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山雨來
熬過大年初三,我爺爺很争氣地出了院,和我奶奶回了家,說是要歡歡喜喜地迎接我們去拜年。我一聽,就忙給我爺爺打電話說道:“心裏歡喜就好,你別忙。”
我爺爺笑呵呵說好,結果還是去買了一堆吃的,弄得我們都是小孩,還是逃難而來的那種。我爺爺看上去身體是完全恢複了,還在和我們說他住院和醫生讨論養生之道,醫生也直說他講究,深得養生法門,就是要心态好。
奶奶一言不發,後來終于忍不住,冷不丁說了一句道:“別人是嫌你煩了,應付你都不知道。”把我們逗得哈哈笑。
我爺爺尴尬笑了笑,随即和我奶奶理論說道:“幾個人像你一樣這麽快煩的?”我奶奶不做聲,又起身去了她的小隔間念經。我爺爺見奶奶關上門,忙和我們小聲說奶奶最近脾氣大。
我想他們在醫院可能有點不愉快,照奶奶的性子最煩的或許就是爺爺逞強,什麽都說自己懂,自己明白,或許奶奶覺得爺爺還不應該出院。
到了初七,我返工,林尚也開始忙起來,我們總算把這新的一年盼開了。
而我新年的第一場脾氣,毫無意外是獻給了我媽,如果說發脾氣就是獻哈達,或許我這麽愛發脾氣就能被原諒了。可是它不可能是。
正月十五那天,我們家鄉有個習俗就是可以帶小孩去有新婚的人家家裏讨糖果,讨個吉祥喜氣,發糖的人家博個慷慨。我和林尚新婚第一年也就是去年元宵節,我們早早回了省城上班沒趕上,據說我媽和徐阿姨發完了一籮筐的糖果。我還以為近兩年這習俗不盛行了。
我記得我小時候總要我媽給我拿一個大袋子,挨家挨戶地去讨很多很多糖果,多到提不動放在地上拖,我爸說我的樣子就是三斤的黃鼠狼拖五斤的雞,不是餓死是貪心死的,還沒吃到口先累死了。在我兒時的印象裏,正月十五夜幕降臨時,滿大街都是成群結隊的小孩,提着花花綠綠的塑料袋子,沙沙聲說話聲嬉笑聲,孩子們就是一盞盞會說話的小燈籠,活潑可愛。十五的月夜真的是很圓滿的。
而今年我再遇年幼盛況了,現在的确還有孩子讨糖果,卻都是大人帶着,畢竟世風日下難以放心。為什麽我知道的這麽清楚,并不是因為我下班途中遇到了這些孩子,而是因為我媽領了一群孩子回家。
我家住五樓,小區老舊一直還沒有翻新電梯,所以我是每上一層樓都會遇到幾個小孩,我還同他們笑,同時我還在奇怪我們這棟樓今年是哪家結了婚。我的疑惑是走到四樓才解開的,因為黃阿姨抱着孫子也站在樓梯邊朝樓上張望,她看到我還疑惑問:“晏晏,你們家小聚結婚了嗎?怎麽沒聽說——”
我傻了傻,忙跑到樓上去,只見我家門口被幾個領小孩來的大人團團圍住,他們叽叽喳喳擠着問我媽還有沒有糖,還試圖進門觀光。我媽可能把年貨都發完了,被擠的東倒西歪還有些着急歉意和他們說一會就買回來了。讨糖果這種事是一傳十十傳百的,我媽的态度簡直會讓事情沒完沒了,再加之,我看到昨晚我才打掃擦洗過的地板被人随意進出踩着,我的火氣就上來了。
“讓一下讓一下,這裏沒糖果了!”我撥開人堆往裏擠,心裏是很氣我爸和我弟怎麽沒有一個人在家,至少留一個人看着我媽也不會出這種事。
“哎呦,是不是新娘子回來了?”不知道誰說了一句。接着有人喊道:“快來看新娘子!”然後嘻嘻哈哈的小孩就湧了過來,我被擠在門口進出不得,還不知道哪個小孩重重地撞了我的腰。我媽還在笑呵呵。
“我不是新娘子!我們家去年就發過了!你們快走!”我喊了起來,聲音卻很微弱,全被要糖要牛奶要吃的聲音淹沒了。
後來我終于擠進家裏,甩丢開包,一把就要推上門,那些人才知道我是真的發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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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們也生氣不高興了,說我晦氣,來到我家讨糖真是倒黴,若這一年的運氣壞了都怨我。
于是,我就莫名其妙和人吵了起來,這些事情發生都是一瞬間的,我在方才生氣的時候就感受到自己似乎被一種不可控的情緒攫住了。而這一秒發大火完全是因為我騎虎難下了,我對那些憤怒的人說道:“我們家去年就發過糖了!誰和你們說我們家分糖的!又不欠你們的!哪有你們這麽死皮賴臉上門來自己要的!”
“你這人什麽态度!怎麽這麽讨人厭!還不是你媽自己叫我孩子和她上來拿糖的!當着孩子的面吼什麽!這年頭誰家沒個糖吃的,來你家是給你添喜氣給你們面子!你怎麽還罵人!?講不講道理的你這人!”那人也是巧舌如簧。
我聽到是我媽自己領人上來我就傻了,但吵着架人是不會認錯的,所以我說道:“我沒有罵你們!就是讓你們走!我家去年發過糖了!請你們走行不行?!”
後來他們就被我氣走了,我氣呼呼站在門口要關門的瞬間,記住的是兩三個小孩驚恐驚訝好奇。我心裏一緊,我想我是破壞了他們的元宵節,而我原本可以不這麽做。這麽一想我就更生氣了,用力甩上了門。
“晏晏,你為什麽發那麽大的火把人趕走了?”我媽方才被我迅雷不及掩耳的氣勢唬到了,現在才回神問道。
我告訴自己不要對我媽發火一錯再錯,可我一看到都是腳印和灰塵的地板就壓不住火氣。我有一種自己付出很多卻沒任何回報的憤怒,所以即便我有理智,我的口氣也非常差,我說道:“我是前年結的婚!去年已經發過糖了!你今年還發什麽?想讓我再結一次婚嗎?”
我媽聞言呆住了,半晌道:“你是前年結的婚啊,去年已經發過糖了啊?我怎麽都記不住了,一點印象都沒有。”
“你什麽事情記得住!”我撿起地上的包,脫了外套,挽起袖子,大步往陽臺去,準備重新洗地板。
我媽跟過來說要幫忙,我讓她去坐着就好,我媽就是不肯。這時候,我爸和我弟他們回來了,原來他們幫我媽去買糖了。
“要糖的人呢?”我爸問道,又問我,“晏晏什麽時候回來的,你要做什麽?”
“洗地板。”我沒好氣說道。
“要糖的人呢?”我爸又問我。
我聞言火氣又上來了,對我爸道:“爸,媽不記得事情了,你不會告訴她嗎?陪着她胡鬧!我們家去年發過糖了,你不會告訴她嗎?她就這麽雲裏霧裏的搞不清楚時間帶一堆人回來,把家裏弄得亂七八糟的!”
我對着我爸大聲完,我就知道我又會被他罵了。果然,我爸很生氣我的态度,他說我媽難得高興怎麽能打擊她,連我弟也對我皺眉。他們買了一大袋糖果,還夾着花生小核桃,扛了兩箱牛奶。
對于他們的多事浪費,我真是氣得沒話說,于是我憋着一股氣打掃完家裏,裏外拖幹淨,拿了包就去了對門。我出門的時候,我媽問我爸我在發什麽脾氣,她已經忘了。
徐阿姨和林叔叔都不在家,林尚也沒還沒回來,我冷清地給自己拌了一碗面蹲在還在養傷的貝貝面前吃了,吃完,我就累得得躺到了床上去睡覺了。我滿心的疲倦,閉上眼想到的是些很不相幹的事,就是除夕夜那晚在醫院,我看到的那些其他人的意外和病痛;門診的通道都擺滿了臨時的病床,那些床上躺着□□着痛苦百态。我小姑經過時感慨說了一句:人還在懷疑有沒有地獄,這裏不就是了。
我再醒來,是林尚叫醒了我,我很迷糊分不清早晚就問他幾點了,他卻問我是不是又和我媽吵架了。我瞬間清醒,眼淚就掉了下來,哭了起來。這感覺就像我初二那會很怕考試,考試前一晚我都會一直做夢夢到自己已經考完試,夢的很真實很細節,我信以為真,醒來後就悲從中來,此刻我也是如此,夢裏忘了那些悲觀的情緒,被林尚一提醒,那些壞情緒又忽然襲來,我措手不及,所以我哭了。
而林尚顯然是和我爸談過話了,他也覺得不該再縱容我的多壞脾氣了,就語重心長教育我要對我媽耐心點急不來。我此刻只接受安慰,不接受任何批評,畢竟我覺得自己已經夠內疚難受了,所以我踹了林尚一腳,為了掩飾我自己的羞恥感。
林尚被我踢到手臂,踢疼了,他呆住了片刻,接着是皺眉也生氣了說道:“晏晏,你真是越來越不講道理了。”
這時我才注意到林尚一臉的疲倦,電視櫃上的電子鐘顯示現在是晚上九點多了。我再一次騎虎難下。
好在林尚起身就出去了,我就撲在被面上哭起來,可是沒發出聲音,我怕徐阿姨和林叔叔以為我們吵架了。雖然事實上也差不多。我深深體會了把古時候小媳婦拈巾淌淚的感受。
我哭完又睡了,再起來十一點多了,林尚還沒回房間,我覺得自己再大的委屈再大的氣也沒了,我套了睡衣出去找林尚。
外面靜悄悄的,除了客廳閃着忽明忽暗的光,是林尚坐在沙發上看無聲電視。
看到我出來杵着,林尚對我招了招手,我才敢走過去。
我坐到林尚身邊,他擡手想摟我,我就忙撲到他懷裏抱着他的腰,先發制人。
我們倆靠在一起看電視,林尚放了錄像在看,是紀錄片,講海洋和潛水,就是海洋和人的關聯。
畫面從黝黑的海底升到蔚藍金燦的海面時,我想起了奧克蘭的海岸,我問林尚道:“林尚哥哥,你喜歡大海嗎?”
“喜歡。”林尚緊了緊摟在我肩頭的手,說道。
“那我們以後搬到海邊去住吧,你可以經常去潛水,看海底世界。”我說道,不由自主投其所好想讨好他。
林尚笑了,我蹭了蹭他的肩頭。就這樣,我和林尚和好了,他不再提我和我媽吵架的事,我也沒有為踢疼他的那一腳道歉。我開始覺得不清不楚的方式也挺好,畢竟說話坦誠是很耗費精力的事。
第二天,我上班前在陽臺上曬衣服,徐阿姨走來幫忙,我覺得她其實是有話對我說。果不其然,徐阿姨和我緩緩說道:“晏晏,對你媽要耐心點,她也在很努力變好。除夕那晚你們去了醫院,我過去陪她,你媽問我說為什麽我老是過去陪着她,是不是她真的的變傻了,所以總要一個人陪着她,而她變傻的時候是不是做錯了很多事情。她覺得很內疚難受,覺得老是給我們添麻煩。”
我聽着沒作聲,心裏是想不知道為什麽我總會是我們一家人中最沒耐心的一個,為什麽偏偏會是我。
同時,我漸漸地發現,我好像回到了小時候,總是各種問題的中心。我依舊是年幼那個自我自大自私的我,我好像走不出年幼,人說的三歲定性格,的确好像是一輩子的事。
我會這麽自我否定和悲觀的起因是安泰的一句話。我弟返回日本繼續學業的那天,我和林尚一起去機場送的,恰好是周末,我無事後來就和林尚一起去他廠裏。安泰也在。
然後安泰和我聊天,他說辦企業太累了,一旦開始就是沒有回頭箭的,停不下來的狀态,他累得都快要虛胖了。所以他和林尚約起來定時健身和游泳,安泰說不能被這裏勞碌急功的生活腐蝕了。安泰說着的時候,把他的運動袋丢進了後備箱。
我本來想走了,我本就是在門口碰見安泰在整理後備箱和他随便寒暄而已,不想安泰還有話和我說。
他和我憶往昔說道:“如果還是當年在新西蘭的生活,不知道多好。那裏每一件事,每一平方的空氣都舒服。我和林尚本來打算留那和海做伴,每天潛水。現在卻只能旱死在陸上。”
“是你自己想留在那吧?你那麽想留在那,幹嘛還回來?”我莫名沒好氣說道。我心裏想起的是有時候林尚收到來自奧克蘭的信,他的朋友和他說他的海豚朋友,一般都是英文信,我偶爾瞄到也總會想起那年奧克蘭海岸風的味道,立馬被抽離出眼前枯燥勞累的生活,所以更何況是林尚,他一定更有回憶更想念。而我,也知道那時候的林尚才是最自在的林尚。
“林尚比我想,他本來以為你會喜歡那。林尚放棄留在新西蘭回來全是因為你,我肯定也有我情非得已的理由。”就是這句話,敲在了我的心裏。因此我也沒太在意安泰說這話提到他自己那一部分時的片刻凝重,我只知道這是讓我的心境多雲轉陰越來越悶的前奏。
第二件事是因為轉眼而來的清明節。前兩年清明都沒有雨紛紛,全是豔陽天,今年終于應和起了詩句,下起了毛毛細雨。清明當天的淩晨更是下了今年的一場雷雨。一個驚雷,把人從睡夢裏驚醒。
我坐起來看時鐘才四點多,又倒回去睡覺,抱住林尚,覺得小回籠也特別舒服。
而我爺爺就是在這天雨天路滑,心急想一天完成上墳掃墓的事就累得摔倒受傷住院的。
在我爺爺爬山受傷之前,他曾征求我的建議,問我還要不要去另一個太公的墳墓,在這之前,我們已經爬了兩座山。我當時心裏已經想到爺爺沒有午休或許會體力不濟很累,但我私心也想一天完成,這種陰雨天時冷時熱,還潮濕,我實在不想明天還要出門。所以我就說要去,實誠地說了自己明天不想出門的想法。
所以當我再一次站在醫院長廊上等我爺爺的手術結束的時候,我很負疚。當然我沒有表現的很內疚,我只是和他們一樣擔憂,畢竟我明白,誰也不能預測風險。
我爺爺的腿和我媽當初一樣骨折了,需要人照顧,我就和小姑還有常歡輪流照顧起來。因為我們三個平時還有工作,小姑陪了三個晚上之後,她就和我爺爺開玩笑說他當初女兒生的少了,不然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少幾天陪床的辛苦。我爸偶爾和我替換着照顧爺爺和我媽,我大伯是一直和朋友合股做小生意的,慣常比較忙,所以我們也都不要求大伯來醫院。而不抱怨我大媽,是因為我們都已經太習慣她的為人了,她能隔三差五來看一看爺爺送點吃的,我們都已經覺得不錯了。我奶奶呢,別來添亂照顧好她自己,我們就很感激了。
我家裏因為我的不着家,已經髒亂到一定程度了,所以我經常是從醫院回來,明明很累,還要拖着身子把裏外打掃一遍,于是我的心裏不由充滿了不知道該對誰發的怨氣。我媽看我這麽不開心,對我說她經常有掃地的,讓我不要那麽打掃,我不想開口說話就沒有理她。當時我覺得自己是脾氣進步了,能忍住不對我媽發火,後來我才知道我只是在理智裏越走越悲觀。
我爺爺住院,伴随而來的問題雖然不是醫療費,但也和錢有關。那天我和常歡都在醫院陪我爺爺,我奶奶也來了,常歡在看會計的書準備她的自考,我在玩手機游戲,我現在已經完全沒有心力和耐心去看一本書了,所以只能玩游戲,我奶奶照舊坐着一言不發。然後我大媽來了打破了病房的平靜和平衡。
大媽幾乎是單刀直入,她先問了我爺爺今天的情況,然後就和我爺爺說道:“爸,有件事情我很生氣,你來評評理,你說常衛國他做的對不對。”常衛國就是我大伯了,我爸叫常保家。
我爺爺最近一直面色蒼白,精神不濟,便是慢慢問我大媽什麽事。
然後我大媽就說了讓我很驚訝生氣的事,我大媽說我大伯之前沒有經過她同意把他的股份分了三分之一給我爸,這事也就算了,她能理解兄弟倆感情好。但現在我大伯做好人做得更過分了。她說去年股市好大家都炒股,我大伯的合夥人也一直有炒股,還投了不少,不想今年年初忽地股市就低迷了,因此大伯的朋友前段時間虧空了很多,就挪用了公款。所以本來今年要還給我爸的本金和利息就一時沒有了,然後我大伯說要拿自己的錢先貼給我爸。我大媽不同意,她說兄弟歸兄弟,現在各自成家,眼見常樂常歡長大正是用錢的時候,她絕不同意我大伯自己墊錢。這事要也是我大伯去催他那朋友還錢,可我大伯臉皮薄不願意和朋友傷和氣也不想欠兄弟的錢,非要自己出錢,徹底惹怒了我大媽。
而我大媽激怒我的話是她說我爸做為兄弟,我大伯對他這麽好,他也不該急着要錢。
我和我大媽理論的時候沒有生氣,我是冷着臉心平氣和冷聲說道:“大媽,我爸沒有工作了,我想大伯之前分股份給他,我爸是把所有積蓄都押進去了,我媽現在什麽情況你也是知道的,我家的确也缺錢。你現在說我爸急着要錢,我覺得不是不能理解的。我不理解的是,我爸拿錢換股份比存着坐吃山空好,他忽然要連着本金一起要拿回去,我想大概是他知道你不喜歡他入股,也不想讓大伯難做才會這麽做的。大媽你總不能在有錢的時候就趕着我爸出去,沒錢的時候就讓我爸先緩着吧?”
我大媽皺眉愣了一下,沒有再說話。我便覺得自己全說中了,對着我大媽的臉色就更不好了。家裏的事情是不可能一下子說明白有結果的,我也不想聽我爺爺怎麽斷家事我就說我今晚回家去了讓常歡留下。我對大伯是沒有任何意見的,而且我爸投資本身就有風險,這事不能怪大伯,我生氣的只是我大媽揣測我爸的心。錢可以慢慢要回來,我家雖然錢緊張,但也沒有到那種一口氣上不來會死的地步,所以我就更生氣大媽的态度。
我要走,常歡送我下去,她真是好脾氣。在電梯上的時候,常歡和我說道:“晏晏姐,其實我媽不是很壞的人。”常歡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很平靜,可我聽得出她的難受還有尴尬和艱澀。我也尴尬了起來,沒有作聲。後來常歡嘆了口氣說道:“真是人生艱難啊。”
我也覺得,艱難的不僅是錢,更是人心,別人揣測你,你也揣測別人。
我回到家,進門就看到我爸,我本來不打算現在就問他和大伯的事的,可我在我開口喊了他一聲爸之後,我的嘴巴就忍不住很誠實把我心裏所想問了出來:“爸,你為什麽急着問大伯要錢?”
果然,我爸就有點尴尬了。我也很尴尬,這注定是尴尬的一天,我發現向自己親近的人求證他是什麽樣的人或者像他證明自己是個什麽樣的人,本身就是件很尴尬的事,且具有風險,你會對親人陌生也會對自己陌生。
我爸問我怎麽知道的,我就說了大媽在醫院說的話。然後我爸神色就不太好了,因為他不知道我大伯要拿自己的錢還他的事。而且我爸還和我說是他自己想拿回本金的。我好心累,如果能有一次讓我猜準一個人,我也不會這麽累。我覺得我對生活中的人知之甚少。
在我追問下,我爸說出了他拿錢的用意,他是想給林尚周轉。我懵了。不過我一開始懵的原因很可笑,就是孩子的心态,因為我有種他們大家抱團把我踢出去的孤獨感,接着才是我發現我對林尚的關心越來越少,或者說林尚一直把自己掩飾的很好。我每天和他同床共枕,問他最近一切怎麽樣,他都說很好很正常,我就信了。不過我就算不信我也幫不上忙,所以我不如信了。我心頭的那陣山雨下了起來,我沒有什麽可說的,因為我要說要想的都是無法改變的事,我只能淋雨。
後來因為這筆錢的事,我們家折騰了一番,因為我大媽又去我爺爺那說了幾次。于是我爸不急着要那筆錢了,我大伯硬要還他,這裏又折騰了一番。到最後,大伯家平息了,我爸到底沒把錢要回來,留着慢慢讨。林尚那邊就資金困難,因為他要想辦法籌一筆出來,不是用做投資生産,卻是替小叔還筆債。
我保持旁觀,林尚一開始不想讓我知道就是不想讓我知道。後來我知道了,看他和我解釋,我也替他覺得累,林尚和我說沒必要覺得累,錢這種事就是這樣周轉着來的,急不來。
我問他以前有沒有想到過他會過這樣的生活,開玩笑說如果我們都在新西蘭,這些破事根本不用我們操心,感覺沒有我們,他們鬧着鬧着也就過去了。也不是凡事需要我和他去解決的。
林尚聞言,笑了笑反問我道:“是不是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晏晏,你喜歡什麽樣的生活?我們以後還可以慢慢調整。”
這句話把我問住了,因為我似乎沒有想要的生活,所以我的每一個決定好像都是錯的。
高中時我想象着以後當獸醫,我以為這就是夢想,結果填志願的那一刻我卻可以草率放棄;大學畢業省城的去留問題我也很草率,我以為留在省城就是我要的生活,結果我卻又分分鐘厭倦了它;最後我以為回家可能是我最終要到的站點,結果沒多久,不過出了些如常的生活瑣事,我就繃住了。而我現在都沒心力去想自己到底想過什麽樣的生活,說實話我對自己的能力和善變的心性感到失望和沒有信心,我只能懊悔我實實在在是在拖累林尚。
五月初的一天有雨的清晨,我從我爺爺病床旁邊的小折疊床上爬起來,睡眠不足,累得偏頭疼,然後收到許久沒聯系的張莉莉的消息。
張莉莉說她最近帶着她合唱團的小朋友們到新加坡參加合唱比賽,遇到了我們的小學同學張旭,他們聊起了我,她還見到了張旭的女朋友。張莉莉揶揄我說張旭的女朋友氣質有些像我。
我笑了,說起來,我和張旭小學時的那些事擱一些故事裏那的确是男女主角的事,我不得不承認我都還記得些他的模樣,只是我們不在同一篇故事,沒有那麽纏綿悱恻。我相信張旭也是的,我們幾百年未見,我相信他的女朋友是不可能像我的,只是張莉莉充滿了夢幻和主觀性讓生活平添了優雅的戲劇性。
所以,我收到張莉莉的消息羨慕的是她能做着自己喜愛的工作,帶着孩子們唱歌順便游着這個世界,我覺得這似乎也是我曾經夢想過的生活。小學的時候,可能連老師們都沒有想到普通膽小的張莉莉長大後會這麽出色,而曾經優秀的我卻會平庸的理不清自己的生活。
我發呆的時候,我爺爺給我遞了一個蘋果,笑眯眯。隔床的阿婆問我爺爺我結婚了沒有,在醫院,真是病在其中的人未必只想着自己的病。我爺爺說結了。阿婆說怪可惜的,因為她覺得我又漂亮又孝順,想把他孫子介紹給我。我笑不已,舉起手讓阿婆看我手上的結婚戒指。阿婆哎聲又惋惜,又問常歡結婚沒有。
我打算一會再起身了,趴在爺爺病床上笑看爺爺和阿婆過招。爺爺把阿婆孫子的外形到內在問的是清清楚楚,阿婆也是回答的詳細,我仿佛都看到了阿婆的孫子站在面前了,高個英俊滿腹經綸。爺爺真是相親一把好手,他回頭悄悄和我說打八折,意思是阿婆的話聽八分。我哈哈笑不停,心裏的那場雨其實卻沒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