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間的過招,小孩子始終只是他們的武器,比如刀,比如劍。可是作為刀劍的我們,為了自己能夠發光發熱,還是勇敢地出了鞘。
我單薄的歌聲比不過楚驚夢的古筝曲。我在用貧乏的力量,為小小的自尊心尋找一個港灣。
盛游園是第一個為我鼓掌的。他說:“唱得很好聽。”
我媽媽被我的舉動吓了一跳,局促地抱着我的腦袋,“天天家裏看電視,淨學這些東西了。”
楚驚夢眼睛亮起來,跑到我面前來拉我的手:“我也覺得特別好聽。我們一起唱吧。”
她拉着我的手特別有勁,不自覺地揮舞起來,做出跳舞的動作。
“鮮花曾告訴我你怎樣走過……”
***
那天晚上,我們一家五口人在家,還有姑姑姑父,我們圍坐在一起,姑姑突然看着我爸爸說:“給西西打個電話吧,大過年的,他假都不放。”
我立馬把手舉起來,“我要跟小叔說話!”
我搶着座機要跟阮西說話的緣由是,爸爸在此之前給我看了一張他傳到郵件裏的一張照片,帥得我茶飯不思,巴不得把這張照片打印下來每天挂在胸口出去游街,問問別人,有沒有見過比金城武帥的男人?戳戳胸口——我小叔就是。
他叫阮西,東南西北的西。因為我爸叫阮東強,本來小叔應該叫阮西強。但拆東牆補西牆,倆名字連一塊兒太損了,給他去了個強字。
從此每天的家庭座機交流會都由我主導,有什麽想對阮西交代的話都得通過我來傳達。
大年初一那天,大家安靜地圍着電話,聽着嘟嘟嘟地聲音,等到那頭平靜沙啞的一聲“喂?”,大家都如釋重負地笑了。只有我緊張得手心冒汗,臉上帶着視死如歸的表情,跟阮西說:“他們說,要我祝你發大財。”
“哈哈哈哈哈哈哈。”大家都笑了。
我聽見阮西在電話那頭也輕輕笑了一聲。
他連笑的聲音都這麽好聽。
一只坐在旁邊悶着頭不說話的爺爺朝着我們這裏看了一眼,他正好與我對上眼,我看到爺爺眼裏複雜的東西,一下子蓋掉了我心裏那一丁點的驕傲和喜悅。
阮西學醫,02年的時候拿到美國一所重點大學的offer,時逢爺爺的鋼鐵廠破産沒幾年,家裏條件供不起,想讓他在我們這兒的縣醫院工作,安身立命。阮西不願意,他說,他可以養活自己。于是父子倆就這麽沒頭沒尾地散了。這兩年,他沒有回過家。
沒有回過家。
我這麽輕描淡寫地把這件事說出來,的确沒有考慮過“于是父子倆就這麽沒頭沒尾地散了”這句話之外,有幾縷繞梁的悲切。這股悲切一直尾随着爺爺,讓他這些時日過得無法安生。
阮西是在家裏最困難的那一段時間離開的,或許,他真的很向往自由和夢想吧。
只是阮西不在家的這兩年,他慢慢長成了爺爺的逆鱗——這算不上是件好事。
我在聽筒裏聽着小叔溫柔的聲音,把他說的話一句一句地告訴我們的家人。
“小叔說,要我祝爺爺身體健康,平平安安。”
這句話,明明聽起來那麽美好,可是我甕聲甕氣地說完以後,大家卻都沉默了。
沉默裏透着沉重。
萬水千山之外的一句祝福,從我的嘴裏說出來,顯得多麽力不從心。
大家心照不宣地承受這份沉默,開始各自忙碌,媽媽、姑姑和奶奶包餃子,爸爸看新聞,爺爺在廚房數他今天沒賣掉的魚,扔進鍋裏,噼噼啪啪一頓炸,活蹦亂跳的生命變成我們的盤中餐。這頓飯小叔吃不到,可是吃這頓飯的時候,大家心裏都帶着小叔。
阮西是一個勇敢的人,他會選擇一個人只身前往大洋彼岸進修,已經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可是對爺爺來說,他就是一個不聽話的孩子。他們也許因為這件事情發生過争執,也許惱怒地指責過對方,也許靜下心來反思過自己。但最終,阮西還是為他的勇敢找到了落腳點。于是,爺爺奶奶開始變老。
我的電話沒有挂好,一直到這頓飯吃到中途,爸爸才發現座機還閃着光,他過去挂電話的時候,捏了一下鼻子。
媽媽吼了一聲:“怎麽啦?!”
爸爸說:“嗆!”
阮西沒有挂。
他一直在聆聽我們的沉默,聆聽我們包餃子、看新聞、煮魚、吃飯,聆聽我們沉默裏透着的沉重。抹掉蒙塵的過去,起碼這一刻心境澄明,看一看心底裏被擦得锃亮的父親母親,還有永遠不會改變的祖國和家鄉。
你也很想家,對不對?
這世上,天災人禍不可逆,因為老天爺蠻橫獨斷。
這世上,人為造成的矛盾死局也要慢慢熬,因為人們大都固執且自私。自私到買一張回國的機票都不願意,固執到連一句“回家過年吧”都懶得說。因為我們的感情來得那麽莫名其妙,從來不需要配對考核,就成了親人。從生致死,永遠羁絆。
每一個人,不外如是。
我們在等父母道歉,父母在等我們道謝。
就這樣,過去了一生。
☆、山水之外(1)
阮西會成為一個出色的醫生。
我不理解他,但我相信他。任性到這種程度,不摸一下南牆再回頭,你對得起誰?
我的爺爺是個養魚的,但是他以前是個老板。
後來——爺爺破産了。
財富和落魄,朝夕之間。翻手為繁華,覆手為蒼涼。
彼時,爸爸和姑姑都有了自己的家庭,而阮西只是一個普通的學生。
我爸是個樂觀的人,他不大會和我說這些慘兮兮的往事,只會一本正經地告訴我阮西上學的時候有多少女的排着隊要跟他搞對象。比如xx同學、xx同學、xx老師和xx阿姨。迷戀不稀奇,以結婚為目的的迷戀太普遍,只能說明,阮西的美貌已經是毀滅級的了。
我能想象他在這些少女裏面招搖過市的樣子,帶着平靜溫暖的笑容自我介紹:“我叫阮西,英文名是watermelon(西瓜)。”處處留情,處處無情。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于是,我學會的第一個英文單詞就是watermelon。
我從阮西以前住過的小房間偷出他的相冊,翻出了一百三十八張張國榮,還有兩張黎姿,可能是買張國榮送的。不過黎姿的兩張海報特別大,展開比我的身體還長,這樣看來,說不定張國榮才是送的。無論我如何揣測,準确無誤地說,這一百四十張相片裏,藏着我小叔的青春。
我把我們的合照從相冊卡槽裏摳出來,仔細地看着這張照片裏牙還沒長齊的我,站在南山的大鐘前,龇牙龈咧嘴,要哭不哭。對比之下,阮西一個簡單的笑容讓整個畫面頓時沉寂下來,忽略掉醜醜的阮寧,涼亭之外山水靜好。
這座小亭子後面,有一條貫流而下的小溪。我牙牙學語不會完整地說話,指着稀裏嘩啦的水流,想要用手去摸。他把我抱着,用礦泉水瓶蓋接了一小口水,我抿了一口,太涼了,手伸過去一下,立馬就縮回。
阮西仔細地把我手上的水用手擦拭幹淨了。
給我們拍照的是廟裏的一個師父。師父一席長衫,用一支大大的毛筆,在寫地書。他用的“墨”就是這條高山上流下的泉水。
阮西站在反方向看他寫字,跟師父說:“這樣寫很快就會幹了,用水不如用墨。”
“帶着功利心審視藝術,會讓它貶值。”
“用墨就是功利?”
“用墨不是功利,用水不如用墨就是功利。”師父答:“寫紙上是用手,寫地上得運氣。”他把毛筆遞給阮西,讓他試試。
阮西寫了兩排古詩,第二排排尾未完,第一排排頭已經風幹。
兩排古詩:“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那是千禧年的冬天,他十七歲。
千禧年的冬天,阮西讓我抿了第二口南山的泉水,這一口沒有上一口那麽涼,反而有點兒甜滋滋的。
那時候,阮西常常帶我去南山寺聽敲鐘。他說,鐘聲會使人沉澱下來。只有在沒有物欲的地方,才能找得到源頭活水。
照片上,有那天的日落和晚鐘,那天的南山山水。有阮西被鐘聲熏陶過後的溫潤,還有他在山水之間的一派從容。
他頭發看起來軟乎乎的,劉海下的一對眼神嬌慵而疲倦,嘴角微起,看不出弧度,但臉上有笑意。從某一天開始,坦然地接受家道中落。從容過後,慢慢變得心外無物、圓潤,乃至圓融。
我相信總有一天,阮西會成為一個出色的醫生。
沒有張國榮先生的第一個新年,夏景揚在車上放了一首《沉默是金》。
笑罵由人,灑脫做人——寫詞人許冠傑,真是個讓人佩服的爺爺。
夏安的學習本領很強,這首歌循環了兩遍,副歌部分他已經能哼出來了,還自己編了段舞,在密閉狹隘的車後座瘋狂舞蹈,順便在我的鞋子上亂踩一通,中邪了似的。
灑脫做人……我忍。
夏景揚把音樂停了一會兒,夏安跳得虛脫,往他媽媽腿上一趴:“好累。”
車裏的大人都在笑。
夏景揚換了一首還珠格格裏的歌,夏安立馬精神抖擻香妃附體,開始翹蘭花指,試圖招蝴蝶。我該慶幸,還好他爹沒放猴哥猴哥,不然他該一棍子把我掄出窗外了。
坐在別人家的車裏,我老老實實一言不發。今天是大年初六,我們要去南山燒香。找一個寄托,給自己求一個安定的未來。
我媽看着窗外哀嘆:“今天南山人肯定多吧,這才到哪兒啊,都堵起來了。”突然想起什麽似的,“你們房子是不是買這一塊兒了?”
許之行說:“嗯,就這實驗小學後面。”
“那怎麽不到這裏來上學?”
“咱們那鎮上學校也挺好的啊,”許之行捏着夏安的腮幫子說,“聽說實小每周六得補課。”
“免費的?”
“免費,學校統一。”
我媽十分詫異:“補課不好嗎?我家想補還找不到老師,現在課外班收費可貴了。”
“小學生要補什麽課啊,安安還學琴呢,再補課都沒時間玩,得憋壞了。小孩子是有天性的,他們以後壓力有的是,趕緊趁着現在,多自在一年是一年吧。”
這個玩字讓媽媽若有所思。
聊天終止。
夏安甩不動胳膊了,在她媽媽懷裏安安靜靜趴了一會兒。
夏景揚剝了一顆糖,清甜的薄荷味散到後車座來。
夏安玩火那件事情真的把叔叔阿姨吓壞了,夏景揚為了不在家裏放打火機,甚至連煙都戒了。許之行跟我媽說,男人戒煙容易,只要平時多買點零食給他吃就行了。
也許不是戒煙容易,而是在不得不做出讓步的時候,有原則的男人必然要選擇自我犧牲。
夏安的新家在江城的市區內,我媽偷偷告訴我,他們不想在城裏生活是因為許之行不喜歡城市的逼仄和喧嚣。她在銀行工作,看慣了金錢,看到麻木,麻木之後,人就清心寡欲起來。
我對媽媽提的那句轉學的事情耿耿于懷,走在南山寺的大道上,偷偷向夏安打聽情況:“你以後會來這裏上學嗎?”
他梗着脖子說:“當然不會啦!”
我松了一口氣。
媽媽和叔叔阿姨帶我們找到了那口鐘,跟照片裏的樣子如出一轍。涼亭翻新過了,我在四周巡視一圈,卻沒有見到我和阮西合照裏的那條小溪。
我問媽媽,媽媽說那段山路被做成了一個人工池塘,池塘裏有金魚。
我神思良久,無心觀賞金魚,媽媽把我抱起來,靠近黑乎乎的古鐘,“寧寧來摸一下鐘,摸了就能考第一了。”
我象征性地摸了一下。
許之行拍拍夏安的肩膀:“安安也去摸一下,摸了就不會考倒數第一了。”
此話一出,身邊游客盡數哈哈大笑起來,夏安也沒臉沒皮地跟着笑。笑完了,他在鐘邊上蹿下跳。
游人很多,不見穿長袍子的和尚。大家提着相機在給池塘裏的魚拍照,有小孩子往水裏吐口水,引過去一堆魚。
原來,這裏沒有我想象得那麽寧靜,寧靜的只有我回憶裏的那個下午。
于是我們站在這口鐘的兩邊,迎來了我們的第一張合照。
在大人們燒香磕頭的時候,我跟夏安在旁邊候着,他多動症發作,尾随着一個比我稍大一點的小姐姐走了十幾米出去,等到人家好奇地回頭打量他,他笑眯眯地說:“你頭上的花兒真好看。”
小姐姐立馬紅了臉。
夏安蹬蹬蹬跑回我身邊。
“啊,你沒有花兒。”他有點失望地盯着我單調的頭繩打量一番,随即笑了出來,摸摸我的頭發,看着我的眼睛說,“但你還是很好看呀。”
咳咳,夏安同學,你們家自來水是不是摻糖的?
發現他一直在看我,我正欲嬌羞地垂下眼簾,卻聽見夏安立馬狂笑不止:“哈哈哈哈哈哈我騙你的!沒想到吧?!哈哈哈哈!”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讀者“閃閃閃”,灌溉營養液。
上個月的營養液我忘記看,後臺已經清零了qaq。
謝謝姑娘們。
☆、山水之外(2)
雪後的南山像一個老人,走得越遠,越能看出老态。
不過南山是不會走的,走的是我們。
我們回頭看它,是為了從容地送走過去。
年年歲歲山如此,歲歲年年人不同。
南山不會老去,而我卻在長大。
今年的雪下得不小,大街小巷的過客為了通行方便,把積雪随意地堆砌在路邊,一團比污泥清淡一點的顏色,蒙蒙濁眼
市裏調動了解放軍叔叔來加入鏟雪行列,這些年輕人看起來精神抖擻,他們穿着一樣的迷彩服從車上跳下來,舉起鐵鍬就開始幹活。
旁邊的叔叔動作太快,不小心一團雪差點濺到我身上。我媽立馬眼睛手快的把我拎到旁邊罵了句:“看着點呀。”
我不知道她這句指責是針對我還是針對那位軍人叔叔,但我明白,我不能再因為我的新鞋和媽媽産生沖突,所以我乖乖地靠邊走。
夏安牽着他媽媽好奇地張望,他媽媽把他提了一下:“去跟叔叔說句辛苦了。”
“啊。”
夏安眼睛一亮,立馬撒開他媽媽的手,踩着他的小靴子颠過去。小心翼翼地在一堆迷彩服裏面探出他的小腦袋,“謝謝叔叔,您辛苦了。”
說完,迅速鑽到第二個人身邊,拽拽他的袖口:“謝謝叔叔,您辛苦了。”
接着,夏安在大馬路上跑來跑去,給将近二十個人傳了同樣的這句話。
他像個快樂的粽子跑來跑去,不過路面太滑,夏安一腳沒踩穩,突然身體向後仰了一下,旁邊的迷彩服把他接住,“小心點啊,小朋友。”
許之行一臉寵溺地看着她兒子,轉而又問我媽:“東強今天沒來啊,是不是去做義工了?”
我媽說:“對啊,去幫居委掃雪,人家又沒請他幫忙,歹怪老好人。”
“蠻好的,活雷鋒。”
夏安滿頭大汗地奔回來,耳朵比誰都尖:“什麽活雷鋒?”
他媽:“沒你事兒。”
中午出了太陽,積雪越來越髒。
我們去南山後面的古運河坐船。
畫船二十分鐘一班,我們在岸上等得百無聊賴,夏安靠着售票處的桅杆都快睡着了,腦袋一沖一沖的。
最後,樹葉上飄下來的雪花落在他的鼻頭,夏安打了個重重的噴嚏,蹭蹭鼻子。
腳尖碾踏着被雪淬過的一片舊楓,踩出了碎冰渣子聲,夏安若有所思地盯着那片葉子看了很久。
他觀察葉子的時候,嘴唇不經意地分開了,讓我看到他新長出來的門牙,居然有點可愛。
正當夏安準備蹲下去撿那片葉子的時候,他媽捏捏他的耳朵:“來了。”
我們同時看向湖面,一艘船正在緩緩靠近,船裏的游人起身準備往岸上走。
夏安激動地跑過去。
結果梆的一聲,撞上售票處鎖鏈。
夏安本來應該是打算哭的,可是他揉着腦門,發現周圍的人都在笑,就也跟着大家一起笑。
買好了票,夏安率先沖到船上,問許之行:“我站上去是不是就可以知道我多重了?”
許之行說:“你太輕了,船太大了,它不會動的。”
夏安置若罔聞:“媽媽你去看一下它有沒有沉下去。”
她看都沒看:“沒有。”
夏安使勁地跺腳:“這樣呢?”
“沒有。”
“寧寧跟我一起。”夏安把我也拉進船裏,船面晃動了一下,我一時腿軟,扶住船門,夏安激動地攀着甲板問,“這樣呢?動了嗎?”
許之行把我媽媽的包扶着,幫她跨進了矮門,看都不看夏安一眼,跟大家說:“甭搭理他。”
“……”夏安氣成河豚。
這是一條古運河,流經三角洲懶散小憩,到了我們江城,水流平緩,清波送着船,往太陽的方向走。同船的太太說着吳侬軟語,溫軟如歌。我在午後的日光裏被瞌睡蟲兒打敗了。
起初夏安一直在鬧騰,片刻後他安靜下來,我以為他是和我一樣犯困了,可是眯眼睛偷瞧一眼,夏安大眼睛水汪汪地盯着他的鞋子走神。許之行給他拍拍胸口:“難受?”
夏景揚說:“要不要提前回去?”
夏安搖了搖頭。
我媽問:“怎麽了?”
許之行說:“有點兒暈。”
夏安吸吸鼻子,軟在他媽媽懷裏。我第一次看到他蔫兒成這樣。
他在媽媽身上蹭了蹭腦袋。
許之行把他抱在懷裏,又心疼又無可奈何。船行到水中央,夏安疲倦地擡眼,看着對面的我,他眼裏沒了神采,我們依然平靜地對視。
“你知道雪是什麽味道嗎?”他突然問我。
我搖頭。
夏安竄起來,用手指在黑楚楚的窗棂上蘸了一叢雪,晃到我面前。
我舔了一下,只消下去幾顆雪粒子,幹脆把他的指頭含進嘴裏。
雪的沒有味道。
他又蘸了一叢,自己舔了。舔完,失望得又蔫兒了下去。
下了船,夏安緩了緩,沒精神玩鬧了。
媽媽把他抱着往渡口走。
我媽也把我抱起來。
夏安趴在她媽媽肩膀上,我趴在我媽媽肩膀上。
他側着頭看着我,眼睛仍然紅彤彤的,面無表情地看了好久,最後問我:“你冷嗎?”
還沒有等我回答,他就伸手攥住我的手。他的手很暖和,暖和到我一捉住就不想松了。
夏安看着我平靜地笑起來。
他就這樣用他的手給我暖了很久,趴着趴着眼皮就垂下去了,我眼見他快要睡着,立馬用力地握緊了他的手。
夏安阖上了眼睛,嘴唇慢慢地松開,露出他可愛的兩顆門牙。
身後的運河水在流動,老舊的桅杆吱吱呀呀在響動。
他的體溫在我的手心,攢成了汗液。
☆、後來呢(1)
外婆告訴我媽媽,女孩兒都是雪花命,飄到哪裏算哪裏。
而我媽,在奉勸我挑選一個溫柔多金的如意郎君的時候,把這句話送給我。
聽起來是個不錯的祈願,可是媽媽卻沒告訴我,雪花是沒有根的。
我們要離開家庭的港灣,忍受漫長的漂泊。
從南山回來的那天晚上,看到外婆孤零零等待的樣子,媽媽的鋒利也被削斷了。她擰着的眉毛慢慢舒展開,揪着我的辮子把我拉到外婆面前。
我怯生生地喊了聲“婆婆”。
外婆站在我家樓下等待着,因為媽媽沒有回來,所以她沒有進門。
她戴着一頂紫色的絨線帽,帽檐拉得很低,壓住了額頭上幾縷皺紋。讪笑的時候,這幾縷皺紋更加明顯了。
如我媽所言,我爸是個老好人。他為我們的小區清好了積雪,扛着鐵鍬過來,沖外婆樂呵呵地一笑:“喲,媽來了。”
“帶了點筍幹過來。”外婆提了一下手裏的紅色塑料袋,鼓鼓囊囊一團。
“你這也太多了,一個冬天哪吃得了這麽多。”話雖這麽說,媽媽還是把那袋筍幹接過去了,巴望了一番,然後拍拍我的腦袋,“去找安安玩。”
在我轉身之際,外婆卻突然扯了我的羽絨服一把,塞給我兩顆大白兔奶糖。
媽媽沒有制止她,只看着我說:“睡覺前不許吃,留着明天吃,聽見沒。”
我趕緊點頭。
夏安從暈船的狀态裏恢複過來,又趾高氣昂地擡着腦袋,跟個皇帝似的耀武揚威了。
我進門的時候,他一個人坐在餐桌上吃飯,他的玩具猴子在左邊,右邊放了只兔子。
夏安用勺挖了一塊紅燒肉,放到猴子的嘴邊,慢慢、慢慢地送過去,送到嘴邊之際,我甚至感覺猴子快要張嘴了,夏安卻突然把勺子一收,大喊一聲“哎!”然後把肉丢進嘴裏,緊接着看着猴子放聲大笑:“哈!吃不到吧!我氣死你!”
見我過去,他放下勺兒,猛拍桌子:“大膽刁民!見到本官還不下跪?來人啊,給我拖出去……”
許之行把桌上的碗一齊掃走,用手帕給他油乎乎的嘴唇一頓亂抹:“憋吃了你!”
夏安帶着一身的肉香湊到我身邊,雙手背在身後,“嗬”了一聲,似笑非笑,欲言又止。
他爸媽看淡了這一切。
我也照常縱容他的挑釁。
夏景揚倚在沙發上,捧着數碼相機翻看照片:“我明天把照片拿去洗,估計一個禮拜之內就能送過來了。”
許之行在廚房裏應承他:“多洗點,留個紀念。”
“寧寧,過來。”夏景揚沖我招手,“來來來。”
夏安抱着猴子搶先沖過去:“來來來來來來,一番番春秋冬夏,一場場酸甜苦辣……”
夏景揚把他拍到地上,空出來一個沙發座位給我。
他給我看了今天我們在南山拍的照片,我站在大鐘前,紮着兩個小辮,涼亭後面沒有小溪,只有施工到的一半的現代建築。我旁邊的夏安笑得很甜。
翻到前段時間的照片,是他們在南京大屠殺紀念館拍的,那天的天氣似乎不太好,照片拍的灰蒙蒙的,不過夏安的笑容還是一樣的甜。
我問叔叔:“這裏面有什麽?”
“有照片,還有骨頭。”夏安從地上爬起來,狠狠地伸長了胳膊給我示意,“日本鬼子的刀有這麽長。”
夏景揚再次把他拍到地上。
許之行洗好了碗過來,在圍裙上擦手,問:“你倆冷不?冷就去床上躺着。”
于是我們倆一前一後被塞進了被窩。
夏安的小床暖烘烘的。
我問他:“你是一個人睡嗎?”
“對啊!難道你不是嗎?”
“我跟我奶奶睡。”
“哈哈你個膽小鬼!”
夏安在被窩裏也不安分,一直拱來拱去,我冷得不行,就捏了他一下。
他這才不動了,片刻之後,他從床頭的抽屜裏拿出一個東西,然後把被子拉到頭頂,眼前頓時黑乎乎的,讓我覺得很沒有安全感,可是夏安的聲音就在我的耳邊:“你看這個。”
一個冰冰涼涼的東西貼到我的手背上,我緊張地縮到一邊,夏安又湊過來。
一塊手表,指針是熒光色的。
我捏着表盤說:“像螢火蟲。”
夏安說:“這不是螢火蟲,這是手表。”
“我知道不是螢火蟲。”
“不,你不知道。”
“……”
一會兒,他把手表放回去,又安分地躺了一會兒。突然翻身跟我說話:“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我說好。
于是夏安開始講故事。
“在一個大海上,有一群人魚部落,他們生活在鯨魚的背上,在海裏游啊游。有一天,一個鯨魚媽媽生了一個寶寶,可是這個寶寶很奇怪,她沒有漂亮的魚尾巴,只有兩條腿,所以大家都很讨厭她。
“小人魚的媽媽給她起了一個名字,叫陶子,陶子每天和她的小姐妹們一起去海裏撈珍珠,有一天,陶子在海底的珊瑚裏發現了一顆小珠子。
“為了讓這顆小珠子見到陽光,她把它放在口袋裏,帶回了家裏。
“突然有一天,陶子覺得自己口袋裏有東西在動,她發現那顆小珠子變成了一只小鯨魚。鯨魚叫了陶子一聲‘媽媽’,于是陶子特別開心,她決定把這條鯨魚養大。
“後來呢……”
說到這裏,夏安突然沉默了很久,我以為他睡着了,把被子掀開,卻看到他的大眼睛水汪汪地睜着,我問他:“後來呢?”
“後來啊,他們在一起生活了四十天。四十天之後,小鯨魚生病了,奄奄一息。”
“什麽叫奄奄一息?”
“就是只剩一口氣了。”
“小鯨讓陶子坐在它的背上,它在大海上游啊游,游啊游,游啊游……”
“為什麽一直在游啊游啊?”
夏安瞪着他的大眼睛說:“當然要一直游啦,因為他們在海上嘛,大海很大的,要游很久。”
“那還要游多久?”
“游啊游,游啊游。”他搔搔頭發,好像忘了後續了。
夏安還在“游着”,我聽見媽媽在門外喊我的聲音:“阮寧!回家!”
我有點焦急地想知道結局,晃着他的腦袋問:“後來呢?”
“後來!後來他們穿過了整個大海,到了一個陸地上,發現了一片森林。”
媽媽進門了,把我從床上拎起來,給我穿外套,我一直看着夏安呢,他卻緊鎖着眉毛,說不下去了。
“發現了森林然後呢?”
媽媽說:“寧寧回家睡覺了,明天來找安安玩。”
夏安點點頭:“那我明天告訴你。”
“好。”
回家的路上我在想,大概後來小鯨的病治好了吧,他們會遠離那些讨厭的人魚,在森林裏永遠幸福地生活下去。
寒冷的冬夜,我穿過街道的時候,看到外婆佝偻着身子離開小鎮。
媽媽說,外婆有關節炎,所以走路的時候才會一瘸一拐。可是她連坐公交的兩塊錢都舍不得花,于是從遙遠的郊外走到了我們家,送過來一灘我們誰也不需要的筍幹。
媽媽還說,外婆年輕的時候對媽媽很不好,不給媽媽念書,讓她去放羊。
可是外婆老了,所以我壓根看不到媽媽嘴裏那個兇神惡煞的女人,我只看到她眼睛看着媽媽時的滿滿關懷。
外婆說,女人都是雪花命。
在成為母親之前,媽媽在漂泊,外婆也在漂泊。
我們漂泊進別人的家庭裏,直到擁有了血脈相承的溫暖,我們有了孩子,所以雪花也開始落地生根。
我目送着那個踽踽獨行的背影遠去。
她是外婆,也是母親。
***
我是睡着了以後聽到爸爸媽媽吵架的聲音的。
起初聲音并不大,隔着一堵牆,但是在我意識清醒過來之後,他們開始越吵越兇。
媽媽的聲音:“大過年的,我媽大老遠跑過來要點錢都要不到,你說我要不要面子啊?結婚這麽多年了,你除了死讀書還會幹什麽?安安學鋼琴,老盛家姑娘送去學古筝,以後高考都能加分,你看看你,你有人家那條件嗎?小孩兒都這麽大了,你能為孩子想想嗎?”
爸爸說:“你這樣帶着功利性培養小孩興趣的想法,只會讓她覺得累。高考每年都在改革,你不知道到她高考的時候會變成什麽樣。老夏他們也不是為了這點分數……”
最後,媽媽說:“你給自己找什麽借口?你就是沒出息!”
“沒出息”三個字的餘音在我耳邊繞了很久。
家裏安靜了下來。
我再次睡着了。
爸爸沒幾天就要回江城上班了,這幾天家裏變得越發忙碌起來。
媽媽一大早就把我叫醒,粗暴地給我洗臉刷牙穿衣服,梳頭發的時候火氣很重,把我的頭皮揪得緊緊的。“今天夢夢去上課,我跟她媽媽說好了,讓你免費聽一節課。”
“你送我去嗎?”
“你爸送你去。”媽媽一邊說一邊給我套發圈,套到一半,勁兒使得太大,啪嗒一聲斷了。她把我頭發松開,重新挑了一根發圈給我套,這回火氣更大了,揪得頭皮更疼了,好不容易紮上,還沖了我一句:“什麽時候才能自己紮頭發啊,什麽都要我來弄。”
其實我很想說,你不在的時候都是奶奶幫我紮的,但我怕她掄我,苦水往肚子裏吞了。
爸爸騎着摩托車送我去少年宮的路上,冷風讓我無法打瞌睡。憋着一口氣,一會兒就到了。
今天是少年宮第一天開學,有很多新來的小朋友在繳費報名,我看到了楚驚夢和她媽媽,但是她們都沒有發現窩在人堆裏的我。
楚驚夢紮着馬尾辮,看起來很有精神的樣子,我看着她們進了大廳,再目送她們上了電梯。
我木楞楞地坐在旁邊的凳子上,聽見那邊爸爸和一個老師交涉。
我一點也聽不到爸爸的聲音。
但那個女老師的聲音很尖刻。
“一節課五十,一學期一千五,三十節課……”
“你不交錢怎麽讓你來上課?”
“而且這個也不是上一兩節課就能學會的啊,要決心學就長期學,你要考級的話起碼得學個三四年吧。不考級的話……那我也不知道你送小孩子學這個有什麽意義。”
幾句冷嘲熱諷完了,爸爸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下。
我小聲地喊了他一聲:“爸爸,我不喜歡古筝。”
爸爸看着我,走近我:“為什麽不喜歡?”
“手指貼膠帶,很疼,還粘粘的。”
他蹲在我身邊,垂下眼睑,捏了捏我的指頭,吸了一下鼻子,“那寧寧高考就不能加分了。”
我說:“我可以自己考。”
爸爸湊過來親了一下我的臉頰。
他的胡渣紮得我臉上癢癢的。
良久之後,他問我:“想吃小馄饨嗎?”
我點點頭。
爸爸把我帶到開馄饨鋪子的店裏,我們在門口的小方桌邊坐下,他用兩張紙巾一絲不茍地擦拭着桌面的油漬,問我昨天在夏安家裏玩了什麽。
我給爸爸講小鯨的故事。
今天天氣不太好,日光熹微。清雪從頂棚落下,嘩啦啦的一片,濺到小狗的耳朵上。小狗懶洋洋地起身,抖落了一下腦袋。
香樟開始換芽。
盛游園過完年就病了一場,他穿着腫腫的衣服,在少年宮的門口安靜地等她媽媽出來帶他去醫院挂水。
蘇更生的爸爸媽媽開車帶着她往江城的方向去會親戚,她在車窗裏怯怯地看了我一眼。
被父母帶來買早餐的李良和夏安當街打鬥,沒有注意到我。
我害怕他們的腥風血雨波及到我,所以沒有去問他“後來呢”。
正在煎油條的大叔叔用腳踢走了店門口的一片枯葉。
我們都在等春天。
☆、後來呢(2)
“後來呢?”
“後來紫薇就瞎了。”
我真想一掌把夏安拍到地上。
他說完得意地笑了,問我還想聽哪段。
我耐着性子問他:“後來小鯨和陶子怎麽樣了?”
夏安眼珠子咕嚕轉了一圈,突然指着校門口大喊:“我看到娘娘了!”
“……”
李良跟一個漂亮阿姨站在校門口,阿姨應該是他媽,我第一次見到李良的媽媽,長得很像嫦娥。李良拿着金箍棒,腦門上框着一個金箍。
我覺得自己好像跟他不是很熟。
不過夏安覺得李良這樣打扮甚是威風,奔到校門口給了他贊許的擁抱和大拇指。
我選擇一個人走完這段路。
李良的媽媽特別年輕,頭發绾在頭頂,穿着大紅色的高領毛衣,給化雪的季節帶來溫馨熱情的色澤,她會溫柔地俯下身子給李良擦鼻涕,也會對所有老師笑臉相迎,連對待我們這些無聊的小鬼頭都十分有耐心。
但是李良媽媽給我的感覺,比夏安的媽媽還是堪堪差了那麽一點。
許之行的溫暖是能在深冬把我裹住的大棉襖,但李良的媽媽卻像是一塊燙地瓜,你過去摸一下,熱乎乎的,可是一撒開,就涼下來了。
這大概是漂亮帶來的距離感所致。
李良的媽媽在跟教導主任和校長說話,一群人有說有笑,笑裏都摻着假意和鬼胎。
也許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吧。
不過打扮成孫悟空的李良與我們勾肩搭背地進校園的時候,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