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一支紅豔露凝香 ...
雖然知道, 他一定會說這句話,一定惜命不會救她。
可親耳聽到, 還是有點傷心啊。
算了, 有什麽可傷心的,他這一輩子不都是這樣麽,自私自利,寧肯我負天下人, 休叫天下人負我。
庭煙笑了笑,什麽話也沒說。
只是默默掉眼淚。
她不想死,過了年才虛歲十七啊。當年偷練心經, 是想活, 想要把阿娘和自己從桐宮和這幫雜碎手裏救出去,做過孽, 害過人,如今不僅被心經反噬,又小産,身子虛弱得動都動不了, 只能被班烨擺布, 恨能怎樣,不甘怎樣,沒有以後了, 再也沒有了。
“別哭啊。”
班烨用手肘撐着自己起來,從上面環抱住女孩,輕吻去她臉上的淚, 嘆道:
“你又不和我說話了。經歷過趙煜那件事後,你就不願和我說話,那時候,我碰你哪兒,你就拿簪子劃哪兒,我是真怕你這丫頭鬧起脾氣,傷了自己,就再也不敢碰你啦,于是把唐林叫來,讓他照顧你。那時候你多生氣,肯定在想:‘大伴怎麽這麽壞,我一輩子不要和他說話了,讓他幹着急,悔恨去。’是吧?”
庭煙默然。
“若那時候我忏悔,我們是不是不會走到這步?”
班烨癡癡地看着棺材壁上的青松,搖搖頭,嘆了口氣,自嘲地笑了:
“是啊,我這種人怎麽會忏悔,不可能的。而今,你不僅不願和我說話了,而且也不會傷害自己來氣我,更沒有推開我。煙煙啊,大伴不甘心,不認命,王侯将相寧有種乎?是他先背叛我的,是他先算計我的,我一直是忠義的啊,在燕國這十來年,靠着他這個信仰活下來,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地位。他李元義能當皇帝,衛逢能當皇帝,衛詢敢謀反,孤雲寄敢謀國,我班烨憑什麽不能?”
庭煙冷笑。
你的野心與欲望,注定了這輩子孤家寡人。
不知是小産後身子太虛,還是他身上太暖了。
庭煙感覺暈乎勁兒又上來了,在這黑暗得永無止境的地宮裏,大約長眠才是人的最終歸宿。
越來越困,後面他的話就慢慢聽不清了。
只記得他在說什麽,不甘心,只要清醒一刻,就絕不放棄守住他的王位……
好。
真好。
大約睡了很久很久,頭總是暈暈的,半夢半醒間,庭煙看到了很多人。
小時候的禦花園,漫天都是山茶花的粉白色花瓣,媽媽還是那麽的風華絕代,倚在朱紅色的柱子邊,朝她招手;
順着回廊走,看到了父王,他是那麽喜歡喝酒,正翻着古籍,想要找一兩個絕妙酒方,忽然擡頭,笑眯眯地說:囡囡,你來了啊,爹爹等你好久了。
一陣陰風吹過,從假山後面走出個窈窕貌美的女子,是琳琅,她臉色慘白,石榴裙上滿是鮮血,哭得凄厲:我的孩子沒了,你還給我……
不多時,曹驸馬和衛蛟也出來了,他們身上都是鞭笞的傷痕,血紅的眼瞪得老大,踉跄着走來,嗚嗚咽咽地哭。
庭煙被驚醒,剎那間頭上全是冷汗,大口大口地喘息,老半天沒回過神兒來。
還好只是個夢。
可就在此時,她發現自己的處境比噩夢要更可怕。
她還躺在地宮裏的棺材中,一個人。
“大,”
庭煙下意識想要叫那個人。
心裏一痛,終究沒有喊出來。
她攙扶着棺材沿兒爬出來,身子太虛,跪在石地上久久不能回過神兒。
墓室很黑,只有一盞如豆大的長明燈孤零零地燃燒着,而且還很冷,能鑽到骨頭裏的那種冷,若是她沒有練過心經,這種陰冷必定會滲到骨肉裏,落下病根。
桌子上擺了幾道早已涼了的菜,還有壺酒,換洗的衣裳也放了幾套,肚兜、亵褲都有,甚至還有釵環、玉镯等物。
瞧着倒像是女子的閨房,只不過,是陰間的房。
班烨呢?
庭煙端起長明燈,一邊倚在石壁上,一邊到處找尋。
她起初還擔心,地宮裏多機關,越走越心驚。
地宮并不大,還未完全建起來,有些機關也只裝了大半。墓室裏陪葬品不多,不過是些尋常的玉器金銀首飾罷了。
不到半個時辰,她便将地宮走遍,根本沒有出口,也沒有半個人,有的只是泥傭和牆上的人形壁畫,這些假人的眼睛從不同方向盯着她,仿佛在冷笑,又仿佛在嘆息。
怎麽回事,難不成班烨真想她陪他一起死,無法下手殺了她,便把她困在地宮,任她自生自滅?
惡心感忽然襲來,庭煙扶着牆大口嘔吐。
憤怒之下,她運功,出掌狠狠擊打墓道裏的泥傭,指甲摳牆上的壁畫。
睡了許久,身子有所恢複,可終究錯過了最佳逃生機會。
如果先前在王宮裏能有力氣,便能用那根簪子刺透班烨這惡賊的心,何至于被困于此。
心裏越發急躁煩悶,庭煙握拳,重重砸向牆上的一副女史捧書壁畫,誰知這一砸,整個牆忽然發出咕隆的機關響動之聲,不多時,一個神秘墓室登時出現,随之,一股腐臭味兒也迎面撲來。
庭煙大喜,顧不上避諱這種對人不好的味道,端着長明燈,進了墓室。
這間墓室很是淩亂,牆壁上有陳年的刀劍砍痕和早看不出顏色的污跡,地上的積土已經沒過小腿,隐約能看見,土裏橫七豎八地有許多人骨頭和破爛衣裳。
庭煙忙跑回主墓室,找了個能刨地的刀鞘,匆匆摸過來,開始挖地。
不多時,就挖出來十幾具枯骨,瞧着這些人已經死了有兩三年了。
到底怎麽回事?
她這會兒也顧不上害怕,四處找尋能離開這裏的線索。
萬幸,在一具枯骨的手裏,找到一張羊皮。
上面有若許墨字,只不過埋在土裏許久,有些已經認不清了。
她仔細辨認去讀,原來這間墓室裏埋着的都是當年給燕王選龍穴的方士和布置機關的能工巧匠,王陵多年來一直修建,三年前,燕王因要推行新政,又要救濟為旱災所苦的百姓,需要大量銀錢,班烨建議停止修建王陵。
燕王怕王陵的機關秘密洩漏,殺了這些人,至于修築王陵的那數千民夫,亦難逃厄運。
羊皮上說,一旦斷龍石放下,墓穴就會一點點下沉,最後永遠埋入地底,就算神仙也難找到。
王陵唯一的生門,在主墓室,但他們将主墓室四壁及墓頂做了機關,墓磚裏有大量易燃的密藥,只要外力強攻進來,裏外所有人都會被燒死。
呵。
真好啊。
庭煙凄然一笑,丢掉了羊皮,也不再找尋線索。
還能找到什麽?無非是方士們對燕王和班烨惡毒的詛咒罷了。
多好,她和這些‘同道中人’永埋地底,今生來世詛咒着燕王衛逢和班烨,詛咒他們永不超生。
她跌跌撞撞走回主墓室,躺回棺材裏,腦子裏沒有一點想法。
死,她這輩子見過太多太多,這麽多年她如同蝼蟻般活着,只是想多看看太陽,期待着能自由地呼吸,到頭來還是掙不過命。
憑什麽?他班烨能逆天改命,從一個卑賤的放牛娃走到了如今這步,還篡位謀逆當了燕王,她千方百計想活命,難道就不行?
墓室裏的黑和陰冷告訴她,不行。
多少次,她想砸碎主墓室的墓頂,一場大火了此殘生。
可終究不甘心。
魏春山大概會來救她吧。
他是個重諾的人,肯定回來。
可是,他自己也身陷囹圄,班烨已經瘋了,怎會輕易放過他。
阿娘和月牙兒會來救她吧。
阿娘是世上最疼她的,月牙兒是最忠心的。
可是,她們兩個弱女子,罷了罷了,求求你們別來,忘了庭煙,以後好好活着。
在墓室裏,沒有日月。
只有那麽一點食物和酒水,吃完就等着死。
庭煙蓋着錦被,躺在棺材裏,閉眼睡覺。
驀然想起了過年那時候,她被灌入十三寒,流了可多血。阿娘給她做了羊湯飯,放了點幹芫荽,好香啊。
阿娘坐在小油燈前,給她的破襖子的袖口繡梅花,唱特別好聽的小曲兒:‘除夕寒夜融洽,處處團聚人家,持酒執箸佳話,雪落成紗,偏我兒流連病榻。’
阿娘,我真想你……
在漫漫黑暗裏,庭煙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過了多久。
她沒有吃案桌上的吃食,就這麽一直躺在棺材裏,暈暈乎乎地睡。在這樣陰冷黑暗的地方裏,恐懼會被放大數十倍,她不敢挪動,也再沒有勇氣去查找可能出去的地方。
總感覺在哪個黑暗的角落裏,躲着個鬼。
有時候睡糊塗了,也能聽見有人在她耳邊說話,猛地醒來,卻什麽聲音都沒有。以前聽阿娘說,人在虛弱時候或者洪福薄,才能聽見不幹淨的聲音。
起先她還能自己和自己說話,避免聽見怪聲音,後面,就懶得說了。
迷迷糊糊間,她又聽見有人在頭頂說話。
她沒理會,愛咋咋吧。
可說話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她還聽見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庭煙瞬間驚醒,瞪大了眼。
果然聽見墓頂有雜亂的腳步聲和哐哐當當鑿打石壁的聲音。
這是,有人來救她了?
“誰,是誰?”
庭煙大聲喊叫。
可她發現自己的嗓子早已沙啞,餓得根本沒力氣。
如果真有人來,鑿破了內壁的機關,裏外的人都會被燒死。
庭煙心裏着急,掙紮着從棺材裏爬出去,慢慢地朝案桌那邊爬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抓到了塊早都放壞了的醬牛肉。她什麽也不顧,大口啃食,并拼命往口裏灌酒。
雖然知道,依班烨的狠毒性子,給她留下的東西可能都下毒了。她死沒關系,不能害死來救她的人。
幾口酒肉下肚,她有了些精神。
剛準備大聲呼喊,就在此時,只聽咚地一聲,頭頂登時掉下來幾塊石頭,與此同時,火光哄地一聲蹿升,墓室裏的桌椅被燃燒着,發出噼裏啪啦的響聲。
而外面,則傳來令人驚悚的幾個男人痛苦尖叫聲,完了,肯定有人被燒着了。
墓室裏火燒的不大,可也不小,很快蔓延到書架。
濃煙夾雜着濃郁的密藥味兒滾滾而來,嗆得人腦子疼,這石頭裏的密藥有毒!
庭煙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力氣,竟掙紮着站了起來,抓起棺材裏的錦被,用力撲打書架上的火,好在她曾練過心經,幾乎百毒不侵,否則不被燒死,也會被毒死。
等将火撲滅後,庭煙出了一身汗,手和胳膊被燙得生疼。
擡頭看去,果然,墓頂此時被鑿出個巴掌大小的洞。陽光順着小洞射.進來,有點刺眼,卻極暖和。
庭煙站在那一點點陽光下,大口呼吸。
直到這會兒,她才感覺自己像個人。
“誰?外面是誰?”庭煙大聲呼喊。
外面的聲音仍舊忙忙亂亂,一股燒焦的肉味從洞口蹿進來,嗆得人想吐。
終于,有個人趴在洞口,遮住了陽光,焦急地朝裏面喊:
“裏面有人嗎?庭煙,你在不在?”
是魏春山!
庭煙大喜,忙回應:“魏叔,魏叔,我還活着。”
就在此時,外頭的魏春山被人推開。
“煙煙,你怎樣?有沒有被燒到?”
是貞!
阿娘也來了。
庭煙的眼淚瞬間掉下。
難過委屈地說不出話,像個小孩子那般放聲哭。
“你怎麽才來!”
“是是是,是阿娘不好。”
貞哭着打自己的耳光,幾乎泣不成聲:“好孩子別怕,我們都來救你了。你有沒有受傷?”
“沒有沒有。”
庭煙忙喊:“魏叔,這個墓頂不能鑿,石頭裏有密藥,鑿開了瞬間會燃燒,而且煙裏還有毒。”
“我看見了。”
魏春山的聲音有點懊惱:“從這裏打開墓室是不行了,我們燒死毒死倒沒啥,你,你可怎麽好?這座王陵每天都往下沉,如今已經過了六天,班烨這直娘賊端地狠毒,若不是老子跪下央告媚娘,再晚幾天,你不被餓死,也要被悶死。”
庭煙心猛跳。
聽明白了,往出救她,真真難于上青天。
“那怎麽辦?”庭煙着急呼喊。
外面沒了聲音。
許久,過了許久。
傳來魏春山憤怒的聲音:“老子就算挖開這座山,也要把你給挖出來!”
多謝你魏叔,多謝你。
我又欠你一個人情。
外面的聲音漸漸小了,聽着好似魏春山與他的手下人商量,如何開山挖掘。
能出去麽?真的能麽?
就在此時,只見頭頂垂下來個繩子,繩子低端做成了網狀,套着個小碗。
“阿姐,我是月牙兒。”
月牙兒甜美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我給你吊下來一碗烏雞粥,最是能補氣益血。”
月牙兒的聲音有些哽咽,聽出來了,她是在極力抑制難過,笑道:“別怕,那會兒魏将軍打了好些狐貍、兔子,貞娘把皮子上的絨毛拔下來,給你做個棉衣綿褲,又輕薄又暖。”
“好。”
庭煙亦忍住不哭出身,偷偷掉淚。
她接過吊下來的粥,強迫自己吃,吃吐後,接着吃。
好在頭頂開了個洞,王陵也大,墓室裏的煙還能散出去些,否則真要被嗆死了。
不怕了,她一定能得救。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數數吧,已經過了一個多月了。
今天下雨了,頭頂全是泥土的腥味兒。
庭煙穿着貞前不久做的小襖子,蜷縮在棺材裏,這裏頭會暖和些。
她仰頭往上看,洞口火光閃閃,阿娘就睡在上面,隐隐傳來阿娘夢魇了的聲音,說的全都是煙煙。
這些天,阿娘幾乎寸步不離。
就守在外面,時時刻刻和她說話,生怕她身子受不住,或者做什麽傻事。
聽阿娘說,公子詢和孤雲寄的鐵騎勢如破竹,一路打來,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因為他們師出有名,是打着衛氏的旗號來讨逆,加之孤雲寄手底下的道士們又是派糧又是派錢,收買了不少人心。其實孤雲寄的勢力本就在最底層,沿途不斷有百姓加入義軍,也是正常。
就快打到王城了。
起先,魏叔還擔心班烨會來下黑手,頭些日子他讓手底下人去挖上,他守在洞口。
後面,就不用了。
因為班烨現在四面楚歌,王城不斷有貴族權臣逃出去,背叛他。他每日家焦頭爛額,顧不上別的事。
是啊。
陵墓他根本不用考慮,因為他的小姑娘必死無疑啊。
即便魏叔和阿娘他們沒有說,她也能知道。
墓室越來越陰冷,王陵每日都在下沉,他們根本來不及挖掘,只能換着人,日日夜夜不停地挖。
前不久有個侍衛低聲說了句實話,以為她聽不見,呵,她練過心經,細弱蚊音的聲也能聽見。
那個侍衛勸魏叔:何苦呢?靠咱們這麽些人根本挖不出來。将軍您當初給朝廷告了假,對外宣稱卧病在床,喬裝偷偷潛入燕國。如今公子詢病危,孤雲寄坐大,等孤雲寄打來,頭一個就光明正大地殺了你。算了吧,那女子就是個紅顏禍水,害得多少男人為她痛苦,燒死的兄弟不算,前些日子連陰雨,山體坍塌,稀泥裏埋進去多少人,石頭又砸死多少。您難道沒瞧見那個叫唐林的少年郎,沒日沒夜地挖,手指頭都斷了三根麽?
後面,她聽見阿娘撲通一聲跪倒,以頭砸地,壓着聲音哀求:将軍好歹救救她,她,她自小命苦,如今守得雲開見月明,遇到了将軍這樣的好人。賤妾不敢求将軍舍命将她挖出來,只,只求您千萬守住了,莫要讓姓班的那惡鬼殺了我兒。等孤雲寄大軍來了,千軍萬馬來挖,定能将我兒挖出來。妾身命不值錢,但将軍只要答應妾身,妾身甘願立馬死在您面前,報答您的大恩大德。
這世上,最關心疼愛她的,果然只有阿娘。
雖說外面有阿娘、月牙兒和魏叔這麽多人在,可在這陰冷黑暗的地方待久了,人難免會暴躁、焦慮以及絕望。
“魏叔,你在麽?”
庭煙站在洞口下方,手伸出來,接着雨珠子,涼涼的。
“莫要怕。”
魏春山沉厚的聲音傳來:“我找了個能觀星識穴的方士,他說在山側邊還有個生門,我雇了好多人,再加上從豫州帶來的親信,一定能把你救出來。”
“你怎麽不說話?”
魏春山聽不見回應。焦急不已。
“沒有,我很好。”
庭煙忙回複。
她真不知道該怎麽說感激的話。
為了一個‘往事如煙’的承諾,他真敢深入虎穴,來危如累卵的燕國救她,還折損了這麽多兄弟。
想想當初她還是紅豆的時候,第一次見到魏春山,心裏就開始想着算計利用他。
為什麽?
魏春山是梁國的皇親國戚,手握豫州重兵,人品不錯,在這亂世裏是個難得的正人君子,是個能倚靠的大樹。
到後來,紅豆沉睡了,庭煙醒了。
柔弱的她潛意識裏對這位大個子魏叔極依賴信任,甚至大着膽子,折了梅花求親,說服自己傾心魏叔,讓大哥哥孤雲寄信以為真,在梁國使了手段,把她賜婚給魏叔。
他是大丈夫,一諾千金。
她是小人,從見面開始,每句話,每個眼神,每個笑都在算計他。
瞧,算計得多準,他果然來救她了。
庭煙盤腿坐在地上,失聲痛哭。
這麽多年,她聽大伴講那些爾虞我詐的殺人故事,看王叔、大伴、哥哥……這些人的行事,總以為這世道涼薄,手裏除了劍和權,其餘的都是虛僞,都是無情。
原來,她也可以被關心,被呵護。
阿娘、月牙兒還有魏叔都在救她,不枉了,這一遭沒白活。
“魏叔,算了吧。”
庭煙從案桌上拿起只空碗,咂碎,撿起只碎瓷片。
“什麽算了!”
魏春山怒喝了聲:“你是不是拿着個什麽東西!”
庭煙心累不已,何苦呢?為了她這麽個殘花敗柳,連累了這麽多人。
“魏叔,如果有來生,我會試着真真正正地喜歡你。”
庭煙将碎瓷片抵在脖子上,凄然一笑:“幫我照顧好阿娘和月牙兒,求你了。”
“別做傻事!”
魏春山急了。
“我沒救了。”
庭煙手上用力,她的脖子已經感覺不到疼了:“我即便出去,也活不了多久,”
就在此時,洞口黑影一閃。
緊接着,貞憤怒的聲傳來:“給我閉嘴!我們這麽多人辛苦堅守了一個多月,你怎麽這麽不懂事。”
忽而,貞又放軟了語氣,悲痛不已:“我早都說過你沒良心,真是個沒良心的。你要是死了,我怎麽辦,我問誰去要女兒?你要是死了,我就跟着你來,我追到黃泉也要打你這沒良心的小畜生!你放心,即使沒人管你了,就剩下老娘一個人了,老娘也要把你給挖出來。”
月牙兒的聲音也傳來下來:“阿姐,你忘了?你還給咱們弄了個大房子,還有好多好多錢,咱們要過自由自在的生活。孤雲寄的大軍就快打來了,求求你別做傻事啊……”
庭煙淚崩,身子不住地顫抖,手無力垂下。
她知道,可能是心經在影響她的情緒,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就在此時,她聽見墓室裏傳來陣微弱的腳步聲。
難道,魏叔手底下人已經把王陵挖出來了?
庭煙大喜,再次對未來和生命燃起了希望。
借着長明燈微弱的光,她看見從墓室外走進來個穿玄色龍袍的男子,清瘦高大,俊美非凡,唇角永遠勾着抹淡然的笑。
班烨,怎麽會是他,他是怎麽進來的?
庭煙恨極,她一把抓起案桌,想要砸向墓頂,讓毒火灑下,她要和這惡鬼同歸于盡。
可她又遲疑了,是不是看錯了,不是說王陵會一直下沉麽,班烨不可能來。
就在她不斷糾結懷疑之時,眼前這個亦真亦假的男人忽然沖過來,出手如電,點了她周身大穴。
是真的。
沒有看錯。
庭煙驚愕不已。
他怎麽會來?他能來,說明王陵肯定還有出路。
可是剛才聽月牙兒說,孤雲寄就快打來了,那麽這惡鬼來,難道是想和她同歸于盡?
正亂想間,庭煙感覺身子一輕,她被惡鬼抱了起來,轉身走出墓室。
這座王陵,她算是走得很熟,可瞧着班烨比她還熟。
這惡鬼身上有股杜鵑花的清甜味道,若細看,他的衣襟上也繡了朵小小的杜鵑。他什麽話也不說,只是抱着她七扭八拐地穿梭在墓道裏,最後走進一間空墓室。
他在牆上摸索着,按下一塊石,赫然間,一間密室洞開。
這間密室像是間洞房,繡床上鋪着紅棗花生等物,案桌上擺着龍鳳紅燭,牆上還挂着張畫,畫裏是一男一女。男人穿着一席青色長袍,拿着本書,站在臺階之上,滿目深情地看着蹲在花叢裏逗貓的少女。
少女穿着燕國的服飾,長發披散開來,看着貓甜甜地笑。
畫上寫着首詞,《小庭杜鵑紅》。
“煙煙,好久不見了。”
好久不見?
庭煙憤怒不已,瞪着班烨,她不想說話,一個字也不想和他說。
“大伴輸了。”
班烨笑了,神情有些落寞,卻也坦然。
他将庭煙放下,從櫃子裏拿出套淺粉色的襦裙,動手,将女孩的棉衣脫下,為她換上新衣裳和新鞋子。
“本來想叫你穿喜服來着,算了算了。”
班烨搖頭苦笑,腳尖勾了個小凳子,将庭煙強行按着坐下,從懷裏掏出把紅木梳子,輕輕地替她梳頭發。
“你大哥哥已經打來了,在百裏之外,也就一夜的功夫,他就能率軍來王陵,來挖你。”
班烨嘆了口氣:“其實,王陵地底下有密道,一直通往王城。這些日子,我常常來看你。”
庭煙愕然。
怪不得有些時候,她總能感覺到有人在黑暗中看她。起先以為是幻覺,或是看到了不幹淨的東西,原來,是他。
“煙煙,大伴如今只剩下你了。”
班烨從懷裏掏出支鳳釵,戴在女孩發髻上。
随後,他就這麽站着,懷抱住她,讓她整個人貼在他身上。
庭煙心涼了,果然,這瘋子臨死也不放過她。
可忽然,她感覺自己身體裏好像有什麽東西被吸了出去。
沒錯,是心經!
他,他竟然會幫她将心經吸走?怎麽會?!
“煙煙,大伴對不起你,負了你,害苦了你。”
庭煙緊咬住下唇,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
恍惚間,她感覺以前那個對她面冷心軟的大伴回來了。
瞧,唐林哥哥多厲害啊,不殺人,只誅心,這些年跟着班烨學本事,飛鳥盡良弓藏,最後逼着班烨做選擇,殺了自己。
一瞬間有多久?
十七年?一輩子?
庭煙閉眼,貼在班烨身上,默默垂淚,終究他死在了她手上。
好,真好啊。
雨總會停,天總會亮。
良久,庭煙感覺做了個很長的夢,夢裏有悲痛,有歡喜,有荒唐,被背叛,有無奈……醒來卻是一場空。
她有點喘,身子沒有半點力氣,先前還能靠着心經強撐下來,現在不成了,如同大病初愈般虛弱。
這是不是意味着,她不會瘋,也不會死?
可是,為什麽有點難過。
“你聽,外面好多人,你大哥哥的兵馬來了,在挖山。”
庭煙垂淚點頭。
她聽見了,外面馬鳴嘶嘶,有成千上萬的人在吶喊,聲音越來越近,那麽意味着,她就快出去了。
“煙煙,大伴的時間不多了。”
班烨猛咳,吐了口黑血。
他用袖子擦去唇邊的穢物,抱着女孩,輕輕地拍着她的肩膀,柔聲道:“大伴手下有幾十個對我忠心耿耿的兄弟,他們個個武功蓋世,餘生會潛伏在你身邊,護着你。大伴還給你留了一大筆錢,你打開頭上的鳳釵,就知道銀錢在哪兒了。魏春山雖然人不錯,但他的身份,哎,我是擔心有一天燕梁兩國又打起來,他夾在中間難做。大伴知道,你也不是那麽喜歡他,你自己看着辦吧,左右你還有兩個哥哥,有錢有地位,不想要他了就一腳蹬開。”
庭煙哭出聲了,不住地咳嗽。
她感覺頭頂涼涼的,知道,是班烨的淚。
“別哭。”
班烨笑得溫柔,他用手替庭煙抹去淚:“這輩子,大伴負了你、下輩子,你再也不要找大伴了。大伴這輩子也算過得轟轟烈烈,絕不後悔。輸了嗎?我沒輸,我是梁帝的義子,教出了唐林這個新燕王,他會把我的新政推行下去。我在燕國弄權近十年,殺了燕王,做了幾天的皇帝,也沒甚趣味;我還留了個後,魏春山向來敬我,會幫忙好好安置秋慕淩,媚娘也會幫我把孩子撫養長大。我就是個壞人,我不會将孤雲寄底細說出去,天下為棋盤,英雄執棋爾,讓他們繼續鬥去。我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你,只有你啊。”
一陣轟隆巨響傳來,緊接着,清冷的山風倒灌進來,吹散王陵裏頹糜的味道。
“走吧。”
班烨攙扶着庭煙起來,帶着她,一步步往出走。快走出王陵時,班烨從袖中掏出個紅紗蓋頭,蓋在女孩頭上,笑道:“你在地宮裏待了太久,怕是不能猛地見陽光。再說,算了算了,沒事。”
庭煙苦笑。
他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能看她戴上紅蓋頭,如今,算是如願了麽?
原來,外面真的有好多人啊。
無數穿着铠甲的燕國将士還在挖墓。
魏叔拿着鐵鏟,焦急地站在墓穴,他憔悴了很多,胡子漲了老長,穿着短打,赤着腳,活生生像是從土裏挖出來的泥傭,真真笑死人了。
阿娘和月牙兒也不幹淨,尤其阿娘,眼睛熬得通紅,頭發白了好多,瞧見她出來了,癱跪在地上哭嚎不已。
在千軍萬馬中間有個道士,他氣度非凡,高貴威嚴,大約因為風餐露宿的緣故吧,眉眼間染了塵,那雙微藍的眸子滿是淚,口裏喃喃念叨着妹妹。
“小妹!”
唐林從人群中間擠出來,想要上前來。
他好狼狽啊,短短一個多月不見,瘦了好多,那麽愛幹淨的哥哥,下巴竟長出了胡茬,臉上身上有好多刮傷。左手缺了三根指頭,包着紗,血隐隐透出來,渾身都是泥。
庭煙冷笑。
原來哥哥,還真為她去挖王陵。
就在此時,只見貞站起來,疾走幾步上前拉住唐林,當着衆人的面狠狠打了少年一耳光,怒叱:“我兒子為你斷頭而死,我女兒又被你這無情無義的畜生傷害到如今地步,你放心,我絕不會讓她認你,我要帶她走,你就和臭道士抱着那顆冰冷的玉玺,在忏悔中度過餘生吧。”
“煙煙,保重啊。”
班烨輕輕推了下女孩的後腰,低聲道:“去吧,去貞和魏叔那裏。”
庭煙走了兩步,忽然停下。
“大伴。”
她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叫他。
“好姑娘,往前走。”
庭煙哽咽,聽他的話,一步步往前走。
她聽見羽箭破風之聲,看見數十支羽箭幾乎擦着她的身子而過,射向身後。
她還聽見那些羽箭好像射到什麽人身上了。
腳底一個踉跄,庭煙想要回頭。
“莫要回頭,往前走,走!好姑娘,開開心心的度過餘生!”
天還淅淅瀝瀝地下着雨,打在她的紅紗蓋頭上,斑斑駁駁好像紅淚。
溶溶雨,小庭青煙起
階上嫩蕊那堪踏,輕拈起,從此眉間心頭、難相忘。
再難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