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極樂丹
剛把極樂丹咽下去,庭煙就感到股暖意從腹部蔓延開來,一直擴散到全身上下的每個地方,更奇怪的是有種酥酥麻麻的快感也隐隐湧了上來,讓人心癢難耐,總想找個東西蹭一下,同時身子變得輕飄飄的,像是要飛起來了。
藥性發作了。
“我,我要飛。”
庭煙在原地轉了個圈,熱,那種燥熱一簇簇襲擊着她,讓她不受控制地将寝衣解開,動手去撓那總是觸不到的癢。
自由,她現在終于能得到自由了,因為她會飛了。
庭煙丢下懷裏的小黑貓,跌跌撞撞地朝外頭跑,她站在青石臺階上往院子裏看,所有的東西都活了,北牆根底下的大掃帚偷偷地在爬牆、秋千愉悅地上下翻飛、老槐樹上終于長出了小鹿……
心跳的越發快,庭煙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流出涎水,她飛奔到老槐樹下,抱着樹使盡搖晃,登時,就從樹上飄落下來無數的積雪,紛紛揚揚。
女孩躺在地上,數着一片片殘雪落到自己的頭發上,品着肌膚滾燙與冰涼的交替,沉浸在飄渺中……
一陣風吹過,撩動着屋檐下的紅色宮燈,燈影細碎了一地,煞是好看。
公子詢站在門口,手縮進狐皮護手暖套裏,看着侄女兒在院子裏瘋玩,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哈切,他用小指抹去眼角的淚珠子,扭頭看向對身邊站着的貞,這婦人懷裏抱着件舊年的皮袍子,面上淡淡的,似乎不甚關心庭煙的死活。
“去,看護住公主,別讓她磕着。”公子詢懶洋洋地囑咐着。
待貞走後,公子詢重重地咳嗽了好幾聲,轉身走進廊子,他用暖套将長凳上的積雪拂去,大剌剌地岔開腿坐在上邊,看着不遠處的庭煙,問班烨:
“你知道當年王上為何不斬草除根。”
班烨深谙公子詢的秉性脾氣,是輕易招惹不得的主兒。他立在一旁,看着遙遠的東邊,淡淡說了句:“因為梁國。”
“你是明白人啊。”
公子詢從袖中掏出方半舊的手巾,擤掉鼻涕,随手扔到地上。他朝老槐樹那邊看去,這會兒貞手裏舉着皮袍子,連聲小祖宗地哄着滿地打滾兒的庭煙,可使出了渾身解數都制服不了她的小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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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見此景,公子詢噗哧一笑,似在自言自語:
“我燕國原乃北地小國,偏遠貧瘠,逐水草而居。十幾年前,梁國皇帝李元義将我皇帝陛下改封為王,兩國結為伯侄之親,雖說那梁國每年送來數千頭牛羊、上萬匹絲綢和幾千斤茶葉,重開了關市,以避免兩國交戰,可他終究将我燕國視為蠻貘夷狄,驅使我燕人猶如奴隸牛羊,妄圖吞了我國。老子日思夜想揮軍南下,占了李氏小兒那花花江山,你瞧怎樣?”~
班烨斜眼瞅了下公子詢,既不奉承,可也不頂撞,淡淡笑道:“十多年前,您帶兵在白易溝大敗梁軍,搶奪豫州大半土地,這些年梁帝整頓武備,推行新法,兩京十州地大物博,江南去歲更是開了海上通商之路,朝廷國庫每年可多增數百萬貫銀錢,若是要打仗,軍裏開支能供應得上,燕國恐難以支撐。”
“哦?”~
公子詢眼皮跳了下,心裏雖厭惡班烨這般說話,可這是句實話,的确無可辯駁。《孫子兵法》曰:兵無常勢,水無常形。這麽多年未與梁國正面交鋒,的确不好判斷梁軍是強是孬。
想到此,公子詢笑了笑,用護手暖套輕打了下班烨的腿。忽然,男人眼中霧蒙蒙的,鼻子也發紅,好似想起了誰:
“庭煙今年有十六了,算起來,我那大哥沒了也有九年了吧。哎,他也許不是個好君主,可卻是個好老子。《詩》裏說‘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咱們燕國乃商人後裔,向來以玄鳥為尊,國人若有捕傷玄鳥者,輕則刖刑,重則大辟。可我大哥卻不吃這套,他那寶貝女兒小時候難養活,方士進言,說公主出生時手裏攥着枚指頭大的殷商古鏡,可見是天人,但畢竟小兒年幼,壓不住這天大的福氣,得飲玄鳥之血。這下好了,大哥幾乎将國中的玄鳥捕殺殆盡。後來國人謗王,朝野議論紛紛,二哥就趁機舉兵……”
公子詢嗤笑了聲,兩指作劍,指向院中玩泥巴的庭煙:“當時皇宮內外伏屍數千,流血千裏,大哥的子嗣一個也沒幸免,除了庭煙。”
說到此,公子詢撫着胡須,皺眉道:“說起來也真是巧,在城破那幾日,不知打哪兒冒出些可怕的話來,說是一婦人夜間坐船歸家,忽然狂風大作,天上的繁星如雨般隕落,而河上陰風四起,從霧中走出個白衣白須的老頭,口裏不知唱些什麽,給那婦人懷裏擲了個東西就翩然不知所蹤了。船上的所有人都說神仙下凡了,朝着老神仙去的方向連連磕頭,随後去瞧那婦人懷裏之物,原來是一面青色蟠璃紋鏡和一張帛畫,帛畫上畫着個貌若天仙的女子,竟和庭煙的母親有七八分的相似,而鏡子背面用大篆刻着幾行銘文,班大人,你可知是什麽?”~
班烨思索了片刻,沉聲道:“是‘大星如虹,下流華渚。梁得燕血,天下歸一。’這首兩句是《河圖》裏的話,倒沒什麽稀奇,怪的是後兩句。當年這四句谶言在一夜之間傳遍街頭巷尾,甚至還詭異地傳到了梁國的東京,說那蟠璃紋鏡上刻的燕血就是庭煙公主,只要梁國得到小公主,便能一統天下。”
“是啊,很快梁國就來了使臣宣旨,封庭煙為金鏡公主,讓她及笄後嫁入梁國。”
公子詢雙目危險微眯,拳頭緊握,冷笑不已:“我告訴二哥,這谶言來的太巧,定是先王餘孽弄出來保庭煙一條小命的,況且庭煙長大後若真的嫁入梁國,那定是要複國報仇的,咱們務必斬草除根,否則後患無窮。誰料他對我說,梁國強大,此番為兄又是靠着梁國背後支持才登上王位,且梁帝李元義沉迷道家的神仙方術,向來對這玄之又玄的事深信不疑,眼瞧着庭煙日後是入梁為妃的,殺不得,殺不得。”
“王上聖明。”班烨朝着東邊的方向躬了一禮,恭敬不已。
“哼,好一頭乖巧的骟……”
公子詢白了眼班烨,生生住了口,沒有将骟驢這兩字說全乎。
他頂瞧不慣閹人這般矯情做作,即便他心裏清楚,二哥這些年極寵幸這閹人。
他想殺了庭煙,二哥便派班烨暗裏護着;
他掌十萬騎兵,二哥就給了班烨左右龍武禁軍的兵權;
他在朝廷兼領右丞相職,二哥提拔班烨去掌管內侍省,代王行政;
給了政權又給軍權,明眼人都能瞧得出來,二哥是用班烨來壓制他,再親的兄弟到了權勢前,都他媽的是王八蛋。
公子詢輕咳了兩聲,接着道:“我知道難以改變二哥的決定,于是建議他,莫不如将這小小孩童囚在桐宮,不讓她接觸外人,定時給她吃極樂丹,讓她長成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傻孩子,到時候完璧歸梁,由着梁帝當成天人供奉起來也就罷了。”
“可您這些年一直懷疑貞在教庭煙裝瘋賣傻。”
班烨說這話的時,右手不由得将劍握緊,道:“過去了這麽多年,下臣倒是真沒發現貞和庭煙有什麽不妥。”
“是麽。”
公子詢從懷裏掏出煙袋子,燒了鍋煙,猛抽了幾口,許是被煙嗆着了,咳嗽了一陣兒,往地上吐了口濃痰,道:“我聽說,去年冬至那天,你正在練功的緊要關頭,忽然察覺到一股殺氣襲來,緊接着就被小公主從背後推了一把,差點要了狗命。”
“您多慮了。”
班烨心一驚,他受傷之事,本沒幾個人知曉,怎地公子詢知道的這般詳細。是了,老匹夫瞧着粗野難馴,實則粗中有細,這兩年也開始慢慢往王上身邊安插細作了。
正在此時,班烨忽然發現自己的大氅角上又塊還冒着熱氣兒的濃痰,不禁大怒,衛詢這老匹夫,簡直欺人太甚!
班烨雖面有嫌惡之色,但仍平靜笑道:“公子放心,王上說那次不過是小孩子胡鬧罷了,不必放在心上。況且庭煙若真是個聰明人,絕不敢在桐宮謀害下臣,除非她想一生一世被囚禁在此地。”
“總之留些心吧。”
公子詢起身,拍了拍身上沾上的殘雪,慢悠悠地往外走:“極樂丹也就這一兩頓了,她是時候嫁去梁國,以後也不用你這大伴費心伺候了……”
待送走公子詢後,班烨把自己近身伺候的小太監唐林喚進來。
唐林其實并未淨身,是他收養的一個幹兒子,年歲和庭煙年歲差不多大,面貌清秀,眉眼間透着過分的靈氣。這幾年,他通常是帶這孩子來桐宮,而這小唐林因常年在他跟前伺候,也慢慢學會做瞎子聾子啞巴。
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聽的不聽,不該說的也絕不說。
用不着他吩咐,唐林就輕車熟路地從廚房挑來幾桶水,将公子詢站過的地方全都擦幹淨,再點上白檀香,舉着金鼎滿院子走,熏去晦氣。
班烨聞了聞,覺得似乎還有公子詢那糙人的惡臭氣。
他眉頭愈發緊皺,連忙身上沾了痰的大氅脫下,扔給唐林,這才進了寝殿。
寝殿有些髒亂,地上到處都是小小的泥腳印,皮袍上的毛被揪扯地到處亂飛,小泥爐也被人踢翻,火紅的炭冒着灰白的煙。
朝前看去,庭煙這會兒仍有些飄。
她就像喝醉了般左颠右倒,俏臉緋紅一片,眼睛迷離無神,頭發亂蓬蓬的,褲子還算齊整,上半身的寝衣早都不見,此時只穿着件繡了蓮花的紅色肚兜,左邊的帶子被扯掉,就快要遮擋不住;胳膊和胸口沾了許多的濕泥,整個人狼狽不堪,若不是貞在跟前攙扶着,這傻丫頭早不知被炭火燙了多少次了。
“煙煙,聽話啊,咱們去洗臉。”貞眼睛通紅,連聲哄着。
“不要。”
庭煙嬌聲撒癡,使勁兒往開掙紮,她踮着腳尖,胳膊使勁兒往上伸,口裏不知在胡言亂語什麽:
“我要摘星星給阿娘……”
說到這兒,女孩忽然放聲大哭:“我想爹媽和哥哥了,他們怎麽就被這些亂臣賊子給害死了,抛下我一個人在這孤零零的世上,叫他們欺辱……”
“住嘴!”
貞大喝一聲,眸中的驚恐之色甚濃,婦人臉色慘白,一把捂住庭煙的口,另一手使勁兒地掐女孩的露肉的地方,用餘光看向不遠處的班烨,尖刻道:“胡說八道什麽,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放開她。”
班烨面色凝重,疾步走了過去,他不願觸碰貞,一把将庭煙扯到自己懷裏,拿住庭煙的胳膊,固定住女孩,笑着問:“好囡囡,乖囡囡,你剛才說亂臣賊子?說的是誰?”~
“是…”
庭煙嘟嘟囔囔地亂說,忽然開始傻笑。
這會兒正是藥瘾最盛之時,就算心智再堅忍之人也抵擋不住,只見庭煙口裏發出身嬌吟,鼻血緩緩地流了出來,沿着下巴,一滴滴掉落在地上。
“丫頭,站直了。”
班烨抓庭煙的兩只手不由得暗暗發力,青筋登時從手背上鼓了出來。
“好疼。”
庭煙掙紮着,卻逃不掉,不過眼中似乎有了些清明。
正在此時,貞如同瘋了般沖上來,使勁兒地掰扯班烨的胳膊,也顧不上什麽畏懼,不住地咒罵:“她再怎麽落魄,也是大燕國堂堂公主,你怎敢冒犯公主千金之體。事實就是煙煙吃了藥在胡說,你要想知道什麽問我便是。”
“滾!”
班烨怒極,擡手朝着貞的脖頸砍去,登時就将婦人打暈。
好大的膽子,仗着給丫頭吃了幾年奶,就敢這般放肆,真是不想活了麽。
班烨深呼吸了口,一把将庭煙抱起,慢慢地朝繡床走去。他将女孩平放在床上,從床尾拉來個軟枕,給她墊在頭下,柔聲問
“丫頭,你想不想殺死班烨?”~
“嗯……”
庭煙口中發出陣陣呻.吟之聲,身子不停地扭動。她口中含着縷青絲,面龐猶如桃花般粉嫩豔麗,媚眼如絲,手輕輕地在自己身上摩挲,嬌滴滴地說了句:
“大伴,身上不知道哪裏癢,好難受。”
作者有話要說: 【注】
1.玄鳥:燕子。相傳簡狄吞食玄鳥卵而生契,契就是商的始祖
2.谶緯:谶和緯是兩個概念。谶,指宣揚天命迷信的預言、秘籍。緯,依托于經書,雖與谶同屬荒誕無稽,但不像谶那樣簡單露骨,緯學就是方士的經學,被方術神化了的經學。
歷史上著名的谶,比如秦朝時,燕人盧生奏錄:亡秦胡也。胡隐指秦二世胡亥,但秦始皇不解其意,命将軍蒙恬發兵北擊胡人。
比如西漢末王莽篡位時,曾假托符命制造輿論。而東漢光武帝劉秀更是玩谶的一流高手!
3.風前花删去,改成極樂丹,風前花雖說有本可尋(魏晉寒食散),但看着像DP,寫文大環境限制,不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