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人種的層次感就自然而然地消融了。

蘇更生被她爸爸的汽車放下來,我們三個在門口等她。

與此同時,蘇致遠從車的另一邊出來。

蘇更生看起來很不高興,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她了,但是她沒有首先跟我打招呼,而是非常不自然地加快了步伐,想躲開她哥哥。

一直到走到跟前,她才喊了我一聲:“阮寧。”

我點點頭:“嗯。”

此刻才注意到她的書包,換了新的,是米妮的,大大的一個書包,給她背真的不合适——可是她背得起。

“我們走吧。”她過來拉住我的手。

夏安和李良跟在我們後面。

在一條通往教學樓的林蔭小徑,我們同時察覺到有人絆住了跟在最後的蘇致遠。我聽到他說“不要碰我”的聲音,立即下意識地回頭看去。

一個藍衣服和一個綠衣服的男孩子抓着他的手臂,兩人把書包扔在地上,把個子偏高的蘇致遠按在地上,拉開他的棉襖的領口,兩只冷冰冰的手伸進去。

蘇致遠被涼得五官扭在一起,嘟囔着“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夏安是第二個看到的,他一回頭,先是尖叫了一聲:“媽呀!你們幹什麽呢!”然後捂住自己撲通撲通的小心髒。

李良跟着回頭,慣于規避風險的天然屬性讓他自覺地後退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一塊人工石頭讓他遭了報應。李良被絆倒在草坪上,哎喲了一聲。

兩個欺負人的小鬼倒是覺得特別來勁,揪着蘇致遠鬧騰地蹦跶着。

蘇更生沒有回頭,跟我們說:“不要管他,我們走我們的。”

我有點疑惑:“他不是你哥哥嗎?”

“不要緊,不要管他。”

“他們在欺負他。”

“我說了不要管他。”蘇更生最後是有點抓狂地沖我吼了一聲。

她吼完,顫抖着嘴唇,幾近要掉眼淚的樣子,自己悶着頭往教學樓走了。

慌亂間,一本巴掌大小的新華字典突然砸在欺負蘇致遠的那個綠衣服的腦門上,綠衣服捂着太陽穴大喊了一聲。

穿得白花花的盛游園在後面冷冰冰地看着他們幾個:“你們在幹嘛?”

“關你什麽事啊?!”他們氣勢洶洶地回喊過去。

“擋我路了。”

盛游園把字典撿起來,拍拍幹淨封面上的髒東西,正準備塞書包裏,藍衣服和綠衣服突然挑釁似的往前滑了幾步。

盛游園走過這段路,發現那兩人還跟着,他二話不說,再次把字典砸過去,砸中了藍衣服的肩膀,随後平靜地拉了一下書包帶,轉身離開了。

李良舉着金箍棒追過去,饒有興趣地問:“你的字典不要了嗎?”

他沒有回頭看:“不要了,楚驚夢會來撿的。”

若幹秒鐘後——

“哥哥等等我……啊!我的字典!!”楚驚夢的尖叫聲能把我們的耳膜搗爛,她崩潰地撲過去撿字典的時候,盛游園已經走出去很遠了。

楚驚夢甩着封面幾乎脫落的字典,使勁地跺腳發脾氣。

夏安竄過去,迅速打開書包,把自己嶄新的字典送過去給她看了一眼,還在她面前刷刷地翻了一遍:“不要灰心,不要喪氣,相信自己,你的字典一定是最爛的。”

要不是夏安躲得快,楚驚夢一定會當場把他撕得粉碎。

她發完脾氣,不追夏安了,飛奔到盛游園身邊,跟他一起走。

世界趨于和平,蘇致遠不知所蹤,剩下不明就裏的我們三個面面相觑,李良立馬又耀武揚威地揮舞起了金箍棒。

我揪住夏安不讓他走:“那個故事,你給我講完啊。”

夏安突然長嘆一口氣:“我老實跟你說吧,我媽媽給我講結局的時候,我睡着了。”

“那怎麽辦?”

“你就當他們幸福地生活下去了吧。”

我有點為難:“這樣好嗎?”

夏安雙手一攤:“沒有什麽不好的。”

也對,沒有什麽不好的。

可是人都是好奇心的,這個故事不來自我,它的結局也不應該由我來編撰。

夏安良心未泯似的,勸了我一句:“明天我把那本書帶過來,你自己看好不好。”

我點頭:“好。”

枯燥的冬天,我們迎來枯燥的新學期。我仍然是和蘇更生同桌,她仍然對所有人唯唯諾諾。我仍然對她的任何行為表示不屑。陳東南還是啰嗦,李良還是口齒不清。

盛游園的座位在我後面,第一節早讀下課,楚驚夢就過來沖他喊了一聲:“我的書壞了!”

他很冷漠:“壞了就壞了。”

“你賠我。”

盛游園把自己的字典拿出來,毫不介意地塞她手裏,然後把楚驚夢砸在課桌上那本放回書包收好了,跟她說:“你不要站在這裏,擋着我看黑板了。”

“黑板上一個字都沒有,你看什麽看啊!”

“我看什麽跟你有關系嗎?”

楚驚夢氣得把他課桌上的作業本嘩啦一下扔到地上,“你亂扔我字典本來就是你不對,你能不能不要這樣跟我說話?”她罵完,紅着眼睛坐回自己座位。

盛游園沉默地把本子撿回來,沉默地壓壓平,沉默地繼續寫字。

那天快要放學的時候,最後一節是班會課,課前有個大課間,我本來想問盛游園一個算術題怎麽做,卻發現他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等等總不來,一直快上課的時候他才出現。盛游園坐在了楚驚夢旁邊,拿出了兜裏一個吹泡泡的小瓶子,在教室裏吹了起來。

楚驚夢本來不打算理他,但是泡泡對她的.誘.惑力相當大。她實在沒忍住,把盛游園手裏的小瓶子搶過去,自己吹了。

盛游園回座位。

廉價的脾氣,廉價的道歉,廉價的原諒,還有……廉價的恨,都那麽簡單輕易地就對方被收買了。

夏安跟到盛游園面前,高傲地揚起下巴,給他聽嘩啦嘩啦翻字典的聲音:“聽說你字典爛了。”

“……”

***

一年級下學期開學,學校又給我們組織了一次體檢。

非典剛走不久,每月要例行檢查。

我跟盛游園、夏安、李良分到一組,老師讓我做小組長。

口腔科大夫提着盛游園的下巴看了半天,夏安和李良在旁邊打得驚天動地。

大夫給盛游園寫單子的時候,他眼巴巴地看着。

大夫打趣了一句:“小帥哥識字不?”

盛游園搖搖頭。

李良突然伏桌大笑:“啊哈,小帥哥?可是他胖。”

無知兒童,殊不知自己說過的話是要負責的。

“這叫嬰兒肥,長個幾年就沒了。”大夫把口罩摘了,輕松地靠上椅背,“人家以後肯定長得比你們都好看。”

夏安和李良面面相觑,怛然失色。

盛游園拿着自己的體檢單子,安靜地跟在隊伍最後。

李良問夏安:“你信嗎?”

夏安瘋狂搖頭。

搖到快要腦震蕩,他扶着牆壁,暈了,“我才不信呢,他能有我帥?”

各項檢查全部結束了,我帶着隊伍走出天井大樓,陳東南在外面維持紀律。

盛游園沒跟上來,他在半路看到正在哭鼻子的楚驚夢。

盛游園有點無語地看着她哭了會兒,皺眉問:“你怎麽不跟着組長?”

楚驚夢哭得腮幫子紅紅的,抽抽搭搭地說,“他們不等我。”

“還有什麽沒測啊?”

“我也不知道。”

楚驚夢把自己的體檢單給盛游園看了看,可是他什麽都看不懂。

盛游園捏着單子,指了一下面前的教室:“你剛剛從這個門出來,下面應該去那個……”他轉身,又指了一下天井對面的一間教室。

楚驚夢理智下來,擦擦眼淚不哭了,她搖頭,“我剛剛去過那間了。”

盛游園無助了垂下了腦袋,“那你跟我們小組的順序不一樣。”

他靠在教室外面的瓷磚牆壁上,不小心蹭掉了布告欄上的一張A4紙,盛游園緊張地把紙張貼好,有大人從教室裏出來,他立馬把手縮回去,看了一眼出來的幾個老師,抓了一把楚驚夢:“你去問問老師或者醫生。”

她把他的手腕剝下去,躲得遠遠的:“你去問,我不敢。他們看起來好兇啊。”

盛游園犯難了一下子,他決定好了,等下一個人從裏面出來就去問,聽到交流的聲音了,他往教室門口挪了挪步子,裏面走出來兩個男人。盛游園深吸一口氣,喊了一聲:“叔叔。”

兩個男人一邊說話一邊在朝另一個方向離開了,他們壓根沒有聽見他說話。

楚驚夢急得踢了一下牆。

盛游園說:“你別急,我再問一次。”

等他卯足了勁兒準備開口的時候,旁邊突然插過來一個陳東南,她有點訝異地盯着鬼鬼祟祟的兩個人,大聲地吼:“測完了沒啊?測完了趕緊回教室。”

發現盛游園手上拿着兩張體檢單,她抽過去一一檢查,最後指着楚驚夢空下來的那幾欄:“這不還沒測完呢,你們跟誰的?”

楚驚夢說:“我的組長是李昌遠,但是我後來就找不到他了。”

陳東南帶着楚驚夢把沒測的項目都測完了,回頭就把李昌遠拎出來批評了一頓。

我站在鬧哄哄的隊伍裏面,看着灰白色的天空,看到盛游園從黑乎乎的大樓裏出來的時候,覺得世界恍惚間亮了一下。

他擡頭也看到我。我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頰,暖暖的。

中午吃飯的時候,為了聯絡感情,我坐在蘇更生旁邊。

她似乎還在為她哥哥的事情耿耿于懷,但蘇更生一個字都沒跟我提,她只是沉默。為什麽我會知道她沉默是因為那件事呢?因為我迄今為止也耿耿于懷。

我不知道怎麽緩解尴尬。

我們吃飯的座位也是按照小組排的,一圈人圍着一個大桌子坐着,沒有在說話,我吃到一半覺得撐了,把長着泡泡的海帶湯推到蘇更生面前,“你喝嗎?”

她驚訝地問我:“你不喝嗎?”

“我害怕吃海帶。”

“為什麽啊?”

“不為什麽。”我有的時候懶得跟她多費口舌。

蘇更生笑納我的海帶湯:“我特別喜歡吃海帶。”

分完湯,我捏着筷子看旁邊的盛游園剝雞蛋。

他剝雞蛋的時候特別細心,每一顆小蛋殼都得撚掉,盯着光滑的蛋白看了很久,舍不得吃。

突然遠處一聲吼:“幹什麽呢!!”

盛游園吓得雞蛋在掌心裏滾了一圈,随即把剝好的雞蛋放進了妹妹的碗中。

他做出這樣下意識的一個舉動之後,才反應過來,剛剛吼的那個人是陳東南。

陳東南發火的原因是夏安跟李良在食堂裏比賽原地轉圈,最後轉的兩個人紛紛栽倒,還順帶把食堂的桌椅撞得東倒西歪。

陳東南呵斥了一聲,倆人跟沒聽見似的,躺在地上數額頭上的星星。

盛游園吮了一下手指,看着楚驚夢用筷子挑那個雞蛋,但是一夾起來就掉回碗裏。她舔了一下嘴唇,有點焦躁地用一根筷子插.進雞蛋裏,然後舉起來張着小嘴巴開始啃。

蘇更生用筷子把她碗裏的雞蛋夾出去給園園,“你吃我的吧,我不喜歡吃雞蛋。”

他有點錯愕地看着她,“我也不喜歡吃。”

蘇更生溫柔地說:“沒關系的。”

盛游園這才把雞蛋接過去。

他又是感謝又是羞赧地看蘇更生那一眼,愛情來的太快就像龍卷風——我差點唱出來。

蘇更生溫柔地看着他把雞蛋吃完,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盛游園的那碗海帶湯端過去喝了,喝完了,一臉滿足地微笑。

好吧……愛情走的太快就像龍卷風。

飯吃到一半,夏安和李良又把筷子放下,開始比賽金雞獨立。

陳東南炸毛那一下子,差點兒把食堂頂都給掀了。

☆、後來呢(3)

陳東南自從新學期開學之後,脾氣見長不少,這段時間去班上臉色總是沉着,有幾次腮幫子上還出現了淤青和浮腫,有幾個小鬼嚷嚷着陳老師上廁所摔坑裏了。

她早上開始頻繁地遲到,氣喘籲籲地趕到教室,把電瓶車的頭盔和她的背包扔在講臺上,下來巡視我們的早讀課。

“一去二三裏,煙村四五家,亭臺六七座,□□十枝花……”

夏安捧着書本搖頭晃腦,據說電視劇裏的小學生都是這麽讀書的,他不但自己晃,還勒令他的同桌楚驚夢跟着他一起晃腦袋。

楚驚夢意思性地配合了一下,結果兩個人腦袋撞到一起去了。

夏安有點惱火地揉揉腦門,“哎,好人好夢,你要跟我往一個方向轉啊。”

楚驚夢瞪他:“什麽好人好夢,你不要叫得那麽難聽,我的名字是古詩裏的好不好。”

“什麽古詩?”

“一語驚醒夢中人。”

“一語驚醒夢……太長啦!我念不過來,好人好夢,你可真會給自己找臺階下,你咋不叫楚驚人呢?”

夏安趾高氣昂地看着她,說着跟大人學來的臺詞。

“我的名字也有古詩。”隔了一個過道的蘇更生突然插了句嘴,“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你聽過嗎。”

說到這裏,周圍有幾個人同時喊了一句:“原來你的名字不是自力更生的意思啊?”

蘇更生不好意思地趴在桌子上:“我也不知道。”

夏安問她:“這句詩是什麽意思啊?”

“好像是說,兩個人分別了,很難過,然後就……一直一直在難過。”

夏安汗顏,揮了一下手臂:“那你還是叫自力更生吧……”

李良摳摳鼻孔,湊過來:“我的良就是優良中差的良。”

夏安手臂二揮:“好的,李中差……園園呢。”

盛游園:“游樂園的游園。”

夏安手臂三揮:“好的,盛游樂。”

衆人:“……”

楚驚夢看不下去了:“夏安你吵死了,人家叫什麽名字關你什麽事啊。”她把夏安的腦袋撥開,舉手跟老師示意:“老師,我想上廁所……”

陳東南有點生氣:“上課前怎麽不去?”

楚驚夢還沒來得及辯解,夏安已經“嗬”了一聲,“懶人屎尿多。”

楚驚夢把他的文具盒拎起來在桌上猛拍一擊:“粗俗!”

等她走到門口了,夏安突然捏着嗓子,把他的文具盒提起來在桌上猛拍,學着楚驚夢的說話腔調:“粗俗!”

楚驚夢已經走出教室了,突然又像一道紅色閃電一般飛快地沖進來,二話不說把夏安按在地上打。

這下陳東南想攔都攔不住。

早讀課中途,陳東南回了一趟辦公室,忘記拿她的頭盔,夏安暗搓搓地摸到她講臺上的頭盔,套在自己的小腦袋上面,一只腳蹬着板凳,仰着頭看路過倒水的我,“風馳電掣,大運摩托。”

陳東南用“你再說一句話老娘當場把你踩扁”的眼神盯了他一分鐘。

于是,夏安在展板上的小紅花就被撕光了。

陳東南說,夏安能安安分分地趴在桌子上午睡一天,就把他的小紅花貼回去。

那天,一個溫暖的午後,夏安嘀嘀咕咕不知道念了會兒什麽經,眼見楚驚夢要坐起來打人了,他立馬趴下去,開始嘗試午睡。

“不好啦!打架啦打架啦!”

聽到尖銳的叫嚷聲之後,正在午睡的教室裏瞬間沸騰起來。

夏安、李良和楚驚夢率先沖了出去看熱鬧,蘇更生和盛游園沉得住氣,紋絲不動地趴着睡覺,我有點好奇,最後還是慢吞吞地跟在後面出去了。

我攥着走廊的護欄,看到被一群孩子圍住的蘇致遠。

彼時蘇致遠已經上五年級了,他是我們學校出了名的好欺負,被人打了還笑呵呵的。

于是他就笑呵呵地迎接了兩塊石頭,等教導主任哄走熊孩子之後,蘇致遠已經被鮮血糊了臉。

據目擊者稱,砸他的是我們班的。

下午最後一節課結束,陳東南跟我說,我爺爺奶奶去參加一個遠方親戚的婚禮了,可能要晚一點回家,讓我跟着陳老師回去,晚上去陳老師家裏接我。

順便,陳東南把李良和夏安這倆危險分子抓到辦公室訓話。

李良說午睡前他在給體育老師往器材室送球,剛回到教室,事情就發生了,陳東南聽了他的辯解,不做一點懷疑,連一個電話都沒給體育老師打,就把他“赦免”了。

于是她的怒火轉向了夏安。

夏安在辦公室裏垂頭站着,陳東南冷着臉用紅筆刷刷批改作業,在夏安站着快要睡着之前,她只口不提砸人的事情。

注意到夏安小扇子一樣的睫毛忽而耷拉下去之後,陳東南突然把手裏薄薄的田字格甩他臉上,“你自己看看寫的什麽東西啊?鬼畫符是吧?下次再跟我糊弄別交作業了,滾回家去吧。”

我被陳東南的暴怒吓了一跳,退到牆根站着。辦公室裏其他老師習以為常,甚至不加勸解。

夏安把被丢在地上的本子拾起來,沒有翻看。仍然垂頭站着,揉揉自己被扇痛的鼻梁。

批改完作業,陳東南一邊迅速地收拾作業本一邊責問他:“為什麽打人?”

夏安一愣,睜大了眼睛說:“我沒有打人。”

“臉皮真厚。”

“我本來就沒打人!”

陳東南豎起一根食指指着夏安鼻子說:“你再撒謊。”

“我沒打人!沒打人!”

“謊話精!”

陳東南用窩起來的練習冊扇了一下夏安的太陽穴,他差點重心不穩栽倒,幸好扶住了旁邊的辦公桌。

眼淚像斷線的珠子滾落下來,但夏安沒有哭出聲。

陳東南兇他:“你沒打人?沒打人為什麽別人說看到是你打的?怎麽不說是阮寧?我們班就你最能惹事,不是你是誰?”

被點到名,我一個哆嗦,站直了身子。

夏安不敢說話了,悶着頭抹眼淚。

“還打不打人了?”

他一邊哭一邊小聲地低估:“我沒有打人。”

陳東南嘴角往下一耷拉,煩躁地用手指把鬓發勾到耳後,露出腮邊紫紅色的傷痕,意識到這一點,她又随即把頭發放下來了。

五年級的班主任把蘇致遠領進門,溫柔地問他傷到了哪裏,夏安一看到他進門,迫不及待地扯着蘇致遠:“哥哥,我沒有打你,你跟我們老師說……我沒有打你……”

蘇致遠怔愣地看着他,然後緩緩地走到陳東南面前,擺了擺手:“不是他……”

陳東南狐疑了一秒鐘,“不是說從背後砸的嗎,你怎麽知道不是他。”

蘇致遠說:“我知道,不是。”

陳東南思忖一會兒,“那你看到是誰了?”

蘇致遠不說話了。

陳東南被這份沉默壓得溢出更甚的火氣,她換了一本課本,卷在手心,狠狠地沖着夏安的臉砸了下去:“邊上站着去,反思好了過來跟我說,今天不認錯別想回家。”

夏安哭得特別委屈,比任何一次掉眼淚都要委屈。他鼻頭紅得像個蘿蔔,脆脆的像個玻璃球。

他背靠着牆,在進出辦公室人群的同情眼光中,昂首站立着。

盛游園推門進去送作業本,看到夏安的一瞬間愣怔住了。盛游園是數學課代表,但數學老師不在,他把一打算數本放在老師的桌子上,目光一直落在夏安身上,送好作業本,盛游園才走過去,很小聲地問:“你怎麽了?”

他問完,拿出身上的紙巾幫夏安擦了一下鼻涕。像蘿蔔的鼻子,捏上去卻是軟綿綿的感覺。

盛游園用沙沙涼涼的聲音生硬地安慰他:“不要哭了,你是男子漢。”

夏安抽抽搭搭地說:“我沒有打人。”

盛游園點點頭:“我知道。”

“你相信我嗎?”

“我相信你。”

夏安揉揉鼻子:“那我,那我……”

“你什麽?”

“那我也相信,你以後會比我好看!”

盛游園略顯汗顏:“好……好吧。”

他在夏安旁邊陪他站了好一會兒,瞅着各忙各事的老師們,從口袋裏掏出一坨彈珠。

盛游園把幾個彈珠放在掌心:“我剛剛買的,你挑你喜歡的吧。”

“我可以拿幾個?”

“你想要多少都行。”

夏安挑了自己覺得最漂亮的一個,用食指指尖戳了一下,準備拿的時候卻猶豫片刻,撿了最漂亮的旁邊的第二漂亮,對盛游園笑笑:“我放學去找你玩。”

盛游園把剩下的彈珠放回衣兜,看着夏安點頭:“好。”他抿唇微笑,攢出兩顆淺淺的梨渦。

夏安用手指指腹點了一下他的梨渦。

我訝然,原來園園笑起來也是有梨渦的啊……

盛游園走出去沒多久,辦公室的門突然敞開一條小縫隙,外面的人起初很小心地在張望,可是發現夏安低着頭在哭、我木楞楞地站着,他直接進來了。

夏景揚握着夏安的肩膀,看到他臉上一片紅章印,立馬怒火掩不住,在整間辦公室燒了起來。

他沖到陳東南座位旁邊,一腳踢翻了陳東南的椅子:“你憑什麽打我兒子?”

作者有話要說: 對了,這文不v,至少完結前不會v。下一本是《長南往事》,第三人稱寫,可以亂站cp,反正都會站錯的哈哈。

☆、後來呢(4)

夏安很小的時候,許之行問他,安安想要什麽?夏安說,我想要鋼琴。

為什麽要鋼琴?因為我想像電視裏的明星一樣在舞臺上閃閃發光。

學了一陣子琴以後,夏安開始厭煩練琴,他滿足于每天在同學和老師面前炫耀自己的琴技,回來和媽媽說了,媽媽點點頭說,“好,那我們把琴賣了。”

賣掉鋼琴之前,夏景揚夫婦帶着夏安去江城看了一場音樂會,一個世界聞名的鋼琴家的巡演。音樂會現場坐滿了,排場很大,氣勢磅礴。鋼琴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場子一下子沉默了三個小時。

演出結束,夏安在全場維持了十分鐘經久不散的掌聲裏哭了鼻子,他說:“我也想坐在那裏。”

許之行帶着夏安在後臺向鋼琴家要了簽名,讓夏安和頭發花白的老爺爺握了手。爺爺說:“加油,梅花香自苦寒來。”小小的拳頭被包裹進粗粝的手掌,就像大海溫柔地容納了小溪。

夏安很小的時候,許之行問他,安安想要什麽?夏安說,我想要很多花兒。

許之行給夏安買了一顆種子,她說:“你從路邊摘來的花兒都是別人的花兒,所以撿回家裏沒幾天就枯死了,自己在泥土裏種,這朵花兒會陪你很久。”

于是他開始每天培壅家裏的月季,一段時間以後,泥土裏的種子開始生根發芽開花。

可是到了冬天的某一天,花兒突然落了,夏安很焦急,媽媽說,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老去的花兒凋謝,是為了滋潤泥土,為了感謝安安的陪伴,所以它明年會開出更漂亮更鮮豔的花兒。

幾年以後,他在家裏的溫室陽臺上種了一片花園。

夏安很小的時候,許之行問他,安安想要什麽?夏安說,我想要星星。

媽媽說,想要星星的話安安就得在自己的房間裏睡覺,上帝老爺爺不喜歡大人,他只會進小朋友的房間。

于是夏安開始一個人睡覺。

第一天晚上,他睡到半夜,跑進爸爸媽媽的房間,哭嚷着說:“媽媽,我不要星星了,我不想一個人睡覺。”

媽媽說:“你這樣的話,上帝會被你吓跑的,他只會在你睡着的時候過來,現在已經在路上了,安安真的不想要星星了嗎?”

那一天,夏安一個人度過了很漫長的夜晚,他睜眼的時候,已經天亮了,他的四面牆壁和一面天花板貼滿了深藍色的星空牆紙——那是夏景揚一夜未眠為他布置好的小屋。

媽媽說:“以後這些星星會一直陪着安安,你睡覺的時候,他們會一直發着光保護着你——你看,這麽多星星呢,你有什麽好害怕的呢。”

而現在,劍拔弩張的辦公室裏,許之行忽略掉一切詭異的氛圍,在夏安面前蹲下了,揉了揉他肉乎乎的臉蛋:“安安現在想要什麽?”

夏安小聲地說:“我想回家。”

他想都沒想,只說,我想回家。

媽媽問他:“為什麽不回家?”

“老師說要我打人了,要我認錯。”

“安安打人了嗎?”

“沒有。”

許之行去跟陳東南說了幾句話,又回來問他:“致遠哥哥被欺負的時候你在幹嘛?”

夏安說:“我……我在班上。”

“你在班上幹什麽?”

“我在睡覺。”

“那為什麽不跟老師說?”

“她不信。”

“沒有錯就不要哭,不許哭,你沒有錯,去跟老師說。”

夏安怯怯地走到陳東南面前,低下了頭。

許之行說:“把眼淚擦擦,頭擡起來,看着老師說。”

夏安聽話地擡起頭,看着陳東南的眼睛,響亮地說:“我沒有打人,我沒有錯。”

陳東南有點不知所措地站在許之行身邊,一只手扶着桌角,語無倫次地說:“我今天心急了,沒弄清楚事情原委,隔壁班小孩子說就是他弄的,我還以為呢……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剛剛就用本子拍了他一下,應該不會有什麽事情,麻煩二位了,這件事情誰都不想鬧大,萬一教導主任那兒……”

“老師,您好像搞錯重點了,麻煩您向夏安道歉,”許之行把夏安的腦袋揉在腰間,定定地看着陳東南,“他只在意對錯。”

陳東南立即蹲下來,單膝跪地,順了順夏安的頭發:“安安,對不起,老師今天錯怪你了,是老師不好。”

夏安迅速蹭掉臉上的眼淚,鼓了一下腮幫子,像個小大人一樣:“沒關系,我已經不難過了。”

“好孩子。”陳東南唉聲嘆氣地撫摸他。

然後許之行讓夏景揚把夏安帶出去等她,陳東南讓我也出去等一會兒。

她們在裏面“解決”事情,我和夏安趴在籃球架下看漫畫書,夏景揚遠遠地看着我們。

書上有一段主角獨白,開頭是一個英文單詞,夏安盯着那個詞看了半天,擰起了眉毛。我偷偷看他的時候,發現他的睫毛上還有絲絲密密的水珠。他問我:“你會英文嗎?”

“我特滿冷。”

“什麽意思?”

“西瓜,我小叔的英文名。”

夏安眉毛一揪:“啊?你小叔的英文名叫西瓜?哈哈哈,他一定是騙你的,傻不傻啊你。”

蘇致遠背着書包走過來,牽了一下夏安的帽子,在我們旁邊蹲下了,歪着腦袋看夏安手裏的漫畫書。夏安把書拿開,他跑到另一個籃球架下面。

許之行從辦公室出來看到這一幕,她把夏安牽到自己身邊,安慰了幾句,“這件事情是老師沒有弄清楚狀況,所以剛剛陳老師給你道歉了,但是致遠哥哥在辦公室裏也幫安安說話了對不對?”

夏安摳着自己的手指頭,嘟囔了一句:“他們說他是傻子。”

許之行說:“沒有人能夠選擇自己的出身,父母,長相,或者聰明、還是不聰明,但是每一個小朋友都是天使,只不過上帝在把哥哥造出來的時候,太不小心了,弄斷了他的翅膀,所以哥哥很疼。他已經很疼了,大家再去傷害他的話,他就會非常難過。如果有人因為你難過,受傷了,那就是你不對,一定要去道歉。”

夏安悶着不吭聲。

許之行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去跟哥哥說說話,他等着你呢。”

我們同時看了看蘇致遠,他焦急又遲疑的目光在我們的注視下漸漸地沉了下去,低頭看自己的腳尖。

夏安跑到他面前問:“你受傷了嗎?”

蘇致遠不明所以地搖搖頭。

夏安又跑到媽媽身邊:“他說他沒有受傷。”

“把書給哥哥看看。”

他只是一個勁兒往許之行懷裏躲。

“媽媽怎麽教你交朋友的?”

“分享。”

“書沒有了,玩具沒有了,爸爸媽媽可以再給你買,朋友沒有了,你也要去買嗎?安安的朋友都是從小賣部裏買來的嗎?”

夏安搖頭:“不是。”

他像條受了傷的小狗,低垂着腦袋,走到蘇致遠身邊,胳膊一伸,把書遞過去。蘇致遠伸手接住,夏安這才擡頭看了看他,機械地扯動嘴角,露出一個笑容來。

許之行拎着夏安,問他今天學了什麽。

夏安說:“老師問我們,以後想做什麽?”

“我說我想做宇航員,他們都笑了,然後我就說我想當老師,老師問我你為什麽想當老師,我說因為想跟小朋友玩,結果……大家又笑了,哈哈哈哈,”夏安自己說到一半自己仰着腦袋笑起來,“最後我說,那我以後當老板吧,因為當老板很有錢。”

許之行笑出來,嗔怪他:“財迷。”

夏安晃了晃腦袋:“媽媽,你希望我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人?”

她說:“媽媽希望你一生平安。”

夏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眼見他們要走遠了。

“夏安!”我喊了他一聲,匆匆忙忙跟上去,“你要回家了嗎?可是你昨天說把故事帶給我看。”

“嗯,我帶了。”夏安使勁點點頭,把一本雜志從書包裏取出來,翻開一頁給我看,“就是這個了,不過你能看懂嗎?”

我大概地看了一眼,兩頁版面,密密麻麻都是字,可是,“沒有拼音。”

“對啊。”

我把雜志合上,放進書包裏,“我回去讓我爺爺給我讀。”

他點點頭:“好。”

夏安一時沒有離開,他走出去幾步,撿起路邊的一朵零落的木棉花,雙手背在身後走過來。

“今天的太陽真好看。”他突然這樣說,而後把花遞給我,“希望你一生平安吧。”

我捏着他的木棉花,覺得這人有點莫名其妙。

他笑了笑:“分享。”

☆、後來呢(5)

許之行捏了一下我的鼻子:“寧寧怎麽還不回家?”

“我爺爺奶奶不在家。”

“要不要跟我們回去?”

我搖搖頭:“他們說回來的時候去老師家裏接我。”

“好,那你在學校裏不要亂跑,等會兒老師該找不到你了。”

許之行吩咐完,嘆了口氣,把夏安抱起來,責怪了跟在後面始終沉默的夏景揚:“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把你暴脾氣改改,在孩子面前你是爸爸,是要起模範作用的,你這樣子他以後跟你學什麽?”

夏景揚低着頭連連道歉:“我的錯我的錯。”

滿地散落的木棉被腳步卷起,最終趨于沉靜。

鐵栅欄外的公交站臺擠滿了小學生,最遠處的蘇更生和蘇致遠顯得疏離。

他們保持了一點距離,幾乎沒有說話。

蘇致遠雖然流了很多血,但是傷口不深,是被小石子砸的,只簡單地貼了一道創可貼。他扭着身子,拉着書包帶,一如常态。

蘇更生低着頭,她好像……好像哭了。

我往前面跨了一步,隔着學校的鐵栅欄可以和外面的人說話,可是還沒有等到我開口,蘇更生爸爸的車就停了下來。

他們沉默地上車。

夏安跟着他父母離開沒多久,陳東南從三樓辦公室裏出來了,她是辦公室裏最後一個離開的老師,鎖門花了半分鐘。

我突然覺得,這一眼,她看起來比平時憔悴了許多。

陳東南沒有跟我多說這件事,騎着她的電瓶車把我帶回了她家。

二十分鐘以後,陳東南把我放在樓下,她把車子推進車庫,我站在車庫門口等她,樓梯上下來一個高個子的姐姐。姐姐穿了校服,背着書包,困惑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她前面的碎發看起來有點毛躁,在夕陽下的暖風中不安分地左右擺動着,因為她逆光而站,我看不清楚她細微的表情變化。

陳東南鎖好車出來,啪嗒一聲把門摔上:“怎麽了?又沒帶鑰匙?”

姐姐沒說話,恍惚間,她似有似無地對我笑了一下。

陳東南拍拍我的肩膀,把鑰匙丢給她:“幫我把包拿上去,這是我學生,先帶她上去,我去隔壁買點熟菜。”

姐姐點點頭,過來拉住我的胳膊。

我跟着姐姐上樓,她始終拉着我,怕我上不慣這裏的樓梯而摔跤。

我在心裏默默地數着樓梯,以便掩飾緊張。

“我叫舒心,你呢。”

“我叫阮寧。”

“什麽寧?”

“安寧的寧。”

舒心點點頭,“我六年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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