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四十五 生不如死
下船時天剛剛擦黑, 司迦替他找了一身極為寬松的袍子,又罩上青紗帷帽,遮住臉和上半身, 看起來就像個身懷六甲的婦人。
謝慈如今連走路也變的笨拙, 哪怕是司迦盡力攙扶着他,他也走的吃力,每一步都覺得胸腔裏的鼓包在下墜,拉扯得他直不起上半身。
倒真像個孕婦人。
船上的人幾乎都下船去了,這扶桑小國離蓬萊州只有幾個時辰的路程, 船會停在這裏是因為許多船客是專門來扶桑的。
小島之國遍地櫻花,大大小小的歌姬館裏藏着異國的美人和鲛人,這裏還有最大的拍賣行, 奇珍異寶、法器古物,應有盡有。
大部分商人彙聚在這裏交易, 也有許多散修來探寶。
聽說今夜還會燃放煙花。
謝慈隔着青紗看司迦,她好奇又興奮地不停往船下探望,她很想下船去看煙花。
雖然她嘴上說:“這麽多人,要不然我陪你留在船上休息吧, 別再別你擠着。”
但謝慈還是陪她一起下了船。
一路上擠擠攘攘,不止下船的人多, 前來拉客的男男女女也不少, 難得的熱鬧倒是讓謝慈有些不适應。
“小心些。”司迦緊緊摟着他的腰, 生怕他被人給撞了。
謝慈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她那麽自然的與他十指相扣在一起,夜裏的風是暖的,卷裹着嘈雜的人語聲、歡笑聲、笙歌聲,像一副畫卷, 他與司迦只是其中平凡的一對行人。
他嗅到風中甜膩的糕果香,司迦拉了拉他的手在嘈雜的人聲裏湊到他耳邊問他:“那邊有櫻花糕,你想嘗嘗嗎?”
說不清的快樂像風一樣流動在他身側,快到蓬萊州了,他越來越快樂起來,仿佛到了蓬萊州一切就會好起來,那裏沒有人認識他們,他不是天君,她也不是神女,他們只是私奔歸隐蓬萊州的一對平凡夫妻。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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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點點頭,被她拉着手走到攤位前,甜膩膩的糕點味環繞着他,那攤主是個碧眼的異國人,他聽着司迦用蹩腳的異國話說了一句什麽,比了個“二”。
那攤販竟真的聽懂了。
“你會扶桑話?”謝慈驚訝的問她,他從不知她還會扶桑話。
“就會這一句。”司迦接過攤主遞過來的糕點,笑着撥開青紗,将一枚插在竹簽上的涼糕遞到他嘴邊:“嘗嘗看甜不甜。”
晶瑩剔透的小涼糕裏是一朵朵粉紅櫻花。
“甜。”謝慈看着她。
風吹起她的碎發,她撥開碎發問他:“你還沒吃就知道甜?”
他握住司迦的手,張口咬了一朵櫻花,甜膩膩的涼糕在他唇齒間融化,他又說:“甜。”
她在眼底下笑了。
鬧嚷嚷的人群,她緊緊拉着他的手,往前走、往前走,揚聲笑着說:“我們也去扶桑樹下許願吧!”
“好。”謝慈握緊她的手,很想和她說,去哪裏都好,只要是她想去的地方,他都願意陪她去。
順着人流,謝慈遠遠就看見了那棵被扶桑國成為神樹的古扶桑樹,殷紅的花朵開滿了樹,紅雲一樣蓋住了整條街,無數的紅色絲帶系在花朵旁,随風舒展。
謝慈從未來過扶桑,他只聽說過,這棵扶桑古樹存活了幾千年,神女誕生時這棵樹發了芽。
是不是真的他不知,但扶桑人信奉這棵樹,供奉它如供奉神明。
司迦拉着他擠過去時已經有許多人圍繞着神樹在許願了,她買了兩條紅綢帶,拿了兩根炭筆過來遞給他,“把你的心願寫在綢帶上,綁到花枝上就好了。”
謝慈接在手裏,看她背過身去寫自己的心願,然後認認真真地将紅綢系在樹枝上,雙手合十閉眼真許了願。
謝慈瞧着她認真的樣子,慢慢笑了,她就是神女,怎麽還信這些?
不知道是誰吆喝了一聲:“要放煙花了!”
人群忽然沸騰起來,擠嚷着朝神樹旁的一家客棧去。
“大家都去樓上看煙花了!”司迦也興奮了起來,過來對謝慈說:“人太多了,你站在這裏等我,我上去搶個位置再下來接你。”
“好。”謝慈知道如今他稍有不注意,就會前功盡棄。
她将謝慈往裏扶了扶,讓他靠着神樹避開擠嚷的人群,這才快步離開。
謝慈瞧着她的身影蝴蝶一樣穿梭在人群裏,一路擠進客棧,忙揚聲道:“小心些!”
她也不知聽沒聽見,就瞧不見人影了。
謝慈站在神樹下,低頭看着手中的紅綢,想了想還是在上面寫下自己的心願。
他找到司迦綁綢帶的花枝,擡手将他的綁在一起。
鼎沸的人聲中,他合掌閉上了眼,在心中默念他許的願——願司迦心想事成。
煙花突然升空而起,在他身後的夜空中綻放出燦爛的流花。
他聽見人群的歡呼聲,歡呼聲中有人大聲的在叫他的名字。
“謝慈!”
他回過頭看見煙花之下,客棧頂樓上,司迦站在圍欄旁沖他揮手,大聲地對他說:“快看煙花!”
煙花“咚咚”炸開,璀璨的光芒閃爍着點亮司迦的笑容,他看到了這世上最美麗的煙花。
“等我下去!”司迦喊完就轉身下樓去。
謝慈在這一刻忽然很想知道,司迦許了什麽願,她認真的祈求了神樹什麽?
他側過身,手指撥開花枝上司迦的綢帶,他看見幾個字——生辰快樂。
生辰快樂。
這四個字令謝慈一瞬愣怔,她在祝誰生辰快樂?
不是他,他的生辰不在今日,那是誰?
煙花一聲聲綻放,他胸口悶的要命,腦海裏閃過非常短暫的幾個畫面——煙花、扶桑樹,樹下的司迦,和她身後許願的少年……
那是誰?
他心中有個念頭,驅使着他去驗證,他閉上眼用靈識在滿樹的紅綢中找着一個名字:伽林。
終于他找了這個名字,陳舊的紅綢風吹日曬,早已字跡斑駁,可他的靈識依舊辨認出那幾個字——願伽林公主平安喜樂。
腦海中一張白玉奴的面容鮮活地浮出,扶桑樹下身穿宦官服的他,輕輕對伽林說:“殿下,今日是臣的生辰之日,臣能請求您一件事嗎?”
她轉過頭來,絢麗的煙花映照在她沒有笑容的臉上,“什麽事?”
他望着她,忽然伸手輕輕抱住了她,在她耳邊低低說:“請您逃吧……”
巨大的煙花聲将他的聲音淹沒。
怪不得她會扶桑語……怪不得她那麽想要下船來看煙花……怪不得身為神明她卻還虔誠地許願……
是為了他,下船是為了他,看煙花是為了他……原來她和白玉奴也到過蓬萊州嗎?
那她答應來蓬萊州,是為了他?還是為了重走一次和白玉奴的過去?
他所有的快樂如同煙火一樣短暫地幻滅。
謝慈喘不過氣來的睜開了眼,可眼前一陣陣發黑,腳下發虛,他慌忙伸手扶住神樹,不小心扯住青紗将帷帽扯了下來。
他如同斷線的皮影一樣倒在大樹下,突然有人不可思議地叫了他一聲:“謝慈?”
有人快步朝他沖過來,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真是你謝師祖!”
他在暈眩之中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太初宗掌門謝元真。
謝元真怎麽會在這裏?
“謝師祖你怎麽變成了……這樣??”謝元真不可思議的看着他的身體,鼓掌的胸腔和肚子,令他看起來像個怪異的孕子。
那一刻謝慈的恥辱和羞愧比人聲還要鼎沸,他從來沒有過這麽劇烈的恥辱,恨不能頃刻間消失在這天地間、謝元真的眼前。
他像個什麽?像個令人作嘔的怪物,像個培育出來鼎爐。
“謝仙祖太初宗上下找了你很久!黑海決堤太初宗死傷大半,掌戒丹彤也葬身黑海了……”謝元真還在說什麽。
謝慈卻再也忍不住,一扭頭伏在地上吐了起來。
他像個什麽?他連怪物也不如。
他丢下了太初宗,丢下了所有人,為了一己私欲逃了……
他吐得控制不住,恨不能将擠壓變形的五髒六腑全吐出來,司迦怎麽還沒來?怎麽還沒來……
“先離開這裏掌教,葉湛英馬上追過來了。”另一個聲音傳過來。
謝慈還沒看清是誰,就被一雙手臂猛地抱了起來。
“得罪了師祖,情況緊急,葉湛英走火入魔到處在找您與司迦的下落,如今就在這附近。”那人飛快的對他說。
是慕少姝。
如今慕少姝抱着他,他連掙脫的力氣也沒有。
這感覺令他作嘔,他說不清楚這滅頂的滋味,他只想去找司迦。
可慕少姝腳步不停的飛快說:“您放心,林楓已經去找司迦了,會将她一同帶到安全的地方。”
謝慈怔然的看住他,林楓?為什麽林楓也在這裏?他們是怎麽找過來的?
明明除了他與司迦,再無人知道他們來了蓬萊州。
為什麽?
他回頭想找司迦,卻只看到鬧哄哄的人、絢麗的煙花,他找不到司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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擠嚷的客棧裏,司迦剛下樓就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那味道是大乘期修士的味道,在這彈丸之地怎麽會有大乘期修士?
難道是……
有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帶進懷裏低聲說:“我師父追過來了!快跟我走!”
林楓?
她扭頭看了一眼林楓,果然是葉湛英的氣息,他追來得也太快了。
謝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