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君歡氣結,肩膀緊緊內攏,她極力克制着自己,這樣才能忍住想抽他一巴掌的沖動。不能打他,那是一笑的身體。他一定是故意的,想激怒她,讓她憤怒之下做出傷害一笑的事情!
“怎樣?”采薇抓住她的弱點,笑的得意,“你又能奈我何?”
“君歡君歡……”一絲細微的聲音傳入君歡耳中,君歡驚得回頭看,卻是小麽綠顫巍巍的站在她肩膀上,滿臉懼意,“君歡,你是不是君歡。”
君歡微楞,怔怔道,“我自然是君歡,小麽綠你不認識我了麽?”
小麽綠搖着頭,眼中仍舊帶着幾分懼怕,“剛剛,剛剛的君歡好可怕。”她癟癟嘴,幾乎就要吓的哭出來,“那氣勢,小麽綠很害怕很害怕,就和芙蓉城後山的時候一樣,真的好可怕。”
君歡呆呆僵在原地,她擡起手來,有些無助有些茫然,“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很生氣很生氣,然後後面就不知道了,像是想殺人,然後就控制不知自己了。”
“哼。”采薇哼笑一聲,眼中有惡劣的光,“你當然不知道,因為你……”
他忽然打住,眼神顫了顫,終于什麽都沒有說。君歡不想與他多說話,若不是他俯身在一笑體內她都不想看他。
“走吧。”君歡眼神冷了冷,伸手将小麽綠托到掌心,然後指尖滑過一道白亮的光,小麽綠變回了發簪,她信手将雜亂如草的發繞了個髻,将發簪別在而鬓角,“采薇,帶我下地獄吧。”
采薇緩緩的搖了搖頭,“不,不是現在。”
“你要做什麽”君歡皺眉,“你還要做什麽?”
采薇卻上前一步,擡手指向西天,“你瞧,有尾巴啊。”
“诶?”君歡訝然,不知道他所指為何,采薇卻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手依舊指着那個方向。君歡下意識的跟着他的手指看過去,便瞧見了西天烏壓壓一片人朝這邊來了。
此刻日頭快要落山,距離黃昏不到半個時辰了。那群人清一色舉着火把,因為火光的熱量,遠遠看過去,頭頂的那片天幾乎變成水紋一般扭曲了空寂,她半張着嘴,“怎麽回事?”
“這就要問你了。”采薇諷刺一笑,“現在這些人不是我擄來修宮殿的,是你,他們是跟着你來的。”
君歡定定的細細看,果然看到為首的兩個人相當眼熟,正是那葛汛和酆都城主,看來之前猜測的并沒有錯,正是葛汛懷疑她和一笑是妖怪,表面上給了銀兩打發他們走,其實是道酆都報信,然後想要集合兩城的力量将她喝一笑捉拿。
可笑!君歡心中冷笑一陣,真是無知!
“吶,要怎麽辦呢?”采薇沖她擠擠眼,頂着一笑的皮面,少了許多邪惡的感覺,反倒是多了幾分孩子氣,“你一人敵得過這數百人麽?”
君歡站在原地,壓下一開始浮現的手足無措,冷靜的想了想,然後忽然笑了。
她反倒是不急着走了,索性在原地坐下。采薇這個神太過惡劣,他很喜歡看她暴走的樣子,将她拖入黑暗的深淵,然後再假裝仁慈的給一點光明。她怎麽能讓他獨善其身?她不必慌的,因為她篤定,采薇不會讓她死,就算他幾次三番都差點兒要了她的命,但是在最後的關頭卻又不動手了。
她在賭,她賭她的這個猜測是不是對的。
近了,那群人已經朝這裏逼近。她掃了采薇一眼,看到他正似笑非笑的盯着她看。冷冷睨了他一眼,君歡扭頭專注的盯着那群人。
“在那裏!”忽然有個漢子高聲喝道,“兩個妖怪都在那裏!”
這兩個妖怪指的自然是君歡和一笑,采薇封了個印記将身側的臺階掩埋起來,沒有人知道這裏有那樣大的一個洞,也不會有人知道,就在剛剛,君歡和一笑差點兒就被燒死在那洞中。
“葛大人。”君歡沒有站起身來,她坐在原地,眼神之中帶着些許嘲諷意味,“還有城主大人,你們這是什麽意思?”
“妖女!”葛汛大喝一聲,“你以為我葛某人是傻瓜麽?說!這些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是她做的呢。”開口的是采薇,他眼底閃着惡作劇的光,伸手指着君歡,“城民失蹤就是她做的哦,你們看。”他轉身,指着身後宏大的宮殿——那個洞穴走上去竟然會是在宮殿的外面,之前君歡和一笑在那排交錯糾纏的錦楓樹裏面看到的無名之火想來就是從洞穴之中燒上去的。采薇指着這奢華絕倫的宮殿,“這個宮殿,就是她擄來的無辜百姓替她修的呢。”
“你!”君歡低喝,眼中憤怒一閃而過,可是卻在采薇的意料之外,君歡忽然笑得很燦爛,她站起身來,“對,都是我做的,葛大人你猜的沒有錯,都是我和他做的,怎樣?”
葛大人和那城主同時變臉,眼神堪稱冷到及至了,那城主本身就是面冷的人,此刻更加吓人,渾身都透着殺意,“如此,今天我和葛大人就要替兩城的城民讨個說法了!”
君歡依舊在笑,“我就在這裏,不會逃走。”
她忽然一把揪住采薇的手,觸手微涼,君歡心口顫了顫,還是熟悉的觸覺,只可惜卻不是一樣的人,她緊緊的将他的手抓在手中,“一個都不會逃。”
“你要做什麽?”采薇這才稍微變了神色,他企圖抽回手來卻發現君歡抓的極緊,他低喝,“你想死也不要拿我陪葬。”
君歡卻訝然的看着他,神色無辜,“一笑你說什麽傻話?既然做錯了事情,自然是要接受懲罰的。來吧,葛大人,火把就朝這裏招呼,我保證不動一根手指不皺一次眉毛!”
葛汛面上一狠,與城主對視一眼,同時對周身的百姓招收,“抛!”
霎時間數百把燃着熊熊火焰的火把朝君歡和采薇招呼過來,滿頭滿面都是,細密的砸下來,君歡臉上還挂着笑意,這一次輪到她眼底閃現得意的光彩,她死死的盯着采薇,采薇神色變了好幾遍。火把當頭罩下,不偏不倚,次次都能打中兩人。
君歡被一笑喂了千年雪魄根本不會懼怕火焰,但是不怕不等于不疼,棍子敲在身上火辣辣的疼,好幾次差點兒燒着衣衫頭發,可是她還在笑,笑着看着采薇。她不怕這個關頭采薇傷害一笑的身體,而且她都有下意識的護着他不直接被火燙到臉,一笑身上穿着式微親手做的襖子,如若是連這點用處都沒有,那麽式微便不是式微了。
君歡笑着看着采薇,然後看着他臉上的笑容一點點的變得冷,最後徹底隐去笑意,眼中如寒川,他定着的是一笑的模樣,若是他自己的相貌,這樣的神情該更加冷些。
忽然,采薇笑了,笑的不帶絲毫溫度,“很好,言君歡。”
他揚起袖擺,揮手之間,無數火把被震開沿着來時的路徑狠狠的砸了回去,當下衆人紛紛抱頭奔竄,葛汛氣極,“妖怪!這是妖怪!”
采薇如電眼光射過去,葛汛本來還想說什麽,生生被他乍然淩厲的氣勢給壓了下去,“凡人,永遠無知愚昧。”
他語氣陡然一變,像是吟唱某種梵語,“自以為是,殘忍,愚蠢,虛僞。以為眼睛看到的就是真的,一切不過是鏡花水月,無我相,無人相,無衆生相,無壽者相,眼睛被利欲蒙蔽,分不清誰是妖誰是佛!”
他猛然一揮袖,懾人的勁風撲面打出去,葛汛一時不備被掀倒在地,狼狽不已,“膽敢驚擾神之者,神必殺之!”
他眼中忽然暴起濃濃的殺意,君歡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這不是神,這分明是惡鬼,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鬼!
“衆生皆盲!”采薇聲音拔高,他霎時間停下手中的動作,所有人都呆呆的站在那裏,眼神都如熄滅的螢火,那種眼神很是陰測測,看的人頭皮發麻。
“去!”采薇袖一掃,如拂塵一般,那些人機械的轉過身,然後木然的沿着來路折了回去。
“你把他們怎麽樣了?”君歡聲音裏帶着幾絲顫意,“喂,你……”
“抹掉他們的記憶,讓他們回去。”采薇冷冷看了她一眼,“你以為我殺會了他們?哼,你和她一樣。都太瞧不起人了。”
“她?”捕捉到他話中有話,“她是誰?”
其實一早就感覺到采薇心裏有個誰,他激怒她,故意讓她憤怒……似乎……是在找誰的影子。
采薇轉身,“這不關你的事。”
他擡腳就朝前走,黑發揚在冰冷的風裏,夕陽落下,夜幕歸來。
第二十五話 無根之水
“傳說,地獄裏有一條路叫做黃泉路,走過黃泉路之後,有一條長長的河,河的兩側是盛開的彼岸花,河水清澈卻不可觸摸,每天只有一條小船從弱水上走,載着死靈去往奈何橋,喝下孟婆湯走過三生石,往生。”君歡看着手中的竹簡,再擡眼看了看一手支額閉目淺眠的采薇,“真正的地獄,是什麽樣子的?”
“心在地獄,身在地獄。”聲音裏帶着幾絲諷意,“你想要什麽樣的地獄,那麽地獄,就是什麽樣子的。”
君歡愣了愣,合上竹簡索性不再問他。一早該知道問不出什麽的,何必問了找罪受?她深切的想念一笑,傻傻的一笑從不會讓她覺得孤單寂寞,可是眼前這個人,總能激起她心中的憤怒。一笑啊,雖然想問題會想很久很久,可是他很認真從不騙她不欺負她。
眼睛又開始發澀,君歡連忙轉過頭去,窗外是一片白雲,碧色為敵,像是陌上花開。
與采薇待的時間越長,她越覺得孤單,分明看的到一笑的臉,好幾次她都差點兒弄錯,只可以他裝的不像,一笑笑起來的時候很幹淨,唇角是往上翹,眼睛彎彎像明媚的月牙兒,眼底也是幹淨的,清澈如水,漆黑如墨。
采薇不是,他的笑總是帶着幾分嘲諷和冷意。
一笑一笑一笑……君歡心中凄然,你究竟在哪裏。
站起身,轉身就要走,手臂遽然被人抓住,微涼的觸覺叫她渾身顫了顫,她低低喝,“松手。”
“不松。”他語氣帶着幾絲懶意,像是剛剛從睡夢之中醒來,還有幾分鼻音,“你要去哪裏,別忘了這裏是酆都。”
是的,此時他們住在酆都的客棧之中,酆都有地獄入口,所以他們就在這裏找了間空客房,等着天黑,子夜時分鬼門開,所以他們在等天黑。
“我知道是酆都,我只是不想和你呆在一起。”君歡淡淡看了他一眼,“我不喜歡你,請你松手!”
采薇眼中一寒,閃過一道莫名的光,心口一縮一縮的痛,曾經——曾經——她也是這樣的,冷眼看他,那樣決然的說我不喜歡你,請你離開。
他手下忽然用力一扯,非但沒有松開桎梏君歡手臂的手,然而将她整個人拉入懷裏緊緊的抱着,任憑她拳打腳踢就是不松手,“憑什麽,這張臉有什麽好,有什麽好,你喜歡,我現在不就是頂着這幅容貌麽?為什麽要要讓我走,為什麽還要讓我放手!”
君歡被他勒的幾乎窒息,驀然生出一股大力,猛然推開他,一巴掌對着就扇了過去。很快,一笑白皙的臉上清晰的浮現五道紅痕。君歡憤怒的看着他,“你清醒一點!我不管當初是誰負了你和你有過過節,我不是那個人,我姓言名君歡,我叫言君歡,你仔細看清楚了,我不是!還有這是一笑的身體,我不許你鑽着他的身體亂來!”
采薇眼神有些困惑,這個神情像極了一笑,他茫然的看了君歡一眼,然後一轉身就朝窗口走,就在君歡的眼皮子底下,毫無預兆的翻身朝樓下載了下去。
“一笑!”君歡驚呼一聲,急忙跑到窗口去看,行人都被吓壞了,紛紛避開圍在四周觀望。一笑的身體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君歡口中忽然很害怕,她飛快的下樓,飛快的跑過去,然後蹲□,輕輕觸了觸他的肩膀,“喂,該死的你不要吓我!”
她一把将他翻轉過來,這一瞬間,一個笑臉落入君歡眼中,那對漆黑剔透的眼眸之中帶着濃濃的戲谑調笑,唇邊都是諷刺的笑意,哪裏有傷到!君歡忽然鼻子一酸,她渾身止不住的顫抖,辨不清是被采薇氣成這樣還是在實在太過于擔心一笑,她直直的看了他一眼,轉身就跑走,一句話都沒有說。
采薇呆呆的愣在原地,他半坐在地上,身上還是那件襖子,一手支地,稍稍低着頭,額前的發垂下來遮住他的眉目,那個眼神——
那個眼神是從千年前劃破蒼穹而來,伊人最後望向他的時候的眼神就是這樣的。
他知道,她是徹底的恨慘他了。
千年前的那個人如此,千年之後的言君歡,也是如此。
他擡起袖子緩緩從面前拂過,然後一對眸子清亮無比,可是眼底明明填滿了不甘心,帶着幾分任性和倔強,混合成落寞的神色,他站起身來,漫無目的的在城中游走。
周圍行人指指點點,有的在嘲笑他的衣着,有的在評論他的相貌,有些少女因為他的視線掃過去而紅了臉。
多好,大家都活着。因為活着才有那些蜚短流長,因為活着才有那些喜怒哀樂。他也是有的,可是誰都看不到——
怎麽甘心,就連一笑這樣的存在都有一個言君歡,他采薇,為什麽到頭來什麽都得不到?
他忽然轉身,對着周遭的人邪肆的笑,那張精致漂亮的臉再襯上他的神情,似乎極為不協調,可是卻又有種魅惑人心的魅力,像是堕落人間的天神,被塵世染上了些許絹狂和邪惡。
他原路折回客棧,推開門卻發現君歡已經回去了,趴在方案上沉沉睡了過去。
他靜靜的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她的眉目其實并沒有變,可是不一樣的人,硬生生将同一副模樣生疏到了天涯那麽遠。他伸手,像是要碰一碰她的臉,可是她的眼睛猛然睜開,有些困惑的看着他,然後眼中眸光忽然一冷,飛快的隔開他的手,冷冷道,“天快黑了。”
“我知道。”采薇斜眼望她,“其實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麽?”君歡冷聲應,“什麽問題。”
“你有沒有想過,若是一笑再也……”
“不會!”君歡打斷他的若是,“如果我試過了所有辦法他還是活不回來,我就去陪他。他灰飛煙滅,我便陪他灰飛煙滅。”
“為什麽?”采薇聲音中有深深的疑惑,“你認識他才多久?你們經歷過什麽?為什麽你會願意陪他做到那樣的地步?”
君歡回過頭來,淡淡的笑了,“認識了多久呢?我不知道,我從很遠很遠的地方而來遇見他,大抵是第一眼吧,我沒有勇氣再花去這麽長的時間去遇見他,所以若是最終還是無法将他救回來,我就被他灰飛煙滅。”
說完,她推門走了出去,反手扣上了門扉,徒留采薇怔忪坐在原地。
沒有勇氣再花這麽久去遇見,所以如果再也找不到,寧願灰飛煙滅。
他其實,不能明白這句話的。
窗外昏暗,橙黃色的盡頭是無盡的黑,黑黑黑,就是那黑,從千年前翻滾而來,漸成牢籠,他甘之如饴。
君歡再次推門進來已經臨近子夜,她眼睛紅紅的似乎哭過,“走吧,時間到了。”
采薇披衣站起來,一言不發的走到君歡前面去。
子時的酆都街上無人行走,就算采薇沒有再将人擄走,滿街也看不到一個人。
酆都是為鬼都,說的不是城中有鬼,而是酆都有地獄入口,所以這裏一到子夜就陰森森的,鬼差押解鬼魂的必經之路。魑魅盛行,生人讓路。若是活人沖撞了死靈的煞氣,少不得大病一場,嚴重的會喪命。
街上無人,倒是省了不少事。至少君歡和采薇一路過去暢行無阻。
鬼門關設在酆都的西城牆處,那裏子時整,鬼門大開,君歡和采薇趕到的時候,鬼門已經開了。青色的霧氣陰測測的繞在門口,三丈高的城門洞開,因為霧氣太重所以并不能清晰的一眼望到底,陰風陣陣鑽進脖子裏,君歡不自禁的打了個顫,這鬼門關忽然就顯得更加詭異陰森了。
她穩了穩心神,擡腳向前,采薇停在她前面十步之遙,此時已經踏入了鬼門關,暗紅色的身影被隐去了大半,君歡急急跟上去幾步。雖然說到了這個地方已經打破了她很多觀念,接受有妖怪有神的存在,但是下地獄這種事情君歡還是有些害怕的。
跟上了采薇,腳下是黑漆漆的路,看不清究竟是由什麽鋪就而成,腳步聲清脆且空洞,似乎整個天地之中只剩下了步伐的回音,此情此景,越發的讓人覺得壓抑。
“喂,采薇,還要走多久。”君歡走到采薇身側,忍住抓住他袖擺的沖動,心裏直發悚,“這是什麽地方?”
“這裏就是黃泉路。”不知道是不是君歡心中害怕,采薇的聲音都像是帶着幾分陰森,“你不知道麽,過了鬼門關就要走黃泉路,而黃泉路的盡頭就是一萬無垠的無根之水,便是現世所說的弱水三千。”
弱水三千……
君歡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是七歲那年,她老爸對她老媽這樣說過,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
無奈笑了一笑,她那時候是沒有料想到,隔了這麽些年,她會為了她的一瓢飲而趟過這三千弱水弱水三千。
第二十六話 山窮水盡
黃泉路像是走不到盡頭一樣,前面永遠都是若隐若現的霧氣,轉過頭看也一樣,采薇忽然道,“不要回頭看。”
“诶?”君歡訝然,“為什麽?”
采薇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你難道不知道,走黃泉路是不能回頭的麽?”
“如果回頭了,會怎麽樣?”君歡遲疑的問。
采薇裂唇一笑,露出一排閃着寒光的牙齒,“黃泉路上太多孤魂,你若回頭,便會被附身。”
“诶?這個不是只是傳說麽?”君歡困惑的看着他,“我剛剛回頭,不是什麽都沒有看到麽?”
采薇默然一陣,再開口聲音忽然變了,“不會空穴來風。”
君歡心神一蕩,腳下忽然一空,踉跄了下差點摔倒,她下意識的揪住了采薇的手臂,采薇下意識的想要推開她,但是手在半空揚了揚,到底是沒有這麽做。
“怎麽回事?”君歡低頭看向地面,可是地面漆黑一片,稍微向上一些就是青霧,她完全看不清腳下有什麽,而且霧氣似乎更加濃厚了,她忽然覺得整個人有些昏厥,眼睛看東西很模糊,采薇的臉分明近在咫尺,可是她怎麽用力都看不清。
“黃泉路上莫回頭,無論身後有什麽,聽到什麽聲音,甚至是誰在喊你的名字都不能回頭。”采薇輕輕将手拍向君歡的頭頂,然後一瞬之間傳來一聲慘叫,君歡的視線瞬間清明。
“啊!”君歡倒吸一口氣,看着一個虛幻的影子從她身側飄過去,“原來是真的。”
“走吧。”采薇淡淡道,“莫要誤了時辰。”
君歡不敢再回頭去看,老老實實的跟着采薇向前走。
這樣又走了一陣,前面依稀有紅色映入眼簾,君歡驚呼一聲,“彼岸花!”
确實是彼岸花,只是地獄之中的彼岸花與塵世之中的很不一樣,那是一種如血的紅,成片的蔓延,一株挨着一株,看不見盡頭。
君歡再向前塌了一步,腳下忽然一空,落在了實實在在的地面上。地面微濕,卻是實打實的泥地。君歡打眼望過去,彼岸花的邊上是一望無垠的水面,水面之上是一層水汽,一輪碩大猩紅的圓月挂在水的盡頭,映照着這黑暗的輪回之境。
“好美。”君歡喃喃,确實很美,這樣帶着壓抑絕望的景致,在人間哪裏看得到。
“美麽?”采薇的聲音帶着濃濃的諷刺味道,“你可以扒開彼岸花看看,這花底下,究竟有些什麽。弱水最毒,活物觸之即腐。”他說着,俯□摘了一朵花丢進水中。就只是眨眼之間,那火紅色的彼岸花瞬間變成了充滿死氣的灰黑色。
君歡猛然倒吸一口氣,她艱難的咽了咽口水,然後伸手扒開那濃密的彼岸花,然後,她整個人徹底石化——
在彼岸花的根系之下,密密麻麻都是白骨,從河床的最底層一直鋪到水面,那彼岸花的根系深深的紮在白骨之中,吸食死亡的養分,卻開出如此鮮豔欲滴的花海。
在這裏,生與死如此清晰,界限如此幹脆,先有死,而後生,生死相依。
“我們怎麽過去呢?”君歡視線掃過去,水面之上空落落,“沒有船只。”
“不,船只只通向奈何橋,我們不去奈何橋。”采薇忽然笑了,“所以,要過這弱水,只有趟過去。”
“诶?”君歡渾身微顫,“我們要去哪裏?”
“地獄很大。”采薇淡淡道,“奈何橋不是我們的去處。像我們這樣的人,就算哪天真的死了,也不會路過奈何橋的。”
他指了指弱水,“要怎麽辦呢?”
君歡咬了咬牙,“既然雪魄在弱水的另一方,那麽我就到另一端去!”
“哦?”采薇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帶着幾分戲谑之意,“你以為這血肉之軀可以撐到岸的對面?你不害怕麽,在弱水中央就化了。”
君歡笑了,“不會的,只要我不讓自己化掉,就一定能撐到岸的對面去!”
采薇張開雙臂,“背我。”
“诶?”君歡呆了呆,“你不是神麽?神也趟不過去?”
采薇眼底閃過一絲落寞的光彩,“神也不是萬能的。”眼中潋滟光華流轉,可是等到他看向君歡的時候,臉上又挂上了戲谑神色,“我是沒有關系,這個身體是一笑的,萬一他的身體太羸弱,撐不到弱水盡頭,你要怎麽辦呢?”
君歡心中一窒,呼吸一緊,一笑……似乎真的會融化……
她背過身去,“我被你,但是你記住,我是怕你對一笑的身體亂來。”
采薇上前一步,雙手環住她脖頸,一笑其實并不重,君歡将他從烈焰之境背出來,那時候不是沒有驚奇過他的重量的,只不過那時候她太過傷心所以忽略了這一點。此刻将一笑背在身上,君歡忽然有種奇怪的錯覺,好像這不是血肉之軀……
使勁的搖了搖頭,将這種詭異的想法掃出腦海,她擡腳踏下那冰冷的弱水,雙腳才接觸水面,頓時一陣鑽心的疼就順着皮膚沁入骨髓,像是無數蟲蟻在撕咬,君歡頭皮發麻,難受她的幾乎就要跪下去。咬緊了牙關死死硬撐着,臉上白如紙,汗珠順着額角滾落。
她怎麽能第一步就走不下去了呢?她奮力向前一步,弱水漫到她小腿肚,她緩慢并且沉重的在水中拖行,水面泛起一圈漣漪,很快的平複下去,彼岸花一動也不動,連那輪地獄血月也一直挂在那裏,不偏不倚,永遠不交替,沒有陰晴圓缺,這裏充斥着死亡的氣息。
君歡緊緊咬着唇,采薇趴在她後背,忽然,月色一黯,像是所有光線在一瞬之間熄滅。君歡心頭一驚,潛意識裏覺得害怕,“怎麽回事?”
“呵,噬月,今天是月半吧,凡間的月圓之夜,這輪血月在這一日就會閉月。”采薇悠然開口,“接下來,要怎麽辦呢?這黑漆漆的地府之中,廣袤無垠,你要怎樣知道方向呢?”
君歡卻笑了,低着頭,唇角勾起,她騰出一只手來,一把抽出發間的發簪,然後對着彈指一劃,“小麽綠!”
小麽綠從睡夢之中醒來,有些茫然的看了看四周,然後臉色大變,瞪大眼睛,“君歡,你怎麽跑到地獄來了?這裏是,弱水!天天天,君歡你快折回去,會死人的!你的雙腿會腐爛,你會腐爛在地獄深處成為這成千上萬朵彼岸花的養料!”
君歡打了個寒戰,但是她眼中有濃濃的堅持,“不,我知道我在做什麽,喚你醒來不是為了讓你勸我回頭——是回不了頭得,就像是我墜落了千年來遇見一笑,我喜歡他,這份喜歡是回不了頭的——我們誰也回不了頭。”
她淡然一笑,“小麽綠,給我照亮前路,哪怕前面沒有路,前面都是死路,我也要用這雙腿走出一條生路!”
小麽綠有些震驚,她重新審視站在面前的主人,弱水之中,少女仍舊站立着,哪怕臉色很不好,甚至嘴唇都被咬破了,唇角都是血絲,可是她仍舊站立着,不偏不倚不卑不亢。小麽綠就忽然生出一股豪情來,她轉身,旋身之間,白色的光華耀亮前路,“好,若是你執意要用血肉之軀走出一條生路來,我便陪着你。”
采薇有些發愣,他呆呆的趴在君歡的背上,眼神之中浮現幾絲茫然,他不明白。
他不明白,那樣簡單的羁絆就是愛就是喜歡?那樣簡單的并肩風雨就是死生契闊?他其實一早就茫然了,在神智不清晰的一笑取出自己的千年雪魄給君歡的時候,在他那麽認真那麽認真的對君歡說喜歡的時候他就不明白。到現在,君歡為了要救一笑,不惜雙腿浸入這弱水之中來——他不明白。
“喂。”采薇沉聲問她,“你不害怕麽?”
“我害怕啊。”君歡卻是這樣回答,“我怎麽會不害怕麽?其實我怕的要死,我害怕我走不完這長長的無止境的弱水三千,我害怕就算我走完了卻還是救不了一笑,我害怕的事情很多,可是這些對你邪神采薇來說,又有什麽幹系?”
采薇呆了呆,他眼神肅然一冷,“是與我沒有關系,可是我害怕你不行,你走不完這一段弱水,我要是落水而死,那就是你害的。”
“哦?”君歡諷刺一笑,“神會死麽?或者說,神,會因為這小小的三千弱水而死?”
采薇沉默了一陣,忽然輕輕笑了一聲,“若是我告訴你,我曾經與人打過賭,若是我輸了畢生都不得踏入這三千弱水,你信不信呢?”
“誰?”君歡沒有說她信還是不信,她下意識的就問了這個問題,“你與誰打過賭?”
“這個地獄深處的某個人。”采薇卻又不往下說了,“你的雙腿血肉開始消融,若是侵蝕到骨頭你就再也站不起來的。”
君歡眼神淡淡的看着前面,其實疼過一陣之後雙腳已經麻木了。前面的景致都隐在黑暗之中,只有眼前的一團亮光,不知道前面還有多遠,不知道已走多久。
這其實最叫人恐懼,君歡自嘲的笑了笑,那時候看恐怖電影的時候覺得害怕,又哪裏及得上此刻的三分呢?
“咦?”忽然小麽綠停在半空,撲騰着雙翅,有些困惑的看着遠處。
“怎麽了?”君歡訝然看她,“前面有什麽?”
“好奇怪。”小麽綠轉過臉來,小小的臉上盡是不解,伸出纖細的手指着岸一側的彼岸花,“你瞧,那些花都飛了起來。”
君歡微微仰起頭,果然,就着小麽綠發出來的光,若隐若無的看得到,成片的彼岸花飛在半空之中,盤旋着,化作點點紅光,那些紅光聚集在一處,然後呼啦一下,搖曳着盡數朝君歡這裏沖來。
君歡下意識的想要閃躲,可是那光的速度太快,并且一下子落入水中,霎時間水底點點緋色熒光,像是一雙雙溫暖的手,緩緩的朝君歡隐在弱水中的雙腿拂過去。
君歡目瞪口呆,小麽綠同樣目瞪口呆,“不可能,騙人的吧!”
君歡心中忽然生出一種恐怖來,她就這樣低着頭看着那紅色熒光沒入她雙腿中,原本因為弱水侵蝕而幾乎露出白骨的小腿,一點點的生出血肉來。
小麽綠渾身顫抖,她喃喃,“君歡君歡,你究竟是什麽啊。”
君歡茫然的搖頭,若是之前有人問她你是什麽這個問題,她必定是跳起來大聲說,我是人啊!
可是這些日子以來的所見所聞,她不再敢這樣篤定的回答,她只能生生別開頭去,她沒有辦法回答小麽綠的問題。
“走吧。”卻是采薇淡淡開口,“你還要在弱水之中蹉跎多久?”
君歡笑了,反正她諸多疑問,多一樣,又有什麽關系。
而前面,似乎已經看到了盡頭,弱水的盡頭,會是什麽呢?
第二十七話 有後冥藍
很快她就知道了,其實弱水的盡頭,是一排飛花的蘆草,無數飛絮舞在空中,漆黑之中點點白光如螢火,采薇從君歡背上滑下來,拂袖別在背後,“走吧,別耽誤了回去的時辰。”
君歡默默點點頭,跟在采薇身後向前走。
她其實不知道采薇究竟為何又要帶着她去找另一塊雪魄,分明是他要燒死他們的,最後關頭又忽然改了主意。但大抵神都是喜歡捉弄人的吧,君歡心底涼涼一笑,沒有再多想下去。擡起頭來,采薇已經走在七步之外了。
跟着采薇一直向前走,腳下似乎是一片濕地,她是再也不敢低頭看了,在彼岸花之下看到的是一堆白骨,她害怕在這片濕地上看到其他的什麽東西。
“君歡。”小麽綠湊近她耳邊,“你看那邊。”
君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