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紅胎記

這個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冷些。雪堆了厚厚一層,差不多到人的腳踝骨,院子裏那棵老樹的枝兒都快要被壓斷了。

寝殿空蕩蕩的,高聲說話都會有回音兒。

在黃花梨木梳妝臺前,坐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穿着寬松的繡黑梅花紅襖子,衣裳太舊了,左邊袖口都磨破了,露出裏頭的棉絮。

她是燕國的公主,衛庭煙。

庭煙從抽屜內翻出盒面脂,輕輕地旋開,聞了聞面脂散發出那股濃濃的花香味兒,随後用小指摳出一點,塗抹在臉上,仔細地勻開。

這面脂據說是宮裏嫔妃娘娘們用的,裏頭加了些上好的米粉和珊瑚末兒,不僅能潤澤肌膚,抹在臉上又白又香,比那畫上的娃娃還要好看。

庭煙看着鏡中的自己,她有一頭如墨般的青絲,柳葉兒似得眉毛,小鹿般靈動的大眼睛和櫻桃小口,身上的肌膚如羊脂美玉一樣白滑柔膩,可就是嘴唇以上的皮膚,全是紅色的。

醜陋的紅色胎記!

聽奶娘貞說,這種胎記只有燕國的皇族女子才會有,這是尊貴和身份的象征,胎毒在女孩初次來葵水後就會慢慢褪去,到時候就能嫁人啦。

她問貞,什麽是尊貴?什麽又是出嫁?

還記得貞只是笑了笑,低着頭做自己的針黹活兒,并沒有說話。

哦,對了,記起了。

她的父親是燕國的王,在她七歲的時候,被二叔挖了心肺,炖成了湯吃。後來,二叔又撕光母後的裙衫,騎在母後身上不知做什麽,把她肚子裏兩三個月的小娃娃都弄沒啦,堂哥衛蛟還砍了太子哥哥的頭……再後來,二叔成了新的王。

那時候二叔拿着把劍,一口氣殺光了桐宮的所有人,從櫃子裏找到她,揪住她的頭發,提起來,狠狠地把她摔到牆角,還特別兇地吼:若不想死,就老老實實的給老子呆在桐宮裏。

死是什麽意思?她想了九年也不懂,大概就是睡着了吧。也就是說父王、母後、哥哥還有宮裏其他的宮女太監都睡了一個好多年的覺,他們真是太懶了。

想到這兒,庭煙笑了笑,對着鏡子裏的自己嘟嘴拌了個鬼臉,頑皮地自問自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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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誰?

我是庭煙呀。

你今年幾歲?

我今年十六啦。

你是不是很醜很笨?

哼,我可是全天下最好看最聰明的女人!

正在此時,殿門吱呀一聲開了。

庭煙扭頭看去,原來是奶娘貞從殿外進來了。

貞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說不上美,可卻長得很耐看,細細的眉,白生生的臉兒,塌鼻子,笑的時候眼睛就會彎成小月牙,生氣的時候上嘴唇都會撅到鼻尖。

貞今兒穿着身玄色的羊羔皮襖子,領口袖口翻出舊了的白羊毛,臂彎挂着個大包袱,懷裏抱着個泥爐子。她的步子總是輕快而愉悅,手腳也麻利,很快就生起了火,又從包袱裏拿出幾塊炭,一股腦全塞進泥爐裏。等炭紅了後,她變戲法似得從懷裏掏出兩只白薯,埋進紅紅的炭裏。

“庭煙,快過來烤烤火。”

貞招招手,從一旁拉來個小凳子,随後又從包袱裏取出好些小玩意兒,有木雕的兔子、風幹的野豬肉,還有雙綴了珍珠的繡花鞋。

“你不是心心念念想要雙繡花鞋麽,快來試試。”

庭煙聽了這話,立馬将手裏的面脂丢下,赤着腳蹬蹬蹬地跑了過去。她坐在小凳子上,捧起那雙繡了杜鵑花的小繡鞋,貼在臉上,深深地嗅了口。鞋子有野豬肉的香味兒、有雪的冷味兒,還有市井人家的煙火味兒。

真好聞!

庭煙忙不疊地将鞋子套在腳上,在小小的寝殿來回走,低頭看着鞋面的杜鵑花,越走越興奮,直到貞說:“別在我眼前晃啦,暈腦殼。”這才停下來。

這些年,她沒有踏出桐宮一步,是貞告訴她外面有什麽。

在桐宮外,是王上和王後住的宮殿,可漂亮了,殿裏有金子做成的仙鶴、有紅木做的桌椅還有精心烹調的山珍海味;妃子們身上的香味兒離得老遠都能聞見,宮女都戴着宮紗堆出來的花兒,穿着桃粉色的裙衫;太監則趾高氣昂的,全都拿下巴看人。

而宮外呢?街上好熱鬧,小販扛着酸甜可口的冰糖葫蘆游街串巷;從梁國來的關東客帶了上好的狐貍皮和胭脂水粉,兜售給城裏的大姑娘小媳婦;陸家賣的包子皮薄餡大,咬一口,嘴裏全是油油的湯汁,好吃極了!

聽到這些,她都恨不得背上生出雙翅膀,立馬飛出去,想怎麽吃就怎麽吃,想怎麽玩就怎麽玩。

她求貞帶她出去,哪怕一天也好。

每當這時候,貞就不笑了,從髻上将發簪拔下,狠狠地紮她的腳,還會扇她幾耳光,罵她:作死的小娼婦,活得不耐煩了。

她不知道小娼婦是什麽意思,因為她腦子笨,先生教過的書和字,睡一覺就會忘,大概……娼婦是阿娘疼惜她的話,是好詞兒。

“煙煙,白薯能吃了。”

貞出聲,打斷庭煙的思緒,她用鐵筷子從炭火裏夾出個黑乎乎的東西,扔到女孩懷裏,笑道:“自己剝開吃,慢慢的,小心燙。”

庭煙莞爾一笑,立馬動手去掰番薯,她可真是餓了。

誰知白薯皮上還帶着火星,登時就将庭煙的指頭燙出個泡,可女孩卻渾然不覺,全心都在那散發着香甜味道的白薯上,咬一口,哎呀呀,簡直入口即化,軟軟糯糯的,好吃到想哭。

“真是個貪嘴的小畜生。”

貞搖頭一笑,用鐵筷子将自己的白薯夾到地上,白薯太燙,只有傻子才會立馬動手去剝,聰明人都會等它慢慢變涼了,不是麽?

等的時候無聊,貞就用鐵筷子重重地打了幾下庭煙的背,又過去掐了兩下女孩的脖子,瞧見在老疤上又出現了紅紅的新傷,貞開心地笑了,她撫摸着庭煙臉上那醜陋可怖的紅胎記,柔聲問:

“疼不疼呀?”~

“不疼。”庭煙眨着眼,輕咬着唇。

“對呀,阿娘的一輩子都葬送在你身上了。以前要給你喂奶,我不管不顧自己的兒子。結果那年你二叔和三叔帶兵打進王城,亂哄哄的,十五歲的大兒不曉得是讓花子拐走了還是被馬踩死了,至今下落不明;五歲的小兒被賊兵一槍捅了肚子,腸子流了一地,可憐的呦。這下好啦,我丈夫休了我,不許我再踏入他家的門。我被囚禁在這裏,照顧你,前年老爹死了,都不許我出宮哭兩聲,一輩子沒盼頭喽……”

貞說到這兒,眼中似乎有淚珠兒,又扇了庭煙兩耳光,咬牙恨道:“你說我該不該恨你。”

“我聽不懂。”

庭煙慌了神,忙将白薯放下,跪在貞的腿邊,像只小狗一般蹭着貞的膝蓋:“別哭,阿娘要是不開心,就再打煙煙好了。”

“哎!”

貞嘆了口氣,輕撫着庭煙的頭發,眼裏又是疼惜,喋喋不休地絮叨:“我呀,又是恨你,又是心疼你,而今就盼着你早日成了真正的貴人,昂首闊步走出這座牢籠。可是你這孩子太傻,到了外面肯定被那些狼啊虎啊吃到連骨頭都不剩,想到這兒,阿娘又不想你出去。”

“沒事的。”

庭煙乖巧地将頭枕在貞的腿上,把玩着自己的頭發:“班烨會保護我的。”

“班烨……”

貞口裏念叨着這兩個字,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她忽然将庭煙的頭捧正,讓女孩直面自己:“煙煙,班烨雖然是條閹狗,可也算半個男人,你身上的有些地方,你不能讓他碰,更不能讓他摸,曉得不?”

“比如呢?”~庭煙一臉茫然。

貞抿唇一笑,隔着衣裳輕輕掐了下女孩微隆起的柔軟,循循善誘:“比如這兩團小肉肉,就不能讓他碰。”

夜已經很深了,雪依舊在下,松枝好似終于不堪積雪的重負,終于折斷。

寝殿很黑,只在梳妝臺上點着盞小小油燈,這空蕩蕩的屋子到了晚上更顯得冷清孤寂,連鬼都不願意踏進一步。

內殿的床邊擺了只燃得正旺的暖爐,靠牆邊有個半人高的浴桶,浴桶裏坐着個脫得光溜溜的小女孩,正是庭煙。

庭煙捧起水,搓了把臉,不禁打了個寒噤,今年可真冷啊。

她真的不想在這深更半夜洗澡,可是沒辦法,班烨特別愛幹淨,如果讓他看到一點點髒,他就會生氣。

沒錯,在這偌大的桐宮,只有兩個人在照顧她,白天是貞,晚上就是班烨。

用貞的話說:班烨是奉了王上的命令,來監視你這個遺孤孽障的。

班烨是個很漂亮的男人,為什麽這麽說?他的皮膚又細又白,個子也特別高,唇薄薄的,眼睛泛着清冷而銳利的光,身上總有股好聞的茶香,就像畫裏的神仙一樣。

班烨還是個很厲害的男人,他深受王上的寵信,不僅掌管內侍省和左右龍武禁軍,有時還代王上批閱題本奏疏,俨然成了朝臣默認的內相。

記得貞有一次湊到她耳邊說閑話,左手捏成個圈,右手食指戳.進圈裏,斜着眼,笑的暧昧:其實這宮裏的王後,應該是班烨才對,他和王上倆人……

她對男女之間的事不太懂,至今也不曉得貞為何那般笑,還有那個圈圈,到底是什麽意思呀。

以前她偷偷地趴在牆頭,看往來的太監宮女,結果發現無論男的還是女的,都沒有班烨好看。

可是班烨的脾氣很古怪。

高興時會把她抱在他腿上,給她講奇奇怪怪的故事;生氣時就會很兇,連一句話都不願意和她說,晚上來寝殿後,總是冷冰冰地指着床,讓她滾上去睡,不許出聲。

她好奇班烨在做什麽,聽貞說,班烨在練一種很邪門的功夫,叫《含藏心經》,陰毒又厲害,眨眼間就能要人性命。

這些話她不太懂,她知道的是班烨常常通宵盤着腿坐在地上,頭上還會冒熱氣兒,只一掌,就能将桌子拍碎。

去年冬至的晚上,她實在好奇,悄悄從床上下來,走過去輕輕拍了下正閉眼練功的班烨,結果班烨當時就吐了口血,不省人事。

她害怕極了,又喊又叫,還以為班烨也像父王母後那樣睡着了,再也醒不過來。

誰知班烨忽然睜開眼,一把抓住她的右手腕子,怒喝:竟敢殺我?

真的好疼,她當時就聽見骨頭咯咯地響,哭着咬班烨,讓他放手。

後來班烨盯着她看了好久,這才丢開她,他用袖子抹掉唇邊的血,瞪着她:記住這個疼,以後再敢碰我,我就把你全身的骨頭折斷!

每當想起班烨那天夜裏猙獰可怖的臉,庭煙都不由得渾身打顫,她輕輕地活動着右手腕子,已經一年了,腕子還是疼,哎,這種疼怕是要跟她一輩子了。

正在此時,殿門吱呀一聲響了,沒多久,從外殿走進來個穿着黑色大氅的年輕男人。他看着二十多歲,身量挺拔,樣貌俊美,只不過眉梢眼角透着陰柔的煞氣,叫人不寒而栗。

“大伴,是你嗎?”~庭煙探着脖子,問道。

班烨沒答話,淡淡地瞥了眼屏風。

他将大氅脫下,用雞毛撣子将上面的落雪掃掉,随後從櫃子裏取出一套輕薄的寝衣,迅速換上,又拿了件火狐皮的大氅,披在身上。

緊接着,他又從另一個櫃子裏拿出庭煙的小毯子和寝衣,放到屏風外頭的小凳子上,淡漠道:“毯子給你放下了,自己擦罷。”

說罷這話,男人從懷裏掏出個件小肚兜,輕撫着肚兜裏頭的細暖絨毛。

他前些日子聽見丫頭咳嗽了幾聲,正巧,宮外的老友胡媚娘給他做了雙狍皮護手,他吩咐胡媚娘,選些細軟的皮子,做一件女孩子的肚兜,寬松些,上面再繡上杜鵑花,好看。

班烨笑了笑,将小肚兜放到凳子上,板起臉,冷聲道:“托人給你做了件肚兜,暖和,以後穿着睡,不然整夜整夜咳嗽,煩人。”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不長,會甜,腹黑小白兔,扮豬吃老虎,女主雙人格,總有一款适合你。老規矩,圖個吉利,前三章留言紅包掉落,求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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