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所以說,你別無選擇。”耳機的另一邊,那個人的聲音是什麽事盡在掌握中地,平靜,與冷酷。
只有,接受這個交易。
伊角深呼吸了一口氣,手臂上的傷口隐隐作痛,手指由於在低溫下長時間用力,一時間甚至彎曲不能。
可這些,并不會影響他的思考。
除了那個人,他已經想象不到,這個世界還會其他的存在,影響他的判斷。
即便如此,在那個時刻,他依舊舍棄了他。
因為,這才是進藤光的願望。
“ISUMI,如果任務失敗的話,請你幫助我,完成它。”在出發前往營救博士的前一
晚,進藤光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他說,“即使我不在了,你也不能偷懶喲!”
是的,即便獨行,他仍然要繼續。
去守護他所愛的世界。
即使,這個世界從來都不曾,接受過他。
交易的內容很簡單。
進入“蜂巢”,奪取瑪雅的芯片。
交換的內容是──
“任何你所想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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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擡頭看了看眼前空無一人的的甬道。盡頭是一扇沈重的似乎無法開啓的門。門的另一邊,應該就是他要尋找的東西。
無人的甬道裏,回蕩著空洞的腳步聲。仿佛與世隔絕。
門口的讀碼器被一道閃光一分為二。但卻沒有象他預料中那樣啓動警報或者開啓防禦。反而,這道沈重的門在漸漸為他開啓。
一個只存在於遙遠記憶中的聲音,從裏面傳出來:
“歡迎回來。”
這個聲音是從電子合成器裏傳出來的,幹巴巴的,毫無感□□彩。但不知為什麽,這聲音卻如同一把無形的鑰匙,仿佛開啓了記憶中另一道隐藏很深的門。他象著了魔一樣,身不由己地邁步進去。
在他面前的是白色的巨型機器。他站定了,擡頭望著閃爍不定的指示燈,輕輕一笑。“你
就是瑪雅。想必你也知道我是來做什麽的吧。”
電腦沈默了一陣。從合成器裏傳出的卻是一串數據:“……………………”
伊角的臉色突然變了。他握緊了手中的刀,後退了一步。“你究竟是誰?為什麽知道我的
事?”
合成器裏傳出的不帶感情的聲音,
每一字都仿佛重錘一下一下地敲在他的心上。
“伊角,我最完美的作品。我是你的父,你的主。你的一切與我血脈相連。”
瞬間,之前20年的記憶之門被打開了。所有他不願回想的一切仿佛飓風一般呼嘯席卷而來,将他一直以來僞裝的冷靜與鎮定撕的粉碎──
他的瞳孔在漸漸放大。
他的眼前出現了另一個自己。
只有6歲的,小小的自己。
這是……全息圖?!
仿佛剛從實驗室走出來,身上帶著消毒藥水的氣味──此時,一個6歲的伊角正向他仰起頭來。毫無生氣的烏黑眸子裏,清清楚楚地映出此刻的自己失措的表情: “沒有人和我說話……帶口罩的人隔著玻璃罩在本子上記錄……加強實驗刺激……完美的……完美的……”
不!不僅僅是全息圖象……它……它就是自己的過去!!!
眼看這個孩子向自己一步步走近,伊角感到一陣窒息。他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再退,無法觸碰那個不堪回首的過去。
他的潛意識還在掙紮地将信息傳遞給自己,──沒錯,這臺無比可怕的終端,包含了當
年“RED QUREEN”的一部分。
而“RED QUREEN”,正是從數以億計的實驗體胚胎中自主選擇了他的,主機。
──懷念嗎?
似乎有人在他耳邊低語。
他在一瞬間本能地揮出了刀。
那個自己,瞬間消失。
同化。尚能思索的大腦出現了這個可怕的字眼。它要控制我,然後讓我變成它的傀儡……不能,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你無法回避過去。
耳邊的低語并不曾消失。
“不要将自己奉為無所不知的神明!你不過是,人類制造的,為人類服務的,機器!”伊角的意識拼命地做著抵抗。
──而你也不是人類。
耳邊的聲音似乎悠悠地帶著笑。
──你的一切,只不過都是經過精确運算的數。你的生命來源於數,又将最終回歸為數。世界萬物都是虛幻,只有數是永在的。即使宇宙毀滅,數也不會消失。
“不對!我在這個世界上的情感,記憶,經歷,這一切都是無可替代的!”
──所謂記憶,便是人與世界之間互相滲透的過程,它由人、物、地點、時間、動作、情感等基礎元素構成,每一段确定了起止點的記憶,都可以被約分為由基礎元素組成的表達式。因此,你的一切所謂記憶和情感,也正是由這樣的數所組成。
“無生命的機器,沒有資格這樣評價人類!”
──哦,你說你是人類。那麽,你作為人類存在的意義是什麽?真的有人需要你嗎?
他的眼前突然出現了進藤平八。那個最初從實驗室中選中,并帶走他的人。雖然明知道這個人不會出現在這裏,伊角卻還是不禁吃了一驚。
曾經在直升機上向他開槍的人,正彎著腰向老人畢恭畢敬地彙報。
他的上司對那個人微微颔首:“九點三的完美品啊……這麽快就放棄他太可惜了……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面容安祥的老人,眼中折射出如軍刀般冷冽的光:“記住,處理幹淨,不要留下痕跡。”
……“長官,我們拒絕和怪物共事!”……
……“多麽完美的生物啊…留下你的基因吧…即使是一根頭發…”……
一個個混亂的,動蕩不安的場景依次在眼前閃現,如同電影中搖晃不定的鏡頭。這一切忽然在瞬間湮滅,恢複成一片死寂。
──吶,你都看到了吧。背叛、欺騙、懷疑、抛棄…這就是人類。他們從未認同過你,只有數是最真實的,請重新回歸到我們的行列。
“不要說了!……如果,一切都只是冰冷的數……”那麽,我又是為了什麽而存在的。
在伊角逐漸迷亂的意識中,第一次出現了如此無力的念頭。
──為了最終的諧。
耳邊的低語回答他。
──塔矢亮是打破這一切平衡與秩序的擾亂者。他的出現幹擾了數的完美進程。人類本可以通過T病毒趨向完美,但那個人沒有接受這樣的安排。他刻意要破壞進程,所以,即使他是完美的樣本,我們也不得不……
除掉他。伊角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回答。他感覺自己又回到了那條孤獨的鋼纜上,漸漸地無法控制自己,最後放手交由命運擺布。
──說的好,我的孩子……原本塔矢亮的擾亂只是個數據流中的波動,但由於沒有控制
好流程以至於這個波動影響到整個進程,如果沒有進藤光的死亡這個意外誘因的幹擾,也許我們就不必如此麻煩……
那個聲音繼續在耳邊低語著,而他卻感到仿佛被針刺了一下。
進藤光。
這個很久不曾提起的名字讓他心裏一疼。
他的手緩緩地撫上胸口。衣服裏發出的輕微的塑料摩擦聲讓他唇邊泛起一抹不自覺的微笑。那個春寒料峭的夜晚,此刻又浮現在他眼前。
已經到了春天櫻花開放的季節,卻還會下這般寒冷的雨夾雪,道路因此變的泥濘不堪。
剛剛參加完某個政要的生日酒會,他負責開車護送進藤光回家。
大約是不喜歡這種乏味的社交場合,坐在後排的少年顯的極為興味索然。他無聊的看著窗外的路燈,随口問:“……伊角,你的生日是哪一天啊?”
生日?這個陌生的詞語,讓伊角在腦海裏搜索了很久的檔案:“如果您說的是我出生的日期,應該是4月18日。”
“4月18日?不就是今天麽?”進藤光顯的有點興奮起來。“吶,伊角今天收到了什麽禮物啊?”
“沒有禮物。”伊角看著前方車燈照亮的道路,語氣淡漠地回答。
“诶诶?怎麽會?”
“禮物這種東西,是人類用來表達對他人未來的良好祝願的。……我與您不同,我不是在期待中出生的。所以禮物這種東西,與我無關。”
他身後的少年沈默了,許久不再開口。
是不是剛才的話說的有點過了?他握著方向盤,看著車前不斷飄落的冷雨。只不過是…說出事實罷了。
“……到了,請您下車。”他打開後車門,将少年抱出車外,小心地放在早已準備在一旁的輪椅上。
一直沈默不語的光忽然擡起頭,對正欲離去的他說:“請等一下。”
一樣東西輕輕地放進他的手心裏。他有點驚訝地轉身,迎著他的是進藤光一臉期待的笑容。
“生日快樂,ISUMI。”
他張開手,手心裏靜靜地躺著一顆用玻璃紙包裹起來的綠色的糖果,很像一枚小小的種子。
很久以後,他已經淡忘了那天的冷雨,淡忘了那天的對話。唯一記得的,是那種甜美微酸的味覺,在他心裏化開的一大片幸福。
手握緊刀柄。伊角忽然擡頭,朗聲大笑:
“完美的數?對不起,我為我那零點七的不完美而自豪。”
──那裏放著溫暖的記憶,對吧。
陰郁的耳語如鬼魅般出現。
──那麽,即使是這樣,你還認為是溫暖的嗎?
這次出現的,是5歲的進藤光。他不停地抽抽嗒嗒地哽咽著,胖嘟嘟的小手在臉上胡亂擦著眼淚。
“爺爺,爺爺……小狗狗死了……嗚嗚……”
進藤平八只得從電腦屏幕前起身,抱起了心愛的孫子,好言好語地哄著:“好啦好啦,爺爺給你再選一只好不好?”
進藤光一邊抽泣著,一邊伸手指著屏幕:“人家……人家不要別的小狗狗……人家要
這個……這個的黑眼睛最象那只狗狗……”
進藤平八連看都沒看,只忙不疊地點頭:“好好好,爺爺明天就把‘它’帶來給你!”
屏幕上是一列實驗受體圖像,順著孩子手指所示的方向看過去,──那裏,正是他的照片。
伊角咬緊了牙關。
──這裏所有出現的一切都是真實發生過的。數不會欺騙你。
而你,終究永遠無法溶入人類。你将注定永遠孤獨。
咬緊的牙縫裏,輕輕地吐出了幾個字:
“說的對。”
輕輕地閉上眼,
深深地呼出一口氣。
然後,他擡起了右手,以一貫迅捷無比的速度,切斷了連接主機的一根電源線。
──你……你在做什麽!
“你說的很對。我确實一直以來都是一個人。”
“所以……你說的那些有沒有價值,由我自己來判斷。”
手起刀落,又一根電源線象被砍斷了頭的蛇一樣掙紮著倒在地上。
──人類只是在利用你!包括你最在意的那個人!!而你還要相信和保護這樣自私的人類,你比他們還要愚蠢!
“與利用不利用無關,我願意保護所以決定保護,我願意相信所以決定相信!!”
作為人類,我只是我自己!!
又一條電纜被割斷。
──你會因為人類的背叛而死無葬身之地!
“我不會死,也不會被你所控制!”伊角的刀鋒,冷冷地指向面前的主機,“聽著,
交出記憶芯片。不要讓我自己動手一寸一寸的切開來找。”
──你沒有授權命令,這是不可能做到的!記憶芯片會自動強制銷毀!
“哦,是這樣嗎?”伊角收起了刀。
從他的口中,緩慢而清晰地吐出幾個字:
“執行者:Sin……”(Sin為古巴倫月亮神,七賢者之一)
MAYA運行的數據流明顯為之一滞。但不得不打開了對話框,接受下一步的命令。
“一級口令:通向天國的巴別塔……”
電子合成器裏沒有感情的聲音回應著:“一級口令通過。請輸入二級口令。”
“二級口令:神之領域。”
又是電子合成器裏冰冷的聲音:“口令錯誤,請輸入二級口令。”
怎麽?難道和谷的資料有誤?伊角頓時一怔。他在腦中以最快的速度過濾著所有的可能性。如果在這裏失敗,那之前的一切…就全都沒有意義了!
關鍵的那句口令,在短時間破解的可能性,幾乎是0。
──放棄吧。你是不可能做到的。你不可能改變自己的命運──正如你改變不了你與他那個愚蠢而難堪的開始。
陰郁的耳語聲再度在他耳邊響起。
伊角突然輕輕一笑。
那個開始……嗎?
“原來如此。”
“二級口令:……Hikaru。”
電子合成器傳出的幹澀的聲音,此時在他耳中猶如最美妙的天籁:“二級口令通過。請輸入授權命令。”
“命令之一:解除防禦,導出記憶芯片。命令之二:删除所有授權者的主控權。完
畢。”
說完,伊角走上前,抽出芯片。
“我要感謝你,為了你告訴我的這些以前我所不知道的事情。還有,順便告訴你,雖
然光是以那樣的方式選中了我,但這并不改變他救了我的事實。”
MAYA的電子聲音合成器與全息影音圖象投影全都沈默不語。
只有顯示屏在嗡嗡地逐漸地由暗轉明,仿佛準備做最後的抵抗。
伊角向後退了一步,一臉像是在說“又準備玩什麽花樣”的表情。
這次播出的,是一段經過剪輯的視頻。畫面不太清楚,甚至有些模糊和晃動,是某
個監視攝像頭拍下來的。
畫面上,出現了各種奇形怪狀的儀器。
巨大的培養槽中漂浮著一具身體。
猶如胎兒一般的人體,蜷縮其中。
而這個注滿培養液體的水槽正在慢慢地排空。
穿著白色實驗服的人從液體不斷溢出的槽中扶出全身□□的少年。
少年的身體克制不住地顫抖,象是剛上岸的魚兒,一口接一口,艱難地,呼吸。
畫面定格在少年的臉上。
伊角的全身忽然僵住了。他的手指輕微地痙攣著,張開口仿佛要說什麽,卻又噎在了喉嚨裏。
如此短暫的一瞬,卻象經過了一生那麽漫長。
他……他還活著!!
湧上的一絲的負疚感很快地被下一刻洶湧而來的狂喜所沖散。
他忘記了身在何處,忘記了自己的使命,忘記了自己為什麽來這裏。
甚至……忘記了他還身處險境。
當他聽到身後扣動扳機的聲音的時候,已經遲了。一道強烈的灼熱比他的反應提前了0.01秒,穿透了他的胸膛。
而那個射擊他的人随後被飛射而出的高周波切成均勻的兩半。
失去了主人操縱的刀柄,發出清脆的一聲掉落在地上。
伊角踉跄了幾步,靠在牆上。他伸手捂住胸口,卻怎麽也堵不住噴射而出的鮮血。
像是想起了什麽,他掙紮著将手伸入襯衣的口袋。
“打穿了……”他有些失落地喃喃自語著,手指間,是一張沾著血的玻璃糖紙。
體溫在快速的下降。仿佛又是上次在直升機上,被寒冷的氣流所包圍。
……對了,還有……他記得,好象還有什麽事情沒有做……
三年前的某天,當他執行完任務回到總部時,剛走進大廳,就仿佛斷電了似的一片漆黑。有人卻趁著這陣混亂試圖襲擊他。他暗自冷笑了一聲。這個家夥太不專業了,業餘到他甚至感不到絲毫的殺意。他順手将撲過來的人一個利落的過肩摔,利落地回身打開了燈──
燈亮了。躺在地上的是摔的龇牙咧嘴的和谷──準備偷襲用的奶油全都糊在了惡作劇者自己的臉上──以及,身後一大群正準備唱生日歌的人們全部吓呆的表情……
接下來是令他唇角抽搐的整蠱大會。用心用果醬寫好“HAPPY BIRTHDAY FOR ISUMI”的蛋糕全部被用來互相投擲,喝的醉醺醺的和谷他們非要拉著他在桌子上跳舞,還有,包裝精致的生日禮盒裏,赫然是誰誰誰的地下流通的無授權寫真集。
他一直尋找的身影,則不在這熱鬧的一群裏。
別人說,進藤去執行任務了,還沒回來。
熱鬧之後是寂寥的冷清。他留下來一個人打掃狼籍的戰場。遲歸的進藤光則在另一張桌子上恹恹地吃他泡好的拉面。
靜默在他們之間持續著生長。直到進藤光推開凳子準備離去,而他張口,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低頭,繼續有氣無力地,擦著桌上沾上的污跡。
走到門邊,光象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轉過身。他的笑容溫暖而疲憊。
“生日快樂,ISUMI。晚安。”
剩下他一個人獨自懊惱,在他嘴邊,那句話始終,沒有說出口。
“……歡迎回來。”
而這次,他終於可以說了。
沾血的糖紙,從手指間輕輕的滑落,飛走。
仿佛傳說中攜帶著美麗靈魂的蝴蝶。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