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遲禦一行人順利地入了齊王府,一路引着去了後花園。齊王正在往後花園子裏種的已長成的菜苗上灑水,一時沒注意到有人來。秦肅已經站到角落裏去了,以齊王的角度是看不着的。
遲禦也止住男仆欲開口的行為,站着看了一會兒。
曾經渾身抱負驕傲張揚的帝王一身簡單的布衣,臉色變得清淡,還帶了些陰郁。
遲禦就站在院子的不遠處,遠遠看着他抱着碩大的水壺行走在園子裏。他一身青灰色布衣襯出有些灰敗的臉色,眉眼間卻還有些郁氣。
那人走到園子盡頭,轉身往回走時還喘了口氣,擡頭就對上遲禦平靜相望的眼睛。
“你來做什麽?”齊王把手中的水壺一丢。
隔着個園子,聲音傳過來就有些朦胧了。
遲禦聽得清楚,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他六歲入宮做了伴讀,和齊王一起讀書,一起闖禍,被牽連過打板子,也被表揚過。年少時那神采飛揚的少年對着他說:“孤有一天一定會盡收疆土,你可要幫孤。”
如今疆土是收了,可惜他效忠的皇帝已經換了一個。
“齊王安好。”他沉默半晌,也只是憋出這麽一句話。
少時壯志淩雲的豪氣,滿門将死時沖天的怨恨,攻破國門時滿心悲涼,都化在這一句普通的問候當中。
“托福。”齊王揚眉。
遲禦四下看了看,見四下奴仆皆已回避,才又一次看着面前的齊王。
他向來耐性好,齊王是比不過的,齊王也知道,便嗤笑着先開了口:“又是大将軍,又是皇後的,昏迷兩個多月秦肅那家夥還留着你的位子,現在夠威風的了。遲大将軍找我又是為了說些什麽呢?”
他語氣還算平靜,卻分明透出些怨恨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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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為什麽怨恨我呢?”遲禦疑惑地問。
按說他這樣的情況,身為“舊主”的齊王該是失望,輕視更多,不過是對着一個背叛的臣下,縱使親近些,也不是多重要。
越國攻占齊國時倒戈的臣下那樣多,也不乏德高望重的老臣,遲禦卻并未見齊王有多少怨恨這樣的情緒。
然而這句普通的問話好似把齊王處于臨界點的情緒點燃了。
“你以為我沒有理由怨恨你嗎?”他淡淡地說道。
遲禦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我六歲便做了你的伴讀,也許諾過用生命保衛你的江山。”
“這不便是理由了嗎?”
“可我确實用生命保衛過你的江山了。齊國的江山我父親守了幾十年,臨了晚節不保。我姐姐,還懷着你的孩子罷?也一屍兩命了。”遲禦這般說來,覺得自己一點也不欠齊王什麽。
齊王聽着,冷笑了幾聲:“別說的你很可憐的樣子。你們遲家守江山的資格也不過是我父皇給的,只是收回了罷了。你姐姐雖為太子妃,懷着孩子,可她弄掉的孩子也不止一個,風水輪流轉罷了。至于你,我念着舊情求父皇饒你一命,卻不想是放虎歸山。‘賣國罪’這樣看還是真的哩。”
遲禦聽着就生氣,他皺起眉道:“還有呢?”
“什麽?”齊王一時沒反應過來,覺得遲禦不該這樣平靜。
遲禦若有所思道:“你說話難得這樣刻薄,必是有其他理由的。這時候不說也許再也沒有機會了。我确實是恨你的,也許從你的角度你沒有錯,從我的角度你卻是錯了,我是心安理得的。你呢?”
他直直看向齊王。
這一眼刺得齊王胸口生疼。
他試圖壓抑住情緒,卻是徒然,口中已經不受控制地說了:“你恨我?”
“我難道不能恨你嗎?”遲禦學着他的語氣,淡淡反駁。
齊王胸口上上下下,臉色刷就白了:“你恨我?你有什麽立場恨我?我那樣喜歡你……”
什麽?遲禦悚然一驚。
“您喜歡我?”他反問道,語氣有明顯的錯愕。
齊王一時只像是被誰打了一拳,他條件反射地搖頭:“我不喜歡你。”
“那就是喜歡我了。”遲禦恍然大悟,看着齊王的眼神裏帶了些釋然,“怪不得。”
那眼神太坦蕩,看的齊王頓時覺得自己心裏某些說不得的心思被攤開,放在這大太陽底下,明晃晃的讓人笑話。
他看向對面一襲青色長衫的遲禦。
記憶裏的遲禦不是這樣看似柔弱又堅韌溫雅的模樣的。遲禦的五官長的很好,卻并不明顯的英俊或是秀氣,而是帶了些英挺的舒服。
被選為太子侍讀是天大的恩典,幾近是板上釘釘的天子重臣了。那時候的遲禦也是神采飛揚的。
齊王祁遠只記得那跟在自己身後的小孩一開始有些腼腆,卻可愛又精神,慢慢長開,才顯出些俊秀。
遲暄是他內定的太子妃,他總想着,自己未來的妻子該是什麽模樣?啊,身邊就有一個長的很像的。于是他常常看着遲禦想遲暄,不知不覺便把人放在心上了。
遲暄和他同歲,及笄之時他遠遠看過一眼,身着紅衣的女子明豔而張揚,雖五官和遲禦是很像的,卻不如遲禦總有些內斂。
明明是遲暄的眉眼更為绮麗的,他卻莫名覺得遲禦更漂亮些。
祁遠吓了一跳。
再看遲禦的眼光,便變了意味。
又是一年,祁遠開始覺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喜歡遲禦了。恰此時遲禦接旨要去戰場,他便總是擔憂,想那個總帶着些書生氣的少年怎耐沙場殘酷?
送別宴上他情不自禁拉着人道:“阿禦,你可得平安回來。”
少年的眼中只有對他的恭謹和忠誠,他心裏沉甸甸的。
可是後來呢?
後來,後來他對遲暄總是不假辭色,明明想對她好一些。他寵着太子府後院裏的其他侍妾,總是為他們出頭,又縱容遲暄鬧着,鬧完再斥責,做出一副失望的模樣,看着那張揚豔麗的女子一天天沉默下去。也不像遲禦,少了些氣質。他失望地想,愈發不想見遲暄。
後來遲禦回了京,帶着軍功,志得意滿。他還來不及為他慶賀,他的父皇便把遲家誅連。
他跑去找他的父皇,想救下遲禦一命。
“哦,這樣也好,他本是你的心腹,你這樣施恩,他必會對你忠誠的。”他的父皇這樣說。
“你不是這樣想的?哦,你對他有那樣的心思。那正好,把他放到‘封華樓’去吧,也算是了了你的心願。”他的父皇溫言道。
祁遠只覺得心冷。
他從來沒想過把遲禦當做那樣的人看待。這樣的話卻說不出口,只因他聽着父皇的話,心中湧上一股淡淡的竊喜。
可他沒來得及再見遲禦一面,便得知遲禦被越國質子秦肅的人接走了。
那是他第一次對秦肅有印象。
現下想來,他果然是高傲過頭了,如秦肅這般驚采絕豔的人物,在宮中數年他竟從未察覺其鋒芒,怨不得人民丢了,山河丢了,連心上人也丢了。
可是那個少年啊,一開始腼腆跟在自己身後,漸漸長開,眼中放着獨特光彩向往着建功立業的少年,變得更加內斂,溫潤,教他愈發放不下。
可不就是因為不曾得到才這樣的嗎?
他不想承認,不得不承認。
等到他親手把人送上去越國的隊伍,他便想,這段感情便這樣了吧。
從未開始,談不上結束。
那人總是對自己有一份情誼的罷?
再見面該是敵國的人了,他也是敵國的臣将了。或許他在越國過的不好,會越發感念自己呢?
想了許多,在遲禦攻進皇宮時候還是崩潰了。
他見不得他身披铠甲精神奕奕站在他面前的樣子,仿佛他身為齊王的顏面和真心就這樣被踩在腳下。
可他真的拔劍刺入他的胸膛的時候,才發現,他更見不得那人仿佛丢下了什麽重擔,舒了一口氣安然被某個霸氣天成的男人攬在懷裏的樣子。
祁遠想,他是恨遲禦的,恨他從不在意他的心意。
可這下對着遲禦那恍然而明亮的眼眸,又想起那兩年面對整個朝廷的議論毅然而立又領兵文江城的遲禦,還是發現,這樣仿若卸下一切坦然想對的遲禦,更加吸引人了。
而本是自己從未說出過自己的心意,又怎麽怨人家不在意?
“我确實喜歡你啊。”祁遠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他嘴角牽起一個苦笑:“你知道這個又有什麽用呢?我恨你是因為喜歡你,難不成你還有辦法教我不喜歡你不成?可我還是會恨你的。”
他微微揚起頭顱,直直看着遲禦。
這樣說話的姿态,便有了些遲禦記憶裏促狹而高傲的皇太子的模樣。
“我本來便只是想知道您為何喜歡我罷了。”遲禦聳了聳肩。他看了一眼祁遠,又踯躅着往後看了一眼,才道:“知道了理由,我可是放心了。”
“背負一個人的喜歡,真有那麽容易放下?”齊王語氣平淡地反問。
只因為他每次想到遲暄,想到那女子從明麗歡喜變得絕望怨恨,好似他與遲禦的軌跡。
他放不下遲禦,也總覺得有負于遲暄,這才覺得,這般把心意說出來,遲禦總會背上這份情所帶來的負擔的。
他不想遲禦完全把他放下。
遲禦只略一思考,便明白了齊王的意義。
他本還覺得祁遠有些可憐,這下卻是一些心思也無了。
還是那句話,若他只有這一世的記憶,說不得會為昔日舊主的情思而感到負擔乃至愧疚。可他沒有,屬于現代的記憶告訴他,他很受歡迎,喜歡他的人很多。
“喜歡我的人很多,若要一個一個滿足,豈不是要把我分成很多份?喜歡本來就是一個人的事,她們喜歡我是她們的事,我喜歡你是我的事。你不喜歡我了,要離開,我也沒什麽好說的。所以你喜歡我,我接受了,不是因為‘喜歡’這樣濃烈,而是因為我恰巧也喜歡你罷了。”
這是遲禦想要說的話,這時卻不能這樣直白了。
他還在思考該怎樣說,齊王又開了口:“總該叫你一輩子欠我些什麽吧?”
一個聲音卻響起來,低沉而霸氣十足。
“你不欠他的,也不必欠他的。所謂‘出嫁女歸夫家’,你雖然不是女子,也算是嫁給朕了。既做了朕的皇後,那就是朕的人,斷沒有幫着舊主的道理。按照宗法來算,你名字前還能冠上‘秦’姓,哪裏就不比他更親近了?”
卻是秦肅忽然從角落裏走了出來,先是這般對遲禦說,才轉頭面對着祁遠:“齊王覺得呢?”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