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周鳴鞘翻出軍校高牆,一路南下,灰頭土臉地來到港城時,是七月最炎熱的一天。這幾乎已是祖國的最南端了。他一生也沒走這麽遠。從北到南,再也看不見雪。

他是來找人的,找他的母親。他對這個女人的記憶幾乎已經要模糊了,只得知她跑到南方去,做小生意,應當是再嫁了。

這個女人錯就錯在不該招惹權貴。

他那年二十歲,比穆陽早出生兩年多三個月,不過那時他還沒遇見他,不知道這件事。

他在港城吃的第一餐是白粥。三塊錢,一大碗喝到脹肚。因為他沒有錢。

他太窮了,能一路逃亡活到今日,已是個人的本事。他知道最髒最亂的地方有活路可走,所以在一個小巷子裏找到這家蒼蠅館。他吃飯時特意露出口袋裏的小刀,所以眼珠子滴溜亂轉的賊沒有打他的主意。

可填飽肚子,走到巷子深處,就不是這麽一回事了。

年輕的小混混們根本不懂察言觀色。他們是這座城市裏的蟑螂,伸着須須四處聞風而去。他們看見了周鳴鞘脖子上那枚玉,真是成色漂亮的護身符!所以動了貪心。

他們頭發五彩斑斓,沒有一個看得順眼。站成一排,彩虹似的,将周鳴鞘團團圍住。在這樣的人頭攢動中,周鳴鞘忽然看見,不遠處的垃圾箱上,還坐着一個年輕人。他從口袋裏摸出一包煙,叼到嘴上,用摔得四分五裂的打火機“啪”點着了。

吐出一圈,回頭看人。堅毅的、漂亮的臉。要不是因為眼角有一道小小的疤,腮幫子上還塗着紅藥水,周鳴鞘真會把他當女人。

他不吱聲,也不參與,但顯然,他是這個團體的主心骨。

周鳴鞘撸起袖子,露出小臂上有力的肌肉。微微一弓,青筋暴起,怪吓人的,有人咽了口口水,往後退一步,被同伴拽住,挨了惡狠狠的一眼。周鳴鞘将他們的反應盡收眼底,然而面無表情。他忽然有些饞那男孩嘴裏的煙。他心裏也憋着一肚子火沒發呢。

周鳴鞘說:“想好了,就動手。醫藥費不包。”

這是京城裏打架的規矩。他雖然算公子哥,可到底是情婦的孩子啊。公子哥不打架,來路不太幹淨的私生子是可以的。所以他在老胡同那些王八蛋手裏學會很多打架的技巧和江湖規矩。後來還被送去軍校,在那地方,別的沒學會,格鬥越發有長進。所以他先文質彬彬地抛下一句警告,以免欺人太甚。

年輕人,就算是怕得腿肚子發抖,也會硬着頭皮逞強。仿佛退後一步,就是像韓信一樣從人胯/下而過似的,所以不可能服軟。他們操持着木棍、鐵棒,還有豁了口的菜刀走上來,裝模作樣地朝周鳴鞘砍,周鳴鞘嘆了口氣,上手應對。

先下武器,哪有赤手空拳吃槍子的道理?他眼疾手快,三下兩下把這些刀槍棍棒全卸了。然後招架得行雲流水,左邊“啪”地扭了一人手腕,右邊“砰”地踹人肚腩,就和他父親看京戲,武生打轉似的,花活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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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十分鐘不到,幾個混混在地上大呼小叫。

坐在垃圾桶上的那人恰巧抽完煙,眯着眼将煙頭在地上踩了,插着口袋跳下來。

他穿得不像混混,一件白色短袖罷了。似乎洗了很多次,衣角都殘破。那衣服本來寬大,然而他出了汗,汗黏黏貼在身上,就勾勒出少年人的身形。胸膛的起伏,腰線的勁瘦。周鳴鞘後來嫉妒穆陽的所有腰帶,因為它們可以長久地禁锢着這人的腰身。

當然,初見的那一日,周鳴鞘還沒色/欲昏心。

他打了一場架,不喘也去半條命。手臂上有傷口,臉上也蹭了血。他舌尖舔過唇邊的血珠,又擦去鬓角的汗。他比穆陽高半頭,冷眼瞧着他。

穆陽依舊眯着眼睛。他好像在看周鳴鞘身後的夕陽。後來周鳴鞘告訴他,你不必找太陽……你自己比太陽還要耀眼。但那時穆陽不知道這些事情。

對于兄弟被周鳴鞘打得滿地找牙這件事,他一言不發,反而平靜地開口:“我打不過你。”

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周鳴鞘挑眉,若有一絲嘲弄地看他。他解開領口兩枚扣子,露出一點胸膛。汗珠滾過,他忽然覺得癢。心裏癢,看着穆陽,他心裏就癢得發躁。天熱啊,嶺南浪潮湧動……

浪潮之中,還有少年人的情/潮。

于是周鳴鞘說:“你可以逃。”

他也累了,大發慈悲,放美人一馬。

結果穆陽說:“不,我要打。”

他随手把身後的背包甩到一旁,“嘎吱嘎吱”地扭了扭手腕和指關節。他一個字也不必多說,周鳴鞘知道他的意思。逃?少年人字典裏沒有這一頁。

周鳴鞘便答:“選的好。”他垂下眼,“因為你就算逃了,我也會追。”

穆陽已經招惹他了。

兩頭小獸鬥得遍體鱗傷。他們在夕陽徹底隐于山後的那個瞬間同時癱倒在地。穆陽的短袖T恤被撕扯壞了,周鳴鞘手臂內側多了一道疤。這道疤後來也沒有愈合,變成穆陽給他的标記。他去紋身店,将傷疤改成地平線,紋了一只太陽。當時疼得直皺眉,穆陽在旁邊笑吟吟地哄他,撥弄他的耳垂撩撥,被周鳴鞘一把抓住。

周鳴鞘後來想,那真是十分炎熱的一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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