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喝完了,結果那天下午就發了高燒。

大家圍成圈坐在一起玩游戲的時候,我沒忍住,吐了一口在我的小杯子裏面。

曾老師吓壞了,跑過來把我抱起來問我:“阮寧,你哪裏不舒服?今天是不是吃什麽髒東西了?”

我不吭聲掉眼淚,突然有點想媽媽了。

生病的時候,真的很讨厭上學。

爺爺仍舊穿着中山裝騎着他的二八車帶我去醫院,他讓我坐在後面腳不要亂蹬,不然夾進車輪裏會變成瘸子。我戰戰兢兢地變成一座鐘。

從幼兒園到醫院的路上,全部都是綠油油的葉子,我坐在後座的車棚裏,用哭腔抱怨了一句:“爺爺,醫院好遠。”

到醫院之後,我直接哭崩了。

意外的是,那天夏安也去醫院了。

那已經是03年的春天,在非典的風聲在小城裏傳開之前,夏安的爸媽很有危機意識,開始帶他做各種檢查以及打防護疫苗。

我爺爺騎着車騎到縣城醫院的時候,夏安坐在他爸的桑塔納上,一溜煙就到了。

我孤孤單單地打點滴。

他在叔叔阿姨去排隊挂號的時候,安靜坐在我旁邊,呆呆地盯着我,紅彤彤的嘴唇翕動着,想說什麽又沒說,哼了會兒新聞聯播片頭曲。少傾又坐不住,去牆角打太極。打了幾分鐘,他累了,盤腿在我旁邊的凳子上打坐,嘴裏念叨着什麽“媽咪媽咪哄”。

夏安做的一切都只是徒勞,根本不能接收到我的任何反饋,他也漸漸意識到這一點,愁眉苦臉地開始操控他的玩具汽車。

那輛車被開到凳子底下,他弓着身子去夠,一個不小心栽倒在地上,他的腦門在地上發出強烈的一聲撞擊聲,磕成了赤紅色。

夏安笨拙地從地上爬起來,我被他滑稽的樣子逗得笑了一下。

他尴尬地按着腦門的紅印,發現我在笑,好像捉住點苗頭似的。

他重新翻上小凳子,還沒有坐穩,又“咚”的一下摔下去,嘴裏念叨着:“哎呀我摔倒了。”

看我沒有動靜,他覺得有點受挫,仍然不屈不撓地又給我演示了一遍:“哎呀我又摔倒了。”

他反複地演着這出戲。就像卡碟的DVD,像複讀機。沒有意義,沒有目的地重複。

夏安一定沒有聽過狼來了的故事。

他比放羊的小孩還可惡,因為那天他摔倒了五六回。

最後,他扶着我的膝蓋,撓撓頭,說:“我跟爸爸說,以後不會再欺負你了。你不要難過了。”

冰涼的藥水從血管裏滲進我的身體,可是心口一下子就暖暖的。

我抽抽搭搭地說:“我想我媽媽。”

他張望了一下四周,壓低了聲音,做出一個很鄭重的決定:“那我把媽媽借給你好不好?”

他的瞳孔溫暖濕潤,注視着我的時候,我不止一次,感覺到他眼睛裏的水穿過我的身體,流進了心髒。

我躺在童年的帆船裏面,忘記自己哪怕丢掉了槳,也總會有溫柔又善良的水波,送我到我應該去的世界。

我不喜歡在幼兒園和周圍人相處的每一天,可是夏安讓我知道,小孩子未必都是那麽薄情寡義,在我們的世界裏可能也會裝有一點點友情的溫暖。

摔在地上很疼。可是跟我的難受比起來夏安的疼痛不算什麽,所以他忘了哭。

我猶豫着要不要提醒一下他如果弄髒了衣服會被他爸爸揍。

可是我一擡頭就看到夏景揚叔叔靠在一根柱子上看着我們,點了一根煙。

他抽煙的樣子可真帥。

***

幼兒園畢業典禮那天,我們班做了一次廣播體操的表演,校長等高級領導專程過來檢查。

那天我特別緊張,更倒黴的是,做操時一直在我旁邊的夏安沒去,中間空開的一個位置,李良補了上來。

我因為害怕他的鼻涕甩到我身上所以一直在刻意避開他,可是他做動作的時候,還是每次都打到我的手。我轉圈的時候他還跟我撞在一起。

我擰着眉毛,想扶正我歪了的小絲巾,但是我站在第一排,停下動作的話太明顯了。所以我的小絲巾一直挂在肩膀上,完成了整套動作。

奇怪的是,不管夏安怎麽欺負我,我都會對他多些慈悲心腸,但是李良只要惹我一次,我就會把他劃進黑名單。

而且他今天讓我很丢臉,堅決不行。

可是表演完了之後,他卻特地跑到我面前來腼腆地道歉。跟夏安不一樣,他沒有接受到父母的威脅。

李良跟我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點點頭:“沒關系。”

他抿了抿嘴唇,又小聲說了一句對不起。

夏安在我們全班同學一起做操的時候,在後臺化妝。

一直到他上臺我才知道,那天他被老師安排了一個單獨的演出,做童聲合唱團的領唱。

夏安是裏面最小的一個,他領唱的那首歌就是《七子之歌》。

前奏響起來,我坐在臺下的人群裏看着他從幕後走出來。舞臺上的光斑在他白兮兮的臉蛋上閃來閃去,像是水面的浪紋。

夏安用雙手捧着一束鮮花,從舞臺的最後慢慢地往前走。他的臉看起來特別小,臉上也帶着小小的自然的微笑。

“你可知MACAU,不是我真姓,我離開你太久了,母親!

但是他們擄去的是我的肉體,你依然保管我內心的靈魂。

三百年來夢寐不忘的生母啊,請叫兒的乳名。叫我一聲澳門。

母親,母親!我要回來,母親!母親……”

我第一次覺得這首歌很好聽。

但我一早就知道,夏安是個甜寶寶。而阮寧從來只敢在自己的世界耀武揚威。

我坐在黑暗裏跟着他一起唱這首歌,一邊唱一邊哭得鼻涕亂流。

因為他真的太好看了。

不過,在我媽打電話來之前,壓根沒有人提醒我要省着哭。

因為夏安的歌唱到一半,我就被帶回家參加蔚清太太的葬禮了。

太太去世那年正好九十歲,也正好在我畢業那一天。

她活了九十年。

我活了六年。

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長嘆了一口氣,以後不會被媽媽拎到她面前,蹩腳地撒着嬌讓她誇我唱得七子之歌最好聽了。

我不知道死亡有多疼,但我很清楚那種一去不複返的悲涼。

因為在我印象裏面所有的老人長得都是一樣的,所以我自始至終沒有記住蔚清太太的樣子。自我有記憶之始,到她變成一盒骨灰之終。

盡管我這麽“薄情”,但太太在合眼之前卻仍舊惦念着我。媽媽後來給了我一本書,書的背後寫了一句話,是太太留給我的臨終遺言——

“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

可惜那天,幼兒園畢業才畢到一半的我,一個字都看不懂。

我在太太的屍體被火化以後升起的灰煙之下,扶正了我的小絲巾。

有一點諷刺,我和父母難得的團圓卻是為了一次永遠的告別。

這是我第一次直面人世的生離死別,可惜的是,六歲的我還什麽都不懂,如果我能明白一點什麽,明白媽媽他們這些大人為什麽會對着太太的骨灰盒哭着喊奶奶喊媽媽的話,我在她離開之前,最起碼也應該說上一句謝謝。

謝謝她因為愛護我所以每次都偏心說我唱得好聽,雖然我很讨厭唱歌,但是憑着她的維護給自卑的阮寧帶來的這點擠牙膏似的快樂,讓我在未來的很多年裏都有十足的勇氣來拾起自己的白首之心。

出殡那天下午,我只記得演奏隊的喇叭和大家的哭聲讓我的耳朵備受煎熬。

03年夏天,我的幼兒園生活結束了。

我爸爸研究生畢業了。

開心的是,夏安還是沒有我高。

不開心的是……挺多的,說不過來。

慶幸的是,到最後,非典也沒有把魔爪伸向我們這個鳥不拉屎的小鎮。

惋惜的是,非典沒來,親人卻離開了。

沒想到,終于有一天,我的《七子之歌》也唱完了。

☆、一號同桌(1)

夏安順利地通過一首歌,成為長南鎮的一名不用光屁股代言紙尿褲就能火起來的童星,不過這只是他開挂人生的一個起點而已,他根本沒有必要因為這點甜頭得意得太早,而且他好像也預料到這一點似的,每天看起來心情平靜,波瀾不驚。

哇,要不要這麽氣人。

于是我啊,為了避免嫉妒心壞事,我就開始努力了。

結果呢,我長風破浪半輩子,一浪更比一浪強。

事實證明,有一種人的存在,是用來告訴你運氣這種東西在人生道路上,絕對不是按比例分配的,比如像我這種一路喪到底的人,可能早就被老天爺遺忘在西元前,深埋在美索不達米亞平原。

還有事實證明,有另一種人的存在,是用來告訴你,不管生活有多苦多痛,老天爺是多麽不公平,你都必須得相信,這麽慘的人,真的只有你一個。

第二種人,叫蘇更生。

她活在天堂,我活在人間。她穿公主裙,我穿拉絲的長筒襪。

蘇更生的媽媽讀過亦舒,亦舒有個故事裏的主角就叫蘇更生,但我媽媽沒有讀過,所以我沒叫阮更生。

我叫阮寧,目的很直接,夏安這親家,可以攀一攀,不是一家人,不取一家寶蓋頭。沒錯,因為夏安叫夏安,所以我得叫阮寧。

我為什麽又回到這個問題?

因為小學也要自我介紹啊!

這次我放聰明了,你們可別以為就夏安會組詞,我阮寧還會組成語呢,“大家好,我叫阮寧。因為我爸爸希望我寧死不屈。”

臺下頓時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我突然間感覺自己美麗極了。

我的美麗在持續了一分鐘以後,被蘇更生的登場徹底截胡。

我用放大鏡好不容易找到的一丁點自信,一下子被陽光灼成了一團灰。

她撩了一下粉粉嫩嫩的公主裙,就變成了所有人的寶貝。

我真的有點佩服蘇更生,因為我還從來沒見過哪個女孩子一句話都不說,就把我們夏安小童星迷得神魂颠倒。

她看起來也挺緊張的,但是一開口軟軟糯糯,立馬就讓人忽視了她的緊張導致的一絲尴尬。她說:“大家好,我叫蘇更生。”

夏安啪啪啪啪鼓掌:“好聽好聽!”

李良也跟着咆哮:“漂釀漂釀!”

……………………ok,I'm fine.

名字好聽,長得漂亮,有什麽用?站在講臺上還不是跟我一樣畏首畏尾,聲音小得跟蚊子一樣麽。

這是長南中心小學開學的第一個禮拜。

老師讓我們規規矩矩地排好了隊,然後按身高分座位。我給李良和夏安擠眉弄眼讓他們站到我旁邊來,結果他們倆倒好,一個發着呆摳鼻屎,一個在跟女生搭讪,完全不顧我。

我面目扭曲地給夏安一個眼神示意我要發脾氣了,然而夏安仍然無動于衷,下一秒,我就被班主任粗暴地拎到了她安排好的座位上。

本來是一男一女分座位,但是最後多出來幾個高個子的女生沒有男生配對。于是倒黴催的,蚊子二號坐在我旁邊。

更倒黴催的,她的蓮蓬裙居然收不起來。時不時卷上我小腿的衣衫一角,把我搞得心情很糟糕。我悻悻然捏着手裏的橡皮,聽班主任陳東南女士講話。

少部分時間陳東南是在講話,大部分時間她一直在吹眉瞪眼,教訓人,拍桌子,用教棍拍桌子,用書本拍桌子,甚至用數學老師的教學直尺拍桌子。

這老師鄉音挺重的,李良可能能在她身上找到些許共鳴,所以他挺直了身子,導致坐在後面的我被擋住了視線,只能看到陳東南的一雙火眼金睛。

哔的一下。

一群小雞仔就被烤糊了。

下課以後,蘇更生一直在用一種讨好的姿态跟我說話,仿佛她也意識到她這條裙子給我帶來的困擾,特地找別的話題想要确認一下我其實沒有在生氣、是她多慮了。但她越是小心翼翼,我就越是趾高氣揚。

你沒有多慮,你穿公主裙的樣子的确讓人讨厭。

到最後,她低聲下氣地說:“對不起,我明天不穿這條裙子了。”

第一天大課間,夏安因為鬧肚子沒有去。

我們在操場上學習,第二套全國小學生廣播體操雛鷹起飛 。

我們練完第一個小節,大課間就結束了,在高年級學長學姐離開之後,一年級的五個班級被留在操場上訓練踏步走。

主席臺上的老師大聲地喊:“原地踏步——鄒!”

每個人都走得激情昂揚,快結束的時候,我注意到班主任走到我旁邊,把右邊的蘇更生拎了出去。

陳東南讓蘇更生單獨走了一遍,然後發現她同手同腳。

這下都不用我想方設法地嘲笑了,這個女孩的愚蠢讓她本身就自帶了一些搞笑的特性。

老師無奈地教她,她還是不會。好不容易改善了一點,一緊張,又出錯。

蘇更生表演完了,夏安也從操場那頭活力四射地蹦噠過來了。

無論如何,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夏安有什麽好玩的事情還是會第一個和我分享,他除了總是誇蚊子二號漂亮之外,依然頭腦清醒地知道,生活仍然是屬于自己的。這點讓我覺得很欣慰。

晚上放學,我屁颠屁颠地跟着他們倆回家。

李良過分激動地在給夏安敘述蘇更生踏步走的姿勢有多難看,夏安看起來并不是很感興趣,李良扯着他的胳膊,手腳并用:“你看,她就是這樣走的,是不是特別搞笑?”

他甩手臂的動作很誇張,搞得大書包在他屁股上一颠一颠,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

我過去指了李良一下:“不是,你做的動作是對的,她是這樣的。”

我按照我的思路模仿了一遍蘇更生。

“不對,我記得,她就是這樣走的……她過來了,你讓她走給你看!”

李良一點都不紳士地把路過的蘇更生拉過來,扯着她裙子的腰帶,使勁把她往我們的隊伍裏拽,“你原地踏步走給我們看一下,就今天大課間的時候你是怎麽走的。”

那一瞬間,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以為蘇更生快要哭了。

她尴尬的時候,我逼迫她與我感同身受。可是在她低我一等,我肆意嘲笑的時候,卻選擇性地忽視了我們都是敏感又脆弱的孩子。

夏安在旁邊安靜地站了會兒,他可能挺想看蘇更生表演同手同腳的,但他也沒有那麽想看,并且為了顧及到對方的情緒,他及時地終止了這個話題,暖心地喊了她一聲:“蘇更生。”

“嗯?”

“泡泡糖。”夏安從口袋裏拿出一顆比巴蔔給她,認真地交代:“這個你要小心,因為……因為我媽媽說……泡泡糖咽到肚子裏的話,會死的。”

蘇更生接過他的糖,說:“謝謝。”

哎喲我的媽,她碰到他的手了!

我正呼哧呼哧地看着他倆,李良一顆鼻屎彈到了我手上。

……

李良和夏安仍然每天帶着我一起回家,他們還是會說一些奇怪的話,我們一起分大大卷,在小賣部的阿姨家等動畫城,把比巴蔔的貼紙貼在書包上、手臂上,然後眼巴巴地看着蘇更生撩着她的公主裙跨進豪華汽車。

大家都喜歡她,但是沒有人願意為她提裙。

我曾經以為世界是很小的,紙飛機劃過的地方就是天空,站在屋頂上看到最遠的地方,就是地球的終端,就連日落都是觸手可及。喝一碗蛋花湯就上路,以為自己潇灑得從京城走到了大理,最遠卻不過是一條馬路的距離。

我曾經也羨慕家世優越的蘇更生,好像坐在四個輪子的機器裏面,一瞬間就能行過萬裏路,但是後來仔細想想,天堂雖好,我還是喜歡我的人間。再厲害的萬裏路,也比不上我這一條馬路的寬闊,天大地大,都是展望。

憑着這點展望,哪怕我的自信被灼成了灰,也是有跡可循的。

蘇更生卻是端着放大鏡也一無所獲的那一類人。

我是個欺軟怕硬的人,這一點在蘇更生面前體現得尤為明顯,因此我也對那一方軟弱也同樣抱有恨鐵不成鋼的失望。

有的時候我甚至有點同情蘇更生,因為這份同情,更多時候,我希望她能更堅強一點。

人生沒辦法一帆風順不是我們的錯,重要的是選擇怎麽面對永無止息的風浪。

最起碼,不要用眼淚去對付別人的诋毀。

而且我自大地認為,總有一天,她都會做到的。

是的,我也會。

☆、一號同桌(2)

我的确沒辦法喜歡上我的同桌,因為她真的很漂亮。

這兩句話沒有什麽必然聯系,可是在我這裏,它就能自然地成立一個因果關系。

因為我也是女孩子。

因為我曾經也觊觎她的公主裙。

可是當我旁敲側擊地暗示我媽媽我想要買一條公主裙的時候,我媽表示:“哎呀阮東強你要死啦,炒個雞蛋放那麽多鹽,你當鹽不要錢啊?”

媽媽跟個預言家似的,因為八年以後大洋彼岸的某個小島發生了一次慘重的自然災害,導致在我們這個臨海城市發生過瘋狂的搶鹽紛争。後來,家裏的鹽山鹽海,就真的不值錢了。

但她的這句話被我解讀了一下,意思就是:鹽要錢,裙子也要錢,而且需要更多的錢,我們家不應該過這樣物質的生活。

小時候,我不僅沒有漂亮的公主裙穿,我媽還吝啬到總是從別的姐姐那裏撿回來她們穿不下的衣服給我。這種情況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媽媽給出的解釋是:“小孩子長身體,今年買的衣服明年就不能穿了。”

我爸爸從江大的研究生畢業以後,他去臨城找了一份工作,兩個小時車程,離家更遠了。我媽媽給我物色舊衣服的途徑,也比以前更多了。

但無論如何,我很鄙視那些衣服。

讓我沒想到的是,蘇更生很講信用,她說不穿那條裙子就真的不穿了。

但是她每天穿的衣服仍然給我從頭到腳的寒酸會心一擊。

我用冷漠表現我假惺惺的不在意。

蘇更生在面對我的冷漠對待之後,為人處世的方式變得更加小心謹慎起來。

本身我的性子會因為她的小心而更加得意自滿,然而自從那天的嘲笑事件之後,讓我無論什麽時候面對蘇更生都有點心虛。

語文課,我盯着她的黑色皮鞋和蕾絲邊短襪走神,陳東南突然澆下來一盆冷水,“我找個同學來讀一下這篇課文。”

我怕她點我,立馬坐正了,挺直了腰杆。

三秒鐘後,她喊的是:“李良。”

李良很大方地站起來,開口就讀:“江南可采黏,黏葉何田田。魚戲黏葉間。魚戲黏葉東,魚戲黏葉西,魚戲黏葉南,魚戲黏葉北。”

……我佛了。

陳東南,還是你厲害。

李良讀完這篇課文以後,他通過班級同學窸窸窣窣的笑聲終于挖掘出內心的一點羞恥,剛剛自信滿滿朗讀的□□一下子就被擊退了。他低着頭,咬緊了嘴唇。

陳東南開始讓蘇更生每天教李良練習ln發音。

接收到任務的蘇更生顯得有點得意,但是她面對我的時候那種小心得讓人反感的态度,随時都會消滅掉她那點得意的苗頭。

李良跟蘇更生挺和氣的,我總是聽見他們“上課”過程中,他字正腔圓地誇她:“蘇更生,你的衣服真好看,是誰給你買的呀?”

如果不是舌頭給他帶來的劣勢,李良應該是一個天生的朗讀者。

蘇更生奶聲奶氣地說:“我媽媽。”

“真好看。”李良舔着嘴唇煞有其事地看她的衣服。

“李良,我們讀課文,好嗎?”

一個禮拜以後,李良就會驕傲地在我們面前朗讀這篇課文:“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黏葉東,魚戲黏葉西,魚戲黏葉南,魚戲黏葉北。”

我說:“還是很難聽。”然後就走了。

他們的和諧讓我不願意肯定任何一個人。

我聽見夏安在我身後說:“我覺得還不錯啊。”

于是乎,沒了我,他們照樣和諧。

我真需要趕快被人甩上一面鏡子,看看自己這酸不拉吉的嘴臉。

我過生日那天,爺爺奶奶給我買了一個禮物,叫香妃帽。就是帽檐挂着紅絨線,上面連着軟軟的小球那種帽子。

我戴着帽子,對着鏡子演了一晚上還珠格格。

爺爺奶奶一進屋我就繼續看我的童話大王,他們一離開我就開始演戲。

李良被蘇更生教了一個禮拜之後,他的發音情況有所好轉,然後兩人都開始掉以輕心了,然後李良原形畢露。

被嘲笑過一次的他似乎變得并不是那麽在意別人對他的評價,他反而以自己特立獨行的講話方式能逗笑別人而感到光榮。他常常在女生面前這樣做,以為自己天生自帶幽默屬性。自我感覺良好。

到了一年級下學期,李良的發音已經不是全班最搞笑的了。

那段時間,夏安每天得意洋洋地張開嘴巴給別人看他的牙齒:“我媽媽說,我大門牙掉了,說話漏轟。”

他他他……他居然沒牙了……我的媽呀!好醜!

于是大家開始每天笑話夏安的牙,夏安又害羞又興奮地用手臂捧着頭大笑:“哎呀,我好環惱啊。”

不知道我腦袋裏究竟是哪根筋搭錯了要跟這倆兄弟拜把子。

***

到了春天的時候,爺爺的魚塘生意做得格外紅火,他每天天還沒亮就起床挑着魚去賣。

我的香妃帽已經有些舊了,色澤變暗。但我仍然喜歡戴着它四處轉悠,只不過沒了當初的那股新鮮勁兒。

周末的時候我無所事事,會去菜市場陪爺爺賣魚。

直到那天,我看到了蘇更生的媽媽。

蘇更生穿了那條公主裙,她本來站在她媽媽身後,可是她媽媽在我爺爺的攤鋪上挑魚的時候,她突然竄到前面來,高興地叫了我一聲:“阮寧。”

我沉重地點點頭,“嗯。”

她跟她媽媽長得一模一樣,但我沒有勇氣擡頭仔細看她們母女兩個。錢鐘書先生說,“對于醜人,細看是一種殘忍。”就像于我而言,細看我的求而不得,也是一種殘忍。

她媽媽踩着精致的高跟鞋,在原地轉了一圈,把蘇更生拉到自己的呢大衣裏面,把她手裏的一瓶AD鈣接過去,在蘇更生耳邊說了句什麽,然後把那瓶AD鈣給我。

我說:“謝謝。”

她們也許都沒有聽見。

我握着涼涼的奶瓶,戴着香妃帽,坐在淩晨的菜市場,聽着爺爺吆喝着賣魚的聲音,看着他滿是泥垢的手挑起了秤砣,給蘇更生的媽媽稱了一條魚。

我有點想把香妃帽摘掉,尤其是在這樣美好的蘇更生面前,我這樣怪異的打扮在人群裏像個傻瓜,但是我的手擡都擡不動。

她的裙子還是那麽漂亮,也許已經換了條新的吧。

怎麽辦,我已經是個傻瓜了。

我不喜歡蘇更生,可是我能改變什麽呢?

我什麽都改變不了,因為爸爸媽媽從來不會體恤小孩子那點微不足道的自尊,當然了,還有更為嚴重的物質心理。

比如,孩子頑皮了,就應該被批評,就應該被教訓。他們總會認為我們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

爸爸媽媽不在家的那幾年,每一天我都早起。爺爺每天深更半夜就去菜市場,奶奶為了給他做早餐也需要很早起床,她給我穿好厚重的衣服,然後囑咐我上學路上要小心。

我身上穿着別人暖烘烘的衣服,每一件衣服被循環利用時都褪不幹淨它第一個主人的味道。于是我只好每天帶着這些溫和的味道,迎接清晨的暖陽。

如果有機會穿越,我一定會去未來看看我媽,我想告訴她,媽媽,我從來沒有嫌棄自己的貧窮,但是你用這樣的方式愛我,真的讓我自卑了很多年。

☆、一號同桌(3)

過年之前,我媽會帶我去買新衣服。

非常開心。

于是我們來到了長南鎮的小商品商城。

擁擠的商鋪把道路圍堵得相當逼仄,滿眼望過去都是紅彤彤的燈籠和對聯,水泥地面的潮臭和生産廠裏面剛剛出爐的塑膠味混進我的鼻腔,老板娘們在吧唧着嘴說話,時刻噴發着炸醬面的油膩。我往其中一站,仿佛在逛一個動物農場。

媽媽領我走到最裏面的一家鞋鋪,她一進門就熟絡地跟織毛線的店老板客套起來。

這女老板化妝化得很浮誇,兩個腮幫子被人摳過似的,往裏面凹,眼皮子上塗着金光閃閃的厚眼影,說話的時候眨巴着眼睛的模樣,讓我想起猴哥。

她說話聲音很粗犷,相比之下我媽媽說話就溫柔許多,特別是在女老板表現得非常男子氣概的時候,我媽就格外做作地笑着說:“寧寧,喊人。”

“阿姨好。”

“嗯。”她看都沒看我一眼,去拿她們店裏的新款小皮靴。

一雙大紅色的高幫靴子,這雙鞋斷碼了,但媽媽非常喜歡,堅持認為這雙鞋很适合我。笑眯眯地把靴子生硬地套上我的腳,在我嚷嚷腳疼之前,她趁着女猴哥沒往我們這裏看,迅速翻了一眼吊牌,然後生硬地把鞋子從我腳上剝下去,“這鞋不錯。”

女猴哥眼神飄過來:“是不錯,今年最新款。”

“能再便宜點嗎?”

“一百二還要還價?再便宜我要虧本了哇。”

“哎呀一百塊一百塊。”我媽開始從錢包裏慢吞吞地摸錢。

女猴哥坐下來打毛衣:“一百一。”

我媽摸錢的動作停下了,“你看我們都是老顧客了你就給點面子便宜點,這次買的好下次還來你家買。”

女猴哥不搭理。

我媽冷了臉,把錢包塞進挎包,拉着我就走:“我們去別的店看看。”

女猴哥緊張地看我們,等我媽帶着我走出去老遠,她梗着脖子喊:“好了哇,一百塊就一百塊!”

媽媽很開心,因為她給我買了雙看起來挺劃算的靴子,我抱着還算喜歡的僥幸以及擠腳的痛楚把它穿回了家。她對于這雙鞋擠腳給我的解釋是:“小孩子每年都在長身體,今年的鞋明年就穿不了了,擠擠也不要緊。”

又是這句話。

除此之外,我仍有充分的理由安慰自己,擠腳的鞋子能夠時刻警示着我好好念書,因為我非常希望以後買鞋子可以遠離動物農場,以免碰到這種像老板的猴子。

我剛穿上新鞋子的第二天,江城下了一場雪。

這場雪把我們鎮上每一個期待冬天的小孩都逼出來了,穿街過巷的一場狂歡,從男孩子手裏的擦炮開始。

我驕傲地穿着我的新鞋,自信滿滿地在正在往雪裏埋炮的夏安身邊轉圈圈,可惜他埋得太專注,壓根沒有注意到我。

埋進去将近一盒,在整盒擦炮炸響之後,一大片雪花蹦上房梁之高,他們興奮地尖叫着,像是投石子一樣把鞭炮往地上、雪中、牆上、甚至窗戶上扔。

被惹怒的大人們舉着掃帚跑出來用粗鄙的方言罵他們。

我捂着耳朵不敢靠近這群男生,學着大人們的腔調罵人:“不要扔了!讓我過去!我要去小店買鹽!”

理我才怪。

甚至有幾個陌生的男生對着我發出怪聲,像是“略略略”和“嚕嚕嚕”的狗叫和豬叫,讓我氣憤的還不止于此,最可惡的是,李良和夏安一直把他們的擦炮往我的腳邊扔。哪怕是無意的,也該死。

絕交一萬年!沒得商量!

不錯,我被幾個擦炮吓得打退堂鼓了,畢竟氣氛戰不過恐懼。我悶着頭往回走,一回頭就看到了蘇更生。

一段時間不見,她好像比以前還要白皙一點,眼珠子比以前還要烏黑一點,嘴唇比以前還要紅一點,她穿着一件粉色的高領毛衣——是我最喜歡的款式,在拉鏈沒有拉到頂的羽絨服領口裏露出來,彰顯了一點炫耀的情緒。她的褲子也是粉色的。

蘇更生對我假惺惺地笑起來:“你去買鹽啊,我跟你一起吧。”她過來拉我的手的時候,我聞到蛤蜊油的味道。

我問她:“你也買鹽嗎?”

“我買果凍。”

也不知道蘇更生害不害怕這些東西,但是既然她都這麽說了,不在這條街殺出一條血路來我都對不起我腳上這雙鞋。我蹬了蹬地,拉住她油膩膩的手:“走吧!”

我覺得我跟蘇更生走過這條危機四伏的路的時候是非常悲壯的,雪粒子刷在臉上,我咬緊了牙關,眯起眼睛,一一掃過這些刁難我們的男生。

還有十米,我就要穿過這些槍林彈雨了。

而此時,鬧騰的小孩們突然尖叫了一聲:“自力更生!你哥哥來了!”

蘇更生吓得全身一抖,白皙的小臉蛋上浮起一層惱怒又羞恥的紅暈。

“傻子蘇致遠來了!大家快跑啊!”

“他數學就考兩點五分!別被他傳染了!”

“他還天天往女廁所偷看!!”

“耍流氓啊死變态!”

我有點緊張地看着這些男孩子肆無忌憚地大笑着跑開的樣子,注意到李良因為不知情而被吓唬得驚慌失措、把手裏的東西揣進口袋跟着他們一起跑遠了。

最後,我看着在巷子的那一頭走過來的男生。

他走路的樣子像只企鵝,個子雖然高,但是體型偏胖,僅僅是腳步踏地往前挪動這樣簡單的動作,他做起來也要比普通人笨拙許多。

我知道這個人,他是我們鎮上出名的傻子。

難道他是……蘇更生的哥哥嗎?

在滿地的焰火堆裏,蘇更生突然開始扯着我跑,這一突然,我崴了一下腳,感覺靴子的拉鏈崩開了。身後有人在喊她,讓她等等她哥哥,可是蘇更生非常激動地奔跑着,她本來拉着我的手,一當兩只手稍微滑開了一點,她幹脆就把我的手扔掉了。

她一邊跑一邊捂着耳朵亂叫:“他不是我哥哥……他不是我哥哥。”

媽媽給蘇更生卷好的褲腿随着她雜亂無章的腳步而漸漸松下來,拖到地上,被她一下一下地撚在腳底,粉色的卷邊褲腳被踩進肮髒而冰冷的污水塘,一片烏青。

她為了尊嚴丢掉了優雅。

已經沒有人在追了,可是蘇更生像是瘋了一樣往前跑:“他不是我哥哥,我不認識他。我真的不認識他,你們不要亂說!”

蘇致遠本來不知道蘇更生發生了什麽事情,抱着關切地态度追上去幾步,可是發現她反映太過強烈,失措地在原地站了幾分鐘,随着蘇更生越跑越遠,蘇致遠眼裏的失措變成了失落。

他低下了頭,撿起了一顆已經炸過的擦炮,往旁邊一扔,沒有響,他又撿起來一根,扔遠了一些,仍然沒有響。

蘇致遠的眼鏡都快墜到人中了,他沒有扶,看遠處的時候要把腦袋仰成四十五度,于是他就保持着這樣一個姿勢看着他跑遠的妹妹消失在拐角,手裏攥着一個濕淋淋的擦炮。光景凄涼。

凄涼到三分鐘後,世界靜止了。

他喃喃地說了句:“陪妹妹,買果凍。”

蘇致遠把腦袋轉了個方向,用同樣的姿勢看着夏安和我。面對着正臉的時候,我才發現他是地包天,尤其是在擡頭的時候,他的嘴巴并不起來,牙齒也不整齊。

比起雨果的鐘樓怪人,他只少了幾片菜葉和幾顆臭雞蛋,以及一個願意為他寫故事的人。

臃腫的夏安跑到他的面前,擡頭看着蘇致遠那張醜醜的臉,手裏撥弄着一顆同樣濕漉漉的已經炸過的鞭炮,問他:“你還有嗎?”

蘇致遠機械地搖了搖頭。

夏安說:“我分你一點吧。”他摸出了口袋裏的幾盒擦炮,認真地開始數,擡頭高興地看着蘇致遠,“我還有十盒。”

十盒……

我要抱頭慘叫了。

大兄弟,我就想買袋鹽啊!

☆、游園無驚夢(1)

蘇致遠穿着一件黑色短棉襖,橫着一棱一棱的黑色線條,跟我奶奶同款。

在我盯着他的棉襖看的時候,他看向了我,然後扶了一下自己的眼鏡。我被他這一道呆滞的眼神吓到了,往夏安身後躲了躲。

夏安估計覺得玩炮也有點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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