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

他說放火,就真的放火。

他帶穆陽到一處爛尾樓——這是他在珠江河畔打雜工時發現的。他觀察過這棟樓許久,打聽到消息:原來它本該是一處寫字樓,建好後要作為金融中心,但是中途投資方因資金流轉的問題撤投,不建了,成片的玻璃來不及安裝,碎在千八百片躺在水泥地上。

冰冷的水泥鋼筋像蟄伏的巨獸,格格不入般聳立在老城區裏。

穆陽後來說,應該感謝這些鋼筋水泥。

沒有它們,人類兇殘的本貌早就破籠而出。社會文明空有其外皮,骨子裏卻還是叢林弱肉強食的原始社會。

周鳴鞘帶着穆陽爬到最高處,坐在沒有遮擋和防護的水泥邊緣。腳下是車水馬龍、燈火輝煌,整一個港城五光十色。

他四處找來木柴,堆在一起,輕車熟路地翻出打火機。火苗“簇”地燃起來,他蹲在一旁用一根鋼筋翻動,将火燒得熱烈。這是他在遙遠的長白山腳學的招數,老獵人教他生火。“有火,就有光。有光,”老獵人當時吐了一口煙圈,“就有活路。”

于是天地間只剩下這一團野火,“噼啪”地炸裂着,火焰和白雪一樣,是這個世界執拗的神明。

穆陽垂眼看着這些火星。火星像飛花,落在他的眼睛裏。亮堂一瞬,又黯淡,閃爍的中途,倒映城市的燈火。港城總是燈火輝煌。

穆陽問:“他們在做什麽?”

周鳴鞘說:“賺錢。”

穆陽說:“你知道錢是怎麽賺的嗎?”

周鳴鞘沉默,穆陽告訴他:“錢啊,我們就是盲目地把時間兌換成金錢。”

他們從沒在這個角度看過這座他們賴以生存的城市,于是長久無言。肩膀挨着肩膀,心髒跳動。他們閑聊,天南地北。最後說道你這樣背着護士姐姐帶我逃出醫院,明天要挨罵。

周鳴鞘卻回過頭來,垂眼看他。他伸手觸碰穆陽的睫毛,微微一顫,像細雪松枝過眼。

他說:“挨罵就挨罵。你開心就好。”你開心比較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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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陽忽然重重地出了一口氣,露出笑,心裏升起什麽東西,向後癱倒過去。他用手撐着少年人瘦削的脊背,仰開身子,瞧着天穹雲霧後的星與月,半晌輕輕地說:“你喜歡我。”

天地間阒寂了許久,只有木柴爆裂之聲。

然後聽見周鳴鞘說:“對,我喜歡你。”

“你喜歡我什麽?”

周鳴鞘把問題推回來:“你覺得呢?”

穆陽覺得他無恥,扭過頭笑了:“我不知道。”但他補充道,“我沒有愛過人。”

周鳴鞘慢慢地躺到他身邊,伸手撥弄他的耳朵:“我喜歡過。一瞬間。”

穆陽看他,眼裏瞬間彌漫上一層吃醋般的冷淡,沉着臉推開他:“哦。”

周鳴鞘把他哄回懷裏:“不是你想的那樣。”

還記得那匹馬嗎?周鳴鞘說,那天給你紮頭發的時候,說我曾經這樣給我的馬梳小辮子。穆陽說記得,記得你是個王八蛋,把我和馬作比較。

周鳴鞘告訴他,那匹馬死了。

那是師父送他的馬,親自養的,是一只很漂亮的栗色三河公馬。很高,鬐甲幾乎頂天,腰背寬廣,有一雙石黑色的明亮如卵的眼睛,脾氣柔順,看見主人,總忘記自己已是一只能一蹄子踹得人肋骨盡斷的成馬,撒歡就沖到人懷裏,低下頭來興致勃勃地舔周鳴鞘的臉,恨不得把他吞到自己肚子裏去。

周鳴鞘一度在馬棚裏和它同吃同睡。

母親向來讨厭他與這些東西為伍,禁止老獵人教他用槍。只是這匹馬,她攏着袖子遠遠地站在山頭看,看着她的孩子如神子一般迎着夕陽縱馬飛奔向山腳密林之中,嘆了口氣,沒有阻攔。

周家找上門來後,要帶他回北京。他們囑咐周鳴鞘,什麽也不用拿,吃穿用度,家裏都有。說話時嫌惡地看着棚屋裏破舊的鍋碗瓢盆,言外之意不必多猜。周鳴鞘沒吭聲,只提了一個要求。他在哪,馬也在。

沒人拗得過他。他随了母親,有頑固的深紮在土地裏的根系。他們只好開來貨車,載着人和馬,一路從關外開進北京城。從此,那匹馬被拴在人造的草場邊,每天垂頭喪氣地站在低矮的馬棚下,吐着渾渾臭氣,望向長河日圓之處。

周鳴鞘打來馬草喂它,它低頭嗅了片刻,不吃,看着周鳴鞘。周鳴鞘在它的眼裏看到跨越種族的悲哀,在它的眼裏看到和自己一樣的凄涼。他伸手撫摸它的身體,昔日油光水亮、閃爍着草原輝光的毛皮如今黯淡失色,幹枯似野火席卷後的山坳。他的心比滴血還要痛,這時,馬湊過來,伸出舌頭輕輕卷他的手腕,發出一聲低鳴。

周鳴鞘聽懂了。他抱着它的脖子,輕聲問:我們好久沒有一起出過門。我們再去一次,好嗎?

馬搖起尾巴,伸長了前蹄。它在狹□□仄的馬棚中打了轉,蹄子輕輕刨地。

周鳴鞘打開了馬欄的鎖。

他不戴護具,不用馬鞭,不需要任何他們囑托的,“它到底是個畜牲,小少爺還是留個心”的廢話,他輕快地發出一聲長鳴般的哨響,然後如多年前在長白山腳做過無數場次一樣,翻身而上。

馬瞬間疾馳而出。馬蹄聲清脆利落,飒沓如流星。他們像風中矯健的草籽,毫無顧忌,狂奔着要向生養他們的故鄉去。叫聲和笑聲被風吹散了,鬃毛獵獵翻飛,身上有了汗。五花馬,千金裘,他們奔出二環,上了高架,四處都是人的尖叫,然後進了公路,兩側的高樓大廈越來越矮,平房越來越少,最終來到內蒙古的水與草之間。

這是氣急敗壞的“家裏人”已經追上來了。四個輪子,跑得總是比幾條馬腿快。他們帶着滾滾的塵煙飛奔而來,要把這不懂事的兩個孽畜抓回去聽候發落。周鳴鞘回頭看了一眼,臉上露出不屑的嘲笑,兩腿輕輕一夾一扭,帶着馬向灌木群去。

然而那是一個暴雨天,天上一聲驚雷,“嘩啦”地成盆澆落。他們剛躲進樹林之中,大雨席卷,泡得腳下的泥土松軟粘稠,抓不住沉重堅硬的石塊。然後悶悶的“轟”響,水流裹挾着泥土、石塊、樹枝和一只蒙古百靈沖向他們。

他們被沖到山腳下。周鳴鞘緊緊抓着馬背,但還是被千斤的力道甩到地上。“咔”的一聲輕響,他知道身上一定斷了幾根骨頭。而馬到底是草原的孩子,它蜷縮着前腿,奇跡般一點事都沒有。它孜孜不倦地舔舐周鳴鞘,把他的臉舔得又紅又黏,就是這樣堅韌而執着的舔舐,讓周鳴鞘從鬼門關前回心轉意。

他費力地睜開眼睛,伸手攬住馬的脖子。馬“嗚”了一聲,跪在他身邊,用頭枕着他的胸膛。周鳴鞘偏過頭,聲音沙啞,卻非要說話:“開心嗎?”他問那匹馬。馬沒有說話,它不會說話,但它不必說話。

這個世界本來就不用說話。

周鳴鞘艱難地爬起來,一瘸一拐扶着馬肚子走路。那只蒙古百靈折了翅膀,渾身是血,奄奄一息地卧在他懷裏,周鳴鞘抱着它。他們掉在一處河灘上,水流漸漸湍急。他們沿着鋒利的石塊走,流下一串水跡,最終坐在高處。他生了火,靠在馬身上,這時才覺得渾身劇痛,仿佛每一根骨頭都被人敲碎了,碎成一瓣瓣一朵朵的花,針刺一樣紮在肉上,而他的喘息越來越重。

他渾身燙得像火,鮮血撕扯着生命從傷口處汩汩外流。眼前開始模糊,頭腦開始昏沉,周鳴鞘阖眼。雨停了,時間安靜下來,忽然傳來風鈴一樣的清脆聲響,他只以為是自己聽錯。于是他伸手,馬懂事地低下頭,讓他拍了拍自己的耳朵。他擡起臉,看自己的馬最後一眼:“走吧。今天天氣很好。你該回家了。”

而馬從喉嚨裏憋出一聲打卷的嗝鳴。

周鳴鞘笑笑:“我就在這裏,哪兒也不去。這裏舒服。”

馬站起來,石黑的眼睛瞧了周鳴鞘許久。終于,它扭頭,沿着河道慢慢消失在灌木之中。那時正是月夜星鬥,周鳴鞘嗅到草原上的泥土的芳香,覺得自己是天地間一葉輕快的小舟,終于從哪裏來,到哪裏去。這時他想起母親,心裏才有一點悲切,心說,如果能再看一眼呢?

然而就當他這般躺在亂石堆上等死時,忽然,聽見了馬蹄聲。睜開眼,一團火由遠及近,像螢火蟲一樣,一個女人坐在他的馬身上走來。

周鳴鞘爬起來,第一次對馬發火:你怎麽不聽話!

他知道他們已在包圍這片不值一提的灌叢與樹林,很快就會找到他們的蹤影。他被捉回去,大不了痛打一頓,關幾天禁閉作為教訓,馬是活不下去的。它怎麽不明白這個道理?

女人從馬上翻下來,她身上裹着黑袍子,袖口、領口都繡兩朵格桑花。粗黑的辮子系着紅繩,戴一頂毛絨的氈帽。她不說話,指了指周鳴鞘,指了指自己的胳膊,指了指身後。意思是叫周鳴鞘随她去,不然會死。周鳴鞘搖了搖頭。女人嘴唇上下碰了碰,半晌憋出幾個生硬的漢字,語調很奇怪:“為……你的馬好。”她比劃着。

周鳴鞘明白了。

于是他被女人帶回蒙古包裏,就紮在山谷之間。她點燃一盞油燈,從箱子裏找出繃帶。他們誰也聽不懂彼此的話,便沉默着。他不問她為何離群索居,她不追究他為何翻山而來。屋子裏那麽暗,只一盞燭火的光。她替他消毒止血時,眼底被燈照亮,水盈盈的,手掌溫柔滾燙……

“像我母親。”周鳴鞘看着指尖那半根煙,将它摁滅在地上:“像我母親。所以一瞬間動過心。只是一瞬間。人不都戀母嗎?”他輕描淡寫地說。

此時火已經燒盡了,只兩簇小小的火苗還在樹枝上掙紮。穆陽低頭看他:“你明知道,你喜歡的不是她。不是她的人……”

而是那一刻荒原般的歲月重歸于身體,那是人生中最後一次回到母親的懷抱。

只是你不敢承認你已經失去。

周鳴鞘半晌才說:“說那麽清楚,沒意思了。”

穆陽問:“馬呢?”

周鳴鞘笑:“我暈過去了,第二天早上才醒。被他們的腳步聲吵醒,我跳起來,繞到帳後,馬還在那兒,不肯走。我拿馬鞭抽它,皮開肉綻,它也站在我身邊。忽然撲過來——我以為它生氣了,結果,聽到一聲槍響。”

周鳴鞘說:“我後來才知道,人生的很多事情,原來是來不及告別的。”

他終于把漫長的故事講完,天是三四點的顏色,黑中泛着微微的白。他站起來,踩滅了剩餘的火,朝穆陽伸手:“走吧。回醫院去。”

穆陽握住他伸來的手,卻不起身:“後來呢?”

“什麽後來?”

“那個女人。”

“再沒見過。”周鳴鞘說,“萍水相逢,何必挂念?”

“我和你,不是萍水相逢嗎?”

周鳴鞘看他:“那叫冤家路窄。”

穆陽忽地借力而起,站直了,卻不松手:“冤家就冤家吧。”

周鳴鞘盯着他的眼睛。

然而穆陽的眼睛溫柔如春水,卻滾燙地翻湧着,比燈火、比星星、比太陽還要亮。他看着周鳴鞘,周鳴鞘不慎跌倒其中,聽見穆陽說:“不如,從此以後,我代替那匹馬。”

野風穿山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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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有一腳油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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