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記得給我打電話
我一直在啰嗦以前的事,看上去十分不重要,畢竟那只是我自己的心路歷程。而我之所以說我自己這一段心路歷程不重要,是因為我幾乎每天都會片段回想它們,而這種回想反省并沒有給我眼前的現狀有多大的改變。事實上。我這麽做只是因為林尚于我很重要,但凡關于他的一點事,我都忍不住從頭開始回想,我們以前是什麽樣的,我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如果翻開以前是不是能找出些新的蛛絲馬跡幫我重新去了解林尚,而我有時候沉浸在這些思緒和想象裏,恨不得它們才是生活真實的那一部分。
我給箱子裏的書重新做了調整排列,它們看上去更有秩序了,應該不會再邊走邊有往外掉的趨勢了。我重新抱起箱子,往回家的方向走。
。
初三那年我轉學了,轉去了一個公立的寄宿學校。我新學校開學的時候,林尚還沒有動身去大學,我離家前一天晚上他來看我。
我在收拾行李,我長這麽大從來沒有過離家的經歷,興奮又緊張。而第一次整理行李箱的我是完全找不到要領,愚蠢的把衣服一件件疊好,摞的老高,我發愁着這個箱子該怎麽蓋上和迷惑行李箱竟能發明的這麽不合理。
林尚是在這個時候敲門進來的,他進來的時候将門打開,我聽到了外面客廳電視的聲音,聽到我媽準備晚飯時來回走動的聲音。
林尚問我在幹嘛,我說收拾行李,他就笑了。
林尚走過來和我說行李不是這麽收拾的,然後他幫我把東西重新做了歸置,行李箱一下子空了,他邊收邊說道:“你去到寄宿學校就都要穿校服了,很多衣服是穿不到的,衣服簡單些就好。生活必需品不要忘了。”
我聞言從床頭拿過泰迪熊塞了進去。
林尚手一頓,擡頭看向我,燈光下他的眼睛特別清亮帶着笑意。
我紅了臉,支吾說道:“沒有小熊睡不着,我習慣了。”
“我很高興你喜歡我送的禮物。”林尚笑說着,稍加停頓接着說道,“我希望你還能發現它其他的用處。”
我沒做聲不知道怎麽回答。
适時,林尚半起身扭身伸手從身後的書桌上拿過我的紙和筆,他埋頭寫了什麽,然後把紙遞給我,我一看是一串數字,手機號碼。
“記得給我打電話,晏晏。”林尚說道。
因為林尚這句話,我到新學校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電話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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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通訊已經發達,但也遠沒有現在這麽方便,且學校裏不允許私自帶手機,是以,那時候電話亭和電話卡是學生的必需品。
我當年讀的公立學校是所歷史悠久的老學校,住宿條件不是很好,兩層樓共用一個電話,安裝在樓梯轉角,兩層樓共用一個廁所,也在樓梯轉角。當時我們都說學校就是為了讓我們少打電話才會這麽巧妙安排的,廁所那味,沒幾個人受得了。
學校學生多,宿舍少,我們一個寝室都住了十二個人,我第一次走進是水泥地的房間的時候,那天剛好是陰天,只感覺那房間很長是黑黢黢的望不到頭。
而正是這不好的條件,才讓我這初三一年彌足珍貴,我第一次切身體會到人沒有适應不了的條件。
學業緊張,住宿條件差,時間緊湊,我們洗澡浴室排隊要很久,時常要在吃飯和洗澡間做抉擇,所以初三一年我基本很少去食堂,永遠是啃着面包在浴室門口排隊。
晚自習下課就是洗衣服洗漱,我的動作變得很利索,因為我還要在熄燈前給林尚打一個電話。
那時候對我而言最美妙的話就是:常晏,有你的電話。
也因此經常和我說這話的陶晶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我做為插班生,其實在班級裏并沒有什麽交好的朋友,更何況陶晶不是我們班的,我認識她真的是靠她多次接到林尚給我打的電話的緣份。
我記得第一次看見陶晶的情景,她披散着烏黑的長發,手上端着一個四方的橙色塑料臉盆,臉盆裏是洗漱用品和一條湖綠色的毛巾,腳上穿着一雙夾腳拖鞋,她走進我們宿舍,沒有什麽表情,環顧四周。
燈光打在她臉上,我對她的第一印象是這個女孩皮膚有點黑,但是眼睛很大很漂亮。
“你們宿舍誰叫常晏?”陶晶開口問道。
我正在掏床底下的水桶,聞言站了起來。
陶晶望着我,側了側頭,說道:“有你的電話。”
以此為契機,那天晚上,我聽到宿舍室友們說起陶晶,她們說她很漂亮,是隔壁班班花,還說她很早就有很多男朋友。
說陶晶很漂亮,我一開始一點也不覺得,她是很耐看的,所以我是後來慢慢品出來的。而很多男朋友這事我也是後來知道壓根沒有,她初中那會只和一個筆友書信戀愛過,高中遇到了陳煥之一談就是四五年。
陶晶是個話很少的女孩,成績和我不相上下,中上,偶爾爆發跻身上流。她的朋友也不多,一看就不是喜歡呼朋引伴的人。我那時候瞅上陶晶就是她身上那一股孤冷的氣質,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般氣質的人,那時候我們叫酷。但其實和陶晶熟識之後,我發現她的心腸比誰都熱,而且很細心很耐心。
陶晶是個很慷慨的人,至少她對朋友如此,當然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那時候我家裏很有錢嘛,所以她才但凡有買到什麽新鮮的玩意,必然會給我買一份。一支漂亮的圓珠筆,一個可愛的陶瓷杯,一瓶新口味的奶茶,而她給我東西的時候都是沒什麽表情的,一句那,我就噢,接了過來。陶晶讓我明白到友誼可以如此無私,在後來的時光裏,她也在不斷驗證這一點。
而我也是第一次這麽信任一個人,我發現了原來信任和交付竟是一件如此愉快的事情,我和陶晶分享了我對林尚的心事。而那時候把秘密說給朋友聽,感覺就好像夢想成真了一般。
我記得初三有一次我重感冒生病,陶晶過來照顧我,幫我打飯不說,甚至幫我洗換下的髒衣服,滿滿一桶,全是一件件厚毛衣和秋衣秋褲,手洗。我們一層樓只有一個脫水機,她就耐心的排隊等着,直到熄燈。學校停水的時候,她也會去頂樓水塔裏提來滿滿一桶水分我用,兩人一分剛好只夠洗漱。
我和林尚說我有了一個很好很好的朋友,林尚在電話那邊笑替我高興,那時候的那一刻我曾就想過林尚其實也是喜歡我的。站在臭氣若有似無的廁所門口,我心潮澎湃,充滿愛。
而這件事還讓我迫切想知道我和陶晶到底是怎麽成為朋友的,于是我一邊跳着下樓一邊問陶晶道:“陶晶,我們怎麽會成為朋友的?”
“不知道,笑來笑去就成了朋友吧。”陶晶說道。
後來她補充說因為有一次我們在樓梯上碰到,我先對她笑了。而我那時候對她笑只是因為她喊我去接過一次電話。原來當時我們就這麽簡單把自己的善意傳達了出去。
初三,因為陶晶給的友誼,我還學會了祈禱,對神明,把願望虔誠交付。我們初三中考完,我和陶晶曾約着一起去了一個寺廟拜菩薩,我們求菩薩保佑我們高中能同校。結果靈驗了。而那時候在結果出來之前,我們也真相信着,許了願望就會實現的,所以,可以說我們從廟裏出來之後就沒有了憂慮。
這個暑假,我比林尚放的早,所以我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那就是在學校的時候,我能大大方方地給林尚打電話,可回家之後我就莫名怯懦了。甚至當父母提起林尚,我都莫名心虛,不知道別扭什麽。
況且那時候我和我媽的關系不是特別融洽,我媽在我長大之後就不打我了,恢複了我小時候印象裏的溫柔如水。可是我卻開始嫌她很煩,因為她總是不停地教育我,和我說很多道理,不停地想改正我一些小毛病,比如我經常吃着飯不拿筷子的手就放了下來不端碗,碗裏的米飯粒沒有吃幹淨,她說我不對;又比如,我洗完澡沒有把浴室裏自己用過的痕跡清理一下,她說我是大姑娘了,要注意講究;又有時候,我青春期心情煩悶不愛搭理人,她就會和我說道上半小時我沒禮貌的事。
那時候的我自己也正處在反省反思和自我否定的狀态,因此她的每一次糾正對我來說都恰好是另類打擊,使得我會厭惡自己,然後脾氣就會很大很壞全都發在了我媽身上,覺得她太煩了,她讓我很難受,發完之後又內疚,惡性循環。
我記得暑假有一次就因為我媽說我這個年紀不适合穿那麽短的裙子而有種很強烈的羞恥感,取消了和同學的聚會,躲在房間裏哭,心裏怨着我媽媽。
我當時和我媽自然是争執她不懂我,和她說我們這個年紀大家都這麽穿,說她保守沒有眼光,直到後來我才願意承認那時候的我的确不懂得美,只知道跟潮流,卻從來沒有找過最适合自己的。
反正諸如此類的事情使得我在家沒有給林尚打電話的心情,或者說情懷。
而林尚在我成績放榜的那天給我打了電話,他問我是不是畢業同學聚會很忙。
我那天正因為短裙的事和我媽媽吵了架,于是對這個話題很排斥,興致缺缺,對着電話沉默了一陣,生硬說道:“沒有。”我心裏被內疚和悲傷籠罩着,還在覺得自己是不是不夠漂亮。
“心情不好?沒考好?多少分?”林尚細細問道。
“正常發揮。能上市一高。”我說道。
換林尚沉默了,隔了會,他問道:“那你怎麽了,為什麽不高興,晏晏?”
林尚的關心一下就讓我委屈的紅了眼眶,我一把挂了電話。我為自己說不出好的理由難受,我想在林尚面前更美好一點,可是我做不到。我覺得我想見林尚又害怕見到林尚。
林尚放假回來的時候,我也在半躲的狀态,心靈敏感又脆弱。
徐阿姨和林叔叔約我們一家一起去吃飯的那天,我對着衣櫃又是發了一通的脾氣,因為我覺得找不到适合自己穿的衣服。
我媽來說短袖和牛仔褲就很好,我一下氣哭撲倒床上,說道:“為什麽我就不能穿裙子,我就長得不漂亮是不是?!”
我記得我媽當時很重地嘆了一口氣,現在想想換做我是我媽看到這樣的自己也是很無奈的。
“那你就穿你的短裙吧。”我媽說道。
“你說我不好看!”我捶床說道。
“我不是說你不好看,是說你不适合,女孩子不要穿那麽短的裙子。”我媽又說道。
“那就是說我不好看!”我鬧了起來。
我媽就不理我走了,我哭了會直到時間不得不出門了,換上了短袖和牛仔褲,萬念俱灰地出門了。
那天因為我一個人的情緒低落,大家都有些拘謹,我爸了解事情始末,出門前偷偷往我包裏塞了錢,低聲說讓我去買衣服,讓我負疚感愈深。
我坐在桌子邊吃飯,是一言不發,徐阿姨林叔叔和我說話,我都沒有擡頭,只是嗯嗯應聲。更別說林尚了,我根本不敢看他,我心裏還在怨為什麽非要在我最難堪的時候見林尚。青春期那會,我向來是馬後炮,不會調節自己的情緒都怨別人,過後又懊惱。
吃過飯,林尚提出說帶我和我弟弟去玩,我弟高興,我說不去,這是我第一次拒絕林尚。我心裏還覺得自己特別苦,覺得自己這種心如刀割矛盾的情緒沒有人會懂的。
其實我和我爸回家的時候,我很希望林尚能挽留我,可是他沒有,他帶着我弟走了。為此,我那天回家只覺得自己新傷加舊傷,傷心得不得了,比出門那會還萬念俱灰。我心裏還後悔沒有和我媽還有徐阿姨去逛街。我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麽決定,真像個傻子。
我從下午一直自怨自艾到晚上我媽回來,當看到我媽給我買了一條很美的及膝碎花連衣裙,我就板着臉笑了。
我弟那天是吃過晚飯才回來的,據說他和林尚去了水族館,我因為裙子稍轉晴的心情又懊惱了。我從小到大就和林尚去過一次水族館,那一次我還太小什麽都記不清楚,我很想和他再去一次的。
最後我的心情變成了沮喪,于是我吃過晚飯就下樓去走走換換心情。
我和兩個小孩一起蹲在沙地裏埋頭玩沙,聽到有人喚我,我才擡起頭,發現林尚站在單杠下面,光線忽明忽暗。他的姿态清高卻不傲慢。
我跟着林尚坐在長椅上,他把手裏的一個紙袋遞給我,我打開一看是只泰迪熊。我的第二只泰迪熊。
我望着林尚,林尚笑說道:“恭喜你初中畢業了。”
林尚笑意溫柔,我莫名受之有愧,低頭低聲說道:“謝謝。”
林尚在這個時候嘆了一口氣說道:“時間過得真快,轉眼晏晏都要上高中了,長大了。晏晏,你長大了好像不太需要我這個哥哥了。”
我一聽就急了,說道:“怎麽會!我很需要你!”說完我臉紅到了耳根。
林尚聞言笑了,說道:“可是我很多時候做得并不好,我都不知道是什麽困擾着晏晏你,讓你這麽不開心。”
“我,我,我自己也不知道。”那時候的我的确回答不出來,我愛慕着林尚卻沒法确定該如何做,我感覺我的思緒和情緒都像一團亂麻,那些關于我覺得自己不太好的傾訴,對着林尚一時是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林尚依舊是微笑,說道:“那你想明白的時候一定要告訴我讓我知道。不管什麽事,我都希望你能告訴我。如果我不在你身邊,你記得給我打電話。”林尚說完,略加思索,加了一句商量的詢問:“好不好?”
那時候,我點頭說好,毫不猶豫,卻一直沒做到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