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穆陽認真想了很久,因為這幾乎是人生第一次有人問他——

你以後想做什麽。

從來沒有人問過他這個問題。他們總是指指點點告訴他,你要去這裏,你要去那裏,你要走這條路,你以後要活成那個樣子。但從來沒有人願意坐下來,依偎在他身邊,揉着他的發尾,耐心地問一句:你想做什麽?

只有周鳴鞘這樣做。

穆陽說:“我不知道了。你現在問我,我不知道。但如果是以前,我其實想做一個木匠。”他偏過頭來看周鳴鞘:“你知道木匠嗎?”

“我當然知道,”周鳴鞘失笑,“不僅木匠,我還知道鐵匠。從前我的馬鞍,馬嚼子,都是找熟悉的師傅打的。他們手藝很好,比機器好。”

“嗯,就是那樣的東西。”穆陽翻過身,一邊撥弄周鳴鞘的衣角,一邊垂眼說着:“做椅子,做凳子,打窗框,鋪龍骨地板……閑的沒事,給小孩子做做風車,做做木牛流馬,走家串戶給人修風扇、墊桌腿,放風筝肯定也是一流。”

他越說越遠,周鳴鞘幾乎能想象得到他的穆陽會在怎樣一片自由的天地、會在怎樣的灰牆白瓦下安靜惬意地度過一生。

“嗯,很好啊。”他說。

但穆陽笑出聲,搖頭:“好什麽?好個屁。沒什麽出息。”

然而周鳴鞘反問:“什麽是出息?”

穆陽一下被他問住了,半晌才答:“我沒想過。但……有出息和沒出息,總是有區別的。”

周鳴鞘伸手,勾弄他腦後的小辮子:“怎樣算有出息?像我那個親爸一樣,呼來喝去,酒桌上談論幾千萬的大生意,是出息嗎?像我小叔一樣,”他已把他和小叔的事情、這幾天的來龍去脈都一五一十告訴穆陽,“兩界名人,能文會武,西裝革履人模狗樣的,是出息嗎?”

“你怎麽不和好的比?”穆陽嗤笑,“小時候不寫作文啊?你的理想——宇航員,科學家,作家,老師,警察醫生……哪個不比我們有用。”

“你願意救曹晟,願意替阿敏出頭,願意追着收高利貸的人跑三條街……你已經比許多人有用了。”

穆陽皺眉:“老陳嘴怎麽這麽多?他都還和你說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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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陽到底是個愛替人打抱不平的小豹子。

但周鳴鞘笑:“沒什麽了。”

穆陽根本不信,冷笑一聲,扭過身去。周鳴鞘只好跟過來摟着他。然而穆陽悶悶的聲音又傳過來:“對一些人來說,活下來,就很難了。”

周鳴鞘沉默許久,摟緊他,說:“你猜,我想做什麽?”

他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對穆陽而言是好事。穆陽笑笑,順着他的臺階下:“是什麽?”

不料周鳴鞘說:“喂馬。”他說,“和你一樣,我只想做沒出息的事情。我只想回到草原上,喂一群馬。”

“前十五年,我都想回家。有一天發現,家沒有了。我回到延邊,回到安圖,翻過山,發現記憶中的泥土與河流,被煙囪和馬路取締。我不怨恨,我知道世界向前走,別人要靠這些東西吃飯,但我很難過。很難過,因為家沒有了。沒有了,我就得去重新找個家。于是,找了那麽久,我想,有一天,我忽然想——”

“如果遇到一個我很愛的人,他願意跟着我四處飄蕩,我要帶他回二道白河。我們去山裏,喂一群馬,循水而奔,只有我們兩個人,就這樣安安靜靜地過古老祖先的日子。”

“沒有電燈,就靠篝火和星星;沒有鐘表,擡頭看太陽。沒有車輪,但馬兒會跑;沒有望遠鏡或攝像頭,但鷹是眼睛。手上有了錢,就到城裏吃頓好的;沒錢,打馬草捉野兔。睡最廣闊的床,騎最自由的馬,只見小鎮上三兩的熟人,只和他一個深夜裏耳鬓厮磨。然後一生這麽平庸地過去……平庸不是什麽壞事啊。”

周鳴鞘說:“他們笑我,說我不切實際,質問我,天底下,哪還有這樣的地方呢?但我知道有。你只要相信它有,它就在。你知道它在,向它去,鋼鐵上會綻放格桑,石油中會迸射河水。你行走在忙碌的人海之中,一回頭,卻能聽到馬的嘶鳴。因為它不是你找到的,它是你創造的。”

“出息是什麽?我不知道。如果像小叔那樣,一生桎梏在囚牢之中,那樣的出息,不要也罷。做庸人有什麽關系呢?庸人最自在。我沒有做大事的能力,但也沒有做壞事的惡念。我是歷史長河裏最無可厚非的一滴水,融在其中,死了就是死了,沒有人記得。但我曾經有過那樣一段快活,就足夠。”

“平庸是什麽?是幸運啊。”

“我師父是個沒文化的人,沒讀過書,只會說滿語。他和我說過一句諺俗,滿文怎麽寫,不記得了。但那句話像烙鐵一樣落在心裏,我一直沒忘。翻譯過來,他說,‘最昂貴的寶貝是蘇爾凡,最驕傲的尊嚴亦如此’。”周鳴鞘笑起來,“你知道什麽是蘇爾凡?”

穆陽搖頭:“不知道。”

周鳴鞘伸手,将穆陽的一縷鬓發藏到耳後,輕聲呢喃:“蘇爾凡……”

“就是自由。”

他睜開眼睛,柔軟地凝視着穆陽。一線月光恰巧奔馳而過,雪一樣洗刷淨了他的神色。他的眼底一瞬間亮起來,将穆陽整個人攏進去。穆陽一時間被攝走心魂,覺得自己被海一樣的寬博捕獲,從此無處可逃。

與周鳴鞘四目相對的這一瞬間,他猛然想起剛遇到周鳴鞘的時候,在小巷子裏,他故意用話激這條頭野狼,說:“我看我們沒有什麽不一樣,都很可憐。”

如今想起這件事,穆陽腦海中只有四個字:一語成谶。

周鳴鞘說得對,命運叫他們相遇,他們注定要在嶺南的熱潮中相見,兩個擁有一樣靈魂的困獸的肉/體掙紮許久後,終于互相吸引着糾纏在一起,從此以後,不願分離。

穆陽深吸一口氣,扭過臉:“……神經,忽然講什麽大道理。”

周鳴鞘被他的出爾反爾震撼,失笑:“好。不講。”他慣着他,寵着他,卻伸手握住穆陽的手:“但你害怕嗎?”

穆陽一怔,沒有回答。周鳴鞘就把臉湊過來:“告訴我……還怕嗎?”

“草。”穆陽低聲罵了一句,像是嫌他黏人:“沒什麽好怕的。”他破罐子破摔地承認,“你在我身邊,我什麽也不怕。”

以後幾十年的人生都有勇氣。

周鳴鞘很得意,覺得自己終于成為穆陽的依靠。剛要黏人的犬一樣湊過來親吻他,穆陽忽霍然起身,抓着周鳴鞘的手,把他從床上拽起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周鳴鞘總是被他一驚一乍的舉動弄得哭笑不得:“做什麽?”

“我的車還在局子裏扣着,”穆陽穿上外套,“不行。我得拿回來。”

他三下兩下系好鞋帶,轉頭從衣櫃裏找出一件自己的短袖套在周鳴鞘身上。替他穿衣時,勾起嘴角,在他臉上蜻蜓點水的一吻:“你說得對。”

他灼灼地看着他,就像初次見面那天站在小巷子裏似的,滿不在乎地擦去臉上的血,然後擡頭,掀起眼皮瞧來一眼,眼中不服輸的倔強與堅韌……比太陽還要動人。

穆陽說:“你說得對……我要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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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呃,沒存稿了(揉臉

最近在忙着跟組拍作業,過兩天回來。就剩個尾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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