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ACT01
“真沒想到,隆冬的蕭瑟不僅沒有影響劍橋的美麗風景,竟然還襯托出更加美麗的美人。”輕佻的聲音從橋下傳來,霍華德雙手插在厚實的風衣外套兜裏,聞聲從倚靠的護欄上站直身體,轉過頭來看向橋尾正在走上來的兩個人。
“埃爾溫,我想你唐突了,他是福勒教授的學生。”
“什麽?他?那是一位男孩子?那果然是我唐突了,沒想到你們英國人都是這般的……嬌小可愛……”
“……他是位美國人。”保羅·狄拉克微微收緊了下巴,略帶責怪地暗示了眼前這位漫不經心的新朋友有所失言,“并且,他只有十六歲。”
“哦?十六歲就進了劍橋?那還真是……”那位被喚作埃爾溫的中年男子有些不自然地笑着,摸了摸鼻子,雙眼微微向上翻着,幾經輾轉終于想出一個合适的形容詞,“……年輕有為,對,年輕有為。”
第一次見面就如此尴尬,并不是霍華德·史塔克的錯,他只是背着凜冽的寒風站在那裏,脖子縮在立起的風衣衣領中試圖阻止那些冷風灌入他的體內,等着他的助教保羅·狄拉克,并及時告訴他,他的導師拉爾夫·福勒正在卡文迪許實驗室中等待保羅和他的奧地利新朋友的到來。而正值壯年的埃爾溫·薛定谔也絕對不會想到,他把一位十六歲少年的側顏誤認為是一位女士調戲了一番後,會對這名少年今後的人生産生多麽巨大的影響。
總之,一切的故事都是從那一刻開始,在隆冬的倫敦、已結冰的劍河之上。歷史躲在厚重的帷幕後漸漸露出了點點曦光與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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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人将得食,且獲飽沃,尋求上主的人将贊美他;他們的心靈将得永生。榮耀歸于父及子及聖靈,從今日到永遠,世世無盡。阿們。”直至今日,劍橋的三一學院依舊保持着晚餐前的集體禱告習俗,這令那位本就無視世俗之禮,又是“異教徒”的埃爾溫·薛定谔感到異常無聊。
埃爾溫看了看他對面,虔誠地在胸前畫着十字架的拉爾夫·福勒,又看了看左邊做着同樣動作的保羅·狄拉克,進而,他注意到了隔着保羅再往左一個座位上,同樣無聊地左顧右盼的霍華德。二人因為方才尴尬的見面而互相盯着對方愣了兩秒,随即各自壞壞地笑了一下。
就這樣,在各自都遠離故土萬裏之外的地方,兩個放蕩又寂寞卻無比相似的靈魂碰撞到了一起。
從此以後,霍華德耳濡目染了太多埃爾溫·薛定谔的不良習性。
“埃爾溫,請不要試圖引誘霍華德吸煙,他還沒有成年。”
“得了,親愛的保羅,在我們奧地利,十六歲都可以結婚了。”
“我可不覺得作為一個私生活迷亂的人提及婚姻,會是一個正面的、積極的導向。”保羅·狄拉克在埃爾溫耳旁小聲地用霍華德聽不見的聲音說着,順手抽走霍華德剛剛叼在嘴上,還未來得及點燃的香煙。
這引來埃爾溫的哈哈大笑和霍華德的小聲抗議。
“別教壞我的學生,以及,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昨天帶他去了蘇荷區的俱樂部。如果再被我發現,”蘇荷區是倫敦著名的紅燈區,保羅·狄拉克嚴肅地頓了一下,以克制他的憤怒,“我就熔了你的諾貝爾獎章。”
“這不公平!”埃爾溫哀嚎起來,“是這小子主動要求的,你應該退他學,而不是懲罰我,你這是赤裸裸的護短,和種族以及地域的歧視。”
“你可以試試。”保羅可不吃他這一套無賴的抵賴和無端的控訴,只是有意無意地瞥了瞥實驗室另一端的獎牌陳列櫃中的兩枚嶄新的諾貝爾物理學獎章。
“嗯……”薛定谔順着保羅的眼神望過去,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并開始認真思考着,平時除了物理和數學,從不多說廢話的保羅,所說出的威脅到底有幾分真假。
“教授,我建議我們轉入地下。恐怕狄拉克助教的威脅沒有人會當做兒戲。”霍華德趁保羅正在低頭寫着公式,悄悄湊過來,笑眯眯地戳了戳足足大了他三十歲卻十分與他臭味相投的埃爾溫。
“好吧!”得了這麽大一個臺階,埃爾溫大力地拍了拍霍華德的肩膀,在保羅的瞪視下,收斂了笑聲,小聲在霍華德耳邊說道:“這周末,牛津,我的公寓,将有一場派對。”
随即,兩人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
因為不滿于德國納粹對于猶太人的種族歧視,這一年,埃爾溫·薛定谔離開了他所執教的柏林大學,只身定居英國牛津,并且時常到他的朋友保羅·狄拉克所教書的劍橋進行以演講和學術讨論為名的蹭吃蹭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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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的劍橋靜默地伫立在因工業發展而産生的濃厚霧霾中,孤零零的羚羊雕塑低着頭,像是在悲天憫人地盯着一腳已經邁向堕落的霍華德,而步履匆匆的霍華德也恰巧在此時擡頭,迎上了那只“羚羊”。
“呃,嗨。”霍華德知道那很傻,和一個雕塑打招呼。不過他就是不知道怎麽了,被這只“羚羊”盯得發毛。“呃,我只是去參加薛定谔教授的波動力學同好交流會,并不是去做壞事。”周圍并沒有人,霍華德卻振振有詞,不知道他是在說服那只“羚羊”還是在說服他自己,還好此時沒有人經過,不然他們一定會以為他們劍橋的驕傲,史上入學年齡最小的物理學天才霍華德被他古板的助教逼瘋了。
霍華德摸了摸自己被凍得通紅的鼻頭,又擡起頭看着那只“羚羊”,“你知道麽,薛定谔教授對我說,他越風流的時候,對于他的科學研究就越有靈感,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
“哦,我親愛的霍華德,我聽到你在質疑我。”
霍華德聞聲驚覺,左顧右盼,看到埃爾溫從“羚羊”身後走出來,對了,他們約好在這裏見面,只不過因為霍華德沉迷于和“羚羊”精神交流而忘記了此事。
“吓死我了,我還以為潘神以你的聲音降臨人間,像要是幫助孤獨的我驅逐人生道路上的恐怖呢。”
埃爾溫聞言笑了出來,“我親愛的霍華德,你真是善于轉移話題。”
“而你善于戳破我的小伎倆。”霍華德眯起大大的眼睛,像只姿态慵懶的貓。
“那當然了。”埃爾溫拐過霍華德的肩膀,“你養貓麽,我親愛的霍華德。”
“不,為什麽這麽問?”
“那麽你相信風流和專一可以同時存在麽?”
“你的貓還好麽?”
“……”埃爾溫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是的,它很好,以及剛才的兩個問題并無關聯。”
霍華德得意地笑着,并且他覺得并不是那麽冷了。
“一群可笑的哥本哈根學派說,沒有測量之前,一個粒子的狀态模糊不清,處于各種可能性的混合疊加。簡直荒謬。”
“等等,你和狄拉克助教吵架了?”霍華德敏銳地察覺到埃爾溫的臉色一變,他也知道,保羅是哥本哈根學派的重要成員之一。
“只是争辯,争辯。科學家的事,怎能用吵架來形容。”
霍華德讪笑了一下,沒等他開口,埃爾溫就繼續為自己辯解了起來:“如果我有一只貓,我把它關在密封的、不透明的盒子裏,然後把這個盒子連接到一個包含一個放射性原子核和一個裝有有毒氣體的容器的實驗裝置。這個原子核有50%的幾率衰變,一旦衰變,就會打開毒氣容器,貓就會死。”
“所以?貓的存活幾率是50%啊。”霍華德不明白埃爾溫想要如何用那只可憐的貓來駁斥哥本哈根诠釋。
“但是我并沒有打開那個盒子,我并不知道衰變有沒有進行,如果根據保羅的理論,衰變可能發生也可能沒有發生,但是都同時存在并且疊加在那個盒子裏,以此推論這只貓可能死了也可能沒死,但是又同時死了同時又沒死。衆所周知的,這并不可能。”
“你在偷換概念,你把量子的微觀不确定性偷換到了宏觀的不确定性上。”
“這并不是偷換概念,只是等價轉移。你不可否認我的假設沒有任何纰漏。”
“……”霍華德想了一下,“那麽狄拉克助教是怎麽駁斥你的?看你的樣子,他占了上風不是?”
“他扯了一些坍縮,一些在‘觀察的一瞬間,所有的疊加狀态的突然中止’,亂七八糟的毫無依據。”
“确實毫無依據,因為沒有公式可以描述坍縮,我想狄拉克助教那般将‘自然的法則應該用優美的方程去描述’當做他畢生的理念的人,沒有方程作為支撐,恐怕他自己也覺得站不住腳吧。”
“是的。”埃爾溫得意了一下,“所以他并沒有占得上風。”但随即埃爾溫又蔫了回去,“但是他決心研究出那個方程,并以此為借口把我打發了出來,迫使我走進這該死的霧霾裏,陪着你挨餓受凍。”
“那他可真是善解人意。”霍華德哈哈大笑了起來,“快走吧,我的腳都要凍僵了,你說的派對在等着我們!美人在等着我,而你可憐的貓也在等着你。”
“再說一遍,我的貓之于我并不等同于美人之于你!”
“哈哈哈!”
1933年,量子力學奠基的重要一年,就在争論與嘲笑間,被踩碎在霍華德輕快的小跑步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