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傍晚的時候,雪又開始下了。

蘇晉江蔫頭耷腦走進樓門,一擡眼就見過道裏堆滿了雜物,幾個人正在往一扇門裏搬箱子。蘇晉江看看,實在沒處下腳,只好改走室外的疏散樓梯。

狹窄的臺階落了薄薄一層雪。蘇晉江抓着鐵扶手,走得小心翼翼。冰冷的觸感透過手套,一直刺進心裏。

蘇晉江嘆了口氣。今天是他24歲生日,但是從早上到現在,他收到的只有一條又一條令人沮喪的消息。如果再接不到像樣的戲,他大概就要被公司一直雪藏到解約了。

蘇晉江長得帥。可要想在娛樂圈發展得好,光有顏值是遠遠不夠的,情商、能力、人脈、資源,一樣都不能少。除此之外,你還得有運氣。而蘇晉江除了一張臉之外什麽都沒有,運氣更是出了名的差——從小到大,他都被譽為“衰神附體”的活标本。

屈指數數,自從出道以來,他出演的幾部電視劇不是糊了就是因故停播。只有一部評價還算不錯,哪知道準備拍續集的時候,網絡上突然冒出一大堆噴子黑子,最終把這事攪黃了。漸漸地,蘇晉江的片約越來越少。

有句話說:如果你在早上生吞一只蛤|蟆,那麽,這一天就再也沒有什麽惡心事兒能難住你了。

換言之,如果你在起步時吃足苦頭,那麽,這一路就再也沒有什麽困難能吓倒你了。

身為一個連十八線都算不上的藝人,蘇晉江的人生和事業一步一個坑,但他始終懷抱着上述信念。

漫漫長路,蛤|蟆無數。蘇晉江吃足了苦也吃足了虧,卻從來沒有換回過值得的報償。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和事業就像眼前這條樓梯,搖搖晃晃曲曲折折,就算好不容易登了頂,也只不過就是區區幾層樓的高度。而別人都像是乘着電梯,談笑間已經甩開他一座珠穆朗瑪峰的距離,他只有悵然仰望的份。

盡管惆悵,但蘇晉江并無怨恨。不是公司不想培養他,是他自己太不争氣,不懂得抓住機會。在這一點上,與他同時出道的何如許就完全不一樣。

三年前,一部當紅小生雲集的仙俠劇《鴻蒙》開拍,蘇晉江得到了試鏡“晉江仙君”的機會。這個人物戲份不多,基本算個龍套,但人設非常讨喜:外形俊美,身世凄苦,對女主角癡情不悔,再加上最後的悲劇結局,是一個具有潛在吸粉能力的角色。對于蘇晉江這樣的新人而言,這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的鉑金餡餅。

據傳,導演當初選角時偶然看到了蘇晉江的資料,笑說:“居然有這麽湊巧的事兒,這個人的外形很不錯,很符合角色氣質,就叫他來試試看吧。”

不巧的是,蘇晉江當天在發高燒,一個人躺在家裏昏睡,電話打不通。經紀人要去他家,但手上有事走不開。關鍵時刻,平時跟蘇晉江關系不錯的何如許站了出來,主動要求跑這一趟。

何如許這一趟并沒有跑到蘇晉江家,而是直接找到了導演毛遂自薦。等到蘇晉江退燒清醒以後聯系上劇組,被告知“角色定了,你不用來了”。

這個從天而降的鉑金餡餅在半空中拐了個彎,最終落到了何如許的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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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的事實是,何如許并未憑借“晉江仙君”這個角色走紅,甚至還招來了一些批評之聲。究其原因,他的演技雖然不錯,但氣質與角色的契合度不夠。

在劇中,“晉江仙君”是一個自帶悲劇性格的人物。他與洛水女神彼此相愛,但軟弱的個性使他在決斷關頭猶豫不定,最終錯失這段姻緣,縱然痛斷肝腸,業已悔之晚矣。他代表着每個人內心軟弱而無奈的那一面,表現得好,能引起共鳴,表現不好,只會令人怒其不争。

而何如許則有着不擇手段不肯服輸的個性,就算低眉順眼,眼神裏也有藏不住的淩厲。這恰恰成了他演不好晉江仙君的原因——他表現不出這個人物內心的掙紮。沒有人天生願意當個膿包。每一步退縮,都有着多少不甘和無奈。何如許演得出“不甘”,卻演不出“無奈”。

當時有觀衆留言評論道:“這個人物每次出場都讓我覺得,他一定是假裝包子,一定在背地裏策劃着什麽陰謀,沒準是隐藏在幕後的大boss。結果看到最後,他居然真的就是個包子,太憋屈了。他更像是個沒機會做壞事的反派,可惱有馀,可憐不足,更談不上可愛。”

不過,盡管這個角色不如人意,何如許卻借此拓展了自己的人脈,打開了自己在娛樂圈發展的一條通路,慢慢積累起了資源和人氣。噴他黑他的人自然也不少,但每一次被噴被黑,都反而會增加他的曝光率,讓他的知名度節節攀升。

不得不說,何如許有着一往無前的勁頭和強大的活動能力。他非常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麽,也非常清楚要通過什麽樣的手段去争取。至于這手段是否合适,不在他考慮之中。

對于這樣的何如許,自己到底抱着什麽看法,蘇晉江說不上來。但有一個念頭時常浮現在他的腦海中:倘若時光可以倒流,他絕不會再放過三年前那個機會。如果由他來演繹晉江仙君,他後來的演藝之路一定會有所不同。

可現在說這些話,已然毫無意義了。自己這一片慘淡的人生,就像四月初這場返寒時節的雪,再怎麽努力掙紮,也只能勉強維持着短暫而不合時宜的冷冽。

快到五樓,蘇晉江掏鑰匙,手機忽然在口袋裏響了起來,是一首老歌《Rain and Tears》。他忙不疊地接聽,希望是哪個劇組的反饋。一眼瞥見屏幕上的來電人名字,蘇晉江身子一震:尉檀。

尉檀跟蘇晉江同屬一家公司,境遇卻有着雲泥之別。他走的是冷面小生路線,用一衆粉絲們的話來說,“連眼睫毛都透着禁欲氣息,小奶狗的顏,小狼狗的心”。

三年來,他一直若有若無地照顧蘇晉江,在蘇晉江被噴的時候還幫忙說過幾句話。

蘇晉江對他心存感激,卻一直沒有什麽機會答謝。以他們的地位差異,蘇晉江就算只是請尉檀吃頓飯,恐怕也會被旁人譏笑為抱大腿。

這個時候,尉檀怎麽會打電話來?

蘇晉江忙把聽筒貼到耳邊,“喂?”

一輛搬家公司的卡車恰好從樓底下開走,轟隆隆的震鳴蓋過了電話那端尉檀的聲音。蘇晉江往樓梯上方緊走兩步,想到樓道裏面去。

就在一手舉着電話、一手去推安全門的時候,腳底下猛然打了個滑。還沒完全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失去平衡的身體就從疏散樓梯上摔了下去,直直墜向地面。

蘇晉江,24歲,卒。

死亡的瞬間,一生的種種遭遇都如電影般從眼前掠過。他所有的不幸,似乎都始于6歲那年一個下雪的傍晚:母親拖着行李箱,頭也不回坐上一輛出租車。

那輛消失在道路盡頭的出租車,成了他人生中第一只蛤|蟆。它如鲠在喉,以至于往後的歲月裏,他都在反反複複地吞咽。

從此以後,他就把“讨好每一個人”當作了人生目标。對誰都展露笑臉,對誰都故作溫柔,對誰也不抱怨,一只一只吞掉所有的蛤|蟆,卻只看到自己越來越卑微的身形。

如今,靈魂向天堂飛升之際,回首往事,蘇晉江只覺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我仿佛有一句@#$%&一定要講。還能不能愉快地做人了?我這輩子是掉到蛤|蟆堆裏了嗎??

倘若可以重新再來一次,我一定,一定……

要當人生贏家!

…………

頭疼得厲害。有個惱人的聲音一直在響,像一把電鑽往腦子裏猛鑽。

蘇晉江拼了命才把眼睛睜開,想坐起來,一用力,全身骨頭疼得差點散架。好在那個催命一樣的聲音終于停止了,蘇晉江緩了好大一陣,才有力氣四處打量。

這一打量,讓他瞬間清醒了。

這不是他三年前住過的房間嗎?不到十平米的卧室,只有幾件簡陋的家具,床頭擺了個沒拆封的紙板箱,上面擱着一本攤開的書,旁邊還有一個亮着屏幕的手機。

蘇晉江一把抓過手機看上面的日期:不偏不差,赫然正是三年之前,他本應當到《鴻蒙》劇組試戲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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