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無窮
“啊,前幾天店裏來了個說書人,當衆說書說的。我閑着沒事,聽着挺有意思,就記下了……嗯,就是覺得這個可能對你有點用,當個提示好了。”
雲從風皺着眉頭思索:“要仔細說起來……也不是不可能,但是我對那兩位官一點都不了解。算了,捕風捉影的傳說,就不要當回事了。”
“那我就不打擾了,早點休息。”
“好。”
合上門,雲從風癱倒在床,閉上眼睛,思緒紛亂。
他滿腦子都是案子的事,同時也在思索胡宴說的“故事”,越仔細琢磨越覺得可能性極大,但是,沒有有力的證據,一切終究是空談。
既然有了方向,那麽一定要順着這個方向查查看。雲從風回憶着自己在書院有過幾面之緣的臉,思索着其中有哪些人能幫得上忙,想着想着,他突然想起一個人,這個人說起來還曾經是他的勁敵——準确的說,他從沒把對方當成敵人。
劉憐冬最近風光無限,他本身才情出衆,家底豐厚,背靠父親,官路上順風順水。年紀輕輕已在工部身兼要職,可謂青雲直上,意氣風發。
一大早,他乘坐小轎來到工部門口,一只腳方才踏出轎,耳邊乍然有人道:“劉憐冬,好久不見。”
劉憐冬已經很少在別人口中聽到自己的全名了,除了父親之外。他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擡頭一看,瞪着眼睛,一時竟想不起眼前的人是誰。
雲從風拱手:“闊別已久,劉兄不認得我了?當初你可一心把我當作勁敵呢。”
劉憐冬張了張嘴,恍然:“雲從風?!哈哈,公務繁忙,記性也變差了。一時竟沒認出雲兄出來……之前有聽說過雲兄進了清平司,一心想去拜訪,可惜家父管教嚴厲,部裏事務也多,一直沒成,久而久之竟然忘了。慚愧!慚愧!”
“不用計較這些虛文,此次前來,我想請劉兄幫我個忙,嗯……”雲從風看看四周:“到別的地方說吧?”
劉憐冬一揮手:“在下有單獨的辦公廂房,随我來吧。”
劉憐冬入官場已久,耳濡目染,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想處處占得頭彩的少年。對于雲從風找上門來求他幫忙,他不意外,也沒有當初那種敵視心态,有的只是感慨,以及微妙的優越感。
進了屋,劉憐冬先讓書童沏茶上點心,笑眯眯的說:“雲兄不着急,慢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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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從風喘了口氣,把事情原委從頭到尾說了。有些劉憐冬有所耳聞,不過知道不多,經雲從風這麽一細說,了解得就多了。末了,雲從風說出那個猜想,劉憐冬立馬明白了他的意思,露出一絲微笑:“你想讓我去查查那兩位究竟查到了什麽。”
雲從風也不避諱:“你父親是刑部尚書,個中緣由,他不可能不知道。”
劉憐冬沒再說話,疊起胳膊,靜靜思考,半晌:“我覺得,直接去問的話,不會得出結果。”
他看着雲從風,沒有明說,似笑非笑。雲從風愣了一下,猛然想起,如果假設是真的,那位手眼通天之人,連刑部和清平司也無所顧忌,何況是刑部尚書呢?再深入想之,劉父可能知道,但是說出來即是死期。
不寒而栗。
他深吸了口氣:“那你覺得……”
劉憐冬神态自若:“雲兄,你才華橫溢,我自認不如你。應當好好珍惜自己才是。”
雲從風低下頭:“劉兄……說得對。”
劉憐冬提起茶蓋,碰撞出清脆的聲音:“茶都要涼了。這可是我的私藏,不嘗嘗,可惜了。”
喝了兩口茶,雲從風拜謝離去,心情沉重。
他早該料到的,調查不會順心順意,不過這也算個提示。劉憐冬作為刑部尚書之子,肯定聽過自家父親的口風,所以才會警誡他莫摻合,間接說明,捕風捉影的傳聞未必是捕風捉影。
等等,雲從風琢磨着,發覺出不對勁來。胡宴為什麽……為什麽在這個時候可以說是恰到好處地送上提示?經過劉憐冬反向驗證,胡宴所說的“故事”,簡直就是标準答案了。
“故事”為他指出了一條路,而那位幕後主使就在朝堂之上,權勢通天,敢殺刑部清平司的人也沒幾個,遲早有一天會排查出來。
所以,胡宴是否知道什麽?或者說……他早知道真兇?!
越想越複雜。雲從風站了許久,太陽已近中天,曬得人頭皮發麻,饑腸辘辘。他回憶起另一樁事來:他今天要李成德随他去尋找當初看到老妖婆的巷子。決定暫時把這事放一放,等完事了再回去質問不遲。
“我要出去一會了。”胡宴對熾奴說,熾奴乖乖點頭:“幾時回來?”
“嗯……可能要半個月吧。”
熾奴點頭:“我知道了,我會好好打理店裏生意的。”
胡宴摸了摸熾奴的頭。熾奴太乖了,什麽事都能悄無聲息做得井井有條,以至于胡宴會忘記他其實是個妖齡很小的孩子。
而且穿得還是落星山的舊衣服,胡宴扯了扯他衣領子:“怎麽也不給自己添身新衣裳?少你錢了啊?!”
“沒有……這衣服沒破,還能穿啊。”
“哎,這怎麽行!給你錢不花拿了幹嘛?得,先不走了,随我到街上走走買點吧,店裏就交給紙傀打理。”
熾奴沒有理由拒絕,乖乖跟着上街去。胡宴這幾月來幾乎沒買過啥,一下子大手大腳起來,衣服買了好幾套,亂七八糟的零食也買了一堆,臨到黃昏時分回來,胡宴多做了幾個紙傀,法力足夠撐到他回來:“要走了,多些紙傀幫忙,自己不用那麽忙。”
“好的。”
“錢都有,想要什麽自己去買,不要舍不得啊。”
“好。”
熾奴穿着新衣服,在夕陽底下沖他招手。胡宴忽然覺得眼前一幕有些虛幻,他好久沒有關注過身邊的熾奴了,自然得像身邊的空氣。今天因為要走,突然良心發現給買了東西,這點東西能不能補償平日的虧欠,還要另說……
胡宴騰空而起,欲往南邊飛去。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剎那間,熾奴身上的衣服好像閃爍了一下,走進屋裏去了。
胡宴恍惚了一下,他記得,熾奴舊衣裳是深藍的,洗多了顏色泛白,而今天買的新衣服是草木灰色,剛剛看到的……是草木灰?深藍一瞬間變成了草木灰?
眼花了?胡宴錯愕,他懸在半空中,愣了許久才轉過身軀,內心滿是疑惑,甚至産生了回去看一眼确認的沖動。但是随即他扼殺了這個想法,貿然回去不好解釋,也沒必要……沒必要。
真的是看錯了罷。胡宴懶得再想了,再晚一會,雲從風就要下班回來,在事情結束之前,還是避免與他碰面為好。
他騰空而起,毫不猶豫地離去。
雲從風跟李成德東尋西覓了一下午,徒無所獲。夜幕深垂風風火火趕回了如家客棧,進門就嚷:“胡宴?!胡宴!”
熾奴坐在角落裏嗑瓜子看小人書,探頭應了一句:“公子外出修行去了。”
“修行?”雲從風皺眉:“他這個時候出去修行?”
“嗯,是啊。”熾奴茫然地應道。雲從風拳頭緊了又松:“我知道了。”
越發顯得可疑了,跑得了初一跑不過十五,他還能一直不回來不成?!雲從風氣呼呼地想着。
另一邊,幾刻功夫,胡宴飛出了千裏之遙,來到一片廣袤山區之下。他尋了一處風水良好之地,在山崖上了鑿了個洞,鑽進去,施術使崖上藤蔓瘋長垂下,将洞口遮得嚴嚴實實。
“啪。”一個響指,一簇狐火懸浮半空,散發着慘白的光。胡宴自袖中取出朱筆丹砂靈墨,沖地面吹了口妖息,地上的塵土碎石咕嚕嚕地飛出綠簾外了。
做完這些,他蹲下來,一筆一劃地畫陣。
他那麽聰明……一時的逃避,必然會加重他的懷疑。而他始終是要回去的。
所以,他一時沖動的決定,究竟會對未來産生怎樣的影響?
他想幫他,也懼怕洩露天機的後果。得天獨厚的靈狐,在推演占蔔方面比人族術士更有天賦與優勢,相應的,狐母曾無數次地告誡他們,切不可輕易濫用這種天賦。洩露天機所受的天罰防不勝防,避無可避,後果無一不是毀滅性的。
狐母……狐母啊……他好久沒回大荒了,只記得狐母生得極為美豔,是大荒最美的妖。而現在他只記得狐母冷酷威嚴的呵斥命令聲,對她那張據說見之連忘川水孟婆湯也無法洗去記憶的容顏卻印象模糊,好像蒙了一層濃濃的霧。
天罰就天罰吧,反正也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不知因為什麽,他僥幸地重來了一次。這一次犯戒,要罰就罰,這也是他本該受的。
思及此,他義無反顧,加快了畫陣的速度。
陣成,他站起來,揉了揉膝蓋。歇了好一會,咬破手指,逼出幾滴精血,滴入陣心。
心魂沉入,口中緩慢吟誦起晦澀的咒語。胡宴一甩袖子,繞陣而走。風随着他的腳步,纏繞着從四周湧向陣心,又在漸漸聚集起來的神秘力量的牽引下上升,上升……攜着胡宴的一縷精魂。
胡宴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最後撲通一聲,歪倒在陣上。
消耗的力量太過龐大,維持肉身的運轉成了沉重的累贅。唯獨輕盈的靈魂直升天際,将“我”融入萬物,感知冥冥中融入萬物的天道因果。
五識漫開的剎那間,胡宴有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像是一盆水潑在地上,本來在肆無忌憚的滿溢開來,卻突然碰壁了——那種“碰壁”的感覺只維續了電光火石一瞬間,又順暢地漫開了,無邊無際,無窮無盡,大道萬千。
這不對。
天無際,地無窮,道也無窮無盡,怎麽會有“碰壁”的感覺呢?
這不應該啊。
當務之急,還是盡快推演才是。胡宴強壓下心底疑惑,将注意力轉移到自身——纏繞于靈魂上的因果報應,在靈視下若隐若現。密密麻麻,縱橫交錯,像一層閃爍着微光的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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