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嬌娘

小桃一身重傷,躲過了赤宴和信陽,卻沒有自信還能躲過其他人。這副樣子一走到大家面前肯定會招致懷疑。一時間覺得走投無路。她還沒有适應自己身上的變化,萬一被發現,她擔心那時候大家關心的不是她,想要拯救的不是她,而是自身和七十二宮的安危。就在這個時候,翠河來到她面前,扔給她一些藥和布條,不留片語消失在岩石之後。翠河是站在她這一邊的。

噴嚏仍是斷斷續續,回到房間,小桃在臉上捂了帕子,生生忍着,可是自己難受,還引得旁人依舊不快。她小心溜了出來,前去投靠母親。卷雲獸常常在夜間需要照看,因此這個時候,母親肯定還在忙碌。一想起卷雲獸圈裏那種臭味,小桃就有些犯惡心。不過她更需要擔心的是,卷雲獸對她與生俱來的惡意。

卷雲獸身形巨大,任何一只都堪比一頭大象。兩只勺大的眼睛透着些精明之氣,看得出來,它是有些靈智的,不然不會一見到小桃就暴躁不安,伸出大蹄子來踩她。這些家夥,在別人面前都是很溫順的。

母親的小房間還亮着燈,周圍堆着卷雲獸的糞,臭氣熏天,真不知道母親是如何在這樣的環境中日複一日生活的。其實,她剛剛回到七十二宮的時候,跟着母親在這裏生活過幾天,那些記憶隐約還能回想起來,最深刻的就是這些糞便的味道。小桃忽然想到,信陽的鼻子在這種氣味中也會失效吧。

屋裏兩個人的說話聲。小桃好奇,敲了敲門,等了一會兒,母親打開門,見到是她,喜笑顏開,連忙拉着她進去,坐在飯桌一旁。那裏還坐着一人,是蘇席。

蘇席見到她有些不好意思,捏了捏鼻子,不過小桃覺得那是因為受不了卷雲獸的糞便味道。

她此時已經明白了。母親将蘇席請來,是為了她的終身大事。飯桌上擺着她從小到大沒有口福享受過的珍馐佳肴,看着就可口,若是其他任何時間,她沒有受傷,或是沒有蘇席在場,她一定會大吃一頓,直到撐的自己完全對這些東西沒有欲望。又一想,沒有蘇席在場,她是沒有福氣見到這些的。母親還拿出一只木盒,小桃看見它的時候,就産生了不好的預感。

那可是她三年來唯一得到的東西,是她靠着自己的勞動從赤宴那裏換來的。現在,母親像搜尋房間裏的老鼠屍體一樣,将它捧出來,給蘇席看。她要把這個得之不易的寶貝送給一個毫不相幹的人。

蘇席含羞一笑,半分沒有推辭,就拿起木盒中的那顆珍珠,匆匆揣進懷裏,對小桃擡眸一笑。母親甚是滿意。

小桃坐在那裏,一動不動,靜靜地看着這一切。對桌上的食物沒有半分欲望,甚至厭惡。蘇席和母親心滿意足。蘇席離開之時,母親又将桌上種種珍貴食物打包一空,讓蘇席帶走。小桃眼睛一酸,等待蘇席離開後,小桃問母親,“你知道那顆珠子是怎麽來的嗎?”

“是母親不好,母親沒有更好的東西送給他。我知道那是你孝敬母親的,可是為了你的幸福,母親什麽都不要。”

錢能買來幸福嗎?能買來歸宿嗎?為什麽要從別人那裏買?小莺的愛情也是這樣得來的嗎?她在大婚之前就死了,承諾給她幸福的人和別人成家,毫不知情,快樂得很。這些話她能告訴母親嗎?

她沉默着,迎着山間的寒風,她走回自己的落腳處,坐在茅草堆上,看了一晚的星星。孤獨又無助。

煮茶的工作被搶了去,小桃主動退讓,連送茶的工作也放棄了。沒過半日,赤宴親自找來,将她攔在去路上,面有問責之色。

“信陽沒有轉告你嗎?”

小桃驚疑,她毫不知情。她低着頭,臉上神色赤宴并不清楚,見她無言只覺得一時氣躁。出口成怒,“以後你不要四處閑逛了。煮茶你煮不了,連送茶你也做不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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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處閑逛?她在盡心盡力的采茶,不然茶屋裏那些存貨是怎麽來的?她是借着采茶的名義巡山看景了,那也不至于是閑逛吧?還有,煮茶我煮不了?當初是誰誇獎她做的好,指定她一人來做這件事。現在姜绮一來,就将她全盤否定。想着想着,委屈至極,眼淚馬上湧上眼眶,她不想任何人看見她的懦弱,幹脆跪下來,将頭狠狠低下。奇怪的是,她逼近地面的時候,想到以前,每次在赤宴面前下跪,馬上就能看到他跟着放低身子,以一張透着幾分驚奇的笑臉看她。

這次,他沒有。

“長殿,是我的錯。”

蘇席一手将小桃給拖起來,将她擋在身後,仰面對赤宴如此說道。看起來反倒是蘇席在指責赤宴的不是了。赤宴歪頭一笑,“小桃,你有這麽多擋箭牌哪!”

“跟我說就是,長殿。她不采茶,不送茶,也很忙的。我那裏有很多活要幹。長殿不會不同意吧?”

赤宴點着頭,目光挪到遠處,眉頭微皺,思襯半晌道,“可以,不過送茶還是要送的。采茶就不必了,最近不太平,山上有外敵入侵,不要四處走動為好。”他站在原地不動,彎着腰,繞過蘇席的身體去看小桃,面色關切又和善,“知道了嗎?小桃,昨天你母親還來求我,說讓你和蘇席在一起做事,沒想到你們兩個動作還挺快,不錯,不錯,恭喜你,蘇席。”

這一番話說着說着,讓人從心底生暖漸漸地感到其中的諷刺之意。小桃忍不住暗罵赤宴,誰曾想天上旱雷一響,噴嚏一出,從內心到身體被懲罰到位。蘇席寬袍一敞,将小桃整個人裹住,看着天上晴空萬裏,也小聲咒罵了一句,風平浪靜,無傷大雅。

“我們先走了。”蘇席呵呵一笑,甚是得意。好不容易讓他在赤宴面前出了風頭。保護弱小,出于愛情,這樣的人怎麽能不被稱頌,況且,人人都是羨慕的吧?

信陽也瞧了眼天上,跟着赤宴作出一副愁容來。他知道主人心情不好,不能惹。原本不想跟着一副臭臉的赤宴,可赤宴點名道姓,還用石頭丢他,只好跟着來了。聽了半晌,他覺得甚是沒有意思,蘇席的所作所為也沒有看頭,只疑惑一件事:

“長殿,您讓我轉告她什麽?”

信陽确信,赤宴并沒有說過這件事。他不可能忘記,一定是赤宴又給他潑髒水。

赤宴将兩邊唇角的肌肉揚起,擠出一個無比虛假、無比別扭、無比惡心的笑容,亮晶晶的眼睛裏充滿狡黠,拍着信陽的肩膀道:“最近不錯啊!很好。”

嗯,這是赤宴承認錯誤的方式。信陽向後退一大步,投去嫌棄的一眼。赤宴在一旁幹笑。

兩人踱步到茶屋,見那裏被圍得水洩不通,又濃煙滾滾。赤宴嘴角一動,半分不滿,信陽立刻前去驅散人群,進屋去撲滅火源,打開窗戶。濃煙散去,為了一睹芳容聚在這裏偷懶的衆山魔領了罰,灰頭土臉而去。赤宴翩翩挪進茶屋,看了一圈,石鍋炸了大半,整面牆被熏黑,挂起來的花環都成了一團焦黑,周圍的幹花幹草毀了大半,床鋪上的被褥也被燒了幾個大洞。姜绮一身漆黑,唯有那張臉還幹淨些,怨氣憋在肚子裏,一張嘴就能倒出一片海。

小桃也犯過這樣的錯誤,但她那時卻逗笑了他。赤宴回想起來,臉上亦笑,不過轉瞬之間便有苦澀遺憾之意。

姜绮将赤宴的表情盡收眼底,知道他沒有生氣,正要開口抱怨,赤宴一擡眼,認真道:“為何不請小桃回來幫幫忙,她也算是擅長此道,我親自教出來的,你不放心嗎?”

那股子怨氣更深了。不過,無法,她一個後來者,就算恃有美貌,也比不過“長相厮守”建立起來的信任。也罷,赤宴縱是長相喜人,世上也有大把比得過他的。若是能夠成神,到時候還怕找不到更好的。姜绮一想,放松了些,換身衣服,打扮一番去找小桃,計劃讓她來做辛苦事,自己坐享其成,豈不甚好?想來,赤宴也是這麽個意思。狐族與天宮關系緊密,各座魔山會選送女子到狐族去,贈予重金請狐族助其成神,之後,魔山之主與這名神女婚配,孕育擁有高貴血統的子孫。

赤宴選中了她。這是他明明白白說清楚了的。姜绮心想,到時候成了神,誰還能逼迫她去做什麽事。就算不回七十二宮,不與赤宴成親,誰也奈何不了她。赤宴似乎也看透了這一點,并不點明罷了。

蘇席在廚房幹活,搬運重物,洗地刷牆,燒火砍柴,爬樹摘果,跑腿送物,安排一衆小的做事,真是個有才的忙人。小桃跟随他來到廚房,只見那裏菜蔬豐富,雞鴨魚肉堆了滿案,血腥彌漫,見者惡心難耐。蘇席大方一指,選了幾個輕松的活計給小桃,小桃為了遠離那些動物屍體,便躲在竈臺處燒火,蘇席耐心教導她一番,動作輕柔,冷不丁地身體接觸,面不改色,心無旁骛,小桃知道自己計較也無可奈何,只能忍着。在七十二宮,還沒有誰像她這樣,如此在意這些個瑣碎事。

兩人還打鬧一番,氣氛愉快。蘇席走後,小桃獨自嘗起這工作的苦來。煙塵嗆鼻,柴木中藏蟲,一不小心便徒手抓個正着,油煙味逐漸濃重,還要承受火焰炙烤。腸胃又不舒适,不敢擡頭去看那些鮮紅的肉,被肢解的動物,時時泛起惡心,到屋外吐出一大堆苦水來,還要被雞驚吓。吐完回去繼續燒火,旁人都吃飯了,因為她在煙氣中,目标又小,竟沒有人發現她,因此錯過了午飯。最後,禿頭的婆婆好心端給她一些羹湯,半碗糊糊,白色粘稠之物,看着也沒有胃口。她耐着性子嘗了一口,險些吐回碗裏。呆了半晌,從牆角扯了幾顆果子在衣服上擦了一擦,扔進碗裏,拿起大勺三兩口就吞完了那些不明之物。不是飯不香了,是現在這個處境,她咽不下飯。看着水中,她也是一張清俊的臉,不過此時有些枯槁之色,蘇席也不嫌棄,說明她并不致于人人厭棄,姜绮未出現之前,她還覺得萬物美好可待,怎麽突然間就失去了所有希望。嫁給蘇席,慢慢變老,一日不如一日,永遠也不會得到姜绮的萬人追捧,芳名在外,不會得到赤宴的高高在上,年少有為,人間潇灑。

深覺覺得自己的心思被偷看了去,驀一擡頭,小桃見信陽正坐在樹上盯着她看。信陽沒想到被發現,慌張之間從懷裏摸出一顆果子,一包點心,衡量片刻,留下點心,扔給小桃一顆果子。

正是珍貴的疊星果。骨碌碌滾在小桃的腳邊。

這是□□裸的侮辱嗎?小桃并不正眼看那顆果子,目含微微恨意,盯着信陽起身,走向屋內。忽然一想,信陽剛剛那樣慌亂,丢果子應該不是受赤宴指使,果子扔到地上也不是他有意為之,那樣一條單純無害的忠犬,應該還沒有生出存心侮辱她的心思。于是換了心情,轉身拾起疊星果,藏在袖子裏,對信陽欠了欠身,算是一表謝意。

剛走到門前,就被姜绮叫住。小桃回身一看,姜绮一襲明豔衣裙,妝容精致,烏黑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珍珠攢花點綴其中,恰到好處,整個人如同仙女下凡,在這腌臜的地方纖塵不染,面上含笑,花容月色,并無半點惡嫌,反倒讓人覺得慢待了她。小桃羞愧難當,低下頭看見自己的破碗,髒鞋,一身爛麻布衣裳,多看幾眼就會覺得折壽,受到仙子青睐,不去感恩戴德便是她不識好歹、罪孽深重。

兩人來到偏僻處說話,姜绮随意坐在橫着的樹幹上,墊着的是小桃素來寶貝的帕子。小桃垂首立在一旁,渾身顫顫,不知所措。

姜绮秀外慧中,體貼入微,謙卑的看了小桃,望着遠處的彩霞,道:“你是嫌我占了你的位置?”

這是在說她小肚雞腸?難道誰都能看的出來嗎?她退避三舍,沒想到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對的,她心眼小,看見姜绮孤身一人,身無旁物來到這裏,還能每天漂亮衣服穿着,珍珠耳環如路邊野花草芥一般在頭上戴,不是赤宴給的,還能是誰?她煮茶三年多,才得到一顆珍珠。她不僅心眼小,還弱小,被搶了飯碗無能為力只好自暴自棄,哀天嘆地。

“你放心,我志不在此。”姜绮一笑。

倒是這一笑,小桃更加覺得自己狹隘弱小。

“我是要成神去的,這段時間做這些事只是為了盡我所能,感謝赤宴和七十二宮上下,畢竟我是個外人不是。等我一走,該是你的還是你的,我永遠不會回來和你搶。所以,你不必擔心。我知道你對煮茶一事十分在乎,一日也不願撒手,忍得幾個月也很難熬,不如你回來繼續煮茶,對外就說是我親手精心烹制,這樣的話你也會得到大家中肯的評價,你覺得好不好?”

成神?這事她聽說一些,沒想到是真的,還被姜绮信心滿滿地拿捏在手。這樣一來,看着姜绮,小桃更加覺得她光彩照人,七十二宮所有漂亮姐姐都比不上這一位。可是,讓她一番苦勞,為他人做嫁裳,心有不甘,終是無可選擇。

跟着姜绮回到茶屋,小桃遠遠就看見赤宴正坐在門檻上,身邊的藤椅上放了一壺茶,冒着熱氣,看見她們過來,臉上笑意漸濃,有幾分得意,幾分嘲諷——看吧,一切不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小桃你回來了吧!哈哈哈……

小桃不發一言,低頭經過赤宴身邊時,赤宴扭頭到下方來看她的表情,臉上的笑容更加肆無忌憚。她走進屋子,看見狼藉一片,愣了一瞬,聽見赤宴跟進來,連忙心平氣和的收拾起來。她挽起袖子,看見手臂上傷疤未消,立刻又把袖子拉下來,所幸赤宴和姜绮正在說話,并沒有注意到她。

“你可別小瞧了這一小壇子,能喝到地老天荒,你信不信?”

“剩下這些呢?裝在哪裏?”

“扔了!”赤宴豪氣滿滿,大手一揮。兩指捏着一只牛眼大小的白瓷小壇,大搖大擺到小桃身邊,蹲下來,将那東西打開來給小桃看,“你說,是不是地老天荒?”

小桃看了一眼,裏面裝着粉紅色的東西,在陽光下還有些閃光,抿了抿唇,欲言又止。一點破茶,沒人喜歡的東西,還要喝到地老天荒?心中如此一想,一個噴嚏應景而來,她覺得是因為最近開始罵人了,才會出現這些症狀。這是上天對她的懲罰。待她再無噴嚏之意,耳目清明之後,看見赤宴手上那小壇掉在地上,她剛要去拿,忽然想起哪裏不對勁,回首一看,赤宴臉上沾滿粉末,嘴巴緊閉,吸氣,憋氣,吐氣,咬唇,咬牙切齒,放松嘆氣,急促喘氣,一邊咬着下唇一邊還要用下齒将唇從牙齒下解救出來,眼神中的感情明晃晃表現出來。他在氣急敗壞,忍氣吞聲,故作輕松。最後大嘆一口氣,道:“唉,地老天荒到此為止。”

“要不,長殿,我再去幫您做一點?”小桃說。

赤宴不語,盯着小桃的胳膊看。“這是怎麽了?”

他變臉很快,剛剛還在誇張的做各種表情,一下子又認真起來了。小桃才剛剛因他的種種好笑舉動而放松,一下子又緊張起來了。

“被蟲子咬了。”

“什麽蟲?”赤宴将腦袋往前一送,脖子拉的更長,一臉天真無邪的好奇道。

“嗯……一個黑色的……小的……有翅膀的綠蟲,這麽長,有兩只眼睛。”

“怎麽腫成這樣?”

“沒事,我擦過藥了。”小桃把衣袖往下使勁一拉,肩膀處裂開一個縫兒,鼻頭一酸,她連忙端起水盆走開。赤宴追過去問,“是什麽藥?”

他就是這個時候最讓人讨厭。

赤宴見小桃支支吾吾編不出個像樣的謊話來,便饒了她,心不在焉的聽着,将從盆邊拉開,“來來來,笨蛋,這都不會,讓我來。”

擰個抹布而已,赤宴說她不會,罵她笨蛋。小桃又打了個噴嚏,眼睛眯起來睜不開,赤宴回頭來看,問道:

“你在罵我?”

“你是不是生氣了?”

“小桃肯定在心裏罵我。”

他總是這樣以親昵的語氣說話,但她不能喪失理智,失了分寸,只好冷冷淡淡答一句,“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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