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是的,我幾乎快被李碎馴服了。
他的溫柔,他的執着,他為我編織的未來,都在一點一滴迷惑我的心。
盡管那是罪惡的,違背了天理的,我卻還是無法抵擋地被他吸引。
我正在沉淪,甚至遺忘了前方是萬劫不複的地獄。
直到辛然的出現。
她直直站在那兒,盡管身形瘦小,卻不見一絲孱弱,眼神透着股決然。雖未開口,卻已道盡千言萬語。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出她這些日子是如何挺過來的。以絕望為食,與死亡為伴,逆境反而讓她更加強大。
原以為她會對我恨之入骨,可她卻只是笑了笑,沖我做了個噓的手勢,然後握着一把折疊刀,開始緩慢靠近李碎。
我瞬間明白,辛然是回來複仇的。
她猜到了背包裏的石頭是李碎換的,把她綁在屋外風吹日曬的人是李碎,想置她于死地的人也是李碎。
辛然真正恨之入骨的人,是李碎。
在死亡邊緣徘徊了那麽久,縱然是再沒腦子的人,也該懂得不打無準備之戰。
經歷了上次的失敗,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她絕不會再冒然行動。
辛然一定看出了李碎傷殘,也摸清了走出幽林的路。
可她憑什麽,認為我會幫她?
我的心跳飛速加快,而李碎對此一無所知,正沖我溫柔地笑,身體的傷痛讓他暫時喪失了警覺性。
——李碎,還是辛然?
我常常面臨各種選擇。
是對真相追根究底,還是裝傻充愣逃避事實。
是有血緣關系的哥哥,還是素不相識的殺手。
是一輩子被困在幽林,還是出去住所謂別墅。
無論我做何選擇,都是建立在被李碎牢牢控制的前提下。
李碎給我的,從來都沒有自由這個選項。
正如他所說,我們餘生都将在一起。
我和爸媽,餘生都将活在他的陰影之下。
即使他洗白殺手的身份,再不囚禁與強迫我,從此對我萬般遷就,我也永遠忘不了他講過的那個故事。
雖然他嘴上說是騙我的,可他眼中對親情的渴求不是假的,迫切想要見我父母的心不是假的,提起一家四口時話語中的期待與憧憬也不是假的。
就算我能裝一輩子傻,可爸媽呢?他們會認不出自己的孩子嗎?
只要有李碎在,我就不可能再過回以前的生活。
為了我,他舍棄親情,脫離組織,失去胳膊,一身狼狽,卻仍舊在努力沖我微笑。
我很想抱抱他,但,我更想做個正常人。
于是,我輕輕按住李碎的肩膀,與他四目相對:“李碎,我喜歡你。”
李碎身形一僵,滿眼都是震驚,似乎不敢相信我的話。
這樣一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會放到我身上,更加無暇察覺身後的辛然了。
我繼續說:“不管我如何逃避與抗拒,這幾天晚上我獨自躺在被窩時,腦海裏竟然全是你的影子。我是那麽想念你的呼吸、親吻和擁抱。曾經最令我害怕的你,如今卻是唯一能帶給我安全感的人。我身體裏每一個細胞都在承認,我喜歡你。”
李碎眼神在顫抖,表情變得不知所措。
而辛然,正在一步一步接近我們。
“那天你為我洗床單,是我第一次心動。我覺得你這人好奇怪,明明是個冷血殺手,卻又做出這麽溫柔的事,帶着費解和迷惘,我的心開始為你悸動。後來你誇我好看,我心底不知多雀躍,二十幾歲的人了,卻像個情窦初開的高中生,真是傻極了。”
“你每一次對我好,其實我都暗暗記在心裏,只是我始終懷有罪惡感,糾結于這樣的感情到底該不該存在,所以才一次次推開你,拒絕你,痛斥你。但此時此刻,我忽然不想管那麽多了。”
我雙手捧住李碎的臉,俯下身,緩緩靠近他。
李碎的瞳孔,綻放出明亮的光,比任何時候都要耀眼奪目。
“李碎,無論你是誰,無論我們是什麽關系,我都喜歡你,永遠喜歡你。”
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我看到李碎的眼睛在微微閃爍着,像只乖巧的小狗,靜候主人的親吻。
在四瓣唇相觸的前一秒,辛然終于停在了李碎身後,高高地舉起了刀。
我并不害怕跟李碎在一起,我怕的是,看到父母絕望崩潰的樣子。
事情還沒有發生的時候,人們永遠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決定。
就像曾經總嫌棄爸媽太唠叨、無比渴望一個人搬出去住的我,永遠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為了爸媽,親手将一個人推向死亡。
盡管這個人,可能是我的親生哥哥。
結果那把折疊刀卻是直直刺向我的。
一股巨大的沖力後,我緩了好一會兒,才發現自己正被李碎護在身下。他用僅剩的一條胳膊替我擋下了一刀。刀身狠狠插入他的肩膀,瞬間血流如注。
我瞪着辛然,在心裏大罵她八輩祖宗。
辛然沖我眨眨眼:“抱歉抱歉,他畢竟是反應靈敏的職業殺手嘛,我怎麽可能輕易傷得了他呢?但如果我的目标是你,他肯定條件反射替你擋下來,這是計策,計策喔!”
李碎終于意識到了什麽,雙眸剎時失去光彩,呆滞的目光慢慢落在我臉上:“剛才的告白,全是假的嗎?”
而我心裏想的是:只捅中肩膀,是死不了人的。
我心一橫,毫不猶豫地拔出插在李碎肩膀上的刀,對準他的脖子用力捅了下去。
李碎沒料到我會有此舉動,下意識攥住我的手腕,刀刃一歪,在他臉上劃了一道很深的口子。那張曾經俊美的臉龐,此刻血肉外翻,變得無比猙獰。
等我反應過來時,手上的刀已經被李碎奪了過去。
我立即沖不遠處的辛然喊道:“快把地上的皮箱撿起來!裏面有槍!”
辛然反應迅速地撲過去打開了皮箱,拿出一把黑色手槍,熟練地上膛,将槍眼對準李碎:“真巧,我學過怎麽用槍。”
哪怕李碎現在一刀刺穿我的心髒,我也認了。在他殺了我那一刻,辛然的子彈也會飛向他。讓我們把所有秘密都帶去地獄,那樣爸媽就永遠都不會知道發生了什麽。
唯有死亡,才能掩埋一切。
可他卻只是定定地望着我,微弱的聲音飄進我耳朵裏:“為什麽?”
為什麽?
還能為什麽?
從一個怪物身邊逃走,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我與他四目相對,身體在顫抖,聲音卻似寒冰:“從開始到現在,我唯一的信念,就是逃離你。”
李碎擡起手,指尖撫過我的臉,無力一笑:“你騙人。”
我猛地推開他,沖辛然喊:“快開槍!”
還有什麽好懷疑的呢?
我和李碎一定是貨真價實的兄妹。
因為我們的血液,一樣冰冷。
不,我比他更加鐵石心腸。
之前的軟弱與順從,都是因為我沒得選。
一旦我有得選,便絕不留情。
我曾以為,如果不想被黑暗吞噬,就只能自己化身光明。
然而不是這樣的。
那點微茫的光,轉瞬即逝,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與黑暗融為一體,從而滋生出更為強大的黑暗,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随着一聲槍響,李碎的後背綻開血花。
昔日那個仿佛能掌控一切的孤傲殺手,此刻輸得一敗塗地。
渾身上下如垃圾般狼狽不堪的他,始終深深地注視着我。
那雙細長的眼睛,藏着萬種情緒。
蒼涼,憂傷,凄然,無助。
還有,微弱的,虛無缥缈的,一絲希望。
直到這一刻,他還是對我抱有希望,認為我會站到他那邊。
就像,他第一次把我壓在身下時,我也曾抱有一線希望,以為他會放過我。
我走到辛然身旁站定,對她說:“繼續。”
辛然完全可以将李碎直接擊斃,可她卻只是随手一槍打在了李碎那條斷肢上,然後停下來欣賞李碎痛苦的表情,似在享受一場無比暢快的虐殺游戲。
她沖李碎露出無比甜美的微笑:“李先生,你實在太狠心了,連沉小姐都願意放我走了,你卻不留一絲活路給我。”
“當我發現背包裏的食物被全部換成了石頭時,對你的恨超越了一切。要知道,恨比愛強大多了。恨意,甚至可以讓一個死人從墳墓裏爬出來。你想讓我死,那我偏活給你看。”
“這股恨意,讓我瘋狂,也讓我成長,并且促使我找到了走出幽林的路。但在出去之前,我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把你踩在腳下,親自折磨你,踐踏你。就像你當初對我一樣。”
“其實,被我殺掉的那四個男人中,有一個是我男朋友。我很喜歡他,但在生死面前,愛情實在太微不足道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去碰他的屍體。可是因為你,我不得不把心愛的男朋友挖出來,一口一口吃掉他。我真的好痛苦,好舍不得喔。”
辛然露出誇張又做作的悲傷表情,好似在演言情劇,讓人分不清她到底是在瞎掰還是認真的。
又是一槍,打穿了李碎握刀的手。僅有的一只手。
刀掉落在地,他沒有去撿。
“連老天爺都在幫我,在我下手前就讓你受了重傷。其實剛才在森林裏我就發現你了,面色慘白,走路不穩,衣服上全是血,最好笑的是還缺了條胳膊。但比起直接殺死你,我還是更想看到你心如死灰的凄涼表情。傷成那個鬼樣,還堅持要跑到幽林找沉小姐,如果在這種時候被她背叛,你一定比死還絕望吧?”
辛然抛給我一個媚眼:“沉小姐,托您的福,我的複仇非常成功。瞧,李碎現在的表情,像一條沒人要的賤狗!還是殘疾的!”
說罷辛然又開始大笑,仿佛在欣賞一部精妙絕倫的喜劇。
李碎沒有理會辛然,甚至連看都沒看她一眼,而是支撐着站起身,鮮血浸透了他的衣衫,但他似乎感覺不到任何疼痛,一步一步向我走來。
他的身體發着抖,一只手在大衣口袋摸索了半天,最後掏出一根棒棒糖,顫顫巍巍地遞向我:“渺渺,這是我回來路上買的,剛剛忘了給你。”
透明的包裝紙,彩色的糖果。
再普通不過的,街上随處可見的那種棒棒糖。
被子彈打穿的手掌滲出血來,沾到了棒棒糖的包裝紙上,李碎連忙用衣服蹭掉血跡。
“你在過家家嗎?”辛然發出瘋狂的笑聲,然後又是一槍,打在了他的腿上。
李碎失去重心跪坐在地,又掙紮着爬起,一瘸一拐地繼續向前。他的身體似乎每一處都在往外冒血,每艱難地踏出一步,地面都會留下一灘鮮紅的血跡。
我下意識後退,抗拒他的靠近。
他臉白如紙,無望地看着我。很快地,李碎的喘息開始微弱,眼底逐漸被死灰覆蓋。在離我僅剩半步時,終于兩腿一軟,重重摔向了地面,再也沒有爬起來。
而那只緊抓着棒棒糖的血手,正朝着我的方向。
辛然上前踢了他兩腳,就像對待路邊的野狗,歪頭一笑:“哎呀,死透了。”
不知何時溢滿眼眶的淚,從臉頰緩緩滑落到地上。
我擡手擦掉眼淚,轉身走進石屋,翻出鏟子和鋤頭,對辛然說:“幫我一起把他埋了。”
李碎一定至死都想不到,曾經我們一起種菜的工具,如今竟被我用來埋葬他。
記得那天陽光很好,穿着白襯衣的李碎抄起鋤頭認真種菜,違和的畫面讓我忍不住爆笑,他無奈又溫柔地對我說:“不要偷懶。”
而現在,同樣的位置,我終于不再偷懶,比任何時候都要認真,手裏的鋤頭一下接着一下,奮力挖開腳下的泥土。那些已經長出根莖的菜苗,此刻被掀翻到一邊,再無人問津。
就讓這些泥土埋葬掉一切與李碎有關的記憶,假裝我的人生從未扭曲過吧。
足以裝下一個成年人的土坑,被我們很快挖好。
我拉左腿,辛然拉右腿,合力将李碎的屍體拖了進去。
那根棒棒糖掉落在我腳下,我彎腰撿起,發現它已經碎掉了。
我曾經随口告訴過李碎,正常兄妹可能會為了搶一根棒棒糖大打出手,于是他記在心裏,特意買來讨好我。
他這是,想做個好哥哥嗎?
“所以說,你真是無與倫比的幼稚。”我扯動了一下嘴角,擡手将棒棒糖扔進了土坑裏。
李碎孤零零地躺在那兒,猶如一塊破敗的抹布。一把又一把潮濕的泥土砸落下去,蓋住他傷痕累累的身體。他的胸膛早已沒有任何起伏,眼睛卻始終直勾勾瞪着我,仿佛連死也不能瞑目。
沒有家人,沒有朋友,如今還脫離了從小長到大的殺手組織,這樣一個人,即使突然從世上消失,也不會有任何人找他。他會永遠沉睡在幽林深處,腐爛生蛆,化為白骨。
當最後一把泥土蓋住李碎蒼白的臉,我的靈魂像被抽走,當即虛脫倒地。
辛然順勢舉槍對準我,笑眯眯地開口:“沉小姐,你就不怕我殺了你嗎?你可是知道了所有真相的目擊者,于情于理我都不該留你這條命。”
我懶得掙紮:“麻煩爆頭,可以死快一點,謝了。”
“你這樣搞得我都不好意思動手了!”辛然氣鼓鼓地放下槍,“算了,把你殺了就等于讓你跟李碎在陰間團聚,我才不會便宜了他!你好好活下去,跟別的男人戀愛結婚,才是對他最大的報複。”
我自嘲地笑起來。
是啊,畢竟我的夢想是交八百個男朋友。
“诶?這是什麽?”辛然好奇地翻開皮箱裏的親子鑒定書,目光漸漸僵住。
“那是僞造的。”我輕聲說,從她手中接過鑒定書,一頁一頁撕成無數片。
白色的紙屑随風揚起,散落在李碎的墳墓前。
辛然難得沉默下來,靜靜等我撕完,才轉身道:“走,回家。”
我最後望了一眼這間棺材般的石屋,想起李碎曾說過的話:一個不被家人在乎的孩子,從出生就應該待在棺材裏。
而現在,他将永遠待在這裏了。
然後我站直身子,拍拍衣服上的土,頭也不回地跟在了辛然身後。
——該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