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南風很快去見了裴述。
裴述還在衙署,南風雖然初來大理寺,不過對大理寺的事門清,自然知道這位少卿大人是個工作狂,來得早,走得晚,最見不得下屬摸魚。
南風從心底不喜歡這種做派,大理寺的俸祿遠沒有豐厚到讓人日夜賣命的地步,好在裴述雖然工作到極晚,卻沒有對下屬做同樣要求,不過上司這麽拼命,下屬也不好太随意,總之,南風內心深處對過于勤奮的少卿大人,是頗有微詞的。
南風進去的時候,裴述正在看卷宗,南風說彙報一下如意案的案情,他也并未擡頭,邊看着卷宗邊聽南風說。但漸漸地,他不再看卷宗,視線緊盯着南風,身體不自覺地微微前傾,待得聽到南風說轉移如意的可能是南安王的長随,臉色益發地凝重起來。
南風猶豫了一下,還是将自己的懷疑和盤托出,她相信自己擺出這麽多線索,裴述一定也會做出同樣的推測,但她寧願先将自己的推測擺出來,裴述可以根據自己的推測做進一步深挖、完善,這樣可以節約時間,他們的時間很寶貴。
看裴述的表情,南風就知道裴述是認可自己的推測的,他的臉色很難看,任是誰知道自己被人算計,而且還是自己曾經相助過的人,臉色都不會好看。
裴述思索了一下,才問南風:“你知道現在咱們最大的困難在哪裏?”
“如意在哪裏?找不到如意,咱們被動,被動就要挨打。”南風很坦白。
裴述點點頭,他和南風想到一起去了:“如意被在南安王那裏,他不可能拿出來,就算王公公承認偷了如意并給了南安王也沒用,以南安王的個性,不可能留把柄在王公公手上,他完全可以倒打一耙,說王公公,甚至是朝廷陷害他,如此,咱們更被動。”
“是啊”南風也是嘆了一口氣,她想了很久,還是沒想到如何破局。
“咱們再捋一捋案情”裴述并不着急,南風倒是佩服他這麽快就冷靜了下來,于是點了點頭:“首先,咱們還是要得到王公公的口供,一來可以證明蕭肅的清白,二來,也看看他是否知道南安王的陰謀,知己知彼,才能确定下一步怎麽走。”南風臉上露出困惑之色:“我一直不太明白,王公公年紀一把,不缺錢,雖然暫時還不是內務總管第一人,但很快就是了,錢公公年紀大了,身體不好,很快就要退下來了,他好好的大總管不做,和一個失了勢的南安王攪和在一起,這不是舍本逐末嗎?他這麽做的理由是什麽,只有知道了他這麽做的理由,才有可能撬開他的口。”
南風看着裴述,笑嘻嘻地:“查王公公的家底,大理寺能力有限,皇城司指揮使殷明楊是裴大人的發小,想來裴大人出馬,一定手到擒來。”
裴述微微有些吃驚,夏南風到京城不過十餘天,沒想到居然連自己和皇城司指揮使交好都一清二楚,這個女下屬,不可小觑啊。
裴述心中吃驚,面上卻是不顯,淡淡地:“這個案件牽扯甚廣,已不是你我這個層面所能決斷的,我先去內閣,和當值的閣老通個氣,估計皇上明天就會召見,你辛苦一點,晚上整理好詳細的資料,明天一早給我,你明天哪裏都別去,就在大理寺候着。”
南風恭謹地應了聲是,得,原本還想放大家早點回去休息,看來是不成了,不過估計也就在忙一兩天吧,事情彙報給了皇上,自然有專人負責,也就沒他們幾個什麽事了,最多也就是跑跑腿的活,也就沒什麽壓力了。
果然,南風他們将這兩天他們的發現及根據發現得出的結論,整理完交給裴述後,就沒他們什麽事了,田錄接手了南風原本要做的事情,他本就是案件的主審,雖然沒有按期結案有些奇怪,但這種事,在案件審理過程中也很正常,有新的證據,新的口供,都可能會對案件進行重審,所以大理寺上下,除了南風幾人,加之裴述和田錄,根本不知道這個案件在這兩天中發生了怎樣的逆轉。
南風是贊成裴述的外緊內松的,案件尚未明朗,暫時不對外通報新的發現是明智的。
裴述并未對南風隐瞞案件的最新進展,所以南風知道王公公得了咳症,時日無多,生命即将終結的他,做出些不可理喻的事情來,也就可以理解了。
雖然可以理解,但為什麽做這件事情,難道只是因為生命終結,随便做一件大逆不道的事?南風覺得解釋不通,正在這時,裴述讓人叫她過去。
除了裴述,田錄也在,見南風進來,田錄臉色有些尴尬,不過很快站起身,沖南風深施一禮:“田錄謝夏大人救命之恩!”
說救命之恩并不為過,這事雖然沖着大理寺少卿,影響裴述,但作為主審官的田錄,下場肯定比裴述要嚴重得多,如果蕭肅被處死,那麽作為主審官的田錄,承擔直接責任,極端情況下被要求償命也不是不可能,就算從輕發落,政治生涯肯定是結束了。
南風連忙上前扶起田錄:“南風并未幫田大人,職責所在,田大人請勿放在心上。”
田錄還要道謝,裴述招呼兩人:“現在不是講虛禮的時候,等案件了結了,你們再商量報恩的事情,當務之急還是案子,怎麽讓王公公招供,審了兩天了,王公公既不承認偷盜如意,也不承認與南安王勾結,現在吵着要見皇上,甚至要自裁以證清白。”
田錄有些狼狽,他也算是審過無數案件了,但像王公公這樣冥頑不靈的,實在是他審案生涯中少見的。
南風點點頭:“這種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的确比較難審。”
是啊,王公公身患絕症,已經注定要死的人,怎麽會好對付呢?
南風想了想說:“其實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王公公為什麽要做這件事情?如果單純是發洩一下不滿,他可以把事情搞得更大,更難看,他偏偏只是偷了個如意,我覺得他做這件事肯定是有目的的。那麽他的目的是什麽呢?南安王能給他什麽呢?還是,他的目的和南安王是一致的,就是要把裴大人搞下來?裴大人——”南風轉向裴述:“你和王公公有私人恩怨嗎?”
“沒有”裴述很肯定地搖了搖頭:“我和他原本就沒什麽交集,而且,對宮裏的人,我一向是客氣有加的,不可能哪裏得罪他而不知。”
“那麽還有一種可能——”南風将自己思索了幾天的想法和盤托出:“這兩天我一直在想,南安王搞這麽多事情就是要将裴大人搞下去,他肯定已經找好了替代裴大人的人選,我想,這個人選,會不會和王公公有關,雖然王公公據查,沒有子侄,沒有任何親人,但萬一有呢?這會不會是王公公與南安王合作的原因?否則,我想,對不缺錢,不缺權,又将死的王公公,還有什麽是能打動他的呢?”
裴述和田錄兩人都陷入沉思,南風的話,仿佛為拼命尋找出口的兩人找到了一扇窗,整個案情豁然開朗起來,良久,田錄擡起頭來:“但是,他們怎麽知道,他們選定替代裴大人的人可以上位呢,畢竟少卿的任命需要內閣會商,南安王的人脈不可能影響到內閣決定。”
“南安王的人脈,自然不可能影響內閣的決定,但是——”南風笑:“內閣選定接替裴大人的人選,也就那麽兩三個,內閣多人,自有派系,最終上位的人多少內閣平衡的結果,知道這個規則,想要選定的人上位,只要搞定一兩個閣老就行了。”
“閣老怎麽會被南安王收買?”田錄不敢置信地看着南風。
南風聳聳肩:“一來這種事情南安王根本不必出面,他的人出面就可以了,二來,閣老怎麽就不能被收買?閣老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可能是看好南安王的政治願景,也許是被南安王抓住了把柄,這些都是有可能的。”
田錄覺得自己這個政治上的老江湖,居然被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年輕給教訓了,臉不由燒得厲害,卻不得不承認,南風說得很有道理,自己難道真的老了,政治敏感度都被歲月磨沒了?
南風并未顧忌田錄,繼續往下說:“而且,就算大理寺少卿最終人選不是他們選定的那個人,他們一定會再搞事情的,就像如意案這樣,不過是費些時間、費些精力罷了,大理寺不行,那就刑部、那就吏部,總能成功的。”
不但是田錄,連裴述都有些吃驚了,裴述看着南風,她多大了?記錄上是十九,這個年紀在南越官場上并不少見,品級比她高的也多了去了,但像她這樣的政治敏感性,簡直是鳳毛麟角,就算比她大上二三十歲,也未必有她的覺悟。這個女人,出自鄉野,官場歷練也在寧縣這個偏遠縣城,她到底是怎樣練就的政治敏銳?
不過現在不少考慮這些的時候,裴述同意南風的觀點:“王公公和南安王勾結到一處,這件事情反而簡單了——”裴述拿筆在紙上寫了幾個人的名字,交給田錄:“這幾個人是最有可能替代我的人,你仔細查一查他們和王公公和南安王的關系,有交集就是我們要找的人,确定了這個人,我想,再審王公公,會順利很多。”
南風認為裴述想得對,王公公是個重情的人,這個他生命最後一刻,拿命相助的人,一定是他最重要的人,拿他最在乎的人威脅他,怎麽會不順利呢?
田錄領命離開,走時神色已經輕松了許多,南風正要告辭,裴述叫住了她,臉上并無喜色:“其實,拿下王公公,才是麻煩的開始。”
南風深以為然:“是啊,就算拿下王公公,也沒有辦法因此讓南安王認罪,南安王根本不會承認,王公公手上應該沒有南安王的把柄。”
“為什麽?”裴述對南風的表現已經一點都不奇怪了,她完全能跟上自己的節奏,甚至已經走到了自己前面,他只是好奇,她為什麽這麽肯定。
南風嘆了口氣:“明顯在這件事情上,王公公更迫切,一個迫切的人,總是一退再退,抓不到對方把柄也是自然。”
裴述也嘆了口氣:“現在難題是,我們哪怕推出了王公公,非但不能定南安王的罪,反而和推出蕭肅一樣,南安王依舊可以再推出一個竊賊,讓他拿着如意來認罪,大理寺仍然要承擔抓錯兇手的罪名。”
“這是一個連環套,這南安王真是一個人才啊!”南風忍不住贊道,不過看裴述的臉色,南風收回了剩下的贊美,她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開了口:“其實這個連環套,破起來也簡單,就比誰不要臉了。”
裴述聽着就不是一個好主意,但現在也不得不催促南風繼續往下說,南風習慣性地撸了撸袖子,不過意識到這裏不是寧縣的縣衙,又放下了袖子,讪讪地笑了笑:“其實,咱們這事最吃虧的就是如意在南安王手上,但這天下如意何其多,南安王怎麽證明他手上的如意就是要送給他的如意?”
裴述的眼睛立時亮了,自己怎麽就沒想到呢?送給南安王的如意,禮單上只有品名,卻無記號,從宮裏再找一個類似的,不是難事,就算恰好沒有,照原樣再做一個就是,哪個是真的,宮裏說了算啊!裴述真想哈哈大笑幾聲,這主意果然不要臉,但架不住有效啊,不要臉就不要臉吧,哈哈哈!
壓在裴述心頭的大石頭到了此時才徹底落地,裴述覺得整個人輕松了下來,他看着南風,真是無比慶幸當時在調他入大理寺的公文上簽了字,當時,怎麽都沒想到,這個讓他心存疑慮的女下屬,會挽救自己的政治生命。
裴述看着南風,由衷地:“這件案子,多虧你撥亂反正,救了田大人,也救了我,說吧,想要什麽樣的獎賞?”裴述随後又加了一句:“在我能力範圍之內。”
“這件案子,我的名字其實不太适合出現吧?”南風撇了撇嘴。
這個下屬實在是太敏銳了,面對這樣的下屬,除了坦誠以告,還能怎樣呢。裴述點點頭:“的确,為了整個大理寺的名聲,你不能站在最前面,但我在向皇上彙報這個案子的時候,将你的所作所為一五一十都告訴了皇上,你的功勞皇上一清二楚,而且,你在這個案子上的功勞,雖然現在不能體現,但我會一直記着的。”
這是裴述的承諾,南風點點頭:“也只能如此了,我又不是不講理的人,不過雖然明面上的功勞不能有,但銀錢上的獎勵不能少,這個應該有吧?”
裴述點頭:“這是自然。”
南風表示滿意,不過很快又想起一件事情:“我答應了謝樾,這個案子要給他記首功的,而他也确實在這個案子上起到了關鍵的作用,能不能給他記上一功,哪怕只蓋你的私章?”南風用懇求的眼光看着裴述:“我答應了謝樾,總得說話算話。”
這事對裴述不難,他一口答應,反正謝樾在大理寺就是一個例外的存在,任何事情發生在謝樾身上,都不覺得奇怪,都沒有人懷疑。
南風覺得所有的事情都圓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