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穆陽睡了很久,他很少有這樣的機會安安穩穩、舒舒服服地藏在被窩裏,不用操心這個月的房租交不交得起,不用計算今天的電費還夠用多久。

因此他也做了極其漫長的夢,夢裏回到故鄉平南。他坐在家裏小賣部門口的長板凳上發呆,周鳴鞘越過那堵白牆,掐着兩根狗尾巴草跳下來撩撥他的耳朵。

耳朵不争氣地又軟又紅。

他醒來後狼吞虎咽般喝了一口溫水——周鳴鞘不準他喝冰水——然後皺眉摸着自己的下巴:“為什麽我嘴上破皮了?”

周鳴鞘正坐在一旁翻報紙:“水喝的太少,幹。”

穆陽狐疑:“像被人咬了。”

周鳴鞘面不改色:“沒人咬你。口腔潰瘍。”

穆陽歪着腦袋看他,眯眯眼睛像一只得意的小狐貍。他好像看穿了周鳴鞘的謊言,但似乎又不在乎一般,他最終放過周鳴鞘,扭開腦袋去和小護士說話。

護士來給他換藥。

他小腿上有一條很深的傷口,險些刮着骨頭,縫了十幾針,必須住院觀察。打點滴,大多是一些消炎藥,除此之外每天還補充葡萄糖。于是穆陽哪兒都不能去,只能吊着腿被鎖在床上。

護士大多是女孩,中專畢業的護理專業學生,都很年輕,是十七八歲的身體與眼睛,穆陽閑極無聊,故意又乖又甜地笑着和她們說話,将她們哄得眉開眼笑,打針都手軟三分。

穆陽是個情種。女孩們喜歡他,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于是他故意擡起手,裝作不經意一般,風一樣卷過女孩柔軟而纖細的腰肢,撩過女孩耳邊的碎發,最後輕輕碰一碰女孩們的鼻尖,“你這麽漂亮,怎麽不去拍電影?”

護士們“呀”的一聲叫起來,裝作羞紅着臉赧然地瞪他一眼。然而得到他一句很無辜的“抱歉,無意冒犯”,才拿着腔調回一句“沒有下次”,之後心花怒放地離開。

周鳴鞘冷眼瞧着他。

穆陽回過頭來說:“你吃過人豆腐嗎?”他笑嘻嘻的,“和女孩們打情罵俏,占一點便宜,就這麽多了,到此為止。再過分,會被人罵性/騷/擾。”

周鳴鞘慢條斯理地抖了抖手中的報紙,将羊城晚報疊起來放在一邊。他繼續慢條斯理地做事,倒了一碗熱水放在桌上,并不搭理穆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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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陽悻悻地說:“你這人一點情/趣都沒有。”

周鳴鞘“嗯”了一聲,“是啊。”他說,“我是一個老古板,怎麽辦?”

穆陽覺得無趣,頭一扭,不再廢話。

他以為這事就算揭過去了,結果當晚,周鳴鞘陪床,病房裏恰巧只有穆陽這一號病人,睡夢中,他迷迷糊糊地聽見有人“咔噠”地将房門鎖緊了。

穆陽翻了個身,揉着眼睛想要看個究竟,手才剛擡起來,被人逮住了,緊緊地鉗制在身下,穆陽只感覺胸膛上卧着一只虎視眈眈的狼。

周鳴鞘翻身上床,跪在穆陽身上。他的腿鑽空找了位置橫插在穆陽的腿邊,兩人亂七八糟地纏在一起。他抓着穆陽的手腕,低聲說:“不是喜歡動手嗎?”他說,“來撩我。”

穆陽想說,你這豆腐……我可吃不起。但是看着月色下周鳴鞘暗含笑意的、冷冽的一雙眼睛,一時間怔住了,唇齒一動,沒說出任何話。

周鳴鞘就低頭貼近來:“嗯?”

穆陽說:“……你先下去。”

周鳴鞘置若罔聞,舔他的耳垂:“不是要情/趣?”

耳尖立刻紅了,穆陽別過頭想逃,又被周鳴鞘扭回來:“又不要了?”

穆陽是病人,每天打點滴,吃的又是醫院食堂清水一樣的飯菜,哪裏有力氣反抗他。于是咬牙切齒地說:“你給我下來。你等着。”

周鳴鞘幹脆手一松,完完全全躺在他身上,狼狗一樣啃咬他的脖子:“嗯,我下來了。”

……不是這樣下來。穆陽心想。

他只能無可奈何:“你到底要怎樣?”

周鳴鞘便游刃有餘地捉弄他:“不怎樣。你覺得呢?”

他貼在穆陽的耳邊說話,熱氣拍得穆陽渾身微微地顫。

他想起小時候外公帶他去捉兔子,他們在草洞旁邊蟄伏一整個下午,等那只倒黴的白野兔蹦進去,撂下麻網,兔子就會奮力地在網裏掙紮。他現在被周鳴鞘抓在手裏,狼狽得和那只兔子沒什麽區別。甚至還會更可憐地被壞心獵人捉弄。

穆陽只好服軟:“都聽你的。”

然而這句話剛說完,敏銳地察覺到身下什麽東西滾燙地立了起來。

穆陽立刻掙紮起來,被周鳴鞘摁住。周鳴鞘說:“豆腐還吃嗎?”

穆陽終于明白,原來他又在吃醋。

他擡頭想咬周鳴鞘的下巴:“你有病!你……”卻被他躲開。

他被周鳴鞘捂住了嘴,一下沒注意,發出“嗚嗚”的聲響,像委屈巴巴的狗崽子一樣可憐,把周鳴鞘逗笑了:“問你話呢。還吃嗎?”

屋裏寂靜了許久。

直到穆陽憤怒地張開嘴,在周鳴鞘掌心留下一枚牙印,周鳴鞘才放開他。穆陽恨恨地扭過頭去:“不吃了。”

周鳴鞘學他,像他撩撥小護士的碎發一樣,挑玩他白皙的脖頸邊微長的散發,卷來卷去時再次逼問:“真不吃了?”

“不吃了!”

屋裏傳來被褥窸窣的聲響,周鳴鞘再次掠奪走穆陽的一個吻。

從那以後穆陽沒再搭理他,甚至不看他。他每天氣鼓鼓地縮在被子裏,周鳴鞘也不去打擾。周鳴鞘只是耐心地替他記着幾點吃藥,幾點打針,幾點要請醫生來看看小腿上的傷有沒有必要再縫兩針……他像得了便宜的獵人,不再對自家飼養的野兔有什麽無禮要求。

穆陽就指使他做這做那來撒氣。

要吃家樓下的煲仔飯,十三行門口的腸粉,上下九的缽仔糕,南記的冰鎮雙皮奶和雪糕。天氣那麽熱,站在太陽底下不動都出汗,他無理取鬧,周鳴鞘卻心甘情願慣着他,把他想要的所有都搜羅來。

往往他給穆陽帶來的一碗綠豆沙,盒蓋上還冒冷霧。穆陽喝了一口,覺得喉嚨都爽快,回頭看到周鳴鞘抱臂坐在椅子上,汗珠粼粼地墜在鼻尖,垂着眼睛打瞌睡,心就軟下來。

于是施舍般舀了一勺遞到周鳴鞘面前:“吃。”

周鳴鞘睜眼,看了一會兒,不去含勺子裏的綠豆糖水,反而湊過來在他手腕上留下輕輕一吻。

“甜。”他這麽說。

穆陽“啧”了一聲,有些嫌棄地甩甩手腕。

日子這樣過去,穆陽的傷也好得差不多。

然而穆陽拆完小腿上的線,臨要出院的那一天,卻趁周鳴鞘不注意,一蹦一跳地溜出去。

周鳴鞘找不到他,末了回到病房,發現這混賬已經乖乖站在窗邊等。

他本是有些生氣的,可是看見穆陽的背影被月光勾得那麽單薄,不氣了。

周鳴鞘嘆了一聲:“又幹什麽,祖宗。”

穆陽回過頭,周鳴鞘瞧見他脖子上的那枚銀項鏈。失而複得,兜兜轉轉又回到他手裏。周鳴鞘一怔。

“有人給我寄包裹,”穆陽說,“護士叫我去拿。打開來看,就是這東西。是曹晟寄的。”

“他人呢?”周鳴鞘對這個人沒好氣。

“不知道。”穆陽回過頭,“我有種預感。我不會再見到他了。他沒有來看過我,對不對?”

周鳴鞘不說話。

“以前我也和人打架,最嚴重的一次挨了一刀,手腕骨裂,還得縫針,反正也住院了。他來看我,帶着他自己煲的雞湯。太難喝了,烏雞湯好苦,他就騙我說是他媽媽煲的,真有意思。”穆陽說,“我不知道他母親去世了……可我應該知道的。周鳴鞘,如果一個人沒有牽挂了,會做出什麽事?”

穆陽打開項鏈墜子,取出一張照片。那是平南鎮,周鳴鞘當時不知道。他也沒去過。

穆陽只是故作無事地搖搖頭,忍着痛踮起一只腳,一躍蹦到窗臺上。他挨着窗框坐下,不安分地晃動着那兩條腿,探出身去找頭頂的圓月亮——好危險的動作,但周鳴鞘沒有喝止他。

“我聽護士站的人說,你在找人?”穆陽回過頭。

他明明什麽都知道了,卻還是來問周鳴鞘。愛人之間總是有這種試探,想知道你會不會把你的一切都坦誠相告。

周鳴鞘沉默片刻:“她在這住過。甲狀腺病,出院了,我錯過了。”

他們說的是周鳴鞘的母親,沈銀珠。

穆陽看着他:“如果你找到她,你要做什麽?”

隐晦月色只照亮他的下颌一線,周鳴鞘看不清他的眼睛:“不做什麽。說說話。”

穆陽話鋒一轉:“如果找不到呢?”

周鳴鞘不答,穆陽笑笑:“我忽然發現,這個世界其實挺大的。街上摩肩接踵,但手一松,人就走散了。從此以後,再也不會相見。念念不忘,未必有回響。”

他低頭凝視那張泛黃的平南鎮的照片許久,忽然将它撕作千萬碎片,胳膊一揚,灑到空中。一片片的紙屑像雪花一樣飄落着,他為自己下了一場嶺南的雪。

“平南鎮已經變成工地,來日會建起萬丈高樓。”穆陽說,“我不想了。我該醒了。”

周鳴鞘走上前去,将穆陽從窗臺上抱下來。穆陽難得這麽聽話,沒有反抗,甚至乖乖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周鳴鞘覺得自己在抱一個委屈的小孩。

穆陽明明可以下地,但他沒有,他就這樣賴在周鳴鞘身上哪也不去,将頭埋在他的頸窩裏。

他與周鳴鞘肌膚相親,于是周鳴鞘說話的聲音從骨頭、從血肉傳來:“不開心?”

穆陽低聲答:“想哭啊,小狼。”

他聲音裏已隐約帶着哭腔,是失去一切的人歇斯底裏的憤怒和指責。

于是周鳴鞘頓了頓:“不要哭,”他說,“不準哭。”

這樣哭出來,冰冷的城市世界會嘲笑你。路燈就是它們的眼睛,它們把你的悲痛照成影子粉飾肮髒與不堪。

他把穆陽放在地上:“不開心,我們就出去。”

他拉起穆陽的手:“走,我帶你去放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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