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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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說時依舊
作者:陳衣歸
「在我們必須面對這個殘酷的世界以前,請溫柔地對待我們。」 ——《星空》*41章番外已替換‖全文免費
內容标簽: 成長
搜索關鍵字:主角:阮寧 ┃ 配角: ┃ 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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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七子之歌(1)
我叫阮寧,1997年冬天出生在一個普通的南方小鎮上。
那一年偉人離世,骨灰撒大海。
那一年香港回歸,舉國歡慶。
不過這些事情都沒有波及到我與我的小鎮,因為我是年末降生的。而小鎮上的朋友們,他們只希望在柴米油鹽的歲月裏,相安無事地度過餘生。
在這個喜憂參半的年頭,我決定來世上看看。
聽媽媽說我出生的時候“呆若木雞”,她急壞了。
護士小姐淡定地把我拎起來,倒着拍打了兩下我的屁股,我開始哇哇大哭。
于是爸爸媽媽迎來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
我也是他們唯一的孩子。
因為當年計劃生育政策規定超生要罰款,為了這點蠅頭小利,我被劃進了獨生子女的大軍。
兩歲的時候,澳門回歸祖國。
說起來有點慚愧,這件事情對我仍然沒有什麽影響,畢竟我還小嘛,爸爸還總是在我面前撂下一嘴“莫談國事莫談國事”的論調。
不過讨巧的是,我因此學到了一首很可愛的歌,這首歌可以作為整個故事最好的開端。因為再古早一點的記憶,已經脫離我的大腦皮層了。
我還清楚地記得,這首歌是我媽逼我唱的。
因為舅舅們家的小孩都會,我怎麽能給我要強的老媽拖後腿?
所以我硬着頭皮學會了這首歌——
“三百年來夢寐不忘的生母啊,請叫的乳名,叫我一聲澳門。母親,母親!我要回來,母親!母親!”
在別家小姑娘甩着羊角辮“小燕子,穿花衣”的時候,我得跟我的兄弟姐妹們排對排站在蔚清太太面前,悲壯又慘烈地唱一曲愛國歌曲來接受檢閱與評估,到底哪家的小孩能力比較強。
這是我三歲那年,大人們的虛榮心給我造成的心理陰影。并且這個陰影拖拽着占據了我的前半生。
唱歌這種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情,從來沒有高低之分,當我我了解到這一點,卻已經是後話了。
聽我們唱《七子之歌》的蔚清太太也姓阮,不過她是我外公的媽媽,只能說緣分使然,偏巧媽媽嫁給了姓阮的爸爸。
所以我也姓阮,憑着這點小關系,我和太太感情深。
她也經常誇我唱得很好。
這點讓我媽驕傲的事情能夠成為她在鄰裏之間愉快的談資。
并且她的開場白永遠都是:“我們家寧寧在醫院裏生下來的時候就不哭不鬧的,乖得不得了。”
拜托,是您的羊水把我泡糊了好嗎。
***
我出生在江城。
地理老師說,我們的城市臨近溫暖的北回歸線。
如果他不用“溫暖”這個詞,我興許就信了他的邪。
暮春的時候,在長江下游流行一種叫黃梅天的氣候,用我們這兒的方言來說,它也叫時梅天。時梅天的時候,從衣櫃裏層拿出來的被子和衣服通常會發黴,長出一塊一塊的黴斑,臭烘烘的。
江城的夏天很熱,秋天很涼,冬天濕冷。
後來當我得知北方人家裏有暖氣的時候,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麽這種精妙的發明不能在全國普及,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很多年,熱水袋和空調也拯救不了我的不爽。
讀大學的時候請幾個北方的同學來家裏做客,他們評價這裏的冬天的時候,哆嗦着嘴唇說了兩個字:“絕了。”
看來北方人過冬還挺舒服的。
長南鎮在江城的南端,一條綠油油的小河穿鎮而過。長街一線,抵上盡處的太陽。
小時候長南河會結冰,後來就不會了。小時候我們這兒還會爆發雪災,長大以後很有可能一個冬天都看不到一朵雪花。
長南河上有一座橋,就在我家樓下。這座橋不叫長南橋,叫張三橋。頂着大智若愚的名字,張三橋其實也很嚴肅,它在這座北回歸線以北的城市屹立了好多好多年。
每天下午四點的橋上都會有一個披着夕陽賣饅頭的老人,他的饅頭也賣了好多好多年。
老人家的鄉音很重,說話像是含了一口口水,嗚哇嗚哇的。
比如他說花卷的時候說的是“花卷兒”。
後來每次我每天午睡完起來,都會跑上街,小心翼翼地塞給他兩塊錢,“給我來三個花卷兒。”
他說:“兩塊錢能買六個了。”
我說:“那您還給我一塊行嗎?”
他想了想:“不了,給你六個吧。”
我說:“我吃不了那麽多。”
他說:“你給小安安三個。”
如果很多年以後夏安知道有人稱呼他為“小安安”,并且這個人還相安無事地在橋上賣饅頭的話,他可能會在地上挖個坑,把小老頭塞進去,再用花卷把這個坑填滿——
叫你亂套近乎。
但是我拿着六個花卷走到夏安家門口的時候,他應該正在家裏面優雅地彈鋼琴。
我正琢磨着等會兒要怎麽開口跟他說話,有個矮男人騎着白色的摩托車飛快地從我身後呼過去了。
一會兒,他又呼回來。在車輪呲上青苔之前,停下了。
我吓得大叫了一聲。
這個矮男人,是我爸。
用現在的話來說,我爸爸是個學霸。當年鎮子上很少很少有考上大學的佼佼者,我爸就是其中之一。我出生以後,他去江城大學念研究生,媽媽跟過去。
他倆在江城租房子,不常回家。
我只好跟着爺爺奶奶生活。
上世紀大學生畢業的時候還是給分配工作的,我爸他們那批曾經得到一個去北京發展的機會,不過是在某個橡膠廠做電工,阮東強同志覺得這種工作非常地不符合他的氣質,于是果斷地劃掉了舉家搬遷首都并且遷戶口的可能性。
從此我堅信,是爸爸為了面子而一意孤行的決策,讓我與清華北大失之交臂。
我的小鎮在江城的一個小小角落,到城內騎摩托車要花一個小時。
爸媽大概兩個月回一次家。
我爸每次回來會給我帶點好玩的東西,比如蠟筆,或者是那種底下帶小抽屜的卷筆刀。
女孩子應該都挺喜歡粉粉嫩嫩的卷筆刀,不過那時候我還沒什麽自豪感,因為他們都不知道這東西要怎麽用。
有點新意的是,我爸給我從城裏帶回來一架DVD機,銀白色的,好像還是二手的。因為鎮上的小孩家裏好像都有有線電視,但我家沒有。因為……窮。
我用DVD看的第一部動畫片是《西游記》,可是每次片頭曲一放出來就是“猴——哥——猴——哥——你你你——真真真——”
我去你大爺的。
這是爸爸在江城大學附近的地攤上給我帶回來的卡碟,兩三塊錢一盤,我真沒想到它能卡成這副德行。
等放完片頭曲進入動畫片要過好久好久,看得很累,卡得我頭疼。
不知道小時候我怎麽那麽有性子,花了那麽長的時間在這破機子上,如果是現在,我可能早就一腳把它踩爛了。
後來我從別人那裏學來一招,在CD上哈幾口氣,用紙巾擦一擦,就不卡了。
因此我用這個方法嘗試着看了一集黑貓警長。
那集黑貓警長很多年來讓我記憶猶新,一個螳螂精吃了另一個螳螂精。
瞧瞧,我就是這麽倒黴。
再後來,螳螂精的故事成為了很多人的童年陰影,而我的童年陰影,是這臺DVD。
我爸風風火火地開着摩托車在我面前晃悠之際,我跟我爸眼神交彙。我需要提防的是我媽是不是也跟着他回來了、然後拎着我去挨家挨戶地唱七子之歌。
然而我還沒看到媽媽,他就已經粗暴地把我拽上車,拴上他的女兒,風風火火地走了。
坐我爸摩托的感覺不太好,得憋氣,而且我的臉皮就跟涼粉似的,被風一吹,走形了,仿佛臉上套了一只無形的絲襪。
我的六個“花卷兒”在風裏面跳舞。
我爸沿着長南河溜了一圈他的新摩托,喜氣洋洋的。回到原地之後,我看到一個被高男人牽着的、漂亮的發光的小男孩,正在颔着首看麻雀。
我每次看到夏安就特緊張。
于是我把被風吹得幾乎僵硬了面粉皮的一袋花卷丢出去,不偏不倚地砸中了他的腦門。
該死。
我太緊張了。
☆、永遠的七子之歌(2)
我不太會說話,從小就這樣。所以當我爸把我拎到腦門被砸腫的夏安面前讓我道歉的時候,我支支吾吾半天連一個對不起的“對”字都沒說出口。
我的沒出息讓我在很多場合都表現得特別尴尬。
但我爸這人很能辦事,他能非常迅速地解決我的尴尬,我搞砸,他收攤。我們倆總是能配合得天.衣無縫。
比如此刻,他見我吐字障礙,眼疾手快地把我遮掩着拉到身後,對個子高挑的夏安爸爸打了個浮誇的招呼:“老夏!今天下班這麽早啊!”
随後轉身給我使了個眼色。
我怯怯地看了對方一眼:“夏叔叔。”
雖然我叫得不好聽,但夏叔叔也立馬笑開了。
不由得感嘆,阮東強先生,您可真是我的智多星。
我爸挺矮,他爸挺高,兩人挺不和諧,但是聽說他們同窗好多年。
夏景揚算得上是這個小鎮上一等一的帥哥了,後來我學到了一個成語叫“家喻戶曉”,可以說,他就是我們長南家喻戶曉的美男子。
而此刻,美男子沖我友好地“诶”了一聲,我臉紅心跳。他回答我爸爸:“帶小孩子打疫苗。”
難怪我感覺夏安的鼻頭紅彤彤的,原來不是因為我砸他。我放心地笑了一下,然後他擡頭,視線跟我撞上了。
完了完了,他是不是覺得我幸災樂禍?我迅速把笑容收起來,嘴角有點酸。
夏安不止鼻頭紅,眼睛也紅,臉上濕漉漉的。看到我的時候,他憤憤地用手背蹭了一下臉上的眼淚,那表情真狠,看起來要把我大卸八塊似的。
我一定得找時間告訴他我貢獻了一塊錢給他買花卷,不然就太委屈了。
夏叔叔笑笑,為了緩和氣氛,替夏安說了句:“怕針。”
我爸也笑笑,問他:“之行呢?”
“最近忙,沒什麽時間帶孩子,安安鋼琴課都落了好幾節了,還得我帶他補回來。”夏叔叔看了一直縮在後面的夏安,轉臉又問我爸,“燕子沒跟你回來?”
——燕子是我媽,大名林燕。
爸爸讪笑:“感冒還沒好,身子虛着呢。”
夏叔叔說:“有事沒事多回來看看啊,小孩子要多陪,老的顧不了那麽多,特別是小丫頭……”
爸爸嘆了口氣。
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
夏景揚突然把一直在往他身後退的夏安一把拽到前面來,“今天怎麽沒叫人。”
“……”
“啞巴啦?”
他哽咽着講了聲:“叔叔好。”
回家的路上,我用蹩腳的話安慰夏安:“你真好看。”
他說:“你好煩啊。”
“你屁股疼嗎?”
“你!好!煩!”
起初我以為他只是害羞,慢慢地我發現,他是真的覺得我煩。
關心一下怎麽了?
我對于夏安的記憶,已經不能具體到某一天了。可以說在我記事起,我的每一段回憶裏都有他。
如果四歲的我會知道以後的夏安對我有多重要,那天我一定不會問他屁股疼不疼。
夏安學過一段時間鋼琴,彈過幾首曲子。夏安的父母在事業單位工作,他們有能力供他學琴。
身邊也總有人願意拿這件事情說個不停,在大家看來,有錢人家的小孩總是有些不合群的。但是大家也都會下意識地尊重有錢人,不和他們開玩笑,只會陰陽怪氣地恭維。
就像在大多數小孩子的眼裏,彈鋼琴的同學都高人一等,因為那時候傳言學樂器高考能加分。這是一件非常神聖的事情。
二月春風似菜刀,剮得我臉疼。
夏安一低頭,臉就埋進了暖烘烘的圍巾。
一條小巷子從頭走到尾,就是我們家了。
我家和夏安家樓對樓。
我爸把摩托車熄了火,然後發動,發出很大的聲音,我奇怪地看過去的時候,他再次嬉皮笑臉地熄了火。
這時候就會有端着飯盆的阿姨伸長了脖子來看我爸爸的新摩托,羨慕地說一聲:“喲,大學生買新車啦。”
我爸爸目的得逞,得意地笑。
夏安在他家外面的奶箱裏拿了一瓶衛崗牛奶過來,塞給我,笑得很可愛。
我問他:“你怎麽不喝?”
他食指豎在唇上,噓了一聲,賊眉鼠眼地說:“我喝不下。”
“你爸爸知道嗎?”
夏安憤怒的:“噓!!!!”
“你噓的太大聲了,他們都聽見了。”
“啰嗦!”
很多人總是把青梅竹馬定義得太過美好,比如我和夏安,我也倚仗着“青梅竹馬”這類關系的擦邊球,在別的女生面前橫行霸道了不少年。
不過也只有我自己知道,走得近也沒辦法,我始終不夠了解他。
打個比方,他每次看着我笑得瘆兮兮的時候,我都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心裏罵我。
我吓得不輕。
喝就喝吧,噓什麽噓啊。
爸爸那天給我帶回來的禮物是一本書,《一千零一夜》,這是他送給我的第一本書。
裏面有一個故事叫《阿裏巴巴和四十大盜》,阿裏巴巴有個廣為人知的口號:芝麻開門。
他坐在我的床邊給我念故事,我奶聲奶氣地問他:“爸爸,你還走嗎?”
“不走了。”
“那媽媽什麽時候回來?”
“很快。”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大人的很快對我來說卻是遙遙無期。或者說,他們自己也意識不到很快究竟有多快,只是為了糊弄,糊弄像我這樣對時間毫無概念的小孩。
我希望爸爸媽媽在身邊,哪怕讓我每天在蔚清太太面前唱七子之歌。
可是他們不太願意給我這個機會。
我不喜歡奶奶每天給我講老巫婆的故事,我喜歡聽爸爸給我唱歌。
他喜歡把我摟在臂彎裏,給我唱歌。
“親親呀我的寶貝,我要越過高山,尋找那已失蹤的太陽,尋找那已失蹤的月亮。我要飛到無盡的夜空,摘顆星星做你的玩具,我要親手觸摸那月亮,還在上面寫你的名字……”
我滿足地捧着書睡着了。
第二天天氣很好,爸爸一大早就走了。他每次離開都神不知鬼不覺的,他可能不想看到我難過的樣子。
等我發現爸爸酷酷的摩托車已經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的時候,我光着腳在大馬路上追着他跑。
要不是奶奶在後面扯着一邊哭一邊撒潑的我,我可能就栽進河裏了。
就算要離開,也好歹說句再見呀,我的智多星爸爸。
某一天飯桌上,我咬了一口湯圓,對着流出來的芝麻輕輕地念了一聲“芝麻開門,媽媽回來”,夏安在我旁邊發出撲撲憋笑的聲音。
長大以後我發現,阿裏巴巴其實只是一個商業帝國的代號,芝麻似乎也沒有那麽神奇,它開不了門,更不會把爸爸媽媽帶回我的身邊,它只能沉默地融入元宵的甜湯裏,被我們送進十年如一日的悠悠歲月。
☆、永遠的七子之歌(3)
在我看來,一年一度的兩大人間悲劇重災區——
高考結束後的考場,以及幼兒園開學的校、門、口。
人們不能坦然地面對結束,甚至連開始都覺得麻煩。
爺爺騎着他的二八車把我颠到學校裏的時候,我坐在後面的“敞篷”座裏,看着夏安趴在他爸爸的肩膀上哭得驚天動地。
驚天動地的人很多,他只不過是其中一個。這時候要是不掉幾滴眼淚,好像特別對不起這個入學氛圍。
但是我覺得我此刻應該更加視死如歸一點,所以我酷酷地跑過去塞給他一個橘子,感覺自己慈悲極了。
在我自我感覺良好地走回我爺爺身邊的時候,夏安把我的橘子扔了。
“啪!”
滾滾滾……滾回了我腳邊。
我回頭看他的時候,他一邊抹眼淚一邊瞅我,一副“我氣死你”的欠抽表情。
我很淡定地回看,還以一副“總有人會替我收拾你”的正義之色,然而還沒等我這神态擺出來,夏景揚已經吼了一聲:“怎麽這麽沒禮貌!”
夏安哭得更兇了。
他爸嗓門可真大,這一吼,旁邊都沒人哭了,夏安一個人的聲音顯得十分的唐突且丢人:“……媽媽……我要回家……我不要上學……”
夏景揚把夏安擱地上:“去把橘子撿起來!”
夏安沒動,越哭越大聲。他跟我一樣,吃軟不吃硬。我們跟絕大多數小孩一樣,厭于父母的暴力對待。
夏景揚也不管橘子了,直接把他扯着,拖到我面前,“給妹妹道歉!”
“對……對不起。”
不過他用眼神告訴我,強扭的瓜不甜。
我弱弱地說:“沒關系。”
夏安哭了一天,一直到他家人來接他回家。
第二天來上學,他又哭了一天。
老師沒轍,只能把他弄回小床上讓他睡覺,我們的課堂活動他幾乎沒怎麽參加。在我的印象裏,夏安在我們幼兒園睡了一整個冬天。
好家夥。
氣得我想給他買釘耙。
我不哭,因為在不在父母身邊對我來說沒有太大的區別。不過上學唯一讓我不爽的是要應付陌生人,我有點社交恐懼症。
這一點夏安跟我正好相反。
他哭完了,轉臉就能跟旁邊的小女孩談笑風生。
我不得不承認,夏安是個甜甜的男孩子,他笑起來好看得不得了。哪怕他喜歡哭,也比我受歡迎多了。
老天爺是不公平的,堅強真的沒有美貌管用。
上課,輪到他自我介紹的時候,他囊聲囊氣地說:“我叫夏安,因為我爸爸希望我平平安安。”
我準備了一句臺詞,在底下默念了一百遍,可是上臺以後,我絞着手指,望着底下黑壓壓的人頭,把剛才準備好的一切都忘了。
我扭扭捏捏地開口:“我叫阮寧,因為我爸爸希望我平平安安。”
我看到角落裏的夏安臉都綠了,同學們哈哈大笑。
下來以後,夏安吼我:“你爸爸希望你平平安安為什麽你會叫阮寧啊?!?”
我沒話說。
他長嘆一聲:“你好蠢啊。”
所以,爸爸,你到底希望我什麽?
我爸後來告訴我,他對我什麽希望也沒有,這名字就是我媽硬生生湊出來的,因為我在娘胎裏就跟夏安定了娃娃親。說得時髦點,我們倆這叫情侶名。
所以說,夏安是個有意義的人,而我,只能為了配合他的意義而存在。
然而我爸一直堅定自己的立場:我女兒才不要嫁給他們家的。
後來我們再聽到這句話,都覺得這是個笑話。
不過話說回來,安寧、安寧,也是好詞兒。
看他們大人這麽一本正經的樣子,難道我真的會跟夏安結婚嗎?他應該很不願意跟我結婚吧?
這個問題我得找時間跟他商量商量。
哄我們睡覺的是個剛剛大學畢業的實習老師,這個老師看起來不太樂意跟小孩子待在一起,她總是板着臉把我們塞進被窩。
男生歸男生,女生歸女生。
夏安被送進我旁邊的被窩。
我看着他恍若透明的鼻子和肉嘟嘟的嘴唇,問他:“你怎麽睡在我旁邊?”
夏安側着身子面向我,小聲地說:“老師讓我睡在這裏。”
我激動地提醒他:“她搞錯了,你是男的!”
夏安面紅耳赤地說:“你才是男的!”
我突然很難接話。
夏安睡覺之前,把兩只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做了很多奇形怪狀的姿勢給我看,說這是孔雀,這是小老頭洗澡……然後問我會不會。我不會。
可能是想罵我笨,但是“笨”這種發音根本不能産生沖擊力來表達他的憤怒,于是他為了噴我一臉唾沫星子,牛頭不對馬嘴地罵了我一句:“跟屁蟲!”
那個“屁”字的發音估計震得他自己嘴都疼。
我也牛頭不對馬嘴地擠出來一句:“釘耙!”
事實證明,我噴得多。
他鼻孔鼓脹了兩下,嘴角向下扯,我有種不好的預感,立馬把被子拉到頭頂裝睡。
夏安一聲長啼喊破了天空。
……
我們兩個因為擾亂午睡紀律被罰坐冷板凳,夏安在我旁邊坐着抖腿,他看起來有點驕傲。
我下定決心,要把在幼兒園裏受的屈辱統統還給他。
我要還一輩子。
不知道一輩子有多長,總之能讓我把他搞得七竅流血、八竅生煙是最好。一輩子不夠,下輩子來湊。
我看電視的時候學到了一句狠臺詞,“我就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我想在此時此刻把這句話甩他臉上,可是當我打算惡狠狠地給他一擊冷眼的時候,夏安彎着腰看我,突然哈哈笑了一聲,給了我一瓣他剛剛剝好的橘子。
……好吧,這孽債,還半輩子應該就夠了。
我突然很能理解那些女孩。
三點半放學。
我背着米老鼠的大書包跟在夏安身後走出教室。他沒有我高,但是走得很快,迫不及待地想回家找他媽——他就這點出息。
我急急忙忙地跟上去。
在這個幼兒園除了夏安就沒有我認識的人了,如果把我一個人放在學校裏我會覺得恐慌,所以我處心積慮地接近夏安,但又不能讓他知道我的刻意。
不過在我一個慘烈的平地摔之後,估計全校的人都發現了我的動機不純。
可是夏安只是回頭看了我一眼,然後若無其事地繼續走他的路。
可能是因為這麽平淡的一眼,可能是因為皮膚蹭在地上真的很疼,我從地上爬起來,頭一回在學校裏哭了。
我哭得很平靜。
然而夏安走到轉角,突然停住了腳步,然後瘋狂地奔跑回來,殷勤地慰問我:“哎呀你沒事吧?”
他踩着呱唧呱唧亂叫的鞋子颠到我身邊,彎下腰來,瞅了瞅我的臉,兩只手捏成拳頭縮在胸前,表情凝重地重複了一遍:“你沒事吧?”
“……”
“你生氣了嗎?”他嚴肅地抓住帽衫上垂下來的兩顆球球。
我被夏安吓得不敢睜眼睛,感覺他都要親到我臉上來了。可是在我一邊哭一邊顫抖的時候,他突然直起腰來抱了我一下,用小小的手掌幫我擦眼淚:“阮寧,對不起,哥哥錯了。你不要哭。”
這猝不及防的溫柔吓得我虎軀一震。
但是很快,我發現夏安并沒有很認真地幫我擦眼淚,而是試圖捂住我的嘴巴,在我被他悶得快斷氣的一剎那,我擡頭看到轉角處的人影。
他爸過來了。
……我就知道。
☆、永遠的七子之歌(4)
夏景揚急速移步到我們身邊,把夏安從我身上扒開:“你怎麽這麽沒禮貌!”
夏安吓得臉色煞白,哭都哭不出來了。
他爸爸罵他卻不是因為他把我惹哭,而是“對女孩動手動腳”。
這是夏叔叔第二次在我面前這樣指責夏安,他們好像相當在意禮貌不禮貌,因為這決定了一個小孩的教養,而教養會成為別人審視這個家庭的标準。
按這個規矩來,夏景揚如果知道夏安往我臉上噴口水的事情,還不得把他拍進屎裏?
我決定了,如果他以後對我好點兒,我就不告狀。
還好,夏安在夏叔叔的調.教下就再也沒噴過我口水了,他也再也不敢扔我的東西。
好樣的。
為了表達歉意,那天晚上夏叔叔把我帶到他們家去吃飯。
夏安的媽媽也在家。
他媽媽叫許之行,是北方人,跟夏叔叔是大學裏認識的,長得特別像蠟筆小新的媽媽。
許之行阿姨在我面前一向都是溫柔的,但我總覺得她說話的時候憋了一股勁兒,可能她就是講話沒氣,不過我還是很擔心她哪一次就把那股勁兒噴出來,撒我一身。
在別人家吃飯是一件讓我拘束的事情,因為我不可能在夏安家的飯桌上,像我對爺爺奶奶一樣對他爸媽指手畫腳,我也不能站起來夾菜,所以我一直用勺子挑着面前的一塊蘿蔔。
夏安坐在我對面,圍着肚兜,被他媽媽伺候着。
許阿姨問我:“寧寧要喂飯嗎?”
我搖頭。
夏安用帝王般的冷眼看了我一眼,我讀懂了他的眼神。他在罵我:哼,凡夫俗子。
他一到他媽媽面前就耀武揚威起來了,也不會在他爸爸面前畏首畏尾。
吃完飯,夏安撥弄了一陣他們家嶄新的DVD,給我放了一部叫《寶蓮燈》的電影。
電影開始播放,我突然有點心酸,與電影無關,僅僅是因為一部不會卡碟的DVD。
我不是個虛榮的人,但我也無法坦然地面對低人一等。
電影放到一半,夏安突然在沙發上爬來爬去,等他爬回來之後,我發現他帶回來了一只猴子。他用金箍棒和那只猴子開始隔空打鬥,嘴裏發出奇怪的聲音:“梆、梆、梆、突突突!哈!砰!你死了!”
金箍棒掄上猴子的屁股,它嗖的一下飛起,一個抛物線下來,砸中了餐桌上的西紅柿蛋花湯。湯汁灑了滿桌,從桌角流到了發光的地板上。吧嗒吧嗒。
它死了。
……他也快了。
夏安凹了個造型,準備迎接我的贊美。看他那副樣子得意的要命,我都怕他當場給我表演個下腰。
他爸在身後撸袖子……
用夏叔叔的那套說辭來講就是,孩子不能嬌慣,男人要有原則。
大人都懂原則,所以長大就是指,你可以跟猴子打架,但是你不能把它打進蛋花湯。
因此不管許阿姨怎麽攔,夏安也沒有免過一頓打。
許阿姨安撫他的時候說:“你看你,動不動給家裏整埋汰了,不聽話,你爸天天熟拾你。”
他爸把他熟拾完了,我們倆坐在沙發裏繼續看動畫片。
夏安這回一動不動。
有的時候我覺得他爸爸對他太過分了,夏景揚在我印象裏一直是一個很刻板的人。但是這樣的刻板未必不是好事。
他對別人家的孩子都很寬容,卻唯獨對夏安那麽嚴格。哪怕整個過程中他受盡了委屈,但結局也該是好的吧,也許以後,他真的會變成一個有原則的男人。
我靜靜地窩在沙發裏,看着柔柔弱弱吮着手指的夏安,問他:“你是女孩子嗎?”
每次當我看着他,總會想起電影裏面的一句話:“他的臉比雪和大理石還要白”。我本身不是一個愛幻想的人,但是很多時候和他在一起,我就會突然向往一座長滿了玫瑰花的花園,花園裏住着山羊和我的小王子。
可是在我還沒有想到自己應該怎麽樣隆重出場的時候,王子就擡起頭來,對着我翻了一個誇張的白眼:“你有毛病吧。”
“你自己今天說你是女的。”
夏安拽拽的:“我可沒說。”
“你說了。”我清清嗓子,坐直了身體,學着他龇牙咧嘴的樣子,“你說:你才是男的!”
“那我也沒說我是女的啊。”
我有點生氣:“你這人怎麽這樣?”
他明明表達的就是那個意思,我不知道怎麽解釋。
總而言之,夏安的腦袋瓜真的不太好使。所以小學伊始,大概有三四年的時間,他都只是一個語文只能考八十幾分的垃圾——好了好了,溫柔一點說吧,樂色啦!
他不搭理我了,轉身就跟那只屁股黏着菜味兒的猴子打了起來。
***
上學令我愁容滿面。
書本使我不得開心顏。
我幼兒園的同學們也不能讓我開心,因為過不了多久我就會忘記他們的名字,他們會變成阿飛阿花,友人A,張三李四,甚至甲乙丙丁。
我相信,小孩子就是這樣薄情寡義,我們的世界只有自己。
我至今覺得在幼兒園裏最可怕的事有兩件,一件是跟夏安睡在一起被他通過各種方式攻擊,一件是吃午飯。
幼兒園食堂的師傅很喜歡給我們煮海帶湯,但是他們煮出來的海帶上面都會有鼓鼓的,腫起來的泡泡。
我覺得那是有毒的海帶,非常可怕,吃了一定會死人的。
所以每當我愁眉苦臉地盯着碗裏滿滿的海帶湯的時候,管學生夥食的老師就會故意放大了音量,在整桌的小朋友面前講道理。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小朋友一定不可以挑食,把碗裏的飯全部都吃幹淨了。”
我抿着嘴巴,看旁邊的女孩子聽話地開始大口吃飯,終于忍不住問了她一句:“你為什麽吃這個?”
小女孩只是擡頭看了我一眼。
老師觀察到我的小動作,又開始提高音量:“吃飯的時候不要講話,米會進入呼吸道,很容易窒息身亡。”
這些大人,他們總喜歡這樣。
我覺得就是有人故意搞我。
搞我是吧?我就不吃!
我的幼兒園班主任姓曾,短發,牙齒不太整齊。跟食堂大媽比起來,這個老師不知道溫柔多少。
她知道我不喜歡吃海帶,所以經常給我帶零食。
但是除了給我,她還給另外一個男孩子帶零食。
他也不喜歡吃海帶。
在我暗地裏把他當成盟友的時候,我發現那男孩兒是個鼻涕蟲,我都沒見過他擦鼻涕。鼻水一掉下來就被他“咻”的一下吸回去了。
有的時候我給他幾張紙:“你鼻涕掉下來了,擦擦吧。”
“咻!”
……
曾老師有一把萬花尺,她很喜歡用那把尺給我們畫畫。變魔術似的。
每次大家圍聚在一起看老師畫畫的時候,我都會擠在最前面。
夏安在我旁邊,特別捧場地給老師鼓掌:“好看好看!”
我也想乖巧地吆喝兩句,但是怎麽也發不出聲音來,因為那個鼻涕蟲總是要和我作對似的,趴在我背上。
他每次說“老師畫的真漂釀”的時候,我覺得他的口水把我的腦袋都淹沒了。
鼻涕蟲說話很奇怪,好像他的舌頭天生有什麽毛病。比如我們兩個做自我介紹的時候,我告訴他:“我叫阮寧。”
他害羞地說:“我叫你娘。”
……聽聽這口氣。
☆、永遠的七子之歌(5)
長大對我來說,就是能大大方方地站在講臺上做一次自我介紹。
對夏安來說,就是放下他對付猴子和葫蘆娃的精力好好提高一下他的文學修養。
對李良來說,就是捋直了舌頭說話。
但是我們三個皆知,不能夠輕易實現的才叫願望。
于是我們在最無知的幼兒園時代,遇到了最不完美的自己與對方。
不完美是開始,試圖完美是成長。也許我們到最後仍然是這麽落魄,不過唯一肯定的是,安于友情的我們,尚且能夠接受這樣落魄的彼此。
長大就是對最親近的人少一點嘲笑,從我的小小心眼裏面擠出來一點寬容,全都給你們。
那時候,夏安對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娘來了。”
他跟鼻涕蟲挺要好的,在我的觀察角度看來,夏安對鼻涕蟲甚至有幾分難能可見的恭維的态度。後來他實在憋不住,鬼頭鬼腦地問鼻涕蟲:“你會畫畫嗎?”
這話被我聽見了,于是我一擡頭就看到鼻涕蟲羞澀中帶點兒得意的小神情,高高地揚起他的下巴說:“會。”
夏安眼泛金光:“給我看看你的筆。”
……唉,我總算明白了。
那是馬良啊老大!
李良沒有神奇的畫筆,他畫不出我們想要的東西。
畢竟生活還是要一步一步慢慢走,你喜歡的,不喜歡的,都必須面對。人生就是一口一口的酸甜苦辣嘗出來的。
就像幼兒園食堂的海帶。
李良一本正經地問我為什麽不願意吃海帶的時候,我義正言辭地告訴他:“湯裏有毒。”
然後我的自信就被他的爆笑擊垮了。
我問他:“那你呢,你為什麽不吃海帶?”
他揚着下巴說:“因為很鹹。”
什麽玩意兒?
凡夫俗子。
有一天,我硬着頭皮把海帶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