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然而這些都是後話了。那一天,曹晟離去的那一天,穆陽站在朝霞中,身披溫暖日光,心胸卻冷得像三月寒冬。

那一天,這些事情還沒來得及發生。

曹晟下手也狠,當時把穆陽撂在地上,柏油路面凹凸不平,還散落着不遠處五金店廢棄的釘子與小型鋼管。脆弱嬌嫩的皮膚和它們一打照面,被劃出血口,穆陽險些破相。

傷口很深,大裂谷似的,穆陽卻一而再再而三不耐煩地說沒事,周鳴鞘冷笑,說你他媽給我閉嘴。

穆陽看了他一眼,乖乖地閉嘴了,拿着挂號單坐在走廊等,周鳴鞘就去門診處給他交破傷風的錢。

然而他很少去醫院,這幾乎是周鳴鞘第一次獨自走進醫院。他很少生病,再加上人生地不熟,一頭霧水,周鳴鞘就蒼蠅似的迷路了。他得在住院區的護士站找到注射科,然而這該死的病房怎麽每個都長得一模一樣?

周鳴鞘只好用笨方法,一個門接一個門的仔細看。

于是他沒想到,他在其中一間住院病房門口的姓名冊上,看見母親的名字。

三床,沈銀珠。

周鳴鞘在門口站了片刻,像僵住似的,回不過魂。

他鼓足勇氣推門進去,回應他的卻只有風。

清晨的煦風穿過窗戶,吹起紗簾,進入走廊,席卷着跑過他的耳邊。風仿佛帶着母親身上獨有的一絲草的清香,然而轉眼又消失不見,周鳴鞘根本抓不住。

——三床空無一人,只有一個陪床的小姑娘坐在窗邊,端着一碗銀耳羹擡頭來看。她被周鳴鞘盯得面紅耳赤,一時間赧住,不好意思地沖他笑笑。

周鳴鞘的心便“砰砰”跳起來。從來沒有跳得那麽快,那麽急,好像要飛出去似的。于是他跟着他的心,急不可待地在走廊上奔跑起來。曾經他畏懼與母親再見面,可是此時此刻,經歷了這驚天動地的一晚,他好想見她,他只想撲到他最熟悉的母親的懷抱裏,緊緊地握着她的手。

把那枚骨戒還給她。

周鳴鞘一路飛奔找到了護士站,坐在臺裏的小護士被他吓得不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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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聽着周鳴鞘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那個叫沈銀珠的病人去了哪裏,呆了片刻,才“嘩啦啦”地去翻記錄本,半天“啪”地一合,對上周鳴鞘那雙幾乎燃燒着火焰的眼睛:“她出院了。”

周鳴鞘執拗地追問:什麽病?嚴重不嚴重?去了哪裏?

護士柳眉倒豎:你是誰?關你什麽事?這是病人的隐私,不能告訴你。

周鳴鞘垂下眼睛:她叫沈銀珠,是我媽媽,小個子,黑,眼睛很漂亮。她不要我了,可是我想見她。

護士長一直豎着耳朵聽他們說話,聞言擡起頭來:我相信你。你和她長得五分相似。

她看周鳴鞘的眼神,不知是憐憫還是遺憾,“她出院很久了。那名單一直沒換。病,沒治好——甲狀腺的病。去哪了,我也不知道。”

護士長說:“只記得她身上有很重很重的魚腥味,怎麽洗也洗不掉,大家都捏着鼻子,不肯和她在一個病房。你到海邊去找找吧,到十三湧去,”護士長說,“她像是生活在海上的人。”

可她曾經是生活在山林裏的人。

周鳴鞘只渾噩了一瞬間,低着頭不說話。

但他的心也只在那一瞬間消沉。很快,他又振作起來。

他早已習慣了接踵而至的災難,早已習慣了世界如海嘯孤島、如裂谷山林。他少年人的肩膀堅硬得太早太快,如今已足以承擔起這一切。于是禮貌地道了聲謝,又面不改色地詢問注射科在哪。

他根據指引終于找到護士,拿到了破傷風的針,回到B號樓走廊找穆陽,穆陽正眯着眼睛靠坐在破舊的淺綠色的長凳上,聽見響動,擡頭看。

一線晨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好長。雪白的牆,草綠的椅子,穆陽是這副油畫裏的唯一主角。

然而他的臉好紅。走近了,周鳴鞘能感受到他熾熱的呼吸。

周鳴鞘皺眉:“你臉怎麽……”

話還沒說完,被穆陽打斷。穆陽站起來,搖晃了一下,周鳴鞘伸手去扶,然而穆陽說:“你怎麽這麽慢……”

聲音很低,像撒嬌似的,帶着一些委屈,小動物一樣撓得周鳴鞘心裏癢。

然後穆陽對他說:“頭疼,周鳴鞘,我頭好疼。”他說,“為什麽這麽難受?我難受,你抱抱我。”

話音方落,眼睛一閉,向前倒去。

周鳴鞘将他接到懷裏。他又冷又硬的石頭一樣的心都被穆陽的呼吸燙化了。

穆陽發了高燒,原因簡單——和曹晟打架,渾身都是傷,又倔得像頭驢,不肯立即找護士消毒做包紮,耽擱了一會兒,身體裏就有炎症。

他昏倒,護士趕過來,四面八方伸來手要把他搬到擔架上,周鳴鞘卻不肯。他環腰摟腿地把穆陽抱起來,緊緊抱着,親自送到病床上。

他給穆陽蓋緊了被子。

他背對着穆陽坐,坐在他床邊一只小小的矮木椅子上。他趴在床邊,極小心翼翼地,将一只胳膊搭在他的枕邊,等穆陽睡醒。

他枕着自己的手臂。

穆陽離他極近,幾乎是觸手可得的距離。他能清楚地看見穆陽臉上的絨毛,那些被柔和的日光勾勒的,毛茸茸的輪廓。

能嗅到穆陽的呼吸。

他微垂着眼睛,就這樣安靜地沉沉地盯着穆陽看。窗邊飄着一道薄薄的白紗,将午時熱烈的陽光篩得又細又密。它們像浮動的麥浪一般趴在穆陽身上,周鳴鞘伸出手來,幾乎有些嫉妒。

陽光占據了他的穆陽。陽光要将他掠奪回去。

周鳴鞘被自己近乎病态的占有欲逗笑了。他心想:你怎麽連太陽的醋都要吃?

他看着穆陽的眼睛。

穆陽睡夢中微微蹙着眉,睡得不太安穩。周鳴鞘伸手,揉開他的眉頭。

他不是沒和穆陽如此親近過——甚至還要更親密——他們一起睡過一張床,接過吻,他抱着穆陽的細瘦的腰坐在他的摩托車上疾馳過港城的大街小巷,他擁着他的手、他的胳膊、他的每一處身體在狹小而逼仄的房間中跳舞……

但都不比這一刻,在靜谧的陽光中,他的胸膛裏波濤萬丈。

他一時間有一種錯覺,仿佛他已和穆陽這般相互守望着過去了很多很多年。仿佛他已經在無數個日夜裏這樣凝視過他的眉眼,用目光勾勒過造物主賜予他的每一分狡黠而高傲的美色。

你守過一個人嗎?

你守着一個人,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去管。病房以外的事情都與你無關,世界的喧嚣和煩惱都不是你要考慮的事情。你就這樣沉默無言地待在房間裏,只做一件事:記下他肌膚的每一寸走向,數清楚他根根分明的睫毛的數量。你這就樣守着他,凝望他的五官,擦拭他的身體,你替他蓋上柔軟的雪白的被子,然後撐着胳膊坐在一旁,極有耐心地等一個虛無的結局。

于是你的愛在這漫長的時間裏被無限放大,你一生的所有柔情在這一刻盡潺潺地流向他。

你才意識到……

原來你這麽愛他。

周鳴鞘這樣想着,低下頭笑了。他曾經把對穆陽的悸動歸結于少年人的荷爾蒙分泌,以為它是熱烈的碰撞,碰撞後各奔東西也沒有關系。但如今看着穆陽,他驚覺,哪怕有一天,這個人老了,容顏不再,青春已逝,也許他還是願意這般等着他。

他将穆陽的手從被子下方捉出來。他睡着了,只能任周鳴鞘為所欲為。

周鳴鞘慢慢用自己的手掌去摩挲穆陽的。他們的掌心的紋路在這一瞬如山川溝壑一般打了個招呼。他一遍遍的撫弄着穆陽的手指,饒有趣味地在他的手背上畫圈。直到他玩累了,将穆陽的手緊緊握住。

他嘆了口氣,支起身子,俯身在穆陽臉前。

他伸手按住了穆陽的唇瓣。柔軟而溫熱,血一樣的顏色。周鳴鞘眼神微微一暗,一遍遍擦拭過這片隐秘的角落。

他最終沒有忍住,低頭。

品嘗的是這世間最純粹的欲望的味道。

風吹過的病房裏回蕩着無名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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