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
那是第一次的歡愉,幾乎也是最後一次。
穆陽在他懷裏睡着了,周鳴鞘垂眼看他,伸手撩開他額前被汗打濕的長發,露出那一雙微微泛着紅的眼睛。他這時才有一點愧疚——只有一點——覺得自己太過分,從他身上索取得太多。但像他這樣貪心的獵人是不會後悔的,他只好把這些愧疚變作憐惜與寵溺,都返還到這世間唯一的愛人身上。
他将穆陽抱到浴室去,替他沖洗幹淨。之後赤/裸地摟着他鑽進被窩,一齊白日做夢。
這一覺就睡到下午三點。他們太累了,渾身酸軟。然而睜開眼時,穆陽卻靠在窗邊,嘴裏叼着一根煙,聽見響動,回頭來看他。
他的神态已然變了,不是昨夜那樣的柔軟、暧昧、勾魂奪魄。他的臉上彌漫着一層冷霧。
周鳴鞘平靜地看着他,翻身而起,在地上淩亂的衣物中找到自己的穿上。一擡頭就看見了門口處,整齊擺着他的行李。
穆陽替他收拾的。
周鳴鞘回身看他。
穆陽只頓了一會兒,就扭頭避過他的眼神:“酒醒了,就該分開了。”
他說得很隐晦。
“為什麽?”周鳴鞘問。
煙灰落在手上,穆陽垂眼看:“‘人生路……美夢似路長’。”他用粵語輕聲唱倩女幽魂,“很多事,人生只一次的,我說過了。”
他望着窗外:“走吧,你不能再住在這裏了。夏天要結束了。”
“除了你,港城沒人收留我。”
“你總有一天也會收留別人的。”
周鳴鞘沉默許久,沒有再反駁。死纏爛打的事他幹不出。他從口袋裏摸出錢包,剛要打開,被穆陽制止:“我不收錢。”
Advertisement
“在你這裏住了太久,欠你的房租,水電。”
“我不要,”穆陽說,“留你是我的樂意,我心甘情願。收錢,變了味道。”
周鳴鞘拎着行李下樓,特意從小巷中走。這樣路過穆陽的窗戶時,可以擡頭看。可惜那窗戶緊緊關着,不露一點馬腳。街坊鄰居擦肩而過,他鏽在原地,忽然意識到自己的人生中,有了第二個可以叫做家鄉的地方。但這個家鄉也将他抛棄了。
他最終沒等到穆陽回心轉意,自嘲般笑笑,轉身走了。背包壓在肩頭,千鈞重。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走後沒多久,那扇窗戶悄悄地開了一角。窗臺上一根又一根的煙頭,穆陽依靠在那兒。他閉上眼,屋裏放着CD。
“紅塵裏,美夢有幾多方向?
“找癡癡夢幻中心愛……
“路随人茫茫。”
周鳴鞘在城中村喝了一碗粥。是他剛來港城,剛遇到穆陽那一天,喝的那碗三塊錢的白粥。當時不覺得,現在入口,怎麽覺得米這麽幹,粥這麽苦?
店家問他要不要吃一份腸粉,來一瓶橙味汽水。他婉拒了,他害怕自己忘不掉穆陽。
他在珠江邊上站了一會兒,決意繼續自己的旅途。他離家出走,翻出軍校高牆南下,來到這座城市,本就是要找他的母親。穆陽不過是一個插曲,他該回到原先的路上……不過插曲而已。他重複安慰自己。
周鳴鞘在江邊抽了半包煙,轉身去了醫院。他很聰明,醫院是他最後的線索。正兒八經的路子行不通,他就得到處打聽。他死纏爛打小護士,知道了之前和母親同一間病房的人的名字。他一家家一戶戶找上門去,問他們知不知道一點消息。終于有人告訴他,在南沙見過她,那是她舉着一把團扇看攤,身後的石蚝牆上鋪開晾曬鹹魚幹。她頭發剪得很短,戴一只耳環,身邊靠着一個兩三歲的孩子,走路總摔。
周鳴鞘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坐上公交車搖搖晃晃。下了車又走路,又搭人家的三輪,折騰了大半天,終于聽到海的聲音。海聲對他來說太陌生了,他幼時習以為常的聲響,是風過山野時林搖葉晃的嘯音。
那是一個暴曬的豔陽天。
時隔多年,他在廣東的海邊見到他的母親。
她變了太多,他幾乎要認不出來了。但他們四目相對的一瞬間,他還是不争氣地酸了鼻頭。因為他的母親愣了一瞬間,然後對他露出笑。她笑起來依舊習慣生澀而羞赧地去摸自己的耳垂,她左耳的耳垂因為常年戴一只銀墜子而被拉長了,她摸着,然後對他露出熟悉的笑容。
身上是大海的腥味,這麽陌生。
她哄着孩子睡着了,周鳴鞘走過去。她給他拿了一張板凳,他坐下來,貼着她的肩膀和胳膊,像小時候一樣。她娴熟地處理手中的生蚝和魚竿,将貝殼串成手鏈等着路過的孩子來買。他們沉默不言,直到她起身,去一旁的清涼攤買來兩只冰水泡的綠椰子,遞到周鳴鞘手裏:“喝一點吧,”她說,“你還像以前不懂事,不愛喝水。嘴巴幹了。”
她伸手碰了碰周鳴鞘的臉,然後像是想起什麽,有三分生疏地避開他。
他已經是年輕的、野心勃勃的、人高馬大的世家子弟。
而她是海邊小村旁一個重組家庭的疲憊的母親。
周鳴鞘沒有忍住,一滴淚落下來。話匣子便因這滴眼淚打開了。他不必質問她,問為什麽那麽狠心将他抛下,将他抛在冰冷的、聳立着鐵牆的北京城內,她一看他那雙眼睛,狼一樣兇狠的眼睛此時鹿一般膽怯,她就知道他要說什麽。
她還是這樣答:“你有一天會懂的,為你好……”
周鳴鞘打斷她:“我不會懂的。沒有那一天。”
他回得斬釘截鐵,仿佛在這個世界上有了誰做底氣。而她不像多年前一般訓斥他,她只是笑了笑。她亦變了。
周鳴鞘扭開話題:“什麽病?”
他嗅着她身上的海腥味,聽見她說:“卵巢癌。”
他猛地擡起頭來,但母親臉上猶有笑意。
他的手伸進口袋裏,摸那只錢包。他低聲問:“治好要多少錢?”
母親答:“不是錢的事情。”
他聽明白了。
他的肩頭一頓,就像挨了一箭似的,身子在鹹腥的海風中如浮萍一顫,半晌點燃了一支煙。煙朝大海飄去,轉眼不見蹤影,女人沒有勸他少抽。那孩子還睡在她身邊。
周鳴鞘覺得他的聲音聽起來像被人摁在地上揍過,渾身是血:“多大了?”
她說:“去年結的婚。這是他帶來的,和我沒有血緣。”他多少猜了個七七八八。
低聲:“是個什麽樣的人?”
母親笑了笑,沒說話。
太陽當頭,暴曬。海上波濤粼粼,就像流着一河金子。地面上則白花花的刺眼,光斑像蘆葦蕩。人都螞蟻似的躲在陰影中,只有他們,像是非要把這種烈火炙烤心髒的痛苦牢牢記住,非要結結實實地受着這些拷問一樣,一樽樽地坐在堤岸邊。
“自己跑出來,一定很累吧,”母親開口,“什麽時候回去?”
她的話總是有太多言外之意。
周鳴鞘沉默許久:“我可以留下來,不近不遠,不打擾你,只是時常看着你。我會很多手藝,能安身立命,你不用操心我,我還可以拿錢。”他把手搭在睡在母親身邊的孩子頭頂,這樣說。
而母親答:“你知道嗎?過幾年,”她回頭,望向身後,海風吹散了她的鬓發,她被勞作暴曬的黝黑的皮膚上微微泛着燈籠一樣的紅,“過幾年,我就将長眠于大海深處。海水飄啊飄啊,也許能把我送回家。”
周鳴鞘沉聲:“現在就可以回。”
她說:“回不去啦。”
他們再說不下去話,母親主動提出請他吃飯,說知道城裏有一個不錯的館子,給他寫了地址。周鳴鞘說好,他們分別時像陌生人那樣疏離地握了手,母親摸到那只骨戒。
她平淡如水的神色在那一瞬終于被打破,臉上流露出的情緒周鳴鞘很多年後才能體味。那是失神落魄,那是無可奈何,是抱怨,是沉默,是釋然。她說:“真巧,這東西,怎麽到你手裏?”
“它注定要到我手裏,不是嗎?”
他要還給母親,母親拒絕了。她笑:“你收好,這是老天的旨意。”
她撫摸着那枚骨戒:“遇到愛人,不要保留。送給他,留住他。”
--------------------
作者有話要說:
……23我再想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