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他們的打鬥聲被雨聲藏了起來。

大雨漂泊,一顆顆的水珠變作針和線,密密麻麻的,暗器一樣飛射下來。砸在鼻頭,疼得心裏發慌。

複雜交錯的小巷子裏有來去的不知名的光源。這些燈,也許是車燈,也許是路燈,像探照一樣不斷地掃來掃去,冷白色的燈光就像劍一樣分割着這個世界。那時王家衛還沒拍《一代宗師》,但世上從來不缺葉問與宮二。

他們從火鍋店裏打到馬路上,不斷地有人被撂在雨水中,濺起一線光。周鳴鞘就在一旁看着,他想抽根煙,可是沒有煙,轉了半天,去找老板要。

店裏一片狼藉,桌子凳子都四仰八叉地倒着。老板卻不在乎似的,摸出一根煙,拍到他手裏:“兩塊。”獅子大開口似的,他說,“打完了,記得給我擺回來。”

他看着三個年輕人的目光裏有說不清的憐憫。像憐憫數十年前,同樣這般渾噩的他自己一樣。

他們打得不可開交,周鳴鞘點了煙,靠在牆根,用耳朵去聽他們的動作。

誰的拳頭揮過來,誰的腿掃過去,誰摔在地上,誰爬了起來。逐漸,他就聽到肢體以外的聲響,他聽見話聲。

曹晟指責穆陽有什麽資格來數落他,穆陽每天混得颠倒黑白,沒比他強到哪裏去。

穆陽說他再混賬,今天也不幹違法亂紀的事。

曹晟說他也沒辦法,他沒有活路走。

穆陽說人人要是都這樣給自己開脫,還要警/察幹嘛。

警/察有用嗎?曹晟冷笑,我姐怎麽死的?

——你姐不想看到你今天這個樣子。

曹晟放聲大笑:她不想也得想,我已經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了,不如問問她爹,為什麽這麽狠心抛下一家人跑路。

穆陽頓了頓:想想你媽。他神色柔軟了須臾,你媽還惦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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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了,”曹晟笑着從泥水中爬起來,一把甩開穆陽的手:“她死了。上個月的事兒。”

世界忽然安靜了。

穆陽下手真狠,一拳砸下去,曹晟的左耳開始汩汩地流血。周鳴鞘遠遠看着,隐約瞧見那耳朵像木耳似的柔軟,像風中的一片紙,搖搖欲墜地抖着。這可得縫個幾十針,搞不好還要留下耳疾,但曹晟根本不在乎。穆陽打這一拳的時候,似乎說了句你誰也對不起,所以他才愣了一瞬,沒有躲開。

曹晟擦了一把臉上的血。但只過了兩三秒,他發現下巴又黏糊糊的,知道約莫是鼻梁破了,血一時止不住。

他說:“夜裏走的,不知道走得安不安靜。”曹晟笑,“她死了我才發現,大小腿全萎縮了,像把衣服擰幹時卷在一起,那些藥一點用也沒有。他們賣我假藥。”

曹晟說。

穆陽沉默不語,站在暴雨之中。他的微長的頭發都貼在脖子上,洗刷出一片冷白色的後頸。這時肌膚上卻有血珠滑過。

“你還記得阿敏嗎?”寧之敏,一個與他們同齡的女孩子。曾經在酒店裏做前臺,總被喝醉酒的——或是裝醉酒的中年男人騷擾,他們幫她出過氣,然後成了朋友,會頂着圓圓臉笑眯眯地管人叫哥。“阿敏也死了。”

曹晟躺在血水裏。

“她找了一個男朋友,做走/私的,阿敏不知道。如果知道了,她會跑的,她知道幹這行的都沒什麽好人。但是她不知道。那天貨被截了,債主找上門,那男的沒錢賠。他就想了一個別的招。”曹晟望着天上的月亮輕聲呢喃,“我不明白,女人的身體就這麽值錢嗎?”

——這混賬與那家夜店的老板認識,狐朋狗友。夜店中背地會經營什麽生意,他都很清楚,因為他也是常客。于是他們把寧之敏騙到店裏去,說是帶她認識朋友。一杯酒,一杯酒,又一杯酒,毫無防備的、全然信任他的女孩就這麽醉了。

醒來,在床上。身邊是四五個陌生的肥頭大耳的男人,身下是血。

她什麽都明白了,癫狂般笑着叫着跳進了珠江。

周鳴鞘的煙燃盡了,但他只抽了兩口。火星燙傷了他的手指,他才微微垂眼。這片光怪陸離、五光十色的土地,這個裝滿了快樂和潇灑的城市……原來只是載着血與淚的泡沫,于他們而言,只是沉默着長大了血口的巨獸啊。

穆陽依舊站在雨裏。

曹晟不管他,自顧自地繼續說:“所以我帶着刀,帶着人,去了他家。”說的是寧之敏那個該死的男朋友。“刀刀都見血,刀刀都避開要害。他躺在地上動不了了,叫人帶他去醫院。給他錢,他不敢說話。”

曹晟到底學會了那些奴役他的人的手段,然後如此心狠手辣地去對付別人。他淪落成了同類人。

“我本想直接去店裏,給阿敏報仇。運氣不好,撞上交警出隊。”曹晟解釋,“我必須做這件事,所以我不能進去。我拿你背鍋,是我對不起你。”

“但我今天到店裏,開門見山地問,是不是你殺了阿敏。他笑着問我,叫我看看這滿屋子裏的年輕的女孩……都是他殺的嗎?”

“那些姑娘好年輕啊陽哥,”曹晟笑了,像從前一樣喊他的名字,“比阿敏年紀還小。她們湊上來喂我喝酒,親我的臉,然後去解我的腰帶。我把她們甩開,我醉了,像個傻子一樣大喊,我說,你們是被騙過來的!你們上當了!你們被利用了——你們為什麽不逃!”

他頓一頓。

“然後她們冷眼看着我,說她們當然知道上當,當然知道被利用,可是……可是騙她們的不是老板。是她們自己……她們自己。”

血灌進曹晟的喉嚨,他劇烈地咳了兩聲。他的聲音逐漸變得沙啞、模糊不清:“一個人上當了,知道自己出不去了,覺得這輩子完蛋了,就想方設法騙自己的朋友來。她們不能忍受泥潭裏只有自己,于是一個一個,就成了一群。這樣沒什麽不好的,她們說,比在廠子裏賺錢來得快。有包,有化妝品,有錢花……不過是張開腿的事,何樂而不為呢?”

穆陽一聲不吭,但他忽然看見,曹晟的眼角流下晶瑩剔透的、含着血與恨的淚珠。

他笑着說:“你說得對,穆陽,我和他們一樣。我用虛假的鈔票,我用冷眼旁觀的殘忍,我就這麽看着……我用這些殺人。我用這些殺死她們。我姐是怎麽死的?問得好。我姐就是這麽死的。她是我害死的。我真混賬。”

把曹晟送到醫院時,醫生說,再晚來一步,他的耳朵都保不住了。

血汩汩地流,像火山爆發一樣,像岩漿滾滾,他像被淹沒的龐貝古城。在一瞬爆發,然後在一瞬死去。醫生給他縫合的時候,囑咐他麻藥會有些疼,你得忍着。曹晟沒搭理。那時穆陽和周鳴鞘杵在一旁,看着針管刺入曹晟的身體……他的手把褲子都扯爛了,但他一聲也不吭。

甚至只有疼痛才能讓他們意識到自己還活着。疼才能解除麻痹。

穆陽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周鳴鞘拿不準。因為他的穆陽只是垂着眼睛站在一旁,他忽然在他微微蹙起的眉間看到了二十歲的人不該有的疲憊。他們究竟是螳臂當車,究竟不值一提。這個世界對他們如何,誰在乎呢。他只想起那些飛揚的假/鈔,曹晟在夜店門口對那些女□□打腳踢,叫她們滾得遠遠的不要再來,想起曹晟說,你們都是王八蛋……

好像忽然看見了他冰冷外殼下,那個迷茫而痛苦的少年的影子。

原來如此。

曹晟坐在走廊上等着護士喊他縫針時,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走廊是一個大喇叭,将他的聲音回響得越發吓人,最後,地上一灘血。穆陽趕來時,他人已經被送到搶救室裏去了。穆陽手裏拿着一沓化驗單,那時天已經慢慢地亮了,他們糾纏了一個晚上。一線天光順着窗戶溜進來,他卻站在太陽找不到的地方。

“他有肺病,抽煙抽的,長了兩個小瘤子。”穆陽平靜地說,“我讓他攢錢,就是讓他治。他從來不聽。”

他鼻子上也貼着一只創可貼,顯得他像一只愛打鬥的小豹子。他們身上破破爛爛,又都是血,尤其穆陽還留着長頭發,于是都知道他們不是什麽好家夥。醫院裏的人都繞着他們走。但他們習慣了。

穆陽坐下來,點了一根煙,周鳴鞘擡頭看他。

周鳴鞘說:“還抽,你也要得肺病。”

穆陽看了他一眼。

他自顧自地吸了兩口,到底把煙滅了。他把腿一伸,靠在牆上。

周鳴鞘忽然明白了那天穆陽說的話。曹晟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關于曹晟到底是什麽樣的人這件事,周鳴鞘再也不會弄明白。因為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見過他。那一日穆陽在醫院裏等了很久,察覺出不對時奪門而入,才聽護士說,那家夥早就走了。悄悄地,沒臉見人似的走了。

穆陽看着小包紮室裏一地的血與繃帶,輕輕地笑了笑。

一周後,穆陽收到包裹。信封裏裝着他的那只銀項鏈。曹晟的字還是那麽醜,歪歪扭扭地寫了一句話:“不欠你。”他最後留下些什麽也是這樣不肯低頭的倔強。關于曹晟的最後一點傳聞,穆陽還是在老陳那裏聽到的。那天他路過樓下的面館,老陳整光着膀子靠着窗戶吃面。

他看見穆陽,伸手招呼他,給他叫了一份綠豆湯。

旁敲側擊一般問:“摩托車,取回來了嗎?”

穆陽說還沒。

老陳問:“曹晟呢?”

“不知道。”

老陳沉默片刻,放下筷子。他撐着下巴:“我聽說秀灣區前兩天出了一樁大案子,三死一傷。其中有一個是他們追了很久的逃犯,跨了三個省,一個大型洗/錢組織的頭頭。他向來很謹慎,這回不知怎麽,被人捅死了。”老陳慢慢地說,“案發現場有一把鑰匙,一個地址。他們順着找過去,在工廠裏破獲了許多造假工具。是很先進的技術,特制的顏料。經偵的人介入了,現在搞得轟轟烈烈。”

老陳說:“現場被人放了火,屍體都看不清臉了。但是其中有一個,法醫說,右手骨曾經粉碎性骨折,接不好。”他扭開臉,“你覺得,是他嗎?”

穆陽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他沉默地喝完那碗綠豆湯,沒再和老陳說一句話,起身離開了。

他忽然很想大哭一場,他最後的朋友也離他而去。

他回到家裏,一聲不吭,直到周鳴鞘走上來,他輕輕地抱住他。

周鳴鞘不必多問,只一眼,他都知道發生了什麽。他輕輕拍着穆陽的後背,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只項鏈裏,是不是放着一張照片?”

穆陽難得乖乖待在他的懷裏,他的聲音穿過自己的胸膛,貼着周鳴鞘的,再穿過周鳴鞘的骨骼,傳導到他心裏。“是。”

周鳴鞘咽了一口口水:“是什麽。”

穆陽說:“無足輕重。”

然而周鳴鞘伸出手,輕輕捧起他的臉。他一遍遍的用拇指摩挲穆陽的耳下,穆陽就像一只落魄的流浪狗,終于在世界盡頭找到主人似的,簌簌地顫抖起來。最後他握住周鳴鞘的手腕,輕聲告訴他:“是平南。”

他說:“是七歲以前的平南……”

是我再也回不去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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