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六 捅心口
燭光靜靜。
司迦看着伏在她膝上的紅衣男人,僵了好半天,完全猜不透他想做什麽,這又是什麽意思?
他引她進來、蓋上紅蓋頭,然後呢?
然後,他只是靜靜地伏在她膝上,好半天不動,也不說話。
歡喜魔神的聲音聒噪的響在耳裏——“你不想離開這裏了嗎?快除了他,趁現在讓我替你除了他。”
——“現在只有我能幫你,我替你殺了他,找到無上菩提心,從今以後再也沒人能欺負你了。”
——“只有我能幫你,從前是,現在也是……”
從前是,現在也是……
她的手指熱的發抖,體內那股殘魂的熱流躁動不安,煽動着她,殺了膝上伏着的紅衣男人。
可是不知為何,她總覺得眼前這個畫面那麽的熟悉,仿佛發生過一樣,可是她記不起來。
——“不要再想了!讓我替你殺了他!”歡喜魔神愈發的躁動不安起來,催促着她,把身體交給它、交給它。
——“你不是想要變強嗎?你把身體交給我,我替你奪無上菩提心,我還能替你殺光欺負你的人!”它在她的身體裏膨脹起來,沒了謝慈用靈力壓制它,它輕而易舉就控制了司迦的手臂。
司迦只覺得手臂一麻,忽然失去控制的擡起來,落在了膝上紅衣男人的脖子上,那麽涼的脖子,沒有人該有的溫度。
——“殺了他!”歡喜魔神的聲音灌滿她兩雙耳朵,整個腦子。
她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手掌,顫抖着抓住了他的脖子。
紅衣男人一動不動的擡起眼望向了她,沒有掙紮,沒有驚慌,只是慢慢的拉起她的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臉,張開口想和她說什麽,卻沒有發出聲音,像啞巴比了一個口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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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口型是……[我的伽林]。
我的阿伽……那麽熟悉,誰曾經這樣叫過她?一定有人這樣叫過她。
司迦腦子裏混亂起來,這裏的一切那麽熟悉,可她為什麽一點也記不起來?
——“快殺了他!”歡喜魔神急躁地催促她,試圖掌控她的身體去扭斷紅衣男子的脖子。
不,不能殺他!
司迦猛地用力甩開自己被操控的手,一把抓住了懷裏鏽劍的劍刃,用劍刃割破手掌的痛感來恢複清醒。
被殘魂操控的手掌有了知覺,可她仍然顫的無法控制,歡喜魔神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叫嚣着讓她快些殺了他,殺了他。
閉嘴,閉嘴!誰也不要教她怎麽做!
她顫抖着一把扯下紅蓋頭,滾燙的手抓在了紅衣男人的黑發上:“無上菩提心在哪裏?告訴我。”
她知道她要什麽,她要無上菩提心,她要恢複靈根!
紅衣男人在她的手掌下擡起頭,一雙幽黑的眼落在她眉心燃起來的紅光上,張了張口想說什麽,卻發不出聲音。
八哥鳥替他叫道——“魔神!歡喜魔神在聖女體內!殺了魔神!殺了!”
歡喜魔神惱怒道:“司迦将身體交給我!”
那股熱流瞬間湧滿她的四肢百骸,她熱的頭腦發昏,越來越難控制住自己的身體。
紅衣男人冰冷的手指突然點在她的眉心,歡喜魔神慘烈的叫起來,她的眉心被烙鐵燙一般疼。
她痛得渾身發抖,他的另一只手隔着薄衫貼在了她的丹田之上,一股股冰冷的靈力渡入她的靈海之中,仿佛想要将靈海的那道封禁沖破。
同一時間,他點在眉心的手指吃力的往下,将歡喜魔神的殘魂從她的眉心腦袋,強行壓制下去,一路往下,試圖要将歡喜魔神的殘魂壓入她的靈海之內。
他、他是想要解開她的封禁?将魔神的殘魂送入她的靈海消融?
司迦顫抖着看他,聽見八哥鳥叫道——“救聖女!殺了歡喜魔神!”
紅衣男人似乎沒有惡意,他似乎……在幫她沖破靈海內的封禁。
司迦抓緊了他的黑發,沒有掙紮,只要可以破除封印,将殘魂的能力據為己有,她什麽都能忍。
她死死攥着手掌,可太痛了,那縷殘魂像是一團火從喉嚨燒到她的心口,靈海內的封禁刀子一樣要将她的小腹割碎,太痛了。
歡喜魔神殘魂的聲音在她耳朵裏慘厲叫道——“他會害死你!除了謝慈無人能解開封禁!你現在根本無法消融我!他強行送我入靈海只會讓你靈海爆裂!快讓他停手!”
司迦痛的快要昏過去,幾乎倒在榻上,再忍不住叫出了聲,“停下……”
紅衣男人還沒反應過來,一把劍突然破開那扇緊閉的房門,朝着司迦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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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慈一襲白發散亂,握着劍破門而入,一劍捅入了紅衣男人的肩膀,貫穿而出。
卻沒有血。
司迦汗津津地盯着紅衣男人被貫穿的肩頭,他的肩頭沒有血,只有破開的紙,他竟是個……紙人?
他張開口想叫,黑洞洞的嘴巴裏卻沒有舌頭和喉嚨,只有一個個竹簽紮成的腦袋輪廓。
他是個紙紮的人,怪不得他不會說話,沒有一絲人的溫度。
“你會害死她。”謝慈低聲對那紅衣男人道,劍猛一用力,徹底捅穿了紅衣男人放在司迦小腹上的手臂。
紅衣男人身體晃了晃,半邊紙糊的身體裂了開,一道光從他體內的竹架子裏冒出。
司迦看見他空空的紙糊身體裏,是一柄雪白的劍鞘,劍鞘之內閃爍着微弱的幽藍光芒。
那是……什麽?
——“無上菩提心!”歡喜魔神的聲音響在整個房間內:“果然在這該死的劍鞘裏!”
雪白的劍鞘,無上菩提心……
司迦看着眼前站立而起的紅衣男人,他竟是她的劍鞘嗎?劍鞘之內的幽藍光芒的無上菩提心?
魔神殘魂無法脫離她的身體,只能叫嚣着對她說:“你的劍鞘入魔了!他附體在紙人身上,穿你的衣、梳你的發,就是在等你回來吞噬你!還不快殺了他!”
“走。”謝慈沖過來抓住了司迦的肩,想要帶她離開。
紅衣男人猛然揮掌劈向謝慈,謝慈只來得及匆忙擡劍一擋。
紅衣男子的手掌就如紙一樣被謝慈的劍刃劈裂,他看着謝慈将司迦拽入懷裏,勃然大怒。
整個房間在顫動,八哥鳥刺耳地叫着:“該死!帶走聖女的都該死!”
紅衣男人整個紙糊的身體徹底破碎——那把雪白的劍鞘,瞬間襲向謝慈,化成一道光穿入了他的身體內。
謝慈悶哼一聲,踉跄跪倒,渾身發抖的以劍拄地,一雙眼中驀然變得幽藍。
司迦聽見歡喜魔神在耳朵裏叫道——“你的劍鞘附進了謝慈的身體裏!”
紅衣男人附了謝慈的身?
司迦只看見謝慈握着劍的手在劇烈顫抖,他似乎在努力将紅衣男人趕出他的身體,可難以抵抗,只能急聲道:“快走!”
他快要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身體。
可司迦還沒起身,謝慈手中的劍就倒在地上,他的一雙眼變的幽藍,喉嚨裏發出另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你要走嗎?你要跟他走嗎!你難道忘了這裏的一切嗎!”
不是謝慈的聲音,是紅衣男人的聲音,他失控地對着司迦低吼:“你怎麽能忘!”
他伸手抓住司迦的手腕将她拽倒在白玉床上。
司迦看着謝慈的那雙眼發出幽藍的光,謝慈被“紅衣男子”附體了。
歡喜魔神的聲音在她耳朵裏說:“什麽紅衣男子,他就是你的劍鞘!他早已在為你守屍體的百年裏,借住無上菩提心的靈力成魔了!他無法化成人形,便附體在紙人身上,模仿你的一切……”
魔神急躁地說:“這就是反噬,當你沒有能力駕馭你的法劍時,他就會成魔反噬你!雖然他現在沒想要吞噬你,但你會被困在這墓室裏,永遠陪他!”
魔神又說:“還不将你的身體給我,我來替你處置他!”
她的劍鞘成魔了。
懷裏生鏽的劍拼命在顫,她需要很用力才能抱緊它,當她沒有能力駕馭她的劍,就會被反噬。
她如今弱到沒有能力,駕馭她的劍,劍也要脫離她的掌控嗎?
“你不能忘!”眼前的謝慈雙目幽藍,死死抓着她的肩,陌生的男聲對她低吼:“我在這裏等你,一直一直在等你啊!”
他擡起手掌貼在她的額頭之上,“想起來!想起來!”
一股靈力湧入她的腦海,突然之間她腦子裏蜂擁出許多許多從未見過的回憶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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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見六歲的自己,孤零零的站在沒有光的卧房裏,窗戶外是看不見底的萬丈深淵,這裏沒有星星和月亮,這裏是孤山之巅。
她瘦小的身體抱着一把比她還高的劍,雪白的劍鞘,雪白的劍柄。
可是她拔不出它,合歡宗的宗主說,她神女降世,可惜被封了靈海、毀了靈根,成了廢物。
但這把法劍只認得她,除了她,任何人觸碰都會被震碎五髒六腑,它只許她抱着。
這是她的劍,随她一同降世的劍,她知道總有一天她會拔出它。
合歡宗的所有人也在等着她,等着她長大,等着她恢複靈根,等着她拔出這把法劍,為合歡宗殺盡天下正派。
他們将她送上與世隔絕的孤山之巅養着,稱呼她為聖女。
可宗主告訴她,如果十六歲之前拔不出這把劍,就乖乖做他的玉爐,供他修煉,被他吸納的玉爐。
她生來天陰靈體,是多麽難得的玉爐。
所以合歡宗精心養着她。
她抱劍站在窗下的凳子上,看着窗外漆黑的夜,不見底的深淵,這裏真靜,沒有人、沒有鳥、只有她孤零零的活着。
若是跳下去會死嗎?
背後的房門被推開,有人低低驚呼了一聲,沖過來抱住了她。
那雙手真溫暖,真柔軟。
她聞到淺淡的香味,像被烘烤過的松木,她聽見那人驚慌又溫柔的說:“您不可以站在這裏,太危險了,我抱您下來。”
她被那雙手抱下來,抱上了白玉床。
她想看清那張臉,可怎麽也看不清,他就站在眼前,纖細的像月光,可她怎麽也看不清他的臉。
她問他叫什麽名字。
他跪在她腳邊,恭恭敬敬的說:“白玉奴,您的奴隸。”
白玉奴……白玉奴……
腦子裏的畫面快要将她淹沒的無法呼吸。
她看見白玉奴坐在床邊剪紙,耐心的教她認識:兔子、小鳥、貓兒、蟬……
他偷來符紙,為了剪了一輪月挂在窗外。
他送給她一只黑色的鳥,那只鳥會學她說話,叫她:聖女駕到、聖女駕到。
她總是抱着劍睡。
他會在夜裏抱着抱劍的她,溫柔的撫摸她的發,和她說:“您這樣抱劍,總讓我覺得難過……像第一次見您,小小的人,孤零零的抱着一把劍。”
他握住她抱劍的手,“您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您還有我,我或許是為了您才存在的。”
她說,總有一天她會拔出劍,殺光欺負他的人,帶他離開合歡宗,去看活着的兔子,真正的月亮。
他只笑着說:“我希望您的劍為自己、為保護善良的人而拔,我不值得您拔劍。”
可他,就是她生命中最善良的人,唯一善良的人。
他是那麽那麽善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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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回憶越來越多,越來越洶湧,多的她無法承受,快要透不過氣,另一個畫面就血淋淋的突然湧在她眼前——
殘破的歡喜神像下,她握着劍貫穿了白玉奴的身體,他滿身滿臉的血,依舊那麽溫柔的握着她的手對她說:“阿伽別哭,我不痛……殺了我成神去吧……”
他握緊她的手,猛地将雪白的劍身捅入他的心口。
她聽見自己的哭聲,微弱的哭着說:“把他還給我,還給我……”
太痛了,那麽多的回憶,要将她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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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迦!醒過來!”
一只手猛然抱住了她,啞聲叫她。
像是一只手将她從血淋淋的回憶噩夢裏抓住,拽了出來。
她猛然驚醒過來,聽見他還在叫她:“醒過來司迦……”
那是謝慈的聲音。
她聽見了,她感覺到抱緊她的手臂,貼在她臉上的額頭。
謝慈的額頭好燙,貼着她的臉頰,涼涼濕濕的一片。
她聽見他喉頭哽了一聲,淚水墜進她的脖頸裏。
他在哭嗎?他……哭了?
他握住了她的手,她手裏緊緊握着那把鏽劍,鏽劍顫動如即将崩塌的雪山,想要掙脫她的手掌,可她握的掌心全是割裂的血痕,也死死握着。
謝慈在發抖,他在拼命控制自己的身體,艱難地說:“殺了我……不然他會用我的身體,把你困在這裏……”
司迦吃力的睜開眼,在滿目的淚水裏看見謝慈淚水漣漣的臉,他那雙曾經溫柔的眼裏,充斥着扭曲的幽光。
她的劍鞘成魔了,附體在謝慈身體裏,試圖讓她永遠永遠留在這裏。
他努力的控制着自己的身體,可喉嚨裏那個聲音再次響起來——“不要走,不要走伽林,我一直在等你回來,我永遠不會離開你,只有我們相依為命。”
司迦手中的劍像只不服管教的獸。
——當你沒有能力駕馭你的法劍時,他就會成魔反噬你。
不,這是她的劍,就算靈海被封、靈根被毀這也是她的劍。
她的劍就該乖乖握在她掌心裏,為她所用。
她不要輸給任何人,更不要輸給她的劍。
司迦握緊那把不聽話的劍,猛然捅進了謝慈的身體裏——
殺了他,連同他體內成了魔的“劍鞘”一同殺了,駕馭不了,就毀了它、殺了它、滅了它。
那一瞬,謝慈的血噴在她手背上,那雙幽藍的眼睛驀然張大,不可思議地看着她。
血那麽熱,她的掌心卻出奇冰冷。
那一瞬,她腦海裏突然閃過白玉奴的臉——他穿着白衣坐在榻上剪紙,低垂下眼對她笑,他有一雙琥珀色的眼,溫柔又慈悲的眼。
她愣怔地站在那裏,謝慈眼裏幽藍的光一點點熄滅,他流着淚的琥珀色雙眼望着她,倒入她懷中。
她慌忙抱住謝慈,聽見他喃喃說:“別哭……我本就是為你而生……”
忽然之間,她記起來了白玉奴的長相,回憶裏看不清的那張臉、白玉奴的臉,與謝慈那麽那麽像,連那雙眼也是一模一樣。
掌心裏的劍白光畢現,鐵鏽化作塵埃,白光迅速爬上劍身,化成雪白的劍鞘,乖乖入鞘。
一粒閃爍着幽藍光芒的菩提子掉落在她手邊。
——“你……你竟還能駕馭這把劍……”歡喜魔神的聲音低弱的出現在耳裏,“你心中就沒有一絲遲疑……好狠的一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