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風滿樓

五一放假的時候,林尚開車,我們回了一趟家。我媽還在住院,所以我和林尚到家就去了醫院。

我們到醫院的時候,我爸正要去繳費,我奪過繳費單,替他去了。

我拿着林尚的信用卡去住院部的護士臺繳了四千多,昂貴,我就讓護士幫我把近期的賬單明細打印出來。我一看,我媽住院,三兩天就要四五千,醫生說我媽的神志怕一時半會好不了,于是我看到無底洞。醫生建議我們等過段時間,我媽的腿好了,回家休養比較好。

我在回我媽病房的路上,粗略替我爸算着賬,心頭就揪了起來。

我一進病房,徐阿姨就引導我媽道:“你看看這是誰來了?”就像教小孩。

而我媽轉過頭,眼神有些遲緩,打看我半晌說道:“晏晏麽,晏晏我是知道的。”還頗有幾分自得。

我媽最近有低鉀症狀,所以是食欲不振,瞧着精神不濟,她前幾天一直發燒,我們都擔心她是不聽話,腿動太多了,引起傷骨發炎又要手術,所幸不是。但她依舊狀況不斷,她這樣的身體出院,我真是很擔心。可她不出院,徐阿姨和我爸也會吃不消,現在是一個感冒不好,一個頭疼難消。

我看着我爸忽然覺得他老了許多,雙鬓竟白了。

這一晚,我陪床,夜裏我媽忽然坐起來。我也驚醒彈坐起來,問她怎麽了。

“你的腿還疼不疼?”我媽問我。

“我的什麽腿?”我奇怪問道。

“你是不是晏晏?”我媽又問我。

“是啊。”我說道。

“你不是摔傷了腿嗎?還疼不疼?以後肯定會留疤吧。”我媽惋惜難受說道。

我忽然明白過來她說的是我和常樂小時候玩瓦片摔倒的那一次。

“但,這是你自己摔傷的,你不能怨奶奶,你知道不知道?”我媽又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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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怨奶奶。”我說道,黑暗裏,我看着我媽微明的臉,心裏百感交集。

“不能怨恨長輩的,你知道不知道?如果連長輩都不能體諒,你的心還有什麽包容力,這樣是不行的。奶奶其實很疼你的,你很小的時候,夏天都是睡在奶奶家後門的竹席床上,奶奶就一直給你打扇。這樣,就這樣,很累的。”我媽學給我看,我看着看着,眼淚就無聲流了下來,我媽的聲音就像提前到來的夏季蟬鳴,在黑夜化成了螢火蟲,讓這間普通的病房變成了奇妙的天空,很高很高。

鄰床傳來了不滿的翻身,我媽的鄰床換了一個能獨自住院看上去很正常不用陪床的老先生,我擦了擦臉忙起身哄我媽躺下去睡覺。

我媽最近很乖,躺了下去,問我幾點了。我說三點了,我媽說噢,天快亮了。

我笑了笑,躺回自己的小床,忽的心頭湧起了這段時間從未有過的安心。沒有思慮,只有美好。

第二天大晴,我爸來醫院換我,我照老習慣和林尚去了趟爺爺奶奶家,發現我爺爺只穿了一件背心戴着草帽在太陽底下拔草。

我和爺爺說他穿太少了,我爺爺摸了把額頭的汗讓我看,說他熱得不得了,然後他說道:“你們來得正好,歡歡和小樂也在。”

我爺爺說得好像常樂常歡住的有多遠似的,我就笑道:“大媽終于舍得裝修新房搬家啦?”

爺爺笑了笑,幾分無奈看着我。這個我大媽裝修新房的梗在我們家由來已久,當年我大伯家買新房的時間其實和我們家差不多,且在同一個小區不同棟而已,但我大媽精打細算,當時舍不得裝修,一拖就快二十年,一家擠在老房子裏。現在我們的小區都變老小區,大樓的漆都該翻新了,我大媽家還是簇新的毛胚房。

“你啊,別老開你大媽的玩笑,要說起來,你和林尚的姻緣,她也算出了一份力,凡事都有緣法。”我爺爺同我們一起進屋慢悠悠說道。

這個的确是,當年我家本來要買我大媽家的那套房子的,後來我大媽覺得我們看中的比較好,就要和我們換,我爸媽自然是同意的,然後我們就住了現在的房子,我等到了林尚搬家而來。

常歡和常樂看到我來,都笑眯眯的,屋裏陰比較涼,奶奶沒空招呼我們,先讓我爺爺把衣服穿上,于是我爺爺就去了隔間耳房穿衣服。

而後,我奶奶問我什麽時候回家的,奶奶的話是這麽問,但她看我的眼神,我知道她想問的是我流産的事。

常歡常樂大概也關心我的身體,所以今天連常樂看到我,笑眯眯的都有幾分拘謹。

我說了昨天到,昨晚在醫院。果不其然,我奶奶說道:“你媽現在就是這個樣子,你自己身體也不好,回來陪個一兩天不如不陪,弄壞了自己的身體,得不償失。”

我奶奶這話,擱以前,我一定會覺得她在說我不乖,離家太遠,不過今天我覺得聽着是順耳,所以我笑着沒說話。

我奶奶也沒再說什麽,撚着手裏的佛珠,垂着眼,似乎就打算晾着我們這些訪客。好在我爺爺适時穿好衣服笑呵呵出來了。

閑話家常,開始多半在說我媽的事,後來話題換了,我就閑了,常歡就拽了我去她家,她的房間。

我大伯大媽都不在家,大伯有工作忙不在不奇怪,我就問大媽去哪了。常歡說道:“我媽去看家具了。”

我驚愕道:“你家真的要裝修啦?”

常歡笑了笑。

我感覺到了微妙的氣氛,我問道:“你要訂婚結婚了?”

常歡還是笑,沒說話,拉開她的抽屜,從裏面拿出了一盒紅棗阿膠遞給我。

“我不愛吃這東西。”我皺眉道,林尚也給我買了不少,每天吃的時候,我都覺得是煎熬。

常歡笑推到我懷裏,模樣真誠自然,我就收下了。

“你真的要訂婚了嗎?連金首飾都打好了,就是上次那個相親對象?”我眼睛在常歡合上抽屜的時候瞄到了她藏裏面的金飾,張口說道。

常歡笑着,好一會,說道:“本來要的,不過,我和他現在解除婚約了。”

“為什麽?”我問道。

常歡還是笑,看樣子是不想說,我也就不問了,畢竟我最近瑣事瑣思纏身,其實也不怎麽愛八卦了,因為心裏覺得生活都是這樣,能理解別人不想說的感受。我看得出常歡心裏不好受就是了。

常歡拉我來就是為了給我送一盒阿膠,然後我們就回到了爺爺奶奶跟前。

林尚看到我手裏拿着的東西笑了起來,我看他那樣子就是想起了我吃阿膠時的痛苦,我不由對他翻了翻眼睛以示對他幸災樂禍的回擊。

離開我奶奶家已經近中午,我和林尚的家現在都沒有一點人味,十分冷清,飯點的竈臺尤為蕭條凄涼,想着,我們都不怎麽願意回去。于是,我們就去了林尚奶奶家蹭了一頓飯。

林尚奶奶家也是大院,不過,不像我爺爺家雖然後院共用,但是每個人家是獨門獨戶的排屋,林尚奶奶家是一個屋頂一個大屋,林尚的小叔小嬸和老人同住。

我昨晚沒睡好,吃過飯就在林尚小時侯的房間裏睡覺了,在二樓,朝南開着窗對着院子,一棵香樟樹“沙沙”作響。片刻的靜好像一只燕子穿過如柳條般飄雜着的生活落在我和林尚之間。

我問林尚他小時候有沒有爬過樹。林尚說有,說他還從樹上摔下來過,不過剛好砸在他爺爺的懷裏,他沒事,爺爺的手受傷了。

林尚的爺爺很早就去世了,據說林尚的爺爺很疼林尚,特別喜歡林尚,總說林尚以後會很優秀。于是我和林尚說道:“你爺爺不僅疼你,還有一雙慧眼,他比我還早知道你會很優秀。”

林尚笑了笑,摟着我,低頭望着我,他的臉龐因為如水柔和的目光襯得就似玉,我看着不由抿了抿唇,咽了咽喉。

林尚不會讀不懂我眼裏的欲望,他的眉眼一揚一垂,也挑出了幾分急切的欲望,埋頭吻住了我。生活越有事煩,情(欲)于我們更是相濡以沫的方式。

不過,今天這個時間和地點都不對,林尚壓在我身上,我們抱着交纏着吻了好一會,然後分開了,就像兩尾倏然縮回洞裏的蛇,我的腳從他的腰間滑落,他的手從我的衣底抽離。我不舍地用臉頰蹭蹭他的臉,他就埋在了我的頸邊發裏深呼吸。

“其實我不優秀,晏晏。”林尚在我耳邊說道,他的唇就像吻着我的耳垂,又濕又癢。

我笑摟住他的腦袋,撫摸着他的耳朵和發鬓,肯定說道:“優秀的。”

林尚沒做聲,鼻尖蹭了蹭我的臉,粗重的呼吸灑在我的臉上,他翻下身的同時摟過了我在他懷裏,說道:“睡吧。”就像嘆息。

後來我不知道怎麽就睡着了,也不知道欲望是怎麽退去的。許是房間裏那半敞着的窗口送進來的風太舒爽了,讓人清涼無比,好像一雙手把我托放在一朵雲上,我的夢裏一片明亮的雪白。

半睡半醒間也覺得世界灑滿了陽光,直到我聽到隐約傳來的交談聲,是李冰表姐和林尚小嬸的聲音,李冰表姐說道:“她太不懂得忌諱了,懷孩子頭三個月最忌諱聲張了,她不信,現在孩子沒了真的是可惜。”話語裏頗有幾分真心的惋惜,好像那真的原本是一件能規避好的事情。林尚小嬸也惋惜,她說好在我們還年輕,只是奶奶白高興了,還特別上香告訴爺爺。

我不想醒,判斷着這聲音是從樓下小院裏傳上來的,我想她們又是一群人圍在一起說我的事,我翻個身,把臉側在枕頭上,忽的就愧疚委屈地哭了。醒來後,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為什麽要哭,或許這就是人情感和理智的矛盾,難以處理。身邊,林尚已經不在,我也不過睡了一個多小時,卻好像是整個下午。

我從樓上踩着木板樓梯“吱吱嘎嘎”的下來,走到廊下看到院子裏,樹底下支起了小竈,林尚的小嬸在煎中藥。

“小叔咳嗽還沒好些嗎?”我問道。

“是啊。”小嬸說道。

“過年咳到現在,還是讓小叔去看看西醫吧,小嬸,不然他也得去中醫那看看,這麽自己開藥方不是辦法。”我笑說道。

“他那人,誰勸的動。”小嬸笑說道。

林尚的小叔是個神奇的人,你任何時候看到他,他都是發亮衣新,夾着皮包,滿面春風笑盈盈,不熟識他的人,看到他這麽氣派,都以為他是什麽大人物,其實不然,在家裏人眼裏他就是游手好閑的代名詞,看得人很揪心。

林尚的小叔,小時候據說很聰明,家裏最小的兒子很得寵,長大後也有一段很輝煌聰明的時光,被很多人捧着,是以,他的個性是聽不得家裏人一句勸,朋友一句吹捧就為朋友赴湯蹈火。林尚爺爺早先年是經商的,家境頗殷實,後來林尚爺爺是怒小叔不争,盡為外人做嫁衣裳就把林家産業分了家收了山,林尚的大伯,爸爸,各分到了産業各自發展,小叔也是,但已然敗光,或者被一些狐朋狗友騙去投資,血本無歸。不過即便如此,奶奶勸他防人之心不可無,林尚小叔還是頭一扭氣憤指責家裏人各個都這麽不慷慨,這麽愛算計。而他自己到現在還是身體力行,每天在朋友之中游走,還自以為體面,卻不做一件正經事,真是讓家人很無奈,覺得他剛愎自用到愚蠢。

因此,我沒再多說什麽,笑了笑沿着廊下往奶奶屋裏去,去找林尚。

林尚的确在奶奶屋裏,大姑和李冰表姐也在,他們在說小叔賭債的事。

大姑說小叔到現在還瞞着家裏,不說清楚到底欠了多少賭債,都有人找上她家問她小叔到底還有沒有錢,每天光鮮亮麗卻不還錢是怎麽回事。大姑的意思是丢不起這個人,讓奶奶把小叔叫回來好好問個清楚,有多少數目,兄弟姐妹幾個湊湊給他還了。

李冰表姐适時幫腔笑道:“大舅,二舅在爺爺分家時都分到了家産,比我們家家底要厚許多,且林裕和林尚也比我要出息。我們一家人明面上說話,大家都力所能及的出。我們家先出個十萬,也不管小舅還欠多少,如果就十萬,那就我們家出了。”

李冰表姐真是會講話,大姑真會做人,我看小叔的債就和我媽的醫療費一樣,是無底洞,她們倆倒好,發起個兄弟姐妹間的友愛互助,又撇的幹幹淨淨,好話好事好人都讓她們家擔了,還順帶把其他人給逼絕了。我站門外聽着,那個心裏就想冷笑,跨進門去,對林尚說道:“林尚,我們得回醫院看我媽了,今天還得繳費。”

說罷,我驚喜笑對大姑李冰表姐道:“大姑和表姐什麽時候來的啊?”

“剛來,看你在樓上睡覺就沒喊你。林尚說你昨晚在醫院陪你媽,你媽好點了嗎?”大姑笑了笑對我問道。

“就這樣,人還不是很清醒,錢不停花下去好像沒有一點用。”我笑說道。

大姑又是笑,我也笑,然後大姑尋話說什麽我媽這情況是魂丢了,應該去找人招魂。

我說我媽信天主教。大姑就說你奶奶不是信佛教嗎。我就說她們各信各的,信仰自由。大姑說那你奶奶很好。我說林尚奶奶也好,所以家裏大家都願意和她一個信仰,我還說徐阿姨也常念奶奶好,讓我和林尚常回來,她最近是照顧我媽很忙所以都沒時間過來看奶奶。林尚奶奶笑呵呵,大姑說我真會說話。我也覺得,簡直張嘴就說,比起初嫁林尚家,蠻撞和李冰表姐吵架的那個我要聰明多了。

李冰表姐在一旁聽我和大姑說話也沒閑着,是上下打量我,然後在我和林尚準備走前,對我說道:“晏晏啊,你以後少穿緊身的褲子,好看是好看,對身體不好,現在天也還涼,腳也要注意保暖。”

我今天穿的是中長款較寬松的白襯衫,外面罩了件毛衣開衫,下面穿了小腳褲,淺口單鞋,很休閑,不想李冰表姐也能有話說。我瞅了她一眼,其實穿的和我差不多,只是她穿了包腳面的皮鞋而已,五十步笑百步。

李冰表姐許是看出我的想法,她笑着又語重心長說道:“我已經生了孩子,身子骨沒你的重要,你要調養好了以後才能要個健康的寶寶,奶奶可期盼的很。爺爺以前最喜歡林尚,你們倆的孩子肯定要比我們的孩子聰明。”

我笑了笑說道:“表姐你的雁涵又聰明又漂亮,我和林尚以後的孩子有她一半就好了。”說完,我心裏不由鄙視自己的心口不一。

出了門,我就問林尚是不是爺爺以前對他太偏心,李冰表姐眼紅記仇,所以現在處處争對我。

林尚笑說道:“她可能只是覺得你比她美吧,你沒來我家之前,表姐是家裏最美的。”

“你也很會說話嘛。”我氣笑道。

“所以,別和她計較。反正我從小和表姐就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她說她的,我們做我們該做的。”林尚笑說道。

“那小叔的事到底要怎麽辦?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我說道。

“我不是太監,我不急。”林尚說道。

我看林尚的樣子是暫時不想說這事,我想想也是,因為說了也無濟于事,于是我就不再追問了。

而我們沒走多遠,才出了巷弄還沒走到車邊就遇到林尚的小叔。小叔看到我們是很高興,問我們什麽時候回來的,待幾天。

林尚回答了他。小叔又問了林尚最近在忙什麽,林尚說了研究所的一些工作,然後小叔就用一種很欣賞的眼神看着林尚說道:“我就說家裏就小尚你最有出息,博士生,做研究,外人聽起來多體面,很好。”

我和林尚都笑了笑,小叔轉而對我囑咐道:“晏晏,你也要努力點,兩夫妻要一起進步,你不能差林尚太多了。”

“哪有,他差我好嗎,小叔,”我笑嘻嘻說道,“你不能因為他是你親侄子就袒護他,沒有我,他也不能安心做研究啊。”

小叔對我的說辭包容笑了笑,對林尚說道:“晏晏很有意思的,就喜歡說笑。”

林尚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

道別的時候,小叔讓林尚有空多聯系在美國讀書的林隽,也就是小叔的兒子,林尚的堂弟。林尚應下了。

上了車,我說道:“也難怪別人覺得小叔有錢,一個兒子說送美國就送美國,關鍵還是林隽根本不讀書,別人看着光鮮體面其實就是浪費錢。小叔太要面子了,我看林隽壓力也是很大。”

“你怎麽什麽都懂,看得這麽明白?”林尚好笑道。

“我聰慧。”我铿锵說道。

林尚挑眉笑着不置一詞。

我們回到醫院,我媽今天心情看上去很好,我爸把她抱到輪椅上推出去曬太陽,曬完,還不肯回病房,我爸說她,她還能和我爸拌兩句嘴,看到我和林尚還告狀,說我爸很兇。

今天我媽看上去胃口好多了,能吃一碗飯,我們三個人看着她吃,我爸一臉欣慰的樣子說道:“今天和醫生确定了,說你媽下個月十六號可以出院了。”

這話就像曙光,我心裏一直覺得我媽只要腿好了,出了院,回到家裏熟悉的環境,舒服了安心了,人就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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