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不知僵持了多久,李碎突然輕笑一聲:“傻瓜,我是騙你的。”
他神情自然,唇角微微勾起,剛剛那個還在渾身顫抖的人仿佛憑空消失了。
我困惑地皺起眉,這人又在發什麽神經病?
他伸出食指刮了下我的鼻子:“我是逗你玩的,我們長得一點都不像,怎麽可能是兄妹?”
……哈?
他在耍我?這些天他都是在耍我?
我驀地坐起:“那你為什麽要收集爸媽的資料?”
李碎一臉鎮定:“為了威脅你。”
“親子鑒定呢?”
“僞造的。”
“可你的眼睛像媽媽,鼻子像爸爸。”
“都是你的心理作用。”
我還是不解:“你不是還說過我們嘴唇很像嗎?”
李碎勾起唇角:“那只是親你的借口罷了。”
難怪。
難怪。
我就說也太巧了。哪有這麽狗血的事正好攤到自己頭上。
這個混蛋果然是故意整我的。
他不是我的哥哥,我們沒有觸犯禁忌,沒有堕入地獄。
多日來積壓在心頭的烏雲一下子消散了,我按住狂跳的胸口,明明在笑,眼尾卻有淚滑下來。
下一秒,我撲上去對李碎又踢又咬:“你個騙子!魔鬼!精神分裂!人格扭曲!”
李碎的襯衫紐扣被我扯壞了幾顆,頭發也亂糟糟的,他頹喪地倚靠在床頭,卻在努力沖我笑:“這樣,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吧?”
烏雲,再一次飄了過來。
李碎的夢想,是跟父母相認。
即使手上早已沾滿鮮血,可跟爸爸媽媽撒嬌,一家人住在大房子裏,卻依然是他從小到大最渴望的夢想。
他只是想要被愛而已。
然而這樣的他,卻願意為了我,放棄與父母相認。他是病态的、扭曲的,卻也是無知的、空白的。他甚至不明白親情與愛情的區別。
因為我的以死相逼,他意識到,在家人與戀人之間,我們只能選擇一種關系。想要跟我在一起,就必須舍棄兄妹的身份。于是他改口,笑着說一切都是騙我的,以為這樣我就會安心待在他身邊。
——多希望,我只是想太多了。
他都說了是騙我的,就一定是騙我的。
胸口像被巨浪擠壓,我愣愣地看着李碎,試圖從他的眼神裏判斷出真假。
李碎也深沉地注視着我,我們兩人仿佛在對峙般,空氣裏流動着暗湧。
追問,還是裝傻。
有血緣關系的哥哥,還是素不相識的殺手。
我必須做出選擇。
我沒有思考多久就做出了決定。不想面對的事就逃避,這是最簡單而輕松的應對方法。
于是我開口道:“既然只是玩笑,那就删掉我父母的資料吧。”
李碎眼中閃過一絲蒼涼,但很快又笑着點頭:“好。”
我親眼看着他打開電腦,徹底删掉了那個文件夾。
“你說帶我離開幽林,是真的嗎?”我問。
李碎的語氣異常溫柔:“當然,那棟別墅是為你買的。只要你乖乖待在我身邊,我不會再關着你,你可以過回以前的生活。我們……像正常人一樣談戀愛,好不好?”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眼裏竟有些許不自信,一副生怕我拒絕他的樣子。
我不禁苦笑,搞得好像我有權利拒絕似的?我若敢說個不字,他會立刻把我生吞活剝。
我沒有回答他,而是回憶起自己以前的生活:“我幾乎每個工作日都要加班,周末會跟朋友逛街看電影,偶爾會在休長假的時候出去旅行。”
李碎低笑:“那我就買下你的公司,讓你做老板,再也不用加班。”
……這可不是正常人的戀愛。
而且靠殺人賺來的錢我豈敢亂碰。
我忍痛搖頭:“我不是做老板的料。”
李碎貼緊了我:“逛街、看電影、旅行,這些我都可以陪你做。”
“可我比較想跟朋友一起。”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萬一惹怒了李碎,妒恨之下跑去幹掉我朋友,那我就只能自殺謝罪了。
所幸李碎只是湊過來輕輕咬了下我的唇,眼中閃過細微的不悅,又很快被溫柔覆蓋,隐忍道:“可以,但晚上必須回家。”
“旅行的話晚上是回不來的。”我提醒。
李碎終于不高興了:“你不可以離開我的視線範圍超過一天。”
這跟直接囚禁我有區別嗎?變态的承諾果然一個字都不能信。
見我臉色不好,李碎放柔語氣:“好了,別不開心,你可以跟朋友旅行,只不過,必須帶上我。”
他在盡力跟我妥協。
但我還是充滿不安。
我今後的人生,将會被他一點一滴全部滲透。他會融入我所有的圈子,我的家人朋友甚至同事都會被他牢牢掌控,這比單純的囚禁更加可怕。如果說被困在幽林時我還有一絲逃出去的可能,那麽被他帶出幽林後,我将再無希望逃離他。
我始終回不了自己的家。
李碎抱着我,在我耳邊細語:“別墅裏有一間私人影院,配備按摩沙發,我們可以躺在那裏看上一整天的電影。隔壁是書房,四面牆都會鋪滿我們喜歡的書。卧室衛生間有一個巨大的按摩浴缸,我們可以在裏面——”
我連忙咳了一聲,李碎停頓幾秒,笑了笑:“院子裏有個雙人秋千,我們每晚都可以坐在秋千上聊天看星星。天氣好的時候我們就出去旅行,把你喜歡的城市或者國家全部去一遍。”
他在描繪一個無比夢幻的未來,我不自覺沉浸其中,甚至在腦海裏勾畫起了那些場景。
李碎繼續說:“逢年過節的時候我們一起回家探望父母,在後備箱裏塞滿給他們的禮物。然後陪爸媽包餃子,看電視,聊家常。”
我忽然清醒過來。
他還是不肯放過爸媽。
面前這個男人早已跟黑暗融為一體,根本不可能帶給我什麽美好未來。
“我想一個人回家看爸媽。”我說。
“我們餘生都将在一起,只是以戀人的身份,你帶我回家見見父母,也不可以嗎?”李碎眼裏竟有祈求。
他卑微的樣子讓我心軟,也讓我憤怒。明明是惡魔般的存在,只要他想,随時可以把我挫骨揚灰吞進肚子裏,卻擺出一副脆弱無辜的神情,引誘我陷入自責。
我硬起心腸:“別扯什麽餘生不餘生的,說不定下禮拜你就變心了。”
李碎表情陰下來:“不可能,就算我死了,去了陰間,化成厲鬼,也只要你。”
我目瞪口呆。
這人到底是在講情話還是在下詛咒?
心裏忽然涼飕飕的,我連忙敷衍道:“行了,回家見父母可以,但不準在他們面前亂說話。”
李碎眼神一熱,湊過來吻我,唇舌交纏了好一會兒,他的氣息移到我耳邊:“明天我有點事需要去解決,回來馬上帶你離開幽林。”
我知道他又要去殺人了,下意識想推開壓在我身上的他。
……推了半天沒推動。
李碎沒有再鎖門,還留了一把鑰匙給我。
又一次拿到這把鑰匙,心境卻已大不相同。
結果我等了他五天。
第一天,我懷着期待收拾了一下行李,思考出去以後要怎麽跟家人朋友解釋這一切,可直到晚上李碎都沒有回來。第一次獨自在幽林過夜,屋外的風聲讓我心裏發毛,把自己緊緊裹在被子裏,依靠胡思亂想來驅散恐懼,想爸媽,想李碎。
第二天,同上。
第三天,同上。
第四天,我懷疑李碎是不是在外面邂逅了今生摯愛,把我丢在幽林不回來了。我捏着鑰匙思考要不要自己跑路,但回憶了一下那天的鬼打牆,又迅速打消了念頭。
第五天,當我站在窗口,看見李碎的身影從森林裏冒出來時,條件反射就往他奔去。一副小別勝新婚的架勢,這讓我有點羞恥,連忙放慢腳步。
等我故作矜持地走到李碎面前,才赫然發現他竟然斷了一條胳膊,嘴唇發白,臉上一絲血色都沒有。
李碎手裏的皮箱滑落在地,虛弱地靠到了我肩上,低聲說:“渺渺,我好想你。”
我大驚失色,立即扶他坐到旁邊的秋千上:“你胳膊怎麽了?”
李碎沖我笑:“沒事。”
他的襯衣滲出大片血跡,我掀開一看,發現他原本就布滿傷疤的身體又增加了許多新的鞭痕,那條斷掉的胳膊更是血肉模糊。
我不禁倒吸一口氣:“你應該去醫院。”
李碎搖頭:“我不能讓你等太久。”
——傻子。
我低嘆,追問道:“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李碎拉過我的手放到他臉上,掌心觸碰到他冰涼的肌膚,令我心頭一酸。
他輕聲說:“那天,我奉命去殺一個男人,他像之前所有被殺者一樣,跪下來跟我求饒。”
“跟其他人不一樣的是,當他知道自己必死無疑後,對我提了一個要求。”
“他祈求我,給他點時間,讓他發最後一條信息給他的家人。”
“那條信息的內容很短,只有簡單一句話,老婆,我永遠愛你和孩子。”
“然後他擦掉淚,臉上再沒有任何害怕,對我說,動手吧。”
“家人與愛,竟然戰勝了死亡的恐懼。”
“那時的我,想起了正在幽林等着我的你。”
我低頭看他,發現他的睫毛正微微顫動着。
“你說過,不想再看到我殺人的樣子。”
“我想了很久很久。然後收起匕首,放走了那個人。”
“背叛組織是要付出代價的。像小時候一樣,我又一次被關進了小黑屋。我早已長大,只要有心反抗,想逃出去很容易。但從此以後便會過上被組織追殺的逃亡生活,我不能讓你陪我陷入那種危險。”
“這些年我為組織做了不少貢獻,所以頭目并沒有直接要我的命,而是鞭打了我三天三夜,然後卸掉我一條胳膊,只要我能撐住不死,他們就放過我。我挺過去了,我必須挺過去,因為你還在等我。”
“自此,我便跟殺手這個身份,一刀兩斷了。”
“渺渺,我做得對嗎?”李碎坐在秋千上,蒼白的面孔寫滿殷切,似乎在期待我的誇獎。
我不自覺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腦袋,低聲說:“乖,做得很好。”
李碎的眼睛微微彎起,如同孩童般高興。
心底似乎有一處融化了,我忽然很想抱抱他。
然而我擡起頭,發現李碎身後不遠處,正直直站着一個人。
黑色沖鋒衣,瘦瘦小小,髒兮兮的臉。
——是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