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簡爍大叫:“我送你的那塊碎骨, 原來就是因為你摔的!”
阮漠寒面無表情,把簡爍送她的碎骨,從口袋裏摸出來, 抛兩下。
“喂,你對我的骨頭放尊重點!”簡爍瞟她。
“怎麽回事?”阮漠寒淡淡問。
“那天老太太送你們出門的時候,我的确藏在樹上。”
“老太太不想我見人,很多時候家裏來客人, 我都藏在灌木叢裏, 或者樹上。”
“從來沒人發現過我, 所以那天你一擡頭, 我吓了一跳, 從打開的窗戶跳到二樓平臺。”
“後來你們走了,我對你為什麽差點發現我,覺得很奇怪, 又想從二樓平臺, 跳回樹上。”
“腳沒踩穩,從樹上掉下來, 左腳踝粉碎性骨折。”
簡爍一下子把一條修長的腿, 架到窗臺上:“看,迎着陽光看,還能看到做手術留下的疤。”
阮漠寒迎着陽光看去。
她雙眼也敏銳,的确能看到簡爍的左腳踝上,有一道圓圓小孔狀的疤,極淡, 若不是刻意迎着陽光去看,是絕不會發現的。
阮漠寒把捏在手裏的骨頭放回口袋,問簡爍:“你房間在哪?”
簡爍懶洋洋一笑:“你是問我卧室?還是問我在這家裏待得最多的地方?”
“如果你是問我待得最多的地方, 那是閣樓。”
阮漠寒轉身,往樓梯上走去。
簡爍跟在她身後:“你要去閣樓?你去閣樓幹嘛?”
阮漠寒啊走到一扇小小老舊木門前:“這裏?”
簡爍點頭。
阮漠寒推門進去。
很小的一間,斜斜屋頂,牆面都是老舊木頭包着。
她一走進,簡爍再一跟着進來,狹小空間幾乎已被塞滿。
一條吉普賽風格的毯子鋪在地上,很有簡爍風格,極致的紅和極致的藍拼在一起,繁複的花紋,灼灼刺目。
阮漠寒走到那條毯子上坐下,淡淡眸子掃視四周。
“你都在這裏做什麽?”
“看漫畫、打游戲、發呆……”簡爍翻個白眼:“就很無聊。”
“過來。”
簡爍走到阮漠寒身邊坐下。
“那天摔傷以後呢?”阮漠寒纖長手指,繞上簡爍卷曲發梢:“去醫院打完石膏回來,你在這裏做什麽?”
簡爍回憶了一下:“吃桃子。”
“吃桃子?”阮漠寒和簡爍并肩坐在斜斜屋頂下,阮漠寒轉身面對着簡爍,繞着她發梢的指尖,像那晚在雲南酒吧一樣,再次撫上簡爍的唇:“沒有想我?”
“我沒看到過你的樣子,可原來,你看到過我十二歲的樣子。”
“我們重逢以後,你……不記得我了?”
阮漠寒的動作越輕柔,簡爍的呼吸越快。
直到閉眼,一口咬在阮漠寒的手指上,卻避開上一次的傷口。
“我也以為我不記得你了。”
“可是為什麽,我在火山酒吧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就能觸碰你的手?”
簡爍像貓,帶着阮漠寒往下,雙臂雙膝,支在她從小到大,再熟悉不過的一條毯子上。
阮漠寒一頭淺棕色的長發,四下散落在毯子上,一雙眸子,淡淡仰視簡爍。
簡爍俯身湊近,阮漠寒的體香,讓閣樓的狹窄空間裏,更讓人迷醉。
“知道嗎?”簡爍湊在阮漠寒耳邊:“我的這個秘密基地,可從來不讓任何人進來。”
“柏靜娴也不行?”
“楊老夫人也不行?”
阮漠寒閉上眼睛,因為簡爍開始舔吮她耳垂上的小痣。
“誰都不行。”簡爍像在妖冶輕笑,又像在她耳邊呵氣。
“你知道嗎?”阮漠寒閉着眼睛淡淡問:“人心髒的形狀,就很像桃子。”
“而腳踝,控制着你全身的血液,能不能順利回流到心髒。”
“你在很多年前的那天……是怎麽,吃桃子的?”
桃子軟熟,從外面看,就成熟飽滿。
芳香的氣息外,更有充盈的桃汁。
簡爍不老實,吃桃子是不願好好吃的,薄薄的桃子皮撥開,露出白嫩桃肉。
手指搗進去,桃汁四溢。
阮漠寒躺在毯子上,腳尖一轉,在簡爍腳踝上來回輕撫。
她現在知道那小小一道疤的位置,用腳尖就能撫到。
連着血管,通往心髒。
她拉下簡爍,側耳,在簡爍胸前聽了一下。
撲通,撲通,撲通。
心髒有力的跳動,以興奮瘋狂的節奏,好像充滿了野蠻生長的生命裏。
把阮漠寒從終日包裹着她的、長在角落的苔藓一樣的殼中,喚醒。
阮漠寒湊到簡爍耳邊:“我也想……吃桃子。”
簡爍舔着阮漠寒左手掌心,淡淡那一道疤。
那是阮漠寒在一把刀刺向簡爍時,為她握刀留下的疤。
“好。”簡爍說。
******
周六去簡宅,替楊海寧收拾完東西,周日,阮漠寒的安排是陪阮清音去自然博物館。
簡爍跟着去了。
對阮清音而言,這趟行程只是老師布置的任務,參觀完了還要寫作文。
她一路看過去,從赫氏近鳥龍的标本,到古黃河象頭骨化石,再到恐鳥骨骼标本,全都興致缺缺。
“自然演化”主題參觀完,來到“生命環境”。
阮漠寒看到阮清音,站在一櫃的蝴蝶标本前,低頭出神,走過去站在阮清音身邊:“對蝴蝶感興趣?”
“不。”阮清音:“是看到了我班上的同學,低頭假裝沒看到她。”
“我不想跟她打招呼,可以嗎?”
阮漠寒抿抿唇角:“可以。”
她絲毫沒有勉強阮清音跟同學打招呼的意思,也絲毫沒有勉強阮清音變活潑開朗的意思。
世界上,有她這樣的存在,有簡爍這樣的存在,為什麽不能有阮清音這樣的存在?
孤僻又怎麽樣,不合群又怎樣。
感統訓練的課程,上到感統失調不會影響阮清音生活的程度,就可以停了。
阮漠寒問阮清音:“哪個是你同學?我幫你看着她點。”
阮清音低着頭:“雙馬尾藍裙子那個。”
阮漠寒看了看:“她在看一只長翅毒鳳蝶的介紹,沒有看你這邊。”
“好,她走了。”
阮清音松一口氣,小小肩膀放松下來。
阮漠寒:“我們去看看別的?”
阮清音剛才被迫盯着蝴蝶看了一陣,好像反而看出了點興致。
指尖在展櫃玻璃上摩擦,好似滑過每一只蝴蝶的每一對翅膀:“媽媽。”
“所有蝴蝶都會飛嗎?”
阮漠寒:“大概是的。”
“那如果蝴蝶有殘疾呢?比如說,只有一只翅膀的蝴蝶。”
阮漠寒微微一怔。
她倒沒想過這個層面。
簡爍剛才多動症一樣,在整個展廳裏這邊晃晃,那邊晃晃,這時踩着高跟鞋走過來,剛好聽到阮清音這個問題。
“一只翅膀有什麽難的?”她笑嘻嘻把阮清音帶到可以動手把玩的蝴蝶模型前。
阮清音拿起一只蝴蝶模型,伸手就把一邊翅膀扯了。
簡爍大笑,也拿起一只蝴蝶模型,扯掉半邊翅膀。
阮漠寒在一旁,淡淡看着她倆。
簡爍拿過阮清音手裏的蝴蝶模型,兩只拼在一起:“看,這樣不就有兩只翅膀了?”
“它們在一起,就可以飛了。”
阮清音又想出一個新問題:“所有只有一只翅膀的蝴蝶,都能找到另一只這樣的蝴蝶麽?”
“不一定。”阮漠寒走近,纖細左手手掌,帶着她為簡爍握刀留下的淡淡一道疤,落在阮清音肩頭:
“但我希望跟我一樣,有這樣的好運氣。”
******
時間很快也很慢,來到八月最熱的時候。
簡爍鬧着要游泳,把阮漠寒和阮清音,帶到一個她常去的游泳館。
阮漠寒和阮清音都不會游泳,簡爍在一邊教阮清音撲騰:“你怎麽這麽笨!”
“你不會教,是你笨!”
“小白癡!”
“你比我大,大白癡!”
阮漠寒身體輕飄飄架在一個碩大游泳圈上,手輕輕劃水,漂浮在一旁。
一件墨綠色連體泳衣,毫無裝飾的極簡流線款式,是難得出現在她身上黑白灰以外的顏色,更顯得一身冷白肌膚勝雪。
剛才簡爍也要教她游泳,她果斷拒絕:“不要。”
人什麽都會,豈不是太累。
她就這樣靜靜一個人漂浮着,仰頭,望着頭頂的天花板。
這家游泳館的屋頂很有特色,并非堅固水泥,而是一種半透明的薄膜。
明晃晃的陽光經過薄膜折射,灑下來,變得好像照進水底一樣,水波曲折,連帶着過分直接的太陽光都變悠遠。
好像能把人,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阮漠寒仰着頭,微微一側,除了看到一室陽光,還能看到一架藍色跳臺的邊緣,映入她眼簾。
簡爍帶她們來的這家游泳館,一邊是普通泳池,另一邊則設有跳臺。
阮漠寒也不知自己是怎麽想的,用手劃着水,靠岸。
兩條修長的腿攀上岸邊,流落一地的水珠,滴答,滴答,滴答。
簡爍一直在教阮清音游泳,直到阮漠寒爬上高高跳臺,走到邊緣,她才無意間瞟到。
馬上向着跳臺方向,游到泳池邊緣,仰視着阮漠寒:“阮漠寒,你要幹嘛?”
阮漠寒站在跳臺邊,俯視着下面游泳池裏的簡爍。
一張巴掌大的臉,越發變得小小一張,妖冶奪目,在淡藍的池水中一起一浮,焦躁的一直喊:“阮漠寒,你要幹嘛?你要幹嘛?你要幹嘛?”
阮漠寒轉身往後走,走到跳臺的後半部,突然調頭,往跳臺邊緣沖刺而去。
近了,近了,跳臺邊緣越來越近。
随着步伐帶着視線起伏,阮漠寒能看到越來越大面積的藍色池水,出現在她的視野裏。
她知道等待着她的,是她曾經最讨厭的失控感覺。
她曾經讨厭失控,讨厭情緒波動,讨厭自己是一個有知覺有感情的人。
然而現在,如果從跳臺躍下的話,她知道她的心跳,一定會劇烈起伏,像要跳出胸腔,伴着飙升的腎上腺素,全身抑制不住的顫抖。
失控又怎麽樣呢?
這一次,阮漠寒知道,無論如何,泳池裏剛才冒出的那張小小面孔,都會陪在她身邊。
于是她腳步不停,跑到跳臺邊緣,縱身一躍。
一條白金鎖骨鏈連着的鏈墜,由簡爍送給她的那塊骨頭制成,高高騰起在空中。
此時簡爍已經從泳池裏爬起,跑到跳水池邊上了。
不知是有一道透過薄膜屋頂的陽光閃過還是怎樣。
那一瞬間,她好像看到一只光斑一樣的翅膀,在阮漠寒背後徐徐綻開。
只有一只。
簡爍“咚”一聲跳入水中,對着阮漠寒即将落水的附近,大笑着,毫不猶豫的游過去:“阮漠寒,阮漠寒,阮漠寒!”
只有一只翅膀又怎樣呢?
另一只翅膀,簡爍心裏清楚——不是正在她自己背後,徐徐綻開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