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天譴
“你有異議?”赤宴收起了平日裏那一副諸事無所謂的表情,看着一臉震驚的小桃說。
小桃垂首,搖了搖頭,說,“沒有。”
他一出門,她的眼淚就順流直下,在斑駁的月影間,裹了一層塵土的淚珠看起來那麽不堪。廢物魔王,連她的這點功勞也要搶嗎?他臨走時,在她肩膀上拍的那兩下,格外誅心。
聽說屠柳當晚便服下茶湯,安穩睡了一晚,第二天并無好轉跡象,甚至行為更加怪異,而且傷人。第三天,仍舊沒有好消息傳來。小桃悄悄地前去看了,确實如此,一下子有些失落。雖說屠柳就算被治好,誰也不會知道這是她的功勞,但她還是希望那碗東西有用,希望屠柳恢複健康,不再那麽可怕,讓七十二宮人心惶惶。
第四天,她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小桃背着竹簍,在山間尋找,希望能夠發現新的東西去治療屠柳之疾。或許,到了她病發的時候,還有藥可依。在山間走了大半日,心煩意亂,一點有用的花草沒找到,倒是背回了一位姑娘。她在河邊發現那位十六七歲的女孩子,似乎是因為體力不支,昏迷不醒。于是小桃一個人将這位比她還重的姑娘從這一峰的山腳背到那一峰的山頂處的居處,一路所見之山魔沒有一個願意幫助這個窦疾遺民。蘇席倒是千裏迢迢趕來,這時她已經距離門口不過十多步,蘇席還是将人接了過去。
将那姑娘交給月婵等姐妹照顧之後,小桃急匆匆下山前去尋找扔在半山道上的竹簍。再跑上山時,七十二宮已經發生了兩件大事:一是屠柳重症消退,恢複如初;二是新來的姑娘美貌絕佳,屠柳一見,病魔盡散。山上山下,竭力奔跑過後的餘熱還折磨着五髒器官,她的天下已經被改變了。
那姑娘叫作什麽?
姜绮。
來自哪裏?
是人間富貴大善人的女兒,人稱“天下第一絕色”,來此尋仙問道。
是如何來的?
好像是被一個毛頭崽子給救了的,天降神女。
被誰給救的?
不知道。這重要嗎?
美貌救人。山魔甚是信服這一說法。小桃提着自己的破竹簍,前去看了一眼,大家簇擁在山路上,烏泱泱擠滿一整個山坡,其中那位嬌弱蹙眉的姑娘面色還有些蒼白,見這陣仗絲毫不懼,清清淺淺地笑着,若論絕色,小桃覺得女孩子們美貌各異,無論如何也分辨不出個高低的。
信陽坐在樹上,晃着一條腿,将一顆野果子砸到小桃頭上。小桃沒有反應,他便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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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白無故冒出了一個姜绮,七十二宮上上下下的注意力全落在了她的身上。月婵和一衆姐妹現在也不單單纏着赤宴了,而是纏着姜绮和赤宴,總把他們兩個擠在一起。赤宴甚是歡喜,從頭到腳,從眼窩裏到嘴角都在歡喜。從小桃身邊走過,揚起的風也在歡喜。而姜绮,也有一門煮茶的手藝,霎時間,在小桃那裏被看輕的茶,變得炙手可熱。
煮茶的房間被霸占了一段時間,也熱鬧了一段時間。現在,原本的主人在那裏就像個礙手礙腳的小仆人。姜绮對她頤指氣使也就罷了,七十二宮上還會喝她幾口茶的山魔也會說:
“你不要在這裏晃來晃去,不會幹就放下讓會的人來做嘛!非要逞強,多讨人厭哪!”
“神女煮出來的茶真香啊!”
可是那茶只是經由姜绮的手,從鍋裏倒進碗裏而已。香的不是茶,是人哪!
赤宴去茶屋的次數越來越多,在姜绮身邊言笑的樣子看起來比在她身邊更自在開心,赤宴手把手的教姜绮,就像幾年前教小桃一樣,赤宴說着玩笑話,姜绮以高超的言語技巧回應,機靈穩重,哪像小桃那般沉默死板。她聽見赤宴連連稱贊姜绮的茶,手舞足蹈。小桃看出來,這裏已經沒有她的立足之地了。
自此,小桃終日只是背着竹簍在山間行走,處處避人。夜間回房,月婵一如往常,與她說笑,講起姜绮是多麽的美貌,赤宴在她身上的眼神是多麽癡迷。她裝作與月婵的情緒共進退。只有母親察覺到她情緒低落,先是罵了她一通,叫她不要異想天開,安分守己、找個好歸宿才是她的命,又說起蘇席,叫她去向蘇席示好。
蘇席只是多看她幾眼而已,她就要去找他付終身,聽來甚是可笑。
在這天地間,她的歸宿在哪裏?小桃坐在山巅,盯着驕陽下的山頭發呆。舉目望四方,浩浩蕩蕩,雄壯遼闊,沒有歸途,無枝可依。
四肢麻木,土地深處千絲萬縷的力量交纏她的身體,小桃萬分驚疑,起身逃跑,左腳被困,摔倒在地,眼前的荊棘斜坡恍然間一片雪白,泛着皎潔的月色,再回過神來,眼前景色還是一片山野,蒼翠中夾雜着諸多各色野花。前方樹下,一片青色看着有些寒涼。
她爬起來,雙膝還未離地,只見草叢間一個纖弱身影款款而來,眼睛裏透着主宰天下之勢,不可違逆。那張臉是熟悉的臉,在前些天還蹙着眉毛說她對于婚嫁十分緊張……
面前的小莺明顯不是以前的小莺。
真正的小莺恐怕就躺在樹下,穿着青色的衣服,身體的一部分纏繞着雪白的蠶絲。這東西想來有幾分熟悉,但小桃不甚明了。回想起來,還有兩個熟悉的聲音在剛剛那一剎那也聽到了,一個輕柔沉穩,一個空洞急躁。
“我們選錯人了,遲遲沒有動靜。”
“難道你在懷疑白頭冀的誘惑力?這只能說明你的姐姐她不愧是窦疾的後代,再等等看吧,也許能出人意料,到時候不費吹灰之力大獲全勝。”
“小莺”将跪在她腳下的人仔仔細細看了兩遍,嘴角扯出嘲諷的笑容,道:“真是我們的恥辱。”
她在說什麽,小桃并不懂。她的思緒亦不在此,看着面前的人,她回憶起小莺過去的種種。小莺不多言語,不悲不喜,沒有感情似的活着,沒有喜好,沒有癡迷之物,善惡來者皆平靜接受,就像站在供奉臺上的菩薩。後來,赤宴一族的年輕有為的山魔對他一見鐘情,她也不說喜歡與否,也不說厭惡與否,等到婚嫁的消息終于告訴大家,旁人還在疑惑,這樣一個沒有存在感的人怎麽會有如此令人稱羨的歸宿。那一天,小莺告訴小桃說,她有點兒緊張,覺得有什麽要結束了。
就是在那天,小莺說要去給屋後的桃花澆水,然後,玄鹄藏在樹洞裏,向她呲着牙齒……
小桃低頭一看,小莺青色的衣裙被風吹到了她的手上。她的眼睛在發燙,內心的蒼茫越來越廣闊,越來越沉重,腦海中有許多利器蠢蠢欲動,一向膽小的她嘗到藏在身體深處的那些殺氣的厲害,她在害怕。
小莺款款走來,臉上帶着娴靜的笑容,看見了一朵心儀的花兒一樣,一手抓住小桃的脖子,一手長出尖利的骨片,對準了她的後頸,刺穿細細的脖子只在眨眼之間。玄鹄勝利在望,歡欣的表情已經展露一半,可是那表情僵在臉上,動彈不得。手也是一樣,明明這脖子脆弱如新鮮的蘿蔔,稍微動一動手指就可以折斷,但是她為了勝利的快感,選擇了這樣的方式,現在她動彈不得。有什麽東西從地底下伸出來死死地捆住了她的身體,絲毫不放松,用盡全力掙紮也無法移動半分。她的力氣在漸漸流失,從頭頂到腳底,從指尖到五髒,信心滿滿的勝利在短短的時間內被瓦解。
手中那人仰頭來看她,眼中含淚,目光深邃如無底洞,隐藏着無可匹敵的力量。小桃在想,歸宿是什麽?是一個人嗎?愛是什麽?小莺的新郎知道新娘已經不是他喜歡的人了嗎?這幾天見他,那人神采奕奕,與夫人相處甚是愛意滿滿。如今一想,不是諷刺嗎?她看着小莺,心弦松動,渾身的緊張一下子洩盡。
玄鹄掙紮許久,終于得以在這一瞬間爆發,渾身骨片密集,如插滿斷劍的墳頭。它以笨拙的姿勢将小桃撲倒。小桃拖動僵硬的身體向旁邊翻滾,一條腿上被拉開血口子,草葉上沾滿血跡。她并未多想,甚至不知做出這一系列動作的力量來自哪裏,等到玄鹄在面前如鏡片破碎,那些細枝末節的一點一滴才開始在她的腦子裏留下記憶。
手腕回轉,一根尖利的樹枝,小臂般長短,被她握在手中,狠狠刺進玄鹄的胸膛正中。
一道天雷從遠處疾馳而來,劈頭而下,伴随着玄鹄的灰飛煙滅,她的雙臂,還有後背被閃電緊緊纏繞,發出“滋滋”的響聲,冒出焦肉的香氣。小桃貪婪的呼吸兩口,不住地打噴嚏,胸腔震顫,寒氣入體,這才慢慢回想起自己經歷了些什麽,感覺到身上到底有多痛。孤獨如一道鞭,打在身上也是這般疼痛吧。
她擡起頭,想要問問這一切都是怎麽回事,痛苦無限蔓延的目光在看到翠河的那一刻急驟收縮,蜷回心裏。
“我正準備救你。”翠河站在高處,收起她的箭,臉上沒有表情。
原來是真的。她不住地打噴嚏,胸腔承受氣流重擊,鼻腔和上颚的骨頭在震顫,被凍成了冰似的,在溫熱的體內被排擠。傷處的痛感一次比一次劇烈,神思更加清晰,而即将昏過去的預感愈來愈強烈。她想到赤宴教自己煮茶的那些時光,想起正如月婵所說,她是被偏愛的,想起後來的冷落,再到姜绮的出現,算計好似的,她還沒有得到的,一下子又被收回。
“求你。”小桃雙膝跪地,一個噴嚏将字尾的氣流撞到上颚,腦袋“嗡”一下,身體支撐不住,傾倒在地上。她立馬擡起頭來,見翠河還站在那裏看着她,急忙将話繼續說下去,“不要告訴別人。我根本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不是我做的。”
一句話被十多個噴嚏連續打斷,眼淚鼻涕一起流,她心裏罵天,結果愈糟,渾身的骨頭都要被震斷了似的。
“不用求我。”翠河斜眼瞧了一下身後,退出兩步離開小桃的視線。“和我無關。”
信陽用餘光瞥了一眼身旁的赤宴,眼神不安,見翠河離開,連忙上前去察看坡下情況。明明聞到小桃的氣味,但四處搜尋不到她的身影。血腥味随風飄散,赤宴站在高坡上,目光落在那串串血跡上,聽着不遠處壓制不住的聲音,在原地呆了許久。許多事情,遠遠在他的掌控之外,這種感覺真不好受。聖輔面對他,或許也是同樣的感覺。信陽等待指示,半晌,聽見赤宴說,“就說是你發現的,翠河大概不會參與這事。現在抓了她來問,她指不定編出什麽話來,讓人越聽越氣,還是不要聽了。”
她可能受傷了,而且很重。那幾道天雷是怎麽回事?說是天譴,天譴往往不準,那麽多作惡多端之妖魔鬼怪等了幾百年才見一小雷上身,只是燒焦毛發。今天這是怎麽了?他想象小桃事實上是千百年來最大的魔頭,不禁笑出聲來,怎麽可能?他還算不上,一個連雞都不敢抓的小孩子能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