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枯木偏逢春

“嗳!把手給我!”

聽得喊聲,顧惜朝勉強在強風中将眼皮睜開一條縫,不由得一個激靈——戚少商?

不,這不是戚少商,眉眼雖相似,但還是個少年般的大小夥子。

“瘋子!把手給我!”那小戚少商見他無動于衷,氣急敗壞的叫道。他的手離顧惜朝還有一尺之距。

顧惜朝嗤嗤一笑,回嚷道:“你怎麽知道我是瘋子?”

身邊,雷家那倆楞頭小子和碎雲淵的母夜叉已被流沙吞沒,變成了沙面上三個窩窩,而後又很快被更大的風沙吹平,至此,這支“殺顧”六人組全軍覆沒。

“如此甚好。”顧惜朝滿意的想,“能落個全屍。”他又看看這個小戚少商,身底下墊着一張大四方粗布,以防止陷入流沙,左手拉着一根繩索,繩索那頭連着遠處一匹雷打不動的馬。他在夾雜黃沙的氣流中竭盡全力向顧惜朝伸出手,又往前探了探身子,妄圖抓住他的肩膀,只差數寸。

但顧惜朝嗤之以鼻,反而閉上眼睛,略動動身體,往流沙深處沉去。胸口被沙子夾緊,越來越悶,越來越擠,壓的他咳嗽起來,一張嘴,灌進滿嘴沙子,一口氣上不來,什麽也不知道了。

“你醒了。”

睜開眼皮,顧惜朝又看到這小戚少商燦爛的笑容。

“你整整睡了兩天,一定餓了,起來吃飯吧。”

桌上,蛋湯、米飯、小青菜。

顧惜朝嘆口氣,果然人背運的時候喝涼水都碜牙,連死也變得可望而不可及。他賭氣掀開被子下了炕,先一口喝光了湯,而後幾乎不用嚼便把飯菜倒進肚子。

“此地叫荒漠堡,位于西寧州、黃頭回纥、西夏三地交界處,整片沙漠裏只有咱這兒有水源住得了人,我叫馬大路,是這裏的向導,也兼郵驿送信的差事……。”

馬大路自顧自熱情地介紹,雖然顧惜朝除了剛醒來那一刻,便再沒有看過他。

“……荒漠堡外圍有大片流沙,出入皆兇險,卻也是隔世的一道屏障。所以,初一、十五有偷兒來這裏開賊市;也有富豪在這兒設外宅;還有俠客和強盜在這裏養老、避禍、養傷的……。”

顧惜朝聽他弦外之音,低頭看了看身上的幹淨衣裳,曉得馬大路看過他一身傷勢了。

“我們這裏流沙極多,沙漠裏單是流沙倒不是最致命的,加上沙塵暴才利害,成堆的沙子飛過來,生生能把人活埋!風大的時候,嗆死也是可能的。雖然荒漠堡的居民都曉得出入的路線,但我從小在這裏長起,是唯一可以在起風時通行無阻的人,所以你要離開的話,記得一定要找我帶路。”馬大路笑道:“不過要是遇到流沙的話,像你那樣不動就對了,慢慢地輕柔拔腳,盡可能張開四肢,伏在地上,向安全地帶滾過去或爬過去。記得要慢慢地……越掙紮,沉的越快。你的同伴就是這樣死得。”

“他們不是我的同伴。”顧惜朝冷笑,也不道謝,拔腳便走出門外。

他用一個時辰便将荒漠堡全部走完,而馬大路毫不氣餒的跟着他:“這是碧藍湖,……那是鷹眼泉,……胡楊樹到秋冬時,金黃一片,極為驚豔。……總共一百一十二戶人家,這是荒漠堡唯一的街——南北街——因為它是南北向;所以,這邊就是東堡,那邊是西堡。荒漠堡雖是絕地卻也有絕地之美,雖是荒僻卻也算設施俱全,各色買賣都有,只是東西都貴,……還有,荒漠堡的夕陽最好看。”

他詳細的、笑容燦爛地解說,就好像顧惜朝是個随時會賞下大錢的闊綽大爺似的。

顧惜朝摸摸包袱,裏面的确還有幾兩銀子,但他一文也沒有打賞給馬大路,而是返回南北街中段,租下那座臨街出租的土房,置辦廚具爐架,安居下來,每日煮湯來賣。

二月裏乍暖還寒,他賣姜湯和棗湯。熬的實在好,驅寒暖胃,甘甜适口。只是他不說話。有人來了,便舀一碗湯放在桌上,對方喝完,自行放下一枚錢離開;爐具旁邊又安一張小桌,擱着筆墨紙硯文房四寶,他雖不言,但一看便是代寫書信,顧惜朝的字兒漂亮,每日大概能賺百來個錢,衣食住行足夠矣。

荒漠堡鮮見顧惜朝此等儒雅俊秀的人物,初時,鄰裏們亢奮的過來問長問短,通通碰足冷釘子,每個人離去時都暗暗發誓與顧惜朝老死不相往來。

唯剩馬大路,馬大路每天都會“順路”過來喝碗湯,然後放錢走人。

“我告訴街坊們你姓柳,名叫漠沙,因為你來時身穿柳綠色文生公子氅,又因為是在荒漠風沙之中遇到你。”馬大路說。

顧惜朝好生納悶,為什麽這種圓臉大眼的人都喜歡無條件對人好?

收攤的時候,馬大路還會出現,搭把手,幫着收個桌子板凳什麽的,但顧惜朝拾掇完便把馬大路一個人關在門外。

有天晚上,月明星繁,顧惜朝站在房頂上吹埙,蒼涼的聲音蕩漾開來,四鄰們禁不住放下手中的事情,側耳聆聽,那音律在人心裏或催起往日激情,或引起心底哀傷,或叫人心潮翻湧,浮想聯翩。

馬大路望着夜色下顧惜朝的剪影呆念:什麽人如此完美?

人們很快又因着顧惜朝的音律和俊美而喜歡他了,不過是保持距離地喜歡,默默地光顧他的小生意。

夏日臨近,顧惜朝換上梅湯和菊花湯,賣得更好。

入秋,一場瘟疫襲來。

瘟疫是年近半百的陳貨郎帶回來的。他在外病倒,發燒、上吐下瀉,只能回來養病,豈知感染了老娘和襁褓中的女兒,他們三口人竟在十天內相繼死去,一家人唯剩強壯年輕的媳婦陳吳氏,然後陳貨郎鄰居中的老嬸、九爺也出現這種病狀,然後更多的人得了這病。

到冬至時,荒漠堡已經死了二十幾人,老弱幼居多。

顧惜朝本可以對抗這傳染病,但戚少商的那一劍太重;穆鸠平的一槍一劍太重;晚晴的死,也太重。舊疾未愈,心力交瘁,是病的最佳切入口。

他燒的糊裏糊塗,而堡子裏唯一的藥鋪春風堂、唯一的開方先生老魏只有一句話:降溫。

馬大路不斷地拿涼水給他擦身、冰額。每次解開顧惜朝的衣服,見到左肩、胸口和後背的傷疤時,便把下此狠手的人咒罵千萬遍。

如此三天三夜,馬大路不離左右的伺候,困極的時候,便窩在顧惜朝身旁眯個盹兒,因為顧惜朝的家裏沒有第二張炕。

第四天,顧惜朝退燒了,醒了。

顧惜朝看到馬大路,笑了。起初,馬大路以為終于打開了顧惜朝的心鎖,但他馬上發現自己錯了。

“你是誰?”

“……我是馬大路。”

“那……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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