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不合格的女主角
六月中旬,我媽出了院。希望的開始也是問題的開始。
我媽回家第一個星期就離家出走了兩次,第一次是早上起來,我爸上着廁所,她說自己去買菜了,就走了。等我爸追去菜市場找了半天沒看到人,急壞了,後來沿街找到了我小時候讀書的幼兒園門口才找到了我媽,我媽問我爸找她幹嘛,她不過是送我和我弟上幼兒園,怕我不乖會偷跑出來就多等一下,一會就回去。
第二次是我媽在廚房洗碗,洗着洗着,她說好像聽到敲門聲走去開門,發現沒人,她覺得是我惡作劇,就一路下去找我。我爸追下去的時候又是找了大半個街區才找到她。
這些事,我爸現在還能當笑話說給我聽,我也會笑,但有時候我心裏會很後悔自己以前的不乖和調皮。所以有一次挂了電話,我就哭了,坐着默默流淚。
林尚洗完澡從浴室出來問我怎麽了,我說想家。
“這裏不就是你家嗎?”林尚笑說道。
有林尚的地方的确是我的家,我們也已然在這有了自己一時放不下的生活,我只是很擔心我媽,我忽然很後悔當初要在省城發展的決定。我開始想象如果那時候選擇在家鄉城市,離我們爸媽近一點,很多事情就能照顧到,至少能經常看到家人也比較放心,一家人本來就該生活在一起,而不是等到出事了才牽挂想念。
這件事情,我沒有和林尚說,或者說我不是很敢和林尚說,他為了我們在省城的生活已經投入很多,我也曾很希望我們在這徹底安定,後來也長遠地考慮到孩子以後的人生。可現在,我卻對自己這個曾經的決定充滿了否定,我開始覺得這座春有玉蘭滿城,夏有荷池泛舟,秋有桂花飄香,冬有梅花賞雪,充滿詩意和人文的發達城市對我來說毫無意義。我不知道別人是怎麽無根堅持下來的,我有些時候真的深深地覺得,我做不到,我的後背就像被開了一扇無形的門,我所有的熱誠期盼都不斷從那裏流失。甚至有時候只要離開了林尚的身邊,我就有點無助和悲傷。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尋求的到底是什麽。
因為沒法和林尚說,我就和廖姐說。廖姐說我應該好好想清楚,她覺得我只是一時受挫而脆弱,人不應該對生活說放棄就放棄,最難受質疑的時候也是最該堅持的時候,她說每個人都遲早會背負着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所以更要慎重每一個決定,不然影響的是一個家庭。她說她也不是省城人,也有過一段這樣的時期,覺得自己來大城市發展的決定很錯誤,和自己期望的一點都不一樣。但後來有了孩子,生活推着你前進,你就會發現,一切都會慢慢朝你希望的樣子去。
我和陶晶說,陶晶說離家遠有離家遠的好,近有近的好,忌諱的就是遠的時候想近,近的時候想遠,那就是自己的意念太強,該調節的是自己,而不是改變生活。陶晶說我媽的情況和陳煥之的妹妹差不多,而且相對來說我媽的情況更好一些。有一次,陶晶說她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把一類和二類皮革分類好,他們現在網上店做大了,找了加工廠批量生産,但原材料皮革還是自己把關。她其實很讨厭做分類的事,因為要一直彎腰,而且氣味難聞,但沒有辦法。那一次她好不容易全部分完,直起腰還沒站舒服,陳煥之的妹妹就沖進來找她,把成堆的皮革都絆倒了,人也摔倒了,還躺在上面咯咯笑覺得好玩不願意起來。陶晶說她那一刻很想和陳煥之分手,然後她面無表情走了,任妹妹在身後一直喊她,拿了包就回自己家去了。不過回到家倒頭睡了一覺之後,她又回去了。
陶晶回去,陳煥之沒有追問她去哪了,怎麽了,只是那天晚上收工的很早,他還和陶晶商量說幹脆明天也放假,錢是賺不完的,人要休息和調節。反而陶晶說債臺高疊,債也是還不完的,少做一天離還債就遲一天。
于是,陶晶和我說,她覺得讓她在一種生活堅持下去的向來不是生活本身而是身邊的人。她給我指路說,如果你考慮自己的時候沒法決定,就替林尚想一想。
于是,我就像那對騎毛驢的父女,開始人雲亦雲,自己想,自己反駁自己。我也開始經常想着林尚發發呆,想從他身上體會一些生活在這的樂趣。我開始很關心林尚的工作,我想着他能入科研院多麽不容易,這樣的機會有多難得。
我想起我以前總覺得林尚很優秀愛誇獎他的時候,林尚和我說過一句話,他說:“晏晏,科研很可能是一輩子無成的事。”
這句話,我當時覺得沒什麽,現在想想那全是林尚辛苦努力的心酸。我想海洋生物的保護和科研是林尚的夢想和大愛所在。
我身邊的人都充滿愛和方向,好像就只有我連腳下是什麽路都不知道。我不清楚自己是個什麽樣的人,所以不知道能做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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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有些沉默,我一直以為那時候從初中到高中的思考再到我大學重新自我肯定,我就算是一種自我完善了,沒想到挫折來襲的時候,我竟比小時候沒有長進多少,唯一好的或許就是現在的我會努力不因為煩躁就發脾氣。也因此我又覺得自己是完善的,一面又十分迷茫。
徹底換季,我下班去商場給林尚買了兩件襯衫和短袖,我現在會覺得對林尚好多少能體現我的價值和存在感,我很享受為林尚付出的感受。我開始處在別人常說的那種很危險的情況,就是沒自我沒有自己的生活圈,除了工作,業餘時間都圍着林尚轉。
林尚也發現了這點,周末我本來很少在家開火,因為我覺得忙了一周想清淨,看看電視看看書,織織毛衣鈎鈎花,或者躺沙發上一動不動。可這周我很勤快,買菜做飯,對林尚噓寒問暖,原本公司辦公室幾個未婚或和我一樣結婚沒小孩的同事約起來聚會的,我都沒去。
林尚問我要不要送我去聚餐,我說不去。他就轉而試探問道:“要不,我陪你一起去?”
我笑了笑,覺得也沒有什麽熱忱,說道:“不用,我想在家待着。”
“所以,你就要一直這樣坐在我對面說是看書,其實都在看我?”林尚看着我問道。
以前周末,客廳是我的天下,書房是林尚的天下,只有我這個兵馬大元帥調遣林尚的份,不想我也有放棄大好河山和權勢屈坐在林尚這塊邊陲小地的時候。
“我只是很好奇你都在忙什麽。”我求知若渴,笑問道,“像你這麽有夢想的人,一定每天很充實吧!”
林尚聞言,想了想,笑了笑說道:“你要聽實話嗎?”
我點頭。
“很充實談不上,每天都挺開心的。”林尚說道。
“不會有開心不起來的時候嗎?”我問道。
“有時候。”林尚說道。
“那你不開心的時候都在想什麽?”我又問道。
“可能是找不開心的原因吧。”林尚回答道。
“我怎麽不知道你有不開心的時候?”我不斷問道,我們真的可以暫時不用生孩子,我就是林尚的好奇寶寶,問個不停。
“因為我不開心的時候多半你已經不開心了。”林尚笑說道。
我聞言,把他的話在腦裏轉了好一圈,回過神來,笑了,問道:“所以是我不開心你才不開心,你每天看到我就很充實和開心是不是?”我豁然開朗。
林尚也笑了,說道:“最近不笨。”
我忽然覺得不那麽焦慮了,起身跪在椅子上,探過身伸長脖子想去吻林尚,可是夠不到,差一點。
林尚就往前傾身,親到了,我笑嘻嘻說道:“我愛你,林尚。”有感而發,由心而發。
“我也愛你,晏晏。”林尚回答道。
我沉下去好多天的心又慢慢浮起來,我覺得我都可以去參加聚會,重新享受我們的生活了。我想廖姐是對的,我的心真的是抗挫能力太差,所以一發生事情就急着做決定想改變,沒有方向和目标。
我看着林尚,心裏想一定要看好他,向他看齊,這樣就能牢牢記住我們未來該有的目标。
但我還沒看完,目标就動了,因為他擱在桌面上的手機響了,我一看來電顯示是安泰。
“安泰最近經常找你嘛。”我說道。昨天林尚在洗澡,安泰打電話來,我接的,我說林尚在洗澡。安泰就說讓林尚洗完給他回電話。結果,林尚出浴後在書房回電話回了大半個小時,我洗好澡,洗完內衣,收拾好浴室出來,他們都沒聊完。是以,我很好奇他們兩個大男人煲電話粥都煲些什麽。
而林尚沒接我的話,就是笑笑,站起身接起電話摸摸我的頭。
我在一旁聽了會,大概是在說安泰的創業項目,安泰是個行動派,回國不到一年,好像把市場都了解了似的,所以那麽有話說。而他這麽和林尚這個外行人商量,想是遵循旁觀者清的道理。
我聽了會,覺得沒勁,就起駕回我的客廳看電視了,我最近在看BBC的英劇,說是學英語,其實就是找個林尚能舒坦接受的理由看電視劇。
《愛瑪》我看第二遍了,第一遍林尚陪我看了一些,每次愛瑪興致勃勃想給人做媒的時候,林尚就會對我說像你。我問他哪像。他就給了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笑。我就說知道了,我和她一樣白。
林尚接完電話,從書房裏出來,看到我又在看《愛瑪》就擠兌我道:“你在為豐富将來無聊的老年生活學習做媒技能嗎?”
“我才沒那麽無聊,我根本不喜歡管別人的事好嗎?我之所以看第二遍,是因為《苔絲》裏的男女主角太醜了,太不符合我的審美了,又暫時找不到其他看的。”我翻白眼,從茶幾底下的編織籃裏翻出我鈎了一半的小衣服,這是給Jessica的,報仇的時候到了,夏天來了看我不熱死它。
林尚一笑而過,我也笑了,我又開始說笑,覺得很輕松很開心。
不過這一年注定是多事之秋,我沒好兩天,這一天給我爸打電話,聽出他聲音不對,問了好一會,他才說他這兩天閃了腰,行動不便。
“那媽呢?”我問道。
我爸說我媽在照顧他,我不太信,後來我追問才知道,事情是這樣的,我爸是閃了腰,然後我爸指揮我媽照顧他。我媽一開始做的好好的,但正常人都難免出錯,我媽給我爸倒水的時候,不小心一壺滾燙的水摔翻在我爸身上,我爸腿上被燙傷了。現在我爸住了院,平時請看護照顧,徐阿姨則去我家照顧我媽和她做伴,安慰她的愧疚難受,林叔叔在兩邊跑跑傳遞消息。
他們四個人看着把事情分配料理的很好,我聽着卻十分心酸。我爸還讓我別擔心,說過兩天就好了,我卻覺得如果不看着他們,他們總還會出狀況。
于是我和我爸說,我想回家。林尚在廚房做夜宵,我在房間低頭對電話輕說。我爸一聽就在電話那頭訓斥了我,他說我和林尚的事業都在省城,尤其林尚怎麽能回去。況且他只是一點小燙傷,我媽的情況也有一天比一天好,除了健忘沒有什麽比以前差的,他不許我小題大做。
其實,我開口的時候就知道我爸會怎麽說,什麽個态度,而我卻又要開口,或許更多只是因為我要靠他的斥責來安心,不然我又會深深負疚。被我爸一罵,我就多了不得不生活在省城的理由。
我挂了電話,又坐了會,林尚喊我出去吃面。
餐桌上,我吃着面,沒什麽胃口,林尚問我怎麽了。我嘆了口氣說了我爸住院的事。
我說道:“感覺今年很不順的樣子,有點擔心我爸媽。好像我們爸媽都忽然老了。”
“又想家了?”林尚問道。
我沒做聲,想了想點點頭。
“那我們回家吧。”林尚說道,好像在說一件很簡單的事。我驚呆了。
“是周末回家看看的意思?”半晌,我問道。
“不是,媽現在這個樣子,我也不是很放心,如果你想回家照顧媽,那是理所應當的事。”林尚笑說道。
我看着林尚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直到面糊了我都沒說不出話來。
“你在擔心什麽?”林尚問我。
“我不知道這個決定對不對,我最近都沒法思考,”我低頭說道,“之前想留在省城,其實我也沒思考,就是想,我覺得自己很任性。現在想回家,我不敢和你保證我回去就能很好,搞不好沒兩天我就會煩我媽。我很煩我自己這樣。不然——”
“我們不能分離兩地。”林尚打斷我說道。
“我的工作辭了可以再找,你的工作性質不一樣。”我皺眉說道。
“如果讓你兩地奔波不是我想給你的生活。我并沒有做一輩子科研的打算。我已經安排好回家的事了。”林尚說道。
我這次不是呆了,是被晴天霹靂了。
“乘我現在還有能力,晏晏,我們能不分離就不分離,對我而言這是最重要的,這也是你最重要的事。”林尚伸手有力地握了握我地手,說道。
我理智覺得林尚不應該由着我,因為我越來越發現我的思考能力薄弱又無用,我對生活沒有良好的規劃和風險預計,我在拖着林尚不斷地走彎路,甚至錯路。我說道:“林尚,除了嫁給你這個決定,我從小到大就,幾乎再,沒有做過其他正确的決定,你知道嗎?如果你聽我的,那有可能完全是陪我胡鬧。我其實完全不知道回家去要做什麽。”
“晏晏,你不懂你自己,我們之間,本就該你來做決定,我來負責實施規劃。因為,我的能力只會對生活負責,你卻知道對心靈負責,不計得失。”林尚說道。
我給說哭了,我這才知道原來一個人愛另一個人的時候真的可以這麽喪心病狂。我這麽無知任性,在林尚心裏卻有這麽美好的定義,好像我真是那無私無畏的人,我所做的所有錯誤的事都成了我在體驗真理的過程,我相信在不久的将來,林尚遲早捧我為甘地(1)。
我邊哭邊說我不是甘地,林尚笑得不行,他還誇我說,我總有辦法讓人哭笑不得,說些讓人意想不到的話,他說我思維跳躍的也就只有他跟得上了。于是這麽一件關系人生方向的事,又被林尚三言兩語說成了一件小事。
“回家,就是我今年送你的生日禮物,今年還是沒那麽多錢給你買梵克雅寶,只能送你這個,你暫時最想要的事。”林尚說道。
“我本來想把留在省城當作你的生日禮物的,可是我不是一個合格的女主角。”我難受哭道,卻又被自己說笑了,我思維又跳躍到了歐亨利的短篇小說《麥琪的禮物》,而林尚又聽得懂,我覺得很開心我的身邊有林尚。
。
我和林尚要離開省城了,我多想時間日歷飛快往後個十來頁,可以把我從打包收拾整理這些瑣事中解脫出來。
我問林尚以後很有錢了能不能減少生活瑣事的痛苦和勞累。
林尚當時正在整理書櫃,裏面有我們的相冊,他翻開一頁給我看,笑說道:“可以,不過怕是你會不願意。”
我一看,照片是我有一天盤腿坐在沙發上剪指甲锉腳皮的樣子,要命的是我抱着腳,頭埋得很低,林尚從右後方拍下來就跟我在偷着□□一樣。
這是一張我很想毀掉的照片,裏面還有好些,的确就算有錢到請人來整理,這些私人物品,我還得自己收拾,因為丢不起人。
我揉了個紙團沒好氣地砸林尚,林尚笑擋開了。
我不知道林尚的工作具體是怎麽交代的,我只知道他的确早有安排,也知道作為一個科研人員,毀約離職對林尚來說就是研究生涯的污點。
不過知道和聽到還是兩回事,當我和林尚去老教授家裏拜別,老教授雖然表示理解我們的決定,但他始終很嚴厲,看着林尚一直沒有笑臉,或許是太失望,而我們走前,老教授更是對林尚說道:“林尚,任何一項科研的成果都是屬于全人類的,但過程是屬于個人的,你如果半途而廢,那就說明你不再具備研究科學的素質和品德。”
林尚颔首說謝謝老教授的教誨,我卻因為這句話心涼和羞愧。林尚到底是因為我受到了否定。
老太太嗔老教授話重,老教授難得對老太太提高了聲音說道:“你懂什麽?!”
老太太嗫嚅了下唇最終沒反駁什麽,轉而笑眯眯的握握我的手說以後還要記得回來看她。我說好,笑着說。
當時,我覺得我自己是不笑不行,我怕我的自責會讓林尚更難受。我第一次覺得兩個人在一起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因為我們都要對抗心靈裏沉重的因愛而起的負疚感,這種感覺遠比嫉妒,害怕失去還要讓人負重。嫉妒和害怕可以靠對方的愛來走過,負疚感卻只能靠自己排解,一個不小心,或許太多的愛反而會壓垮感情。
我在這一刻猛然想起領證那天林尚對我說的那番話,他說在我們的婚姻裏,我們誰也不需要負疚。原來他從那時候就已經決定無私付出。我卻還忍不住要辜負他的心意,于我而言去接受別人的付出竟也是一門要學習的功課。
這一天晚上,是廖姐,大章哥給我準備的歡送會,我們辦公室裏一群人聚在一起。我們有說有笑,後來他們都說我孝順,比他們懂得子欲養而親不在的道理,會去做才是真正的懂。我笑着說沒有。有一個同事後來喝了點酒,哭了,說起他媽媽,說他之前情況也和我差不多,他選擇了事業,結果母親走了,他才不斷想起自己的不孝。
再後來,說完就過了,我們高興去唱了會歌就散了。夜裏,我搭大章哥的順風車回了家,并沒有讓林尚來接。
回到家門口,我沒有直接掏鑰匙進門,也不知道是為什麽,反正我是蹲下身,抱膝蹲在家門口蹲了好一會,好一會才起來進門。鑰匙轉開門把鎖的時候,我想的是一個人如果不對自己的心靈誠實,那人生就像一場僥幸。比如我,獲得了令人感動的孝順的評價,就是僥幸,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到底有多少是真心,有多少是對過往錯誤的糾正,真正的孝順絕對不是我這樣的搖擺不定,堆砌着滿滿的負疚感和對未來的惶恐。
七月中,我和林尚收拾好,徹底回了家。
作者有話要說:
(1)甘地的自傳,書名就叫《我體驗真理的故事》,所以常晏這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