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二節課下課以後,就沒有人再提這件事

楚驚夢旁邊的座位一直空着,沒有人鬥嘴的她上什麽課都力不從心,美術課剪紙要用到剪刀,用完了的剪刀會下意識地往夏安的課桌上一甩,卻沒有人接。

楚驚夢把剪刀拾起來,裝進自己的書包。

冬天的教室門窗緊閉着,悶得不透氣,偶爾有任課老師進來給我們開窗通風,楚驚夢就坐在窗邊,似乎聽見身後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楚驚夢一回頭,斜後方倒數第二排的許甜向她動着嘴巴,企圖用口型表達什麽。

楚驚夢沒聽明白。

許甜的同桌盛游園看不下去,指了一下窗戶。

楚驚夢,“哦。”然後“啪”的一聲把窗戶關上了。

許甜是我們班的語文課代表,人不如其名,一點都不甜,簡直就是女版的盛游園,他們倆坐在一起,只要沒人越過那條鐵打的三八線,一天說不上一句話都是有可能的。

許甜短發齊耳,她的劉海剪得堪堪遮住眉毛,每次我回頭跟她說話,都只能看到她的一顆烏黑的頭頂,一副學霸相。

但是今天破天荒的,因為楚驚夢的暴脾氣,許甜幽幽地開口問了句:“你妹妹怎麽了?”

盛游園說:“不知道。”

“你不覺得她有的時候很煩人嗎?”

一時間沒有人再說話,我以為這個話題會随着盛游園的默認而終止。

從楚驚夢沒有關緊的窗戶裏流進來嗚嗚鬼叫的寒風,鑽到了盛游園的脖子裏。他把筆放下,拉好了羽絨服的拉鏈,擡頭說:“不覺得。”

這兩個人不交流的常态也成為了我和蘇更生的習以為常,所以往往在這種非正常對話的情況下,我們會為了竊取八卦,回頭看一看許甜烏黑的頭頂。

盛游園卻坐得很直,倒不會讓我們看頭頂,他只是洵洵儒雅地看我們一眼,平靜地問:“怎麽了?”

我倆趕緊把腦袋縮回去。

但是不說話對于楚驚夢來說就很痛苦了,夏安不在的時候,她就想方設法和前後左右的同學聊天。但是不管怎麽聊,都覺得郁悶。

灰暗的一天,楚驚夢過得有點乏。

第三天,夏安來上課了。

他呼哧呼哧地進了班級,臉蛋被冷風吹得紅彤彤的,把書包迅速地往桌洞裏“咚”的一下塞進去,迫不及待地開始炫耀他新學的歌。李良也死皮賴臉地猴過來聽。

“丢丢丢,丢丢,燈燈等燈,燈燈等燈,燈等等燈,丢丢丢,丢丢。”唱完一段,夏安用下巴對着楚驚夢,“快猜,什麽歌?”

楚驚夢不耐煩地說:“我怎麽知道,你別一大早就這麽吵行嗎。”

夏安不依不饒地又唱了幾遍,輪流問我們這是什麽歌。

最後一遍燈燈等燈的時候,終于有人搭理他了,“西游記啊,”眼睛還惺忪着的盛游園坐直了身子,他揉了揉耳朵:“你真的有點吵。”

我、李良、蘇更生、楚驚夢、許甜——五體投地。

大家還像原來那樣。

我很慶幸。

老天爺總喜歡叫人虛驚一場,于是忽然之間,我們就體會到了失而複得的珍貴。

☆、有陰影的地方(2)

夏安最終決定留在我們班,還是他自己做的決定。

當然,對他來說不管做什麽決定都是無所謂的。

嬉嬉鬧鬧地撐過了半學期,夏安迅速忘掉了他與陳東南的“愛恨情仇”,重新投身他和李良決一死戰的戰場,而陳東南臉上的傷痕也消了下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開始學會保護自己。

這樣一來,日子似乎過得好了起來。

——七歲的我這麽覺得。

日子是會好起來的。

轉眼就入了夏,過完了陰冷的梅雨季節,北回歸線的溫暖開始乍現端倪。江南的初夏征兆不是從一片綠葉、或者一朵荷花開始,而是空氣。

夏天的空氣裏面摻着燥燥的石灰味,再過些時日,變成空調味,到了慕夏,時節的氣味歸于草木上的凝霜,清冷而悠長。

教室的風扇吱吱呀呀開始搖擺,池塘邊的榕樹上——

沒有池塘,也沒有榕樹。

只有夏安無論什麽課都在瘋狂扇動的作業本,以及楚驚夢對他從未間斷的咆哮。

唉,這個童年有點躁動。

當然了,也會出現一些例外情況。

下面我們把鏡頭切到嚴肅的語文課代表的腦殼,和數學課代表挺铮铮的胸膛上。

在炎熱季節他們也一成不變的沉默,讓我險些以為身後沒有坐着人。然而一回過頭,他們都在練字。

盛游園會用紙巾拭去額頭的汗水,然後放下紙巾,看一眼許甜。許甜再擡頭看一眼他。相視一瞬,好像就一下子做好了約定。

嗯,繼續練字,共同進步。

“你們在寫什麽啊?”好奇寶寶蘇更生腦袋湊過去望了望。

兩人頭都不擡,異口同聲:“練字。”

……仿佛一瞬間回到了冬天。

第二天就是六一兒童節了,而這兩個冷漠的人竟然無動于衷地在練字。這種造詣,果然是我等凡人無法企及的了。

我們的關注點回到在講怎麽過節的陳東南身上。

“明天,我們在班上表演節目,每個同學都要做好準備,到時候我們玩擊鼓傳花,傳到誰手上誰就要上來表演!”陳東南拍着講臺,沖着一群過分激動的小孩嘶吼着。

有人插嘴:“什麽叫擊鼓傳花?”

“就和丢手絹的規則差不多,明天我示範一下你們就知道了。總之!要準備好節目!每個人,或者組成小組也行,聽到沒有?”

“聽——到——了——”

收到指令之後,大家積極地讨論起來明天要表演什麽節目。最開始,夏安和李良組了個組合,表演什麽還沒想好,我舉手表示加入,于是我們仨決定了要合唱一首革.命歌曲,最後,蘇更生也弱弱地問能不能帶她一個。

夏安沒意見,李良沒意見,我的意見……不重要。

那天晚上,我們在籃球架下面排練了一會兒,一人拿着一張打印下來的歌詞,夏安标的拼音最多,反而老練地給我們做指導。

除了副歌部分,前面幾句詞都是一個人一句話,這樣分下來正好。

分完了之後,蘇更生問夏安:“明天可以把歌詞拿上去嗎?”

夏安瘋狂搖頭:“為了我們的表演出彩,不可以看歌詞,否則會顯得非常不專業。”

蘇更生咬咬牙:“那不要讓我唱第一句好不好?我會緊張忘詞的。”

夏安爽快地答應:“娘娘第一句,你唱最後一句。”他指指歌詞,“中間部分我們一起唱,還有人有意見嗎。”

沒有人。

天色一沉,我們在深海藍的幕布下練歌。

夏安畢竟在幼兒園的時候就有過演出經驗了,他絲毫不會怯場,所以也不會考慮到蘇更生……和我的感受。

但我們仍然平和地完成了這次排練。

第二天不上課,我們把桌子拉開,按照陳東南排的,我恰好坐在盛游園和許甜中間,我有點無奈,看來今天有的充啞巴了。

班長和學習委員發完零食,我抓着小盤子裏老師發下來的一把瓜子開始嗑,看陳東南教我們玩了把擊鼓傳花。

盛游園以他不會唱歌的借口推掉了我們的合唱表演,輪到他時,他選擇了詩朗誦。朗誦的是“人有兩個寶,雙手和大腦”,就像上語文課一樣的枯燥,讓我嗑瓜子的勁兒都快沒了。

我的位置臨近轉角處,夏安在我的45度角方向耷拉下了眼皮,我偷偷看着他耷拉着眼皮,一聽到講臺上敲桌沿的聲音又響起來了,他眼皮子猛然一掀,跟着老師的節奏猛拍桌子,眼睛死死地盯着傳過來的花球。

咚咚咚咚咚,敲得人怪緊張的。

傳到我手上的時候,敲桌沿的聲音猛然斷了,我心跳漏了一拍……不是吧??

夏安狂拍手,激動地大喊:“寧死不屈寧死不屈!到我們了!”

有的情況下,隊友意見不統一的确是一件麻煩的事兒,譬如這種時候,夏安想表演節目是為了出風頭,而我卻始終覺得自己會出醜。

我和蘇更生站在一起,牽着手,李良和夏安站在一起,沒牽。

在底下看表演的時候,覺得自己站在那裏應該不至于很緊張,可是真正地站在舞臺中間的時候,我頓時覺得腿軟,五十幾雙眼睛盯着我們四個,我有點佩服起了幼兒園就能在衆人面前領唱的夏安,他的小明星稱號真的不是虛的。

第一句是李良的:“幸福的花兒心中開放。”

歌聲不美,但氣勢很好,起了個好頭。

第二句是我的,我把在心裏默念了無數遍的詞唱出來:“愛情的歌兒随風飄蕩。”

歌聲仍然不美,但我松了口氣。

第三句是夏安的:“我們的心兒飛向遠方。”

歌聲很美,也很有氣勢。

第四句,蘇更生的。

輪到她時,蘇更生明顯頓了一下,雖然意識到是到自己了,卻開不了口。唇縫裏似乎要冒出些什麽來,可是喉嚨中“額”了一聲之後,就沒有下文了。

夏安張着嘴巴緊張兮兮地看着她,等了半天蘇更生都沒反應,他才悲痛地扶額,跟老師說:“再重來一次可以嗎?”

陳東南随意地揮了下手。

蘇更生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似乎在說“對不起”。

第二遍輪到她這句時,我們都沒有想到,夏安代替她唱了,雖然蘇更生記起了歌詞,但她的聲音仍然小的像蚊子,完全被夏安的聲音蓋過去了。

“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啊!親愛的人啊攜手前進,攜手前進。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充滿陽光!”

第一段唱完之後,夏安紳士地走到觀衆席,把楚驚夢請出來給我們伴舞。

楚驚夢穿了雪白的絲襪和蕾絲花邊的連衣裙,她輕快地扭動腰肢的時候仿佛一只優雅的天鵝,吸引了五十幾個小朋友的全部視線,纖長的脖頸在陽光下仿佛閃着金光。

楚驚夢應該有一點舞蹈基礎的,在我沉浸在我們的歌聲和漂亮女孩的舞姿中時,我發現蘇更生不出聲了,她的腦袋越來越低,越來越低。嘴角也慢慢地往下墜着……

她一定是太緊張了,我把她的手捏緊了一點。

第二段最後一句本來也是蘇更生唱,不過夏安沒有再給她機會,直接搶了詞。

“遍地的花兒競相開放。比翼的鳥兒展翅飛翔。”

“迎着那長征路上戰鬥的風雨。為祖國貢獻出青春和力量……”

“啊!親愛的人啊攜手前進,攜手前進。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充滿陽光!”

跳舞轉圈圈的楚驚夢太過惹眼,對于夏安出風頭非常不利,他沖到楚驚夢前面跟她搶戲。

這樣一來,更沒有人注意到後面的我們幾個。

楚驚夢到後來笑得跳不動了,夏舞王獨領風騷。

夏安一上場,李良自然也捱不住了,湊過去跟夏安一起跳。

只要他倆湊一塊兒,陳東南就得瘋。

最後,陳東南扯着嗓門把他們轟了下去。

——是的,轟回了座位。

雖然唱歌的時候很緊張,可是我意識到大家的笑聲并不是因為我,而我的表演……似乎也沒有到出醜的地步,我滿意地剝掉一顆巧克力糖塞到嘴裏,犒勞自己。

盛游園轉過頭看看我,欲言又止。

我把含着的糖挪到左邊腮幫子:“你想說什麽?”

他問我:“你剛剛出聲了嗎?”

我面紅耳赤,挺直了身子努力辯解:“我當然出聲了!有好長一段都是我唱的!”

“我沒有聽到你們倆的聲音。”因為坐在我和蘇更生中間,盛游園特地把身子往後仰了仰,怕我不知道他說的是誰,指了一下蘇更生。

若不是盛游園的這一指,我和他必然不會發現,蘇更生哭了。

但她這次沒有悶着頭哭,注意到我們目瞪口呆地盯着她時,蘇更生擦拭掉眼淚,眼巴巴地看着我:“阮寧,你能跟他換個位置嗎?”

我把巧克力嚼碎了咽下去,有點緊張地捏着手裏的糖紙。

得到盛游園的同意,我跟他換了個位置。

挪過去之後,蘇更生掀了一下她的裙擺——也許她是無意的,可是我還是清楚地看到,從她的板凳上慢慢往下流的液體。

……她尿褲子了!

☆、有陰影的地方(3)

我訝異地問她:“你為什麽不跟老師說?”

蘇更生吸了一下鼻子,拽着她的裙子,壓低了聲音:“我不敢,她會罵人。”

我焦急地問她:“那怎麽辦?”

“我不知道。”她捂着嘴巴,開始了新一輪的哭泣。

許是蘇更生吸鼻涕的聲音太大了,旁邊伸過來一只圓滾滾的手,手裏捏着一包餐巾紙,遞到她的桌子上,圓滾滾的手收回去之時,我看了一眼盛游園,他立馬捂住臉,假裝沒看到。

我把紙巾拆了,給蘇更生擦擦眼淚:“那你……你先不要哭了,我跟老師說一下。”

舞臺中央仍然有人在表演節目,我在熱鬧的氣氛之餘,勇敢地舉起了我的手。

其實我和蘇更生一樣,也很害怕陳東南對我們兇巴巴地說“剛剛下課為什麽不去”的樣子,可是我想到那天和舒心姐姐相處的時光裏,陳東南暴露在外的脆弱的一面,我就沒那麽膽怯了。

陳東南饒了路走到我們這邊來,彎腰問我:“怎麽了?”

我指了指蘇更生:“她要小便。”

陳東南拉了一下蘇更生捂着裙子的手臂,看到情況,皺起眉毛,“這都多大了怎麽還尿褲子。”

提到“尿褲子”三個字,旁邊有人往這裏看過來。陳東南清清嗓子,把那幾個人的目光瞪回去。

“你先來辦公室,我給你家長打電話。”陳東南把蘇更生領到教室外面,讓盛游園找個拖把把地拖幹淨了,又去跟我們班班長吩咐了幾句話,随後就把蘇更生帶走了。

夏安腦袋伸過來:“幹嘛啦她?”

我正猶豫着要不要告訴他,盛游園拎着拖把過來了,長長的棍子怼在我面前,中斷了我和夏安的交流。

在盛游園把地拖完之前,陳東南回來了,她一個人從後門走進了教室,看着正在講臺上按照她的指示敲桌子的班長,用鼻子出了口氣,盛游園把拖把送回去,若無其事地坐回座位。

少頃,後門口有人敲門,我認得這個男人,他是蘇更生的爸爸。陳東南連忙小跑出去,把蘇更生爸爸領去了辦公室。

最後一直到那天表演快結束的時候,我才看到蘇更生。

她換了一條漂亮的裙子,重新容光煥發地回歸到我們眼前,坐在自己座位上,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最後一個節目,是許甜。

波波頭的小姑娘,呆滞地站在中間,講一個無聊的笑話。

許甜不管跟誰說話都是這樣,悶着頭,不大喜歡看對方,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就連講個笑話,都比盛游園的“人有兩個寶”還嚴肅。講到一半,她忘詞了,最後幹站了十秒鐘,鞠了一躬,說謝謝。

不買賬的群衆們鬼喊鬼叫,許甜若無其事地回到座位。

我翹着小手指指着許甜,跟蘇更生說:“你看她多好笑。哈哈。”

蘇更生雙手乖巧地交疊在一起,伏在桌子上,聽到我這句話,她突然彎了腰,趴下來釋懷地笑了笑。

其實每個人都一樣。

懵懂,怕生,不敢犯錯誤,怕比不上別人,害怕衆人的目光,發生了一點點小事都特別想不開,害怕被讨厭。

所以你得明白,其實大家都一樣。

六一的節目和游戲結束之後,我們下午放半天假,老師安排了幾個同學留下來打掃衛生,值日生名單裏有我,但是我掃完地以後發現蘇更生還沒有離開。她呆呆地站在後門口,撥弄自己雙馬尾的發尾。

我把沉重的垃圾桶托出去倒垃圾,走到後門,蘇更生立馬跟到我面前幫我分擔重量。

我們把垃圾桶拎到學校的垃圾站,看到林蔭道上的夏安跟一個我們都不認識的陌生男孩在打鬧,我有點費神地喊他:“夏安!我掃好了!你快回去拖地!”

他跟那個男生道了別,飛快地朝我們跑過來。

夏安一邊跑一邊笑,我們沒有人知道他每天到底在樂呵個什麽勁,可是看到夏安的笑容,我和蘇更生都不自覺地牽起了嘴角。

我們不需要知道他在樂呵什麽,就會莫名其妙地跟着他瞎樂呵。

很多年以後回憶起來我才發現,他總是這樣向我跑來,軟軟的頭發在風裏揚起,小身板在時光的大道上一寸一寸長大,跑着跑着就變得挺拔起來,變得能夠遮風避雨。

而他的笑容卻一成不變,他的自信和開朗,能夠讓人輕易放下心理防備,随着他一起快樂,甚至一下子就丢掉心裏的包袱,跟着他去浪跡天涯。

夏安跑到我面前,喘着氣扶住膝蓋:“你剛剛說什麽?我沒聽清。”

“我讓你回去打掃衛生,”我順便把垃圾桶給他,“你把垃圾桶帶上去吧,我跟蘇蘇去小店。”

“哦。”夏安接過垃圾桶,大概本來看我們的陣勢以為有什麽大事要說,沒想到就是打掃衛生,他有點洩氣,轉了身又轉回來,“幫我買老鼠屎(一種零食)。”

我拉着蘇更生就走:“我沒錢了!”

“小——氣——鬼!”

“我不是告訴你我沒錢了嗎?”

蘇更生不明所以地看着我,在她兜裏摸出五角錢:“我還有錢。”

“不要理他,他自己有錢不買,就喜歡騙我們。”

“哦。”蘇更生似信非信地點點頭。

我在小賣部花一塊錢買了兩袋跳跳糖,蘇更生看着櫃臺裏面的辣條,有點嘴饞,我勸住她:“不要吃辣條,會有味道,會被罵的。”

蘇更生幡然醒悟一般怔了一下,然後猛點頭:“對,我媽媽要是知道我吃辣條會打我的。”

我難以置信地問她:“啊?你媽媽還會打你啊?”

“一般不會,但是……我要是惹她生氣的話,她會打我屁股。”

“打屁股?那疼不疼啊?”

蘇更生搖搖頭,又點點頭,又搖搖頭:“也不是很疼,但是我不喜歡她打我。”

我把跳跳糖倒在手心,又灌進嘴裏,一粒一粒小東西像活蹦亂跳的精靈一樣刺激着我的舌頭,蘇更生一邊含着跳跳糖一邊笑起來。

午後的陽光炙熱,我們站在陰涼的樹蔭裏。一個高年級的姐姐在樹上繃着繩子自己跳皮筋,看到我們過來,指使了我們幾句,想讓我們幫她繃皮筋,我跟蘇更生沒搭理她,扭頭就走了。

走進下一個樹蔭,蘇更生吃完一包糖,她突然問我:“我以後能不能跟你們一起回家?”

“你爸爸不是會來接你嗎……對了,他今天怎麽沒來?”

“我跟他說,我跟你們一起回去,他同意了。”

“那好啊。”我點點頭,對她很熱情,“不過夏安和李良很煩,他們每次在路上都要打架,走的特別慢。”

蘇更生腼腆地笑起來:“沒關系的。”

“你說沒關系那就沒關系呗。”我把糖紙扔進垃圾桶,去洗手池搓了一下手。

洗手池在運動場地的沙坑旁邊,背陰處,我覺得那兒挺涼快,就背靠牆壁坐了一會兒。蘇更生挨着我坐下了。夏天的午後就連樹葉晃動的聲音讓人聽了都耳根子燥熱,此時此刻我們誰都沒有說話,享受最好的乘涼時光。

她的發梢不安分地往外翹,只要稍稍動一動腦袋,那一撮黑發就落在我肩膀上,我再動一動腦袋,就聞到她頭發上清淡的洗發水的味道。

我用指尖點了一下她的膝蓋:“其實你挺好的,你很幸福。”

雖然我不太懂,幸福具體是什麽,但是我覺得用這個詞來安慰別人十分明智。

于我而言,幸福就是在想睡覺的時候就能睡覺,想喝水的時候就能喝水,想看到夏安的時候,他就會笑着向我奔跑,然後我們相視一笑,默契剛好。想爸爸媽媽的時候,親人閑坐,燈火可親。

正在放空的蘇更生聽到我這句話,擡起了她快要墜上我肩膀的頭。

在她看向我的時候,我卻弱弱地把頭低了下去:“你很幸福,你媽媽會給你買好看的衣服。我媽媽連水彩筆都不給我買……”

垂頭喪氣之際,我突然想起來一個東西,“不過她給我買了這個。”

我把書包拉開,從咣當咣當的筆盒裏拿出一只七彩圓珠筆,給蘇更生瞧了瞧。

她問我怎麽用,我教她。背過身,在掉了粉的白牆上寫字。可惜我們認識的字太少,一句話都寫不出來,最後一人留下一個名字。

蘇更生把大紅色的筆芯揿出來,我阻止她:“不要用紅色寫名字,不吉利。”

她立馬換了一根筆芯:“那我用紫色吧,我喜歡紫色。”

歪歪扭扭的蘇更生三個字,挨着阮寧,仿佛成了一道紀念。

打掃完的夏安咚咚咚從對面的教學樓往下奔,趕着去投胎似的,往校門口狂奔,看到我跟蘇更生坐在這邊,他“喂!”的一聲大喊出來,“阮寧你快點!今天去娘娘家看電視!”

我把擱在膝蓋上的書包拎起來,跟着夏安後面狂奔:“我要看小虎還鄉!”

蘇更生也跟在我後面,一邊狂奔一邊說:“我要看哪吒傳奇!”

……

後來,我沒看成小虎還鄉,蘇更生沒看成哪吒傳奇,夏安也沒看成迪迦奧特曼,心大的李良媽媽給我們放了一部古裝片,這部古裝片叫《少年包青天》。

那天,我認識了公孫策,他太帥了,帥到我跟蘇更生抱頭痛哭。

☆、有陰影的地方(4)

六一節那天,回家的路上,我捂着小心髒狂搖着腦袋想要甩掉少年包青天給我留下的陰影,最終以失敗告終。沒想到回到家裏,卻立刻被一個小小的驚喜沖淡了灰暗的心情。

奶奶給我買了兒童節禮物——一盒水彩筆,非常小的一個包裝袋,裏面只有十二只筆,她把嶄新的畫筆拿給我,我小心地拆封,把小盒子塞進我的書包裏,正正好好地擺進去。

爺爺把他的諾基亞手機拿給我,說爸爸媽媽給我打電話了,我回過去之際,媽媽正準備睡覺,她努力溫柔地跟我說了一句“節日快樂”,而後又恢複鞭策,“期末考試好好考啊,別掉以輕心了。”

我說:“那我考得好有獎勵嗎?”

媽媽打了個呵欠,問我:“你要什麽獎勵?”

“我想吃肯德基。”

“行,考第一就帶你去吃肯德基。”

我興奮到晚上十點,被奶奶揉進被子裏睡覺。

考試當天。

考場和座位是随機分布的,我坐在座位上之後始終沒有太緊張,因為前面的許甜一直在按着她睡到炸毛的頭發,我覺得她對頭發機械的撫摸動作有幾分滑稽,所以在試卷發下來的時候還沒有反應過來,遲鈍了幾秒鐘之後,我捏着筆準備寫名字,卻和一臉冷漠的監考老師對上眼了。

“姓名,班級,學號,寫在密封欄裏面,不要寫錯地方了,否則零分啊。”監考老師踩着尖刀似的高跟鞋在講臺的地板上踱來踱去。

接着她下來巡視我們填信息的情況,在夏安位置前住了腳,戳戳他的卷子:“诶诶,寫的什麽?姓名:一五班,學號:夏安,班級:23號?”

這大嗓門一念出來,整個考場都笑了,一副沒睡醒姿态的夏安同學揉了揉後腦勺,也咧着嘴沖着老師一笑,老師無語地扯了一下嘴角,用手指頭點他的太陽穴:“啧,笑!”

打完考試鈴,大家刷刷地埋頭做題,在一切進行地非常順利,我正準備為自己即将考一百分而沾沾自喜之時,突然在一道填空題前面卡住了。

“一寸光陰一寸金,_________。”

我沒有看過這句話。

不管了,先空着。

我把整張卷子做完,自信滿滿地寫完看圖寫話,掀到前面一頁,看着這道填空題良久。

監考老師坐在前門口織毛衣,在陽光底下,那毛線的細小突起清晰可見。她不經意地撩了一下自己的短發,昂起頭來看了看考場內部,我低頭看着試卷,餘光卻在觀察老師的一舉一動。

許甜考完了試,扶着腦袋看着外面的香樟樹,手掌仍然在按壓她的頭發。看她這樣子,應該是胸有成竹了吧。

她歪着身子的時候,只要我眼睛稍微往前一點,就能看到她攤開在桌上的試卷。

監考老師往考場裏看了大概有十秒鐘,随後把手裏的毛衣放下了,站起身來。

這讓我感到強烈的不安。

老師開始在考場裏轉圈。

她轉圈的過程中,我緊盯着試卷上的字,咬住筆端,絲毫不敢做出什麽舉動。

老師過來了。

我咬着鉛筆的一頭,用力地咬着,一點兒都不能松懈。一寸光陰一寸金,後面是什麽?是什麽……?

我腦袋裏開始炸鍋……肯德基,水彩筆,少年包青天,猴哥,吃老婆的螳螂……

我晃晃頭,不行,要振作起來。

監考老師恢複正常的速度,正視前方,從我身邊走了過去,留下一陣香水味兒,搖曳生姿。

振作完了,我偷偷瞄了一眼她的背影。視線往下墜的時候,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許甜的試卷上。

這一眼偷看還沒有結束,不料監考老師突然回頭,我趕緊悶着腦袋假裝寫字,不知道她在看哪。高跟鞋的聲音繼續踢踢踏踏——一直到她安安靜靜坐回凳子上,繼續織毛衣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的手心已經濕透了。

我用汗濕的手掌顫抖地握着鉛筆,在後面的線上寫了一句:“寸金難買寸光陰。”

寫完這一句,考試結束。

***

放完假幾天後,我們去學校領公裏報告單,回家的路上,我捏着人生的第一張獎狀,覺得沉甸甸的。

我考了雙百分,這本身在小學一年級的學習生涯中算不上多麽光榮的事,可是這一次我還真就僥幸光榮了一把,因為“一寸光陰一寸金”那道題目本是二年級課本上的,全班只有許甜和我兩個人寫出來了,而許甜因為數學成績拖了後腿,我憑借着令人心虛的雙百分獲得了一個令人心虛的第一名。

無奈夏安、李良、蘇更生,他們仨還在下游痛苦地爬着,我想撈也撈不動。不過這與我無關,眼下最重要的是,我要怎樣解決我的心虛。

那天下了小毛毛雨,回家的大部隊只剩下我和夏安兩個,他一邊撐傘一邊轉着傘柄,從傘沿上甩下來的細小水珠不偏不倚落在我的唇間。

我正想讓他注意一下減小動作幅度,炫耀不了成績的夏安卻突然找到了得意的苗頭似的,給我看陳東南給他寫的評語:“你看!老師說我善良,樂于助人。”

我蹭掉嘴上的水珠,把我的報告單上一模一樣的幾個字送到他眼前:“這算什麽?她也這麽給我寫了。”

“嗯?給我看。”夏安煞有其事地把我的報告單拿過去瞅了瞅,驚喜地說,“哈,你沒有樂于助人,你只有善良。”

曾經,我們也總是為評語上幾句過分稱贊高興得歡天喜地。無論是善良、樂于助人、刻苦,或者開朗,只要獲得了一點點表揚,就仿佛得到了老師的萬分寵幸。

“這沒什麽。”我卻這樣說。

一個小小的水塘在眼前,我沒有注意到,夏安拉着我繞開了。

“我爸爸說,只要我不考最後一名,就帶我去看海豚游泳。”他激動地說完這前半句,而後看着自己報告單上的分數,彈了一下這張紙,絕望地搖了搖頭,“唉,我要讓我爸爸失望了。”

有付出才有回報,雖然他這樣有點可憐,但我覺得他活該:“那你為什麽不好好考?”

“想好好考就能考好嗎?”他為自己辯解起來,有點惱火地看着我,“拼音真的太難了,我完全搞不懂。”

“我都會你怎麽不會。”

夏安面紅耳赤:“我……我就是不會啊!”他把報告單塞進書包,眼熱地盯着我的三好學生獎狀看了看,“給我看看那個。”

我把獎狀遞過去給他,看夏安粗暴地接過去,我焦急地吼了他一句:“你輕點拿,弄壞了怎麽辦?”

“嗨呀,不就是一張獎狀嘛。”他看完,把獎狀還給我,笑嘻嘻地說,“我以後也會有的。”

“你就會說大話。”

“要你管!”他嘟囔着什麽,再次紅了臉。

日後,我反複地回想起夏安每一次在我面前吹牛的過程,我逐漸意識到自己并不讨厭他的誇誇其談,反而喜歡他被我戳穿時候那副面紅耳赤的窘迫樣子,因為說完大話的人還能夠面紅耳赤,他的心裏一定裝滿了熱情和天真。

我告訴他:“我媽媽說,我要是考了第一,就帶我去吃肯德基。”

“啊?肯德基?”夏安擡着眉毛,匪夷所思地看着我,畢竟肯德基對他來說并不是多麽稀奇的東西,可是察覺到他的語氣有一點刺傷到我之後,他又摸摸下巴,改了口,“肯德基也好……非常美味。”

肯德基也好,非常美味。

沖着夏安這句話,我更加期盼着爸爸媽媽回來。

這個夏天,過得有一點快。

可惜,爸媽在江城的工作好像越發地忙碌起來,忙碌到連給我打電話的工夫都抽不出來。

當街坊鄰裏以此為開玩笑的契機跟我說“你爸媽不要你了”的時候,我就會跑回去在奶奶面前大哭,奶奶把我放在腿上颠着哄着,告訴我:“別聽那些人瞎說,他們只是太忙了。”

于是我終于鼓起勇氣在電話裏試探地問了媽媽一句什麽時候回來、什麽時候帶我去吃肯德基,沒想到她卻敷衍地丢下了一句:“下次,有時間帶你去吃。”

我挂掉了電話,躺在床上看着電視裏熱鬧的歌唱節目,想哭卻哭不出來了。

我不懂,一個好好的世界,為什麽充滿了謊言?

☆、有陰影的地方(5)

媽媽口中的下次,約等于沒有下次,我漸漸地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收拾好所有的小心翼翼,不再乞求,也不再讓自己失望。

我把小小心思埋于腹中兩個月,即将胎死之際,陳希年出現了,他讓一直躲在蛋殼裏的我、在丢失了勇氣和信任的某一天盛夏,偷偷地探出腦袋看了看這個世界。

那一天傍晚,我在張三橋看着賣饅頭的老爺爺,摸出兜裏的一塊錢,想要買一個花卷,但是老爺爺傲氣地告訴我,他的花卷漲價了。

我氣得差點用我的降龍十八掌加九陰白骨爪加暴雨梨花針跟他幹一架,但優雅懂事的我只是微微點頭,禮貌地說:“知道了,那等我奶奶回來,我再跟她要五角錢。”

“吃什麽呀你?”陳希年從橋頭晃過來,手抄在兜裏,懶洋洋地說話,“給你買。”

從來來往往的人群裏出現的時候,我才發現他有多麽得惹眼。

即使只穿了一件很普通的T恤和牛仔褲,他身上也像是散發着溫暖的光。照了我一下,讓我立刻收回爪牙。

我老實交代:“我想吃花卷。”

“你居然喜歡吃花卷!”

我早就知道應該硬氣一點,沒錢就不吃嘛!大人說的話就應該信——吃人嘴軟,要是在像我遇上陳希年這種倒黴的情況下,還要被挖苦。

我搖搖頭:“不吃了!”轉身就走。

我邁着小碎步,意為等他挽留,沒想到陳希年繞過賣春卷的老爺爺,跨到我身邊,揪了揪我的辮子:“去吃肯德基嗎?紅綠燈那兒新開的那家。”

我猶豫了一下,有點勉強地說:“行吧。”

此時下完一場雨,天空完全放了晴,升騰起大片燦爛的火燒雲。

橋的兩邊,一邊是雨雪風霜的老房子,一邊是高樓林立。

河面上交叉的電線杆把兩邊的景象連入一個世界。

陳希年帶我去的肯德基在這排茶館的後面。

下午五點的陽光依舊強烈,透過雲層,鋪在護城河綠色的水面上。

寬闊的馬路上,我們站在人行橫道的一邊,等綠燈。

夕陽站在建築物的牆壁上發白,紅綠燈變換,汽車紛紛鳴笛。

陳希年拉着我往對面走。

我穿過寬闊的馬路,突然情不自禁地回過頭看了一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