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

穆陽從地上爬起來。

在少年裏,他的頭發太長。是會被教導主任摁在剃頭匠面前的長法。他在後腦勺偏下的地方紮一個小揪,像小狗的尾巴。他和周鳴鞘打完架後,這個小揪便散開了。作成沾着血和土的一绺绺,貼在額前,擋在眼前。

他把兄弟一個個拽起來。他們太灰頭土臉,穆陽退後一步。原來他讨厭人身上粘稠的觸感,讨厭和人太親近。

混混都不是窮兇極惡之人。甚至不是壞人。十六七歲的年紀,沒有壞得無藥可救的。穆陽将那包煙散出去,在走得最慢的人屁股上踹了一腳。

他們迎着夕陽灰溜溜地回家了,漸行漸遠,消失在電線和高架橋下。那些摩托車突突地遠去,留下一陣濃煙滾滾。

還剩一根煙。

穆陽滿不在乎地擦去鼻頭的血,摸出打火機。那打火機“啪嗒”地着了三四次,煙頭才“噈”地亮起來。煙霧将他整個人攏起來。

半晌,終于開口:“你是新來的?”

他們這樣的地頭蛇,終日混跡于城中村滿是污水和菜葉的溝壑中,把每一棟樓、每一間屋的臉都記得很清楚。包括誰家的風扇缺了一葉,誰家的電視能收到體育頻道。

周鳴鞘沒有搭理他,穆陽就換了一個問法:“你以後都在這裏。”

是明确的試探。

他若一直停在這裏,總要和穆陽再打照面。他們再打照面時,是朋友,還是敵人?會記仇嗎?

周鳴鞘把袖子放下來。皺巴的衣袖遮掩住手臂上驚心動魄的疤痕,他系緊扣子,又是一副冷淡的樣子。但穆陽已知道他是野馬。草原上飛馳而過,向孤煙去的那一種。

周鳴鞘說:“也許。”

他把手伸出來,向穆陽要煙。穆陽挑起眉,這人挑眉時不羁的神色都是張揚的。他将半根煙從嘴邊取下,一頭微微濕潤。另一頭則是火星點點。他讓燃燒的這一頭向下,貼着周鳴鞘的掌心。

熱浪灼人。煙灰落在周鳴鞘手上,燙,但他無動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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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陽看着他,他知道那雙眼睛裏有捉弄的笑意。周鳴鞘擡起頭來,面無表情地瞧着他。他的目光是籠蓋四野的天穹,那樣深厚、那樣莫測,像看一個頑劣的孩子。

穆陽勾起嘴角。他第一次露出這種笑容,漂亮的笑,飛揚的笑,周鳴鞘眼中微微暗了片刻。

他還是乖乖将煙調轉個來,遞給他,別過頭去。

周鳴鞘就貼在他方才吸吮過的地方,舌尖一舔。仿佛也品嘗過穆陽的味道。

他吐出一口煙。

“這裏有吸粉的。晚上八/九點出來換氣。那時查的嚴,不要出來亂跑。”穆陽說。他正低頭看着自己灰黑色的球鞋。那其實應當是一雙白色的鞋。可惜主人總是在泥地裏摸爬滾打,在黑暗中讨生存,所以它也被迫髒污得不能擡頭。他踢開腳邊的螞蟻:“別的,沒什麽。小巷子裏遇見女人,別去。她們都是蛇,眼睛毒,嘴也快。”

周鳴鞘當然知道他說的女人是做什麽的。

“你去過?”他問。

穆陽不答。

周鳴鞘說:“我和你們不一樣。”

他将煙還給穆陽。但此時已只剩一個煙屁股了。穆陽微微蹙起眉頭看煙,眼神裏像是很不舍似的,覺得周鳴鞘抽得怎麽那樣兇。于是将煙在地上踩滅:“是嗎?”

周鳴鞘知道他把自己當同類。以為是在黑暗中舔舐傷口、喝血吃肉的小獸。是這座龐大城市,甚至這個龐大時代裏不值一提的垃圾,連國家機器的螺絲釘也算不上。周鳴鞘答:“有人愛我,我也會愛人。這點就不一樣。”

他那時真刻薄,一語就能戳破穆陽的痛處。

若有人疼惜,有人憐愛,誰會像他們一樣,終日在街道上游走呢?

誰也看他們不順眼。騎樓兩側的商鋪對他們不開放,叮當駛過的有軌電車也沒有他們的座位。學校裏的老師甚至不願意擡起眼皮看他們一眼,唯一值得稱道的,是他們三三兩兩靠在電動車邊抽煙時,細瘦的、年輕的學生妹會羞澀地看來一眼,然後爆發出“叽叽喳喳”的議論聲。

這就是無用的、被浪費的、十七八歲的青春。

穆陽低聲說:“我也會愛人的。”

他只是闡述一件事實。可後來周鳴鞘告訴他,他低聲說話時,總是像小貓一樣惹人憐愛。像小貓一樣,委屈地軟着耳朵撒嬌一般。

周鳴鞘擡頭看他。他又看見了穆陽的眼睛,是那麽明亮的眼睛啊,真像太陽的火球,燙得人忍不住要接近。周鳴鞘從前是很讨厭夏天的。夏天那麽熱,一點風也沒有,他心裏躁。可是這一天,見到穆陽以後,忽然覺得,夏天是這麽熱烈的。

熱烈,熱烈,心裏濃郁地流動着情感。這些熱/潮沖昏了少年人的腦海,他想汗淋淋地和某個人擁在一起、貼在一起,用唇肉去溝通,用牙齒去撕咬,是在他耳邊孜孜不倦地念叨肉麻的情話,從而将嶺南熱浪極致的粘稠、極致的煩躁都發洩在一個人身上。靈與肉身上。

周鳴鞘看他,穆陽也擡着眼。周鳴鞘還沒來得及答話,穆陽已經歪了歪頭看他,像見了動物園裏新奇的熊貓,貼得極近地打量。

“我看我們沒有什麽不一樣。”他說,“都很可憐。”

他也是牙尖嘴利的王八蛋。

于是穆陽撿起書包,準備回家去。他彎腰時毫無防備地将後背露給周鳴鞘看。那件短袖貼在他身上,短了,随着他的動作露出一截雪白的腰身。包括褲頭的腰帶。周鳴鞘垂眼看着,穆陽起身後說:“總之地主之誼我已經盡過了。你要留在這裏,記住,這片歸老陳管,他是派出所的活包公,沒事別煩他。”

周鳴鞘終于開口:“你叫什麽?”

穆陽回過頭來:“你是要和我做兄弟?”

周鳴鞘說:“見面惹我生氣,還是會揍你的。”

穆陽又眯起眼睛來看他。因為夕陽将周鳴鞘勾得太動人了,一層金紅色的邊,彌補了他說話時冷冷淡淡的神情。這叫穆陽想起曾在書上讀過的長河落日。周鳴鞘就是闖進他生命裏的一匹馬,一條河,帶着草原上風的味道。

穆陽說:“那好吧。下次見面再打一架。”

就這般相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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