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殘酷月光（1）

唐一菲一直記得十八歲的生日。

那一天，是她最後一次見到媽媽的日子。

她在媽媽莫名消失以前，從來沒有想過，媽媽會抛下她一走了之。

在她的字典裏，她跟媽媽這麽多年來都是相依為命的關系，就算她跟媽媽的關系算不上十分親近，但親情的羁絆，應該是一生一世的。

在媽媽失蹤以前，唐一菲這八年來都跟媽媽住在A城近郊建在半山腰的一座洋房裏。八年前，有一個陌生的男人開車到鄉下把唐一菲母女倆接到此地，從那以後，唐一菲再也見不到小時候一起玩耍的夥伴，見不到家鄉清澈的河流和一望無垠的田野。

那是二零零零年的夏天。她那會兒只有十歲，十歲的年齡，心智尚未成熟，也不懂得大人複雜的世界，她只知道，新家裝潢精致但冷清，兩層樓高的小洋房有唐一菲從沒有見過的家具電器，而且配備了廚師跟傭人，廚師每一天都給他們做可口的飯菜，傭人把家裏每一個角落都打掃得幹幹淨淨，還專門請了老師每天過來給唐一菲上課，教她讀書、認字，教她英語、數學，還教她彈琴、畫畫。

哦，她還能穿上從前只在電視機上看到過的新衣服，傭人阿姨說這些衣服裙子都很貴，一件能抵她幾個月的工資。唐一菲便笑，笑容裏卻只有滿滿的落寞。她穿再好看也沒有用，她跟鄉下一起長大的小夥伴已經斷了聯系，新房也沒有客人來過，她不知道什麽時候可以長大，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可以離開。

而唐一菲的媽媽經常窩在房間裏哭，整天整天的流淚，小小年紀的唐一菲不知道媽媽為什麽要哭，她鼓起勇氣扁着小嘴跑去問媽媽，媽媽卻沒有回答她，只是傷心欲絕地把她摟在懷抱裏，繼續哭。

廚師跟傭人還有請來的老師也經常聽到哭聲，可都識相地合上嘴巴。

沒過多久，媽媽哭泣的次數變少了，取而代之，是她總是花錢叫人幫她買酒，快遞公司把酒整箱運到他們家門口，媽媽只有在簽收快遞的時候心情是愉悅的，穿很好看的衣服，化很精致高貴的妝，其實，簽收也就幾分鐘的事情，但她每次在快遞過來以前總得花上一兩個小時的時間梳妝打扮。

然後，媽媽就會抱着酒在房間裏喝起來，喝得眼神迷茫，喝得渾身酒味。

有了酒，她似乎已經得到快樂，感到滿足，再也無暇顧及其他事情。

她的人生仿佛只剩下買酒跟喝酒這兩個事情。

小唐一菲見不得媽媽這樣子，但她也勸不了她。她心裏只有一個想法：她想逃，逃出這個地方，自己想辦法回到市區。

深夜，唐一菲趁媽媽睡着以後偷偷溜了出門，大概是沒有想過女兒會不聽話，又或者，媽媽早就不管唐一菲了。外面的大門沒有上鎖，唐一菲很容易就出了去。

深夜寂寂，她的心跳莫名加快，外面的世界無比吸引着她，她不知道自己要走多久，可以走去哪裏，她只是一直走一直走，可沒多久她發現自己迷路了，山上空氣又稀薄冰冷，她下意識地縮起脖子，只想趕緊回家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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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身想往原路返回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在吹口琴。

悠悠的，缱绻的，還帶着落寞。

好奇心使然，唐一菲循着聲音繼續往前走，她膽子大，一點兒都不害怕，反而腳步慢慢加快，充滿期待地小跑了起來。

一道單薄的人影在她小小的瞳孔中慢慢成形。

唐一菲沒有想過，她會跟盛海生相遇，更沒有想過，這個深夜孤身一人出來吹奏口琴的少年，會跟她發生那麽多故事。

清冷的月光下，坐在輪椅上的小男孩吹着口琴，他的側臉被慘淡的月色映得雪白一片，眼角仿佛有淚痕，唐一菲輕手輕腳走到他跟前，竟聽得如癡如醉。一曲終了，盛海生慢慢擡頭，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張臉爬滿眼淚的小女孩。

他似乎吓了一跳，但良好的教養讓他迅速調整好臉上的表情。

夜晚的風很涼，吹亂了兩個小孩的額發。

“喂，你怎麽哭了？”那時候盛海生沒有想過，在這一帶荒蕪的地方裏，他們竟然還有鄰居。

“你吹的曲子好好聽，可是，太傷感了，忍不住就哭了。”

盛海生把口琴放下，兩只手輕輕搭在雙腿上。

其實唐一菲當時哭的原因還有一個，那就是她覺得盛海生長得那麽好看，可是卻只能坐在輪椅上，她覺得他很可憐。

爾後，盛海生不動聲息地笑了一下，“你真可愛。”

唐一菲就這樣認識了盛海生。

盛海生那時也是十歲，年紀雖小卻長得英俊漂亮，身上有着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一雙漂亮有神的眼睛像黑珍珠鑲嵌在白玉一樣的臉龐上。不論在什麽時候，他都穿戴整齊一絲不茍，見着誰都會露出溫柔和暖的笑容。他很會吹口琴，還會自己寫曲，更讓唐一菲意外的是，盛海生跟爺爺兩人住在距離唐一菲家不遠的一棟老別墅裏，別墅門口有一座讓人嘆為觀止的綠色花園，就像是一個綠色王國，裏面栽種了成百上千種植物，都是盛海生跟爺爺兩人親自打理的。

認識盛海生以後，唐一菲再也沒有逃離出去的想法。

她當時的想法很簡單，盛海生也需要同齡人的陪伴，她也許可以成為他唯一的朋友。

她沒有問過盛海生的家事，他本人也從未主動提起過，但唐一菲知道，她跟盛海生是一樣的人，一樣可憐的人會産生惺惺相惜的感情，不然怎麽會成為很好的朋友。

盛爺爺很好，對唐一菲也好，每次唐一菲不打招呼過來串門，盛爺爺準會備多一點飯菜給她。唐一菲的嘴巴很甜，總能把盛爺爺哄得開心，盛海生本來是很寡言的性子，但不知怎的，在唐一菲的面前偶爾也會有眉飛色舞的時候。

唐一菲不愛念書，盛海生博覽群書，就把自己所看到的故事念給她聽，看她聽得津津有味，他的心髒總會莫名一軟。

他漸漸發覺，跟唐一菲相處起來很舒服，也很簡單，他不用在她面前忌諱什麽，而她也從未把他當做病人看待。

他有時候會忘了，自己是一個殘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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