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從小到大,我許過無數願。
希望漂亮,希望有錢,希望出人頭地。
歸結到一起,便是希望自己不要那麽平凡。
平凡仿佛是罪,人人都想擺脫。
當我終于意識到,一生平凡才最珍貴時,卻早已被命運狠狠掐住了喉嚨。
那些曾經令我厭煩的平凡日常,如今每一個細節,都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
每天早上七點,鬧鈴都會準時響起,把我從睡夢中喚醒。媽媽總會在我試圖賴床時,大踏步走進我的房間,一把扯開窗簾,讓陽光照到我臉上。
饅頭和豆漿,是家裏的固定早餐。有一次我随口抱怨吃膩了,媽媽嘴上嚷着“愛吃不吃”,然而隔天早上,餐桌上卻擺着她跑了兩條街買回來的小籠包。
爸爸一直在攢錢買車,這樣以後他每天都能開車接送我上下班了,我滿心期待着有一天能夠擁有自己的專屬座駕,不用再擠地鐵,不用再獨自走夜路。
每天出門上班前,爸媽都會不厭其煩地叮囑我晚上回家記得走大路、注意安全之類的話,我對這樣的唠叨早已習以為常,從不放在心上。
那時我每天最關心的,是如何才能少加點班,怎麽有效減肥,搶購打折的衣服口紅,以及,那位經常在公司電梯裏遇見的心儀男同事。
每天早上他都會體貼地幫我擋住電梯門,眉眼帶着淡淡笑意,用最溫柔的聲音跟我打招呼。事實上我們并不熟,除了“早上好”三個字,幾乎沒聊過別的話題,但他卻是我繁忙工作中唯一的慰藉。
那天早上,像往常一樣,我們在電梯裏相遇。
人來人往後,電梯裏只剩下了我和他。
他忽然輕聲對我說:“晚上下班一起走吧?我們順路。”
我轉過頭,發現男同事正認真注視着我,眼裏含着笑。
他沒有俊美的臉龐,也沒有高挺的身材,但很陽光,很親切,很幹淨。
他是我可以放心喜歡的那個人。
心裏刮過一陣溫暖的風。
我捂住發燙的臉頰用力點頭,在心裏把那一天劃為我的幸運日。
一下午我都沉浸在悸動中,還被隔壁座女同事調侃了一番。
下班前我特意補了補妝,卻在對着鏡子抹口紅時,被領導臨時安排加班。
我只好欲哭無淚地讓等在門口的男同事先走。
“沒關系,我可以等你。”男同事很有耐心。
“不用啦,我們明天再約吧。”我內心得到一絲安慰,但不忍讓他等那麽晚。
“也行,那明天見。”他沖我笑。
反正我們以後時間多得是。
等明天就好了。
——明天。
永遠也等不來的明天。
我定了定神,眼前有着燈光與暖氣的辦公室漸漸消退,一點一點變回了幽暗的森林。
幽林的濕冷氣息萦繞在鼻間,涼意從肌膚緩緩滲進血液裏。
帶刺的風透過衣服直直鑽進身體,似要将我撕成無數碎片。
我低下頭,發現自己的雙手沾滿了混有血跡的泥土。
“沉小姐,跟緊了,走丢我可不管喔。”
耳邊響起辛然的聲音,将我從記憶喚回現實。
我木讷地跟在她身後,每一步都像踩在荊棘中,卻一刻也不敢停下。
不知走了有多久。
當明亮的馬路晃入眼簾,我的意識開始恍惚,仿佛剛從一場長夢中醒來。
直到一輛轎車飛馳而過,揚起漫天的灰塵,驚醒了我沉寂的靈魂。
“我們還能回到以前的生活嗎?”辛然望着那輛車的背影,喃喃自語。
她表情迷惘,似乎又變成了當初那個無知懵懂的小女孩。
僅需一秒,便能颠覆平靜生活。想要恢複如初,卻需要一生。
我沒有說話,而是用力擦着手上的泥土。
辛然忽然湊過來挽住我的胳膊,嬌嗔道:“我們算不算一對患難姐妹?”
我迅速推開她:“那倒沒有。”
辛然嘟起嘴裝不開心。
我沉聲道:“從今天起,我不認識你,更不認識李碎,我從來都沒有被綁架過,也從來沒有去過幽林,只是因為工作壓力大,一時沖動離家出走而已,這段時間我都在外地見網友。無論旁人怎麽詢問,我都會是這套說辭。”
言外之意是,我絕不會出賣她。
辛然燦爛地笑了,輕輕抱住我:“辛苦了,沉小姐。”
我怔在原地,安靜地接受了這個擁抱。
然後她潇灑地轉身,走向了與我不同的方向。
從那天起,我再也沒見過辛然。
一切都恍如隔世。
街邊的樓,路上的人。
以及,爸爸媽媽呆掉的臉。
他們老了許多,仿佛與我分別了十幾年。
雖然父母對我去見網友的說法将信将疑,但也沒有追問下去。大概是我臉上的表情讓他們不忍心開口吧。
“平安就好。”我爸強作鎮定,雙手卻始終在顫抖。
“你還知道回來……你還知道回來……”媽媽的嗓子早已啞透了,嘶吼着揚起手,卻沒有我想象中的巴掌打過來,而是猛地将我拽進了懷裏,用了最大力氣抱住我。
這樣的父母,怎麽可能抛棄自己的親生兒子?
會不會,李碎講的那個故事,真的就只是一個玩笑?
會不會,真的是我想多了?
心中有一千一萬個問題,可我卻只是把腦袋埋進媽媽胸口,低聲說:“媽,我想吃你做的紅燒魚。”
我閉上眼,想大哭一場,卻流不出一滴淚。
回到久違的卧室,一踏進房門,腦海裏便響起了李碎幽幽的聲音——
“那個房間非常溫馨,有着雪白的吊頂,陽光灑滿每一個角落,書桌和衣櫥被整理得一塵不染,地板上鋪着柔軟舒适的地毯,床頭放着他們一家三口的合照,空氣中有清新劑的味道。”
“而這一切,本該是屬于我的。”
我停下腳步,擡頭看向天花板,雪白的吊頂逐漸變暗,最終變成黑色的石磚,如同一塊棺材蓋,直直朝我壓過來。
我閉上眼,提醒自己只是錯覺。
耳邊忽然響起尖利的風聲,似有一場暴風雨來襲。
我睜開眼,卻見窗外陽光大好。
我想抱抱自己,卻發現手上的泥土還沒有擦幹淨。
似乎永遠都擦不幹淨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
我記不清自己回來多久了,一個月,兩個月,還是三個月。
因為我每一天都把自己關在卧室裏,拉緊窗簾,蜷縮在床上,日複一日。
我有了新手機,每天都會收到許多同事朋友的慰問短信。我一條又一條翻看着那些短信,卻一個字都不敢回。
因為,他在看着我。
蒼白的。
陰冷的。
如同鬼魅的。
正站在那兒直勾勾盯着我。
明明窗外陽光普照,樹茂花開。
而我的周圍,卻有着驅不散的泥土氣息。
仿佛我的身體還停留在幽林深處沒有回來。
每天早上一睜眼,我的視線都會對上天花板上那只黑色的眼睛。巨大的眼珠一圈又一圈地打着轉,仿佛要把我整個人吸進深淵。屋裏飄滿了燕麥粥的香味,一轉頭,便能看到李碎正坐在床邊,沖我溫柔地笑:“起來吃東西。”
每一天。每一天。
每一天都是如此。
哪怕是處于睡夢中,我似乎都能感受到他正躺在我的身旁,像以前一樣把我緊緊箍在懷裏。
“放過我好不好?”我流出淚來,一遍又一遍哀求。唯有在他面前,我才能流出眼淚。
只剩下一只胳膊的李碎緩緩靠近我,白皙的臉龐逐漸崩裂,洶湧不斷地冒出膿血。那道我親手種下的猙獰刀疤,在他臉上漸漸擴大,彌漫至整張臉龐。他伸出冰涼的指尖撫去我眼角的淚,用腐爛的喉嚨斷斷續續發出聲音:“渺渺,我好想你。”
我張開嘴,大概是發出了尖叫,只是我什麽都聽不到。
卧室門忽然被推開,媽媽沖進來,緊緊抱住了瀕臨窒息的我。這個曾經因為長出幾根白頭發便堅決要去理發店染黑的愛美媽媽,此刻已經滿頭灰白,仿若垂老婦人。而背過身去擦淚的爸爸,曾經我心中最高大挺拔的男人,此刻的身影卻是那麽渺小無助。
而這些,都是因為我的脆弱。
這是全世界我最親最愛的兩個人。
好想把心中的恐懼與委屈全部告訴他們,好想把我經歷的每一件事都傾訴出來,好想讓他們摸摸我的頭,安慰我不用再害怕。
可我不能。
我一個字都不能講。
我只能努力沖他們微笑:“沒事,做噩夢了而已。”
既然是噩夢,便總有醒來的一天。
或者說,必須醒過來,逼自己醒過來。
我的人生,不應該被那段肮髒不堪的經歷毀掉。
太陽照常升起,四季照常更替。
這個世界不會因為任何一個人或事而停滞不前。
而我要做的,就是盡最大努力恢複正常生活。
上網,看電視,一日三餐。做一切正常人會做的事。
盡管,隐藏在內心深處的夢魇總是被不經意揭起。
比如在網站上無意間看見的,跟李碎買給我的一模一樣的裙子。
比如電視上偶然播放的,跟李碎一起看過無數遍的某部恐怖片。
比如飯桌上那碗冒着熱氣的,跟李碎一起喝過無數次的燕麥粥。
比如爸爸媽媽一次次親昵地喚着我——渺渺,渺渺,我們渺渺。
攥緊發抖的拳頭。
穩住踉跄的雙腿。
撫平痙攣的心口。
我一遍又一遍警告自己:不要崩潰。
不能崩潰。
不可以崩潰。
堅持了那麽久,忍耐了那麽久,我終于回家了,我成功了,我贏了,我憑什麽要崩潰?
又一次在半夜醒來,我看着直直站在床邊的李碎,輕聲說:“我知道你只是幻覺。”
李碎慘白着臉,想要靠近我,我顫抖着正視他,凄然一笑:“你碰不到我的,你永遠都碰不到我了。”
鮮血從他的眼中緩緩流出,如同血色的淚,滴落到地板上,連同他的身體一起,化為虛無的空氣。
只是後遺症而已,我告訴自己。
這些所謂的幻象,以及萦繞在我四周的泥土氣息,都是後遺症。
夜夜都在我夢中出現的,那張蒼白如同鬼魅的臉,也是後遺症。
李碎在我面前倒下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幽林帶來的後遺症,會跟随自己一生。
但我絕不能被擊垮。
因此變得消沉抑郁,餘生都活在夢魇中,那是傻瓜才幹的事。
因為,逃離怪物身邊的我,并沒有錯。
背叛他,抛棄他,埋葬他。全都沒有錯。
我只是除掉了一只打亂我平靜生活的害蟲。僅此而已。
畢竟,我才是受害者。
最無辜的受害者。
床頭櫃上的手機忽然發出短信提示音。
我拿起手機,看到了那位男同事的名字。
我的……幸運日。
爸媽告訴我,在我失蹤期間,他來過家裏很多次,幫了不少忙。
他這些天發了很多短信給我。
每句話都很簡單,明明是一些再平凡不過的日常,與我卻像隔着山海。
“領導讓我轉告你,你的位置一直都在,随時歡迎你回公司上班。”
“你隔壁座的沈姐要結婚了,給很多同事都發了請帖,也有你的。”
“你家附近的廢棄公園被拆了,最近正在施工,聽說要建一個大商場。”
“明天天氣不錯,很适合出門散心,要一起嗎?”
——明天。
只要活着,就會遇見希望。
平時不留情面的領導,會在你失蹤後為你保留公司位置。
沒說過幾句話的同事,會在你落難歸來後默默充當守護者。
我從未對人性抱有多大期待,可這一刻,我願意相信世間存在美好。
只是,我還配擁有美好嗎?
手機屏幕在黑夜中亮起,暗掉,亮起,又暗掉。
如同我猶豫的心,忽閃忽滅。
手指又一次按亮屏幕後,我終于打開回複框,編輯了一個“好”字,點擊發送。
仿佛用盡了我畢生的勇氣。
卧室裏的泥土氣息似乎瞬間消失了。
天花板上的黑色眼珠也從未存在過。
就跟廢棄公園一樣,所有的夢魇與陰影,最終都會随着時間推移,被一一拆掉,從我的人生中徹底消失。
我躺在溫暖的被窩裏,內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
應該,可以期待一下明天的到來吧?
翻了個身,枕頭底下忽然傳來嘩啦聲。
有點像包裝紙的聲音。
我掀起枕頭,看見了一根碎掉的棒棒糖。
透明的包裝紙,彩色的糖果。
再普通不過的,街上随處可見的那種棒棒糖。
世界安靜下來。
原本緊閉的衣櫥門,悄無聲息地開了一條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