帶,罩着一件我媽織的白色麻花開衫毛衣,下面是和絲帶同色系但色調稍沉些的格子裙,白色花邊襪,粉色的扣帶皮鞋,我每天都要穿裙子,覺得自己美極了。

我那天就是這麽翩翩地跑去找林尚的,我很高興和他說我會跳十六步,很高興和他說起我們神奇的體育老師,還很高興地跳上了一小段。

而林尚的回答更美好,他笑和我說道:“十六步啊,我也會跳,我小學的體育老師就是陳老師。晏晏,我們是同一個老師,這樣就好像我和晏晏你一起上過課一樣。”

我驚喜,抓着林尚的手說道:“林尚哥哥,我們一起跳舞吧。”

林尚那個年紀已經是個大少年,是以對我邀舞的熱切請求很是害羞,他遲疑再遲疑,最終在我再三懇求下答應了。

沒有音樂,我嘴裏哼着歌和林尚跳舞,後來林尚也輕輕和我一起哼着。我們的第一次雙人舞就是這樣的,哼着曲子,邁着小舞步,甚至沒有牽着手,因為面對面,方向也都是正相反的,後退時也是必須越離越遠的,但是我很高興。因為我知道後退之後必有前進,我們一起上前的時候靠的很近。而且,我們每一次遠離都是為了圓滿這一場雙人舞,我們最終都會回到原地,面對面站着,微笑着,謝謝對方。

那天,我拉着林尚不知疲倦地跳了好幾次,到底幾次我自己也數不清,反正每一次停下來我就急着喊再跳一次,好像我腳上穿上了那雙停不下來的紅舞鞋。而林尚的耐心也是穿着紅舞鞋的。那時候的我完全考慮不到,林尚多陪我一分鐘,他晚上就要多熬夜一分鐘完成他的學習。那一年的五一,他還有一個奧數比賽,他是有刷不完題的人。

而那一年五一我也是印象深刻,我第一次看到了有脾氣的林尚。

我記得那天,我和我弟弟是跟我爸媽出去踏青放了風筝回來,很高興很歡喜,我一路舉着風筝“呼呼”地嚷着,意猶未盡,我弟則追着我要風筝,我們一直玩到家門口。

我見林尚家門開着,就知道林尚去參加奧數競賽回來了,我就把風筝拱手塞給了我弟弟,跑去找林尚。

我喊着林尚哥哥,沒有敲門就沖進去。當時,林尚一家人都坐在客廳沙發上,徐阿姨和林尚坐在三人大沙發上,林叔叔則坐在單人沙發上,他們在說着什麽。林尚皺着眉頭。

顯然,我的忽然闖入打斷了他們。林尚更是看到我就倏然站起身,沒有和我說一句話,就走進了他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看上很不高興。

我呆住了,那一個瞬間我覺得我被林尚讨厭了。但我不知道為什麽,一頭霧水。連徐阿姨笑喚我過去坐,我都好像聽不懂是什麽意思。

“徐阿姨,林尚哥哥怎麽了?”我問道。

“沒怎麽,哥哥他就是有點累了。”徐阿姨笑盈盈和我說,又一次招手讓我過去坐。

我過去挨着徐阿姨坐下,又對林叔叔問了一遍道:“林叔叔,林尚哥哥怎麽了?”

“沒什麽,晏晏,林尚哥哥他就是累了,剛去比賽回來,他想休息一下。”林叔叔亦笑這麽說道。

“林尚哥哥考的怎麽樣?是不是得了第一名?”我高興和興奮問道,我對林尚充滿了信心。

徐阿姨給我遞了塊她自己烤的蔓越莓餅幹沒有回答,卻是笑問我道:“晏晏,考試得第一名很重要嗎?”

“當然,林尚哥哥那麽聰明,當然是第一名!”我還沒有洗手就沒有接過餅幹,人是挑眉很自然就這個邏輯把話喊了出來。

“但是晏晏,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比林尚哥哥還聰明的人,而且他們可能還比林尚哥哥更厲害更努力,所以沒有哪個人會是永遠的第一名的。”徐阿姨說道。

徐阿姨說的話,我一點也不相信,我以前是井底之蛙,不懂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說,所以我堅持堅信道:“徐阿姨,林尚哥哥就是第一名,他永遠是第一名。”

林叔叔笑出聲,徐阿姨也是,她說道:“晏晏很好強呢。”

“嗯,我要和林尚哥哥一樣,我也要都做第一名!”我說道。

“晏晏,名次只是一個結果,是不是第一名真的不重要。能得第一名固然好,不能也要接受失敗,下次再努力就是了。”徐阿姨笑強調道。

這世界上的事就是這麽奇妙和有趣,到處是不想拿第一卻被家長逼着拿第一而壓力無窮大的小孩和因為小孩只想拿第一太過争強好勝而感到苦惱的大人,好像正正好的事情總是很少的。

林尚奧數競賽之後,有一段時間笑容很少,甚至看到我都不怎麽搭理,我去找他玩,他也是看着書,偶爾才理我一下。但那時候我不知道哪來的自信,總覺得林尚的冷淡不會是因為他不喜歡我,他的不高興也不會是因為我,所以我總還能很自然而然地去逗他。

林尚在看書,我就把頭湊過去給他讀出來。他停留的頁面上剛好是一首詩,詩名叫《我們林中迷路時》:

山坡在這裏

風全靜了;

枝葉低垂,

孩子坐在樹下。

她坐在麝香芳草中,

她坐在純淨芬香裏;

一群閃光青蠅

空中營營飛舞。

林子是這般寂靜,

她顯得這般聰慧;

棕色卷發周圍

陽光四散

遠方杜鵑歡笑,

滲透我的靈魂;

她有着金色雙眼

宛如林中女王。

詩結束了,尾部還有一句話:所以,她不單是他的被保護人,對他來說,也是他生活伊始所有愛和奇跡的表征。

年幼的我自然是讀不好一首詩的,甚至字裏行間有幾個字我都不認識,因此我讀的很吃力,讀得林尚都聽笑了。

林尚的笑聲收在嘴角,就像冬天掖起的被角,讓我覺得溫暖踏實。而他噙笑折起了這一頁的書角,合上書的樣子就像給了我一個擁抱。

那是一本綠色封面的書,叫《茵夢湖》,很多年之後我再看到這本書,再讀到這首詩和那最後一句話,我才知道,命運其實待我不薄,有些話我以為我沒有來得及對林尚說出口的,其實早在年

幼就通過書,逐字逐句地念給他聽了。林尚他,的确是我生活伊始所有愛和奇跡的表征。

作者有話要說:

《茵夢湖》,德國作家,臺奧多爾·施多姆。講一個青梅竹馬的故事,男主長大背井離鄉,心上人另嫁他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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