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我一年級。”
我低着頭,盯着她短了一截的校服褲子,下面露出雪白的襪子邊,勒住了裏面棉毛褲的褲腿。她的運動鞋也是白白的。
這個姐姐不是很漂亮,可是當我告訴她“我一年級”的時候,她低頭對我笑的那一瞬間,我恍如看到了電視劇裏面喊着“無忌哥哥”的天真版周芷若,兩彎遠山眉中間一點朱砂紅,在濡濕昏暗的樓道裏,襯得她的笑容如此高貴。
舒心用鑰匙把門打開,把我帶進去,“不用換鞋。”然後輕輕地拉上門。
我在舒心的房間裏,通過她課桌上的臺燈燈光,仔細地看了看她眉心的那顆紅色的小點,大膽地用手蹭了一下,居然沒了。
她才反應過來,順着我蹭掉的痕跡把用口紅擦上去那個小點蹭幹淨了,随後她把書包放下,用旁邊的兜裏取出她的水杯,手再往裏面伸進去,摸出了一支口紅。
舒心回頭,甩了一下高高短短的馬尾辮,問我:“你要畫嗎?”
我也不知道我要不要畫。
但她已經走到我面前了。
舒心撈起袖子,舉着口紅,歪着腦袋笑着問我:“你是不是也覺得周芷若特別漂亮?”
我點點頭。
她把我按在床沿坐下,自己跟着在我旁邊坐下,若有所思地說:“雖然大家都很喜歡趙敏,但是我就喜歡周芷若,我喜歡漂亮的。”
舒心眉心的紅色沒有擦幹淨,但是她也不太在意,只是興奮地往我腦門上塗口紅。塗好了,她滿意地笑了笑,準備拿鏡子給我看的時候,外面門響了。
她突然緊張地把口紅收好,藏進書包夾層裏,沖我比了一個“噓”的手勢,“我媽媽回來了,我們做作業吧。”
她拿出她的作業本,我拿我的。
一年級的作業很少,我在學校已經做完了,只剩下一個畫到一半的手抄報,但我覺得這張畫實在,恥于展示之際,舒心已經瞄過來一眼:“畫得很好看啊。”
她接過我手裏的手抄報,驚喜地說:“阮寧,你很有畫畫的天賦。”
我頓覺羞澀地笑了笑。
“不過怎麽都是用鉛筆畫的?你不喜歡塗顏色嗎?”
我很喜歡塗顏色,只是,“我家沒有水彩筆。”
舒心失望地“啊”了一聲,飛快地去她的課桌裏面翻東西。
我注意到房間外,陳東南關門的聲音非常劇烈,她進門之後我似乎還聽見了交流的聲音,與她一起進來的是一個男人,兩人說話之際語氣都十分不好,好像有扯皮和争執,還有桌椅碰撞的聲音。
陳東南說:“我今天不跟你鬧,沒心情。”
然後那個男人提高了音量說了句帶口音的方言。
我聽懂了一句——操.你媽。
外面動手的聲音越來越大。
而舒心像沒聽見一樣,仍然在翻東西,“咦,我的水彩筆呢?”她有點焦急地尋找了一陣,終于在書架最裏層翻到了一盒水彩筆,“找到了。”
她迫不及待地把水彩筆打開,往我面前一灘:“喏,你可以塗顏色了。”
我用手指碰了碰她看上去嶄新的畫筆。
舒心說:“可能有幾支畫不出來了,不過你可以用其他的,不影響的。”
我随意拿了一支大紅色的,塗在正中間的五星紅旗上。
外面打架的聲音已經有點影響到我了,我似乎聽見陳東南的悶哼,于是手裏的畫筆停了一下。
一顆紅點被我點的越來越深,在我意識到之後,即便在那一片努力地反複塗抹,也消不掉那一點的突兀。
舒心在我旁邊趴下了,我瞄了一眼她掀上去的校服下面白花花的小手臂,她問我:“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我想了想才說:“沒有。”
她說:“我想去西安,想去西安上大學。”
“我沒聽過。”
舒心慢慢地濕了眼睛。
可是她還在笑,她努力拉動嘴角的樣子很生硬。
我不知道她是在笑給我看還是笑給自己看。
她笑着告訴我:“西安在古代的時候叫長安,是我們國家最繁華的城市。”
我繼續低着頭給我的手抄報上色,問她:“那西安離我們這裏很遠嗎?”
“我聽他們說,坐火車要一天一夜。”
“在那裏有馬拉松比賽,在城牆上跑步,你知道嗎?”
我搖搖頭:“我不喜歡跑步。”
“我也不太喜歡跑步,可是要保持運動身體才會健康。”
蓋上最後一支筆的蓋子,我把所有用過的水彩筆塞回她的小盒子裏面,舒心幫着我塞,最後把盒子阖上,認真地打量了我畫完的畫,她問我:“你喜歡畫畫嗎?”
“嗯。”
“那你以後一定會成為一個出色的畫家。”舒心把我的畫舉起來對着光線看了又看:“因為你畫的真的很好看。”
在她欣賞我的手抄報之際,我小心翼翼地喊了一聲:“姐姐。”
“嗯?”
“你幫我讀一個故事好不好。”
“好啊。”
我把夏安的雜志拿出來給舒心,翻到折過痕跡的那一頁,指給她看。
舒心把書挪到燈光底下,給我念這個故事。
她講的和夏安講的如出一轍,我仍然聚精會神地聽到了最後。
“當太陽完全落下時,前面突然出現了一片陸地。
從來沒見過的陸地。能看到高山,森林,大河。
小鯨的身體在變重,越來越沉重,她根本無法抱住它。
它在沉沒,沉沒,向着海洋的深處沉沒。
它用悲傷的眼睛看着陶子,輕輕的說了一句,‘媽媽,我想和你生活在一起。’
然後就那樣子的沉沒了,大大的身體在海裏一下子就不見了蹤影。
清晨的時侯,陶子走上了那片陸地,用她的雙腿,結實的踏上了那片土地。
大海在她的後面,她向着高山走去,消失在森林裏。 ”
讀完結局,舒心的眼淚掉在桌子上,她随手用掌心抹掉了。
那天的語文課上,陳東南挨個問我們,你們以後想做什麽?
夏安說,他想做老板,盛游園和李良說,想做科學家,蘇更生說,想做歌唱家,楚驚夢想做護士,我說,我想做老師。
因為老師是非常有力量的一種存在,可以站在講臺上大聲說話,可以在田字格上喜歡的字上面畫圈圈,可以勒令小朋友午睡,可以統領世界,君臨天下,耀武揚威。
我太相信書本了,太相信“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的美好,所以有很多事情我還不明白。
我不明白為什麽陳東南冤枉的是夏安而不是李良。
我不明白那天許之行和陳東南在辦公室裏說了什麽
我也不明白,為什麽叱咤風雲的陳東南回到了家裏,再大力量的她也那麽輕易地就被摧毀,就受傷,就掉眼淚。
我不明白,有那麽多殘酷的事實和理想作對。我們卻無可奈何。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小鯨的故事叫《我的小鯨,永不沉沒》,小時候看的,一個短篇,非常感人。
☆、有陰影的地方(1)
我從陳東南家裏出來的時候,一切歸于平靜。奶奶把我牽回家。
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朵裏穿行,晚風吹來一群燕子,燕子在家家戶戶的房梁下築巢。
我擡頭看了半晌,燕子張開剪刀般的尾巴,撲棱棱地飛上天際。
今天發生的事情讓我頗為神傷,但我沒有跟奶奶提任何一件事。
奶奶告訴我,爺爺在人家婚禮上喝的不省人事,回不來了。
等我再緩神到眼前的時候,奶奶已經把我帶到了家門口。
樓下站着一個個子高挑的女孩兒,穿着款型漂亮的短羽絨服,紮着簡單的馬尾辮,起初她并沒有看到我們,獨立低頭冥想着。她手裏提着東西,見我們過來了,忽而睜大了眼睛,熱情地揮了揮手:“大娘,阮西回來了嗎?”
十幾歲的姐姐,高中生模樣,長得很漂亮。像香港電影裏的美人,濃眉大眼的模子,堪比周慧敏之流。她一笑起來,房梁的燕子都舍不得走似的,圍着窄巷兜圈子。
我奶奶見到來人,頓了一下,繼續往前走,問她:“你怎麽又來了?找阮西有事?”
“嗯……”她抿着嘴唇想了好一會兒,擡頭說,“也沒什麽事,等他回來一起聽張先生的CD啊。”
奶奶無奈地說:“閨女,你不用來我們家等了。”
後面那句“找個好人家嫁了吧”都快說出口了,漂亮姐姐突然嬌俏地咬了一下嘴唇,笑道:“那您讓他趕緊回來吧,我啥也不幹,看看他就行,看不到他我睡不着。”
姐姐話音剛落,身後突然有人在喊:“遙遙快點啊,趕不上車了!”
“哦我馬上來!”
她沖遠處的另一個女孩兒揮揮手,而後把手裏拎過來的一箱蒙牛純牛奶交給奶奶。
奶奶趕緊把手收回去:“不要不要,你留着自己喝吧,這奶肯定不便宜……”
“沒關系,給小朋友喝吧,長身體。”她突然對我笑起來,彎下腰摸摸我的發頂,“拜拜,小朋友。”
然後往友人呼喚的方向走去,向我們招手:“我走了,大娘保重身體!”
漂亮姐姐拉着她的朋友轉身離開,發圈有點松動了,她便用手指挑了一下發圈,馬尾辮随即松下來,烏黑的長發抖落開,把後背覆得滿滿。
兩個女孩子手牽着手跑遠了。
不由得讓人感嘆,青春真好啊。
奶奶卻嘆氣了,可能在她看來,浪費時間在一個難等的人身上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尤其是在這美好的年華。
那什麽樣的選擇才是不愚蠢的呢?
還在念書的時候,哪怕看不到與對方的未來,也要趁機體驗一把早戀,刺激一回?
把幾年青春耗在不是最喜歡的某個人身上,用将就的愛情填充生活,說起來,這幾年身邊也有人陪伴,聽上去不是那麽孤單?
多談幾場戀愛,積累了足夠的經驗,放在嘴上說起的時候可以得意洋洋?
很明顯,那不是為了愛情,而是為了讓自己不再空虛。
誰說青春一定要有男人?
相比之下,這樣的感情才又酷又珍貴啊。
唉,我不禁搖了搖頭,阮西這狗日的……
奶奶嘴上說着不願意收人家的禮,但是一進了屋就把漂亮姐姐送給我的那箱牛奶拆了,我喝上家裏人舍不得花錢給我買的牛奶,比送牛奶的大叔每天送來的奶香多了,我咕嚕咕嚕一口氣、貪婪地喝掉了一大瓶。直到我發現因為喝的太快根本嘗不到牛奶的美味之後,我晃了晃剩下的小半瓶奶,捂在胸口。
奶奶欣慰地笑看我。
我爬到她身上,勾着她的脖子問:“小叔什麽時候回來?”
我奶奶是一個安于命運的人,她不願意與身邊人起争執,所以在很多有歧義的情況下寧願保持沉默,所以每當我和她提起阮西的時候,奶奶只會淡淡地笑着,嘆一口氣,或者不嘆。
而今天,她用指腹給我擦掉嘴邊的沫子,點頭說:“快了吧,該回來了。”
窗外夏安叮叮當當練琴的聲音逐漸蓋過我們的對話,我揉了揉奶奶臉上的皺紋。
夏景揚今天給夏安吹口琴伴奏了。
口琴聲音悠揚地融進夜色。
我把爸爸從江城給我帶回來的故事卡帶塞進大大的像個醜娃娃似的錄音機,按下了ON的開關。今天聽的故事是拇指姑娘。
我伏在課桌上,咬着吸管,牛奶從細細地管口緩慢地流進我的嘴巴。
奶奶問我:“牛奶好喝嗎?”
“好喝。”我點點頭。
***
我沒想到夏安第二天沒有去上課。
許之行在家裏考慮了很久要不要讓他轉學,不轉學的話轉班也行——她考慮了很久。
最終不知道有沒有考慮出結果來,于是夏安落了一天的課。
楚驚夢無精打采地上完了一堂語文課,滿面愁容地跑去問李良,“夏安呢?他怎麽沒來上課?”
李良不無所謂地說:“我哪知道。”
楚驚夢不知道腦子開了哪一竅,突然鬼兮兮地問他:“老師昨天叫你們去辦公室幹嘛了?”
李良仍然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直言不諱:“因為她懷疑夏安打人啊。”
“打人?他打誰了?”楚驚夢擰着眉毛深思片刻,突然雙手一拍,“你說昨天那個四年級還是五年級的傻子啊?不會吧!跟夏安有什麽關系啊?”
李良接過生活委員發下來的草莓味牛奶,心虛地撥着包裝袋說:“對……對啊,我也不知道跟他有什麽關系。”他說完,開始低頭嘬牛奶。
楚驚夢掐指一算,覺得大事不妙,飛快地跑出去,馬尾辮左搖右晃,一鼓作氣沖到了陳東南的辦公室,“報告!”
“進來。”
她雄赳赳氣昂昂地大踏步過去,站到陳東南辦公桌邊上,開口就是:“夏安沒有打人,昨天中午他一直在自己座位上睡覺,因為他想拿小紅花,所以打了鈴之後,他一句話都沒講。”
陳東南沉默地做備課,置若罔聞。等了好半天,楚驚夢還不走,她才打發了一句:“我知道他沒打人,你不用特地來跟我強調。”
楚驚夢看她不聞不問的态度,急了,扶上了她的辦公桌:“他沒打人,那你為什麽不讓他來上學?”
陳東南把筆放下,指了指門的方向:“你先出去吧,這件事跟你沒關系。”
“老師你要講道理,好嗎。”楚驚夢揪起了眉毛,義正言辭地說。
她進了辦公室以後氣勢如虹的彙報聲吸引了全辦公室的老師,但楚驚夢一點也不慌張,反複地質問陳東南,直到陳東南被她鬧得不耐煩了,兇了她一句,“你先出去!這事我能解決!”
楚驚夢這才肯走。
她繼而氣勢洶洶地沖回教室,直接沖着李良的位置去了,“為什麽老師說夏安打人?”
李良正在喝一袋牛奶,被她兇得有點害怕,凳子往他的同桌那邊挪了挪,脆生生地說:“我不知道啊。”
楚驚夢一掌拍在他的數學課本上:“你昨天不是跟他一起去的辦公室嗎?”
早晨的課間教室裏挺安靜,被她這麽一嗓子吼下去,大家都看着他們兩個。
李良叼着牛奶袋,想給楚驚夢解釋,但他本身就口齒不清,嘴裏還含個東西,說話朦朦胧胧的,楚驚夢氣得擠掉他牛奶袋裏的最後一口,逼迫李良飛速咽下去,五官緊揪成一團。
他咽完牛奶,捂着胸口咳嗽了一陣:“我說!我跟老師說!昨天中午去送球了,然後老師就讓我走了,我不知道後來他們說了什麽……咳咳。”
楚驚夢繼續逼問:“昨天中午我們三個一起去看那些人打人的,你不記得了嗎?你為什麽不幫他說話?”
“老師沒問我啊……”
想罵他一句什麽,可是想不出好詞來,楚驚夢憤憤地跟李良說:“你以後別跟我說話了!”
李良的臉色一下子就漲得通紅。
楚驚夢的是非觀念很強。
盛游園扔她的字典是他的錯,所以她發脾氣;夏安惡意學她說話是他不好,所以她發脾氣;李良明明知道真相卻見死不救,所以她發脾氣。
李良立即把牛奶袋扔掉了,去垃圾桶的幾步路上也一直看着楚驚夢,手指捏着包裝袋,有些局促的樣子。
在學校裏,他最喜歡的事情是和漂亮女孩說話,最惱恨的是自己會惹漂亮女孩生氣,比如此刻,楚驚夢當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以後不再跟他說話,李良內心滿滿的挫敗感紮着他的後背,慫恿他去道歉。
扔完東西,他用手指把濺到衣服上的幾滴牛奶擦掉了,走到她面前弱弱地說了句:“對不起。”
楚驚夢沒搭理他。
“要不我去跟老師說吧。”李良這句話應該只是表達歉意。
可是楚驚夢當真了:“你去啊,你去跟老師說啊。”
李良猶豫了一會兒,慢吞吞地走到門口。
然後又回來了。
他說:“老師會罵人的。”
楚驚夢怒瞪着他:“膽小鬼,喝涼水!”
李良慫慫地回到自己位置上。
上課鈴聲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