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二節課下課以後,就沒有人再提這件事
眼,繁華熙攘的商業街區與我們的老街僅僅一河之隔,河的那邊,剪頭發的地方叫“理發店”,河的這邊,剪頭發的地方叫“造型設計”。
人在寧靜中看繁華,看出幾分歆羨,在繁華中看寧靜,惹出幾分緬懷。
肯德基門口一陣空調的冷風把我吹得脊背結實了一下。
店裏人很少,坐下來卷了一會兒報紙邊的工夫,陳希年就把熱氣騰騰的套餐端上桌了。
他挨個給我分餐,我沒說要吃什麽,但他個個算計好了似的,要給我吃什麽。起初我還稍稍鄙視他的小心眼,可是直到最後才發現,陳希年居然把他買的所有的好東西,雞肉卷,薯條,漢堡,對翅,全部推到我這邊,他開始用一個小勺挖着冰淇淋,閑适地靠在椅背上。
明知道自己吃不了這麽多東西,但貪婪使我把魔爪伸向了每一塊肉。
眼見陳希年的冰淇淋都吃完了,我還在小心地啃一塊雞翅,他墊了張紙巾,嫌棄地把我手裏的骨頭挑開,扔桌上,“都沒了你還啃,小孩兒怎麽能這麽精呢,又不要你給錢。”
……好吧。
我讪讪地拿起了第二塊雞翅。
陳希年把他手裏空掉的小杯子在桌角安放好,雙手交叉着托着後腦勺,一臉不耐煩地看我啃雞翅,我總怕他等不及就湊過來給我一拳,趕緊把整個翅都塞進嘴裏,他卻無奈地笑了一聲:“我真不知道我為什麽要浪費時間在這裏陪你吃飯。”
我舔舔油膩膩的嘴唇,問他:“為什麽要說浪費時間?”
“你不知道你們這個年紀的小孩叫狗讨嫌的嗎。”
“可是沒有人這樣說過我。”
陳希年坐直了,湊近了說話:“反正就是一個籠統的概念,說明總是是非不分的小孩會令人讨厭。”
“什麽叫是非不分?”
“比如在不合時宜的時候大聲說話,比如跟爸爸媽媽無理取鬧,比如你現在,要是再啃慢一點……”
我看着他。
陳希年做了個深呼吸,“算了你還是慢點吧,別噎着。”
他跟我說完一通莫名其妙的話之後,又恢複到剛剛生無可戀的狀态,平淡的眼神投向窗外。
天黑下來以後,河對岸的老街已經隐匿于夜色之中。
我在一次性紙巾上蹭掉指尖的油,跟他說:“等我媽媽回來,我還會再來吃的。你要是想吃的話,這些都給你。”
我把好心留給他——其實是吃不掉的東西又推過去給他。
陳希年說,“你吃不下就打包吧。”
唉,他竟然無視了我的好心。
不過,“你媽說要帶你來吃啊?”陳希年問我。
“嗯。”我沒什麽底氣地點點頭,“她說我要是考第一就帶我吃肯德基。”
“你不是考年級第一了嗎?”
“對。”但我不知道怎麽解釋。
“聽說你們年級就你一個雙百分?”他饒有興趣地問我。
“你怎麽知道?”
“你媽說的啊。”
“……”
我放下了吃的,小聲地告訴他:“其實有一道題目,我不會。”
“那你怎麽寫出來了?”
“我看了。”
“看了什麽?”
“看了別人的。”
陳希年沉默良久,點了點頭:“嗯,你快吃吧。”
***
開學之前,夏景揚帶着夏安去了一趟水族館。當我聽到他得意洋洋地彙報這個消息的時候,驚得下巴差點落地。
但夏安立馬告知我他們要帶我一起去,我把下巴收回。
水族館是去年才建的,在江城邊沿的另一個小鎮附近。
許之行因為工作忙碌沒有随行,因為在夏安和他爸爸獨處的時候,他會流露出幾分拘謹。
然而在他們獨處的情況下加入一個我,他的拘謹變得動蕩不安,最終被古靈精怪給打敗了。
他從最初的沉默到喋喋不休自言自語,再到光是動嘴都不夠使他的精力,直接開始在車裏翩翩起舞。
夏景揚選了一個天氣不大好的日子帶我們進去,他是個不喜熱鬧的人,甚至有點反感人群擁堵的場面,這一點與我頗為相似,因此在進了大門之後選擇抄小路的想法,讓我們的默契更顯幾分妙處。
夏景揚一手牽一個人,帶我們看這些奇形怪狀的海底生物。隔着電視機屏幕在動物世界裏遇到的那些醜東西,伸手就在眼前,我突然領略到了世界的浩瀚與海底水域的危險。
在深藍色的水中,發光的水母像跳舞一樣揮動着自己的觸角,撞上玻璃,和夏安碰了碰鼻子,“你看這個!”
他喊我一聲,我們兩個同時把臉貼向冰冰涼涼的玻璃,玻璃裏面的水流恍惚間在臉上流過似的,額頭上在外面蒸出的汗液瞬間幹住了。
我看着稀奇古怪的海生物、露出一個恬淡的笑容,從玻璃的倒影中看到自己小小石子般的牙齒,有點難看,我趕緊又把嘴巴閉上了。
夏安在半米之外跟我說話,他問我:“你有沒有看到美人魚?”
當我們同時側過臉,這樣說話的時候,他的聲音好像貼着我的耳朵說話似的,近在咫尺,我的心跳開始不安分起來。
後來物理課的老師告訴我們,這是因為固體傳聲效果好的原因,不過在我懵懂的年紀裏,已經偷偷地把這個聲音裝進了心裏,我看着他烏黑的瞳孔,不知道該說什麽。
夏安沖我“嗯?”了一聲,“你沒看到?”
我确實沒看到,但我也知道,“美人魚是假的。”
夏安擰緊了眉毛:“美人魚怎麽會是假的?”
“美人魚就是假的,剛剛裏面游過去的那個是人假扮的。”
“唉,”他突然搖着頭嘆了嘆氣,“阮寧你真沒意思。”
夏安離開了這片水域,去身後找他爸爸。
夏景揚在紀念品商店買了一堆東西,他蹲下來,把大紙袋放在膝蓋上,取出來兩個鯨魚小挂件,一個給我,一個給夏安。
回去的路上,我已經精疲力盡了,感覺衣服都被汗浸得濕透透,夏安似乎還在為我的“沒意思”而悶悶不樂。我跟他坐在車後座的時候,他才主動跟我說起話來,但他仍然低着頭沒有看我,“其實我知道美人魚是假的,但是我以為……”
“你以為什麽?”
“我以為我要是指給你看了,你就會開心一點。”
我不說話了,摳着手裏的小鯨魚。
夏安也不說話了,摳着手裏的小鯨魚。
回家以後,那只小鯨魚一直被我黏在床頭的牆上,睡覺之前看到它,可以做個好夢,睡覺醒來看到它,可以過好一天,它曾經掉下來幾次,再被我抹上一點水,黏回去。
後來有一天我回到家,發現我的小鯨魚不見了。
我趴在地上看看是不是掉到床底下的時候,媽媽在身後把我拎起來,嚷嚷幾句什麽。
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給我做了一頓飯的媽媽,很值得感謝,但是在此刻她對我不經意的一句謾罵,讓我看來也十分不近人情。
那頓飯我吃的很不開心。
飯後,我把家裏翻遍了也沒有找到我的小鯨魚,走投無路之際,問了她一嘴。
媽媽一邊刷碗一邊漫不經心地說:“哦,上午的時候你不在,琳琳姐姐來家裏玩,沒找到東西給她玩我就把你那個小鯨魚給她了,我看她還蠻喜歡的,就叫她拿走了。”
我站在她身後,一下子就哭了,眼淚促使我的脾氣升到最高點,我像炸了毛的大公雞沖她吼:“你為什麽送人啊!!你憑什麽把我的東西送人?!”
我媽被我吓了一跳,擱下手裏的東西,莫名其妙地看着我:“送人怎麽了?你沖誰大呼小叫呢?!”
“可是那是我的!”
“一個娃娃有什麽好玩的,實在要的話再買一個就是了。”
“那你去跟她要回來啊。”
“送人的東西怎麽能要回來?你這小丫頭,一點都不懂事。”媽媽憤憤地批評我幾句,又回去洗碗。
我躲進奶奶的房間,把門摔上,決定再也不跟她說話了。
第二天,我也一直沒有出門。
聽到爸爸摩托車發動駛遠的聲音,我把房門拉出一條縫隙,觀察戰況。
奶奶一下子就從門縫裏把我揪出來了,手裏掐着一個小鯨魚墜飾,“是這個不?你媽特地給你在外面找了一天,把你這娃娃買回來了,找你人找不到,她回江城去了。是不是跟你原來那個一樣。”
我點點頭。
其實不一樣,小了一點。
但我點了頭。
肯德基也吃了,水族館也去了,小鯨魚也拿回來了,不知道我還有哪裏不開心。或許是因為這些本身并不屬于我。
吃完肯德基那天,回到家以後,陳希年擡頭看了看我的獎狀,他看了很久,三好學生四個字,在他注視着的時候,變得十分刺眼。我低下頭,聽見他把獎狀揭下來的聲音,眼淚就落到了鼻尖。
他小心地把整張獎狀完好地從牆上揭了下來,卻遞給正在掉眼淚的我,不帶情緒地說:“看你難過的,那……你自己撕吧。”
我一邊哭一邊撕掉那張獎狀,動用全身的力氣把它撕得粉碎,直到再也撕不動,變成一團白花花的紙屑躺在手心,輕輕一撒,落進了垃圾桶的深處。
我開始哭出聲。
我曾經後悔過把這個秘密告訴陳希年,但我也很慶幸,那張撕碎的獎狀及時地削弱了我的自滿。
我并不是三好學生。
幾米說,有陰影的地方,必定有光。
但有光的地方,也必定有陰影。
也許是遭遇過灰暗的挫折,也許是經歷過懸梁刺股的堅韌,也許是如我一般,用最劣等的謊言試圖幫自己完成一個假象。
在這個謊言交織的世界上,我仍希望我還有選擇坦誠的勇氣去直面不可觸碰的黑暗面——我不要這陰影,哪怕沒有陽光。
☆、西窗的雨,歸來的你(1)
長南鎮的秋天總是霧蒙蒙的,陰雨連綿之後的日子,溫度一天比一天低下去,奶奶開始往我的牛仔褲裏面塞棉褲,身子一天比一天臃腫起來。
我站在床上艱難地學着自己穿褲子,從家裏的窗戶可以看到河對面正在施工的五星級賓館,一點一點地往上加磚塊。終于有一天,這些磚塊遮住了我房間的太陽。
長江三角洲經濟開發區的發展日益顯著起來,長南鎮一批以搞當地特色産業為生的藝術家富得流油,這個小鎮其實比我想象的大的很多,也富裕很多。
然而時代在發展,老街的生活卻一成不變。江南的山水養人,日子像一縷涓涓細流。時代不管多麽繁榮,我們這裏永遠過得“從前慢”。
上了三年級,我沒有顏面再讓奶奶給我穿衣服穿褲子,系紅領巾,系鞋帶。我總算能夠獨立為自己做好打點,像個真正有膽識的少先隊員,昂首挺胸地走進我們的校園。
不知道夏安是怎麽當上執勤崗的,他每天早上一大早扶着學校大門打瞌睡,老師過來他立馬假惺惺地恢複當官的範兒,火眼金睛地盯着準備進校門的我,“寧死不屈,你等等!”
我有點莫名其妙,把紅領巾揪起來給他看,“我戴了呀。”
“嗯……”夏安思索半天,把我紅領巾挪了挪,笑嘻嘻地說,“歪了。”
“……”
三年級入學,班上的大多數女生開始在腦後攏一個穩重的馬尾,蘇更生喜歡在紮馬尾的發圈上套一只乳白色的蝴蝶結,她每天迎着朝陽踏進教室,安安靜靜坐在座位上開始讀書的時候,我總是發着呆端詳她紮馬尾時圓圓的後腦勺,而更多的情況下,會有一批男同學和我一起端詳。
我習慣于這種狀态很久,便不再在意她擁有的那些東西為什麽我沒有,因為我在意了也沒有用。但我确實在心裏暗搓搓地思量過,哪天老師才會給我換一個同桌,當我私以為蘇更生也一定會有同樣的想法之後,我不再為自己的自私和陰暗而吃驚。
更何況,在盛游園和許甜兩人對于換同桌這件事還沒有表态的情況下,無論我和蘇更生怎麽想,都只敢保持沉默。
盛游園和許甜處在一種冷酷但又和諧着的模式中,始終保持着共同進步的理念,融洽地鎮守了三年三八線以內的陣地,他倆的良好表現為各自贏得了牆上個人框內都貼不滿的小紅花。
看到陳東南對這兩個人才的表現熱淚盈眶的樣子,我都懷疑她哪天一激動給我們班評個“優秀同桌代表”。
那這場腥風血雨的競争恐怕就要招到夏安和楚驚夢的起義了。
這一年,我們的學習不再局限于abcd而開始向着ABCD進軍,夏安和楚驚夢這兩個活寶因為大寫的“J”到底要不要在上面畫那個一小橫,從座位打到後面垃圾桶,從垃圾桶打到後門,從後門打到前門,從前門打到老師腳邊,最後打回座位。
沒分出個勝負,但老師說:“統一一下,不要加橫。”
楚驚夢舉手:“可以統一一下,都加橫。”
英語老師拍拍講臺桌子:“你當老師,你來講?”
夏安:“哈哈哈哈——嗷!”
在楚驚夢一番無理取鬧之後,暗中觀察的許甜又悄無聲息地往盛游園旁邊靠攏過去,清了清嗓子,煞是嚴肅的樣子問了他一句:“你覺得J得加橫嗎?”
“老師說不加就不加。”盛游園無所謂的聲音。
“哎?你手怎麽了?”許甜用手裏的鉛筆挑了一下盛游園緊握的拳頭,發現他大拇指關節處一大片青紫色的傷痕,她“嘶”了一聲,“看着都疼。”
他簡單回應:“被門夾了。”
“怎麽搞的?”
“關門的時候不小心。”
許甜用手捏了捏盛游園的大拇指,被他無情地戳回三八線之外。
她在書包裏取出一個創可貼,不料前座的我和蘇更生同時遞過去自己的創可貼,三個人的手就這麽傻愣愣地舉在半空。
盛游園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們幾個,與此同時,英語老師開始點了他起來讀書上的對話。
盛游園不急不慌地站起來,端着書本和她對話。
“Hello,I'm Nancy.”
“Hello,I'm Da.vid.”
“Nice to meet you.”
“Nice to meet you,too.”
蘇更生有點難堪地低頭看課本,用筆端戳着話裏的人物,“我覺得Nancy好漂亮。”
我說:“我喜歡Hellen。”
“那你覺得誰最帥啊?”
“Da.vid。”
“我也覺得哎。”她歪着腦袋對我笑了笑,潔白而小巧的下巴看起來軟軟的,如果不是英語老師正注視着我們這裏,我可以兩根手指就捏上去了。
在盛游園入座之後,我們把自己的創可貼都收好了,可是快下課的時候,我看到蘇更生一個很微妙的動作,她把捏在指縫裏的創可貼小心地挪到盛游園的桌角,然後若無其事地回過頭,在桌上趴下了。
我聽見盛游園溫柔地說謝謝。
她難堪卻又執着着,我不明白這種矛盾的心理是從何而來,蘇更生自己也不明白。但是在開始有意區分男生女生的年紀,順便對自己心裏在意的異性多一點關懷,這種想法我能夠深切體會到。一個創可貼換來的一句謝謝,讓這個敏感的小姑娘盯着英語課本上“最帥”的Da.vid傻笑了很久,我忍無可忍,推了她一下:“音樂課了。”
緊接着,我情不自禁地回頭看了一眼盛游園,他看着音樂課本上的五線譜時,就像看數學書一樣的冷漠,中年男老師在前面吃力地拉着手風琴,盛游園不屑于開口唱這些無聊的歌曲,致使我的四面八方充斥的都是女生尖尖的嗓音。
他打了個哈欠,嘩啦嘩啦翻了一通課本。
盛游園的眉目硬挺已經在他的嬰兒肥退去的過程中乍現端倪。
我不得不贊嘆,一年級給我們體檢的那位醫生真是個預言家。
早在二年級的時候,音樂老師就在我們年級挑選了一批合唱隊的候選人,起初我是屬于他們記在名單最後一名可有可無的那種水平,于是在老師犯難選成員的時候正好有兩個女生自願退出,我成了候補隊員。
而最開始說好的候補是得要留隊觀察一段時間,但過了一陣子大概連老師也忘了這碼事,他們就開始漸漸忽略了我唱歌有一點點——一點點跑調的問題。
到了三年級,我們被要求每天晚上放學之後留在排練室唱歌,還得練習很專業的美聲唱法,這種集體活動使我從一開始的稀奇到後來因為每天都要費時費力而變得厭倦,終于在步入三年級之後,我們有一個機會要上臺演出。這個演出讓大家從緩緩步入厭倦的狀态裏抽身而出,回歸到了最初的熱情。
登臺表演,對我來說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情。我無意刻意争取,但當它劈頭來臨的一瞬間,也會讓我頓時慌了神。
和我同隊的好朋友只有一個楚驚夢,她因為唱功絕佳,一開始就被老師內定的選手,而另一個內定選手夏安因為加入學校鼓號隊而放棄了一展歌喉的機會。
合唱隊休息的時間裏,我跟楚驚夢趴在排練室的窗臺上看夏安折騰他的小鼓,似乎因為他技術不佳的問題而被大隊輔導員批評了好多次,最後夏安吐着舌頭向漂亮的女老師撒嬌,老師又指揮着帶了一次訓練。
楚驚夢一看他丢人現眼就特高興,在我旁邊哈哈大笑起來。按理來說,隔了那麽遠,夏安不應該聽到她的嘲笑,但他長了順風耳似的,突然就擡頭瞪我們一眼,做了個鬼臉。
楚驚夢捂着胸口尖叫:“媽呀,他要吓死我啊!”
合唱隊的老師拍拍手:“大家不要玩了啊,文化節就在下個月中旬,很快了,加上我們隊裏有很多高年級的同學,我們已經不剩多少排練的時間了,不要打馬虎眼,好好唱。再來一遍。”
楚驚夢拉我過去,“你會了嗎?”
我心虛地點點頭。
老師等我們排好隊伍,站過來指揮了一通:“前面一排的同學是低聲部,後面的高聲部,低聲部的注意不要跟着高聲部走了,不然整體聽起來聲音很難聽。要是覺得自己唱不準就豎起耳朵聽你左右兩邊的同學,如果實在不行的話……”
說到這裏,老師突然停了下來,用指揮棒往我們這裏的方向戳了一下,我吓得趕緊把正在看的歌詞藏了起來,她果然點了我的名,“阮寧,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
由于她的這句提醒對我的自尊心造成了毀滅性的傷害,我決定早晚有一天要在唱歌領域出人頭地。然而除了我本人,包括楚驚夢在內的一切相關人員都表示,我的歌唱能力永遠鎖定在飄忽不定的走音邊緣處,毫無回升的跡象。
那天練完歌出門已經很晚了,從奧數班下了課的盛游園在門口站成了一棵松樹,見到我跟楚驚夢出去,他淡淡地說了句“走了”就轉過身去,我看到他垂在身側的拇指上包紮着蘇更生的創可貼。
楚驚夢還在為我的唱歌問題不停安慰我:“你不要緊張,本來我們低音部就難,他們高音部的人換過來肯定也唱不好,要是你唱不好可以跟老師說換個位置嘛。”她拍拍我的肩膀,“大不了不唱出聲,這也沒什麽的,對吧?”
“嗯。”我虛無缥缈地應了一聲。
下意識地看看操場主席臺,已經沒有人在那裏了,鼓號隊也散了。
我悶悶不樂地回到家,發現家裏多了點人氣,爸爸媽媽回來了,在家裏忙忙碌碌,打電話的打電話,做菜的做菜,見我過來,我爸使勁沖我努了努嘴巴,挂掉電話,風風火火地跑到門口,拎過我的書包甩到玄關的櫃臺上,“走走走,去接西西。”又沖着裏面跟我媽和奶奶喊,“少弄點菜啊,吃不完。”
他把拖鞋蹬了,換上穿出褶子的舊皮鞋,扯着我就往外跑。
☆、西窗的雨,歸來的你(2)
我爸爸騎着摩托車唱起了天仙配,我被傍晚貼面卷來的冷風擠得呼吸困難,最終忍無可忍,勸了他一句:“你慢點騎。”
可惜我喉嚨裏仿佛含了一口痰,沒表達清楚,我爸彎腰,下巴湊到我的肩膀上,一股子香煙味包圍住我,吼了一聲:“說什麽?”
“我!叫!你!騎!慢!點!”
爸爸笑嘻嘻地應對我的怒吼:“好好好,騎慢點,騎慢點……”
昏暗的暮色裏,Duang那麽一下,我倆就猝不及防地撞石板橋邊的大石頭上了。
我決定這輩子好好做人,下輩子好好投胎,不要攤上這樣昏庸的老爸,不然連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跌跌撞撞趕到了江城南站,已經天黑。但是車站的指示牌很亮,來來往往的游子歸人在這裏匆匆現行,小小的車站,有告別的失落,也有久別重逢的溫暖。
在爸爸去停車場的工夫裏,一輛綠皮火車轟隆轟隆駛過我的眼前,威嚴而悲壯。三十七節車廂,在暮色裏漸漸地亮起星火般的燈光,閃疼了眼睛。
我躲在我爸的身後跟着他焦急地徘徊了二十分鐘,經過無數眼的探測之後,終于捕捉到阮西的生命跡象。
他拿着手機在打電話,起初并沒有發現我們。
心急如焚的阮東強同志被人流擠到後面,他激動地揮舞着雙臂吼着三十米之外的阮西。
阮西舉着電話的手擡了一下,示意他看到我們了。
他穿着一件普通的灰色帽衫和普通的牛仔褲,拖着一個灰色的行李箱,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像一顆挺拔又充滿朝氣的白楊樹,朝我們小跑過來。
阮西匆匆地挂掉電話之後,無意識地抓了一下自己的頭發,惹得身邊一衆女人頻頻注目,此時此刻的他就像電視劇鏡頭裏的主角,在所有人讓開的大道上奔跑向他的女主角。
我看看阮西,又看看我爸,啧啧一聲,都是待過一個娘胎的人吶……
這種慘烈的對比從來沒有招到我爸爸的絲毫不适,他仍然熱情滿滿地歡迎弟弟回家,這一點讓我感動且欽佩。
“怎麽才到?”爸爸拍了一下阮西的肩膀。
“不晚啊,我不是說七點到嗎。”他跑過來,仍在喘氣,擰開手裏的礦泉水,灌了幾口。喉結輕滾,腮邊青氣在昏暗的空氣裏淡了些。
“這是誰呀?”阮西把瓶蓋擰好,蹲下來,用掌心摸了摸我的臉蛋。他嘴唇還亮晶晶的,帶着些濕氣。
我乖巧地喊他:“小叔。”
阮西一只手把我抱起來的時候,我覺得自己被升騰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人生高度。
從我的角度看去,恰恰顯出一張令人心動的側臉,他的皮膚在日光下顯得格外細致,他的鬓發、眼角、下颌骨的弧線,長得都溫柔得要命。
他輕輕地垂下眼睛,看着我,勾了勾嘴角,笑意微漾:“親我。”
我很聽話,抱着他的腦袋,在臉上重重地“吧唧”一口。
我聽見身後兩個女孩子頓時大驚失色幾乎暈厥:“我的天哪!他連女兒都有了!”
真希望這些無知又沒有福氣的人類,早一點,滅亡。
然後他就把我放下了,“你還挺沉……”問我爸:“你們怎麽來的?”
“我騎摩托車。”
“那我打車走吧。”阮西拖着行李箱去出站口排長隊等出租車,我爸不知道說什麽好,跟着他過去,排了一會兒。
阮西一直在打電話,人多嘈雜,我們聽不清他在說什麽,只知道一會兒英語一會兒普通話,不過我爸每次等他挂了電話想插句話都插不上,等到阮西挂了最後一通電話。他向我們揮了一下手臂,“你們先回去。”
爸爸從衣服內兜裏掏出幾張毛爺爺,抽了一張準備塞給他,“車錢有嗎?”
阮西趕緊擺手:“不用不用,我有錢。”
“嗯,那你……”
我看得出來,爸爸很想跟他說些什麽,可是他頓了很久也不知道要說什麽,最後只是氣勢低弱地交代了一句,“那你路上慢點。”
“嗯。”
出租車開到跟前了。
“西西啊,你等會兒回去,別跟爸爸……”
阮西低着頭,把他的箱子塞進出租車的後備箱,聲音悶悶地說:“知道。”他拉車門坐上副駕,“走了啊。”
眼見車開遠了,我爸沉沉地嘆息了一聲,把我的腦袋揉進他的腰間。
大概是市內堵車的原因,我和爸爸的摩托車速度還比阮西快一點。
阮西一刻鐘之後到家,進了門之後,大家緊張又期待地等待許久之後,千言萬語化成一瞬間的語塞,媽媽雙手在圍兜上蹭了蹭,最先開了口:“累壞了吧,趕緊先吃飯吧。”
阮西笑笑,挨個喊人,叫了嫂子,叫了爸爸媽媽。
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吃了頓飯。
在飯桌上,奶奶難得地話多起來,喋喋不休地追問阮西:“在外面沒談個女朋友?”
他在嘴裏塞了幾口飯,胡亂地應付她一句:“沒時間。”
“怎麽沒時間?你搞科研啊?”
“你別給我操這心,我自己心裏有數。”
“你有什麽數?本來還盼着你能帶一個外國女朋友回來,一來給咱家争個臉,二來還能改善一下下一代的基因。你瞧那些混血,金城武什麽的,長得多俊。”
“你可別質疑你兒子長相,我這張臉就是走出國門也是數一數二的,我們家下一代的基因幹嘛要外國人來改善,我生的像我就行了。”
他這話說完,有一段時間沒人插話,因為我們都覺得他說的挺有道理。
最後,奶奶拍案說:“反正我不管,遇到合适的就上,沒準就成了呢,膽子大點啊。”
“這跟膽子大有什麽關系,”阮西用手撐住額頭,嘆了口氣,“媽,我也是個有原則的人。你知道什麽叫寧缺毋濫嗎?”
“不知道,我只知道人家小姑娘都追家裏來了,你怎麽聯系方式都不給人留一個?”
阮西飯吃到一半,愣住了,擡頭問道:“哪個小姑娘?”
“也沒告訴我叫啥,每次來都等幾個小時,帶一堆東西。”
他繼續低頭扒飯,估計也沒想起來是誰。
一直在喝酒的爺爺問了句:“在家裏住一陣子?”
阮西說:“沒事,我去單位宿舍住,一樣的,上班方便。”
“在哪實習啊?定下來了?”
“江濱醫院。”
“嗯。”
爸爸給爺爺倒酒,爺爺把酒杯給阮西,阮西推回去,說吃了飯就不喝了,爺爺執意要他喝,阮西沒再推辭,一口幹了。
吃完飯,他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東西,在外面跟爸爸說話。這段交談的過程,是爸爸說的多,阮西基本上沒開口。
他坐在沙發裏,指尖的一根煙燃到三分之一,才送到唇間。
三年級的課本上有一篇課文叫《北大荒的秋天》,老師讓我們讀給家長聽,讓家長簽字,我爸豪邁地把聽我讀書的機會讓給了阮西,而阮西漫不經心地聽完我聲情并茂的朗讀之後,沒有評價好壞,提筆簽上了他的名字。
他放下筆,對我溫柔地笑了笑,用手撫了撫我的頭頂。
他的眼裏波瀾不驚,自始至終盈着一種坦然的氣魄,大把大把的青年志氣,都可以在他掌心裏翻雲覆雨。
無論是夏安,還是阮西,天性自信的男人總是用無窮的魅力吸引着各路女人。
不過夏安和阮西還是不太一樣,夏安的自信很幹淨。而阮西——不管是爺爺,還是爸爸,還是我,我們都看不透他的自信裏藏着多大的野心。我們也不會看透,他正在用多麽強大的實力撐起自己的野心。
無論如何,我仍然選擇相信,他會成為一個出色的醫生。
☆、西窗的雨,歸來的你(3)
校園藝術節的時間被安排在開學以後的第二周。
我穿了阮西給我買的一雙皮鞋,後來我才發現,這雙鞋蘇更生有一雙一模一樣的,不過蘇更生的鞋是黑色的,我的是粉紅色的,比她的還要招搖一些。
我媽說:“不用買那麽貴的鞋,小孩子身體長得快,過兩年又穿不上了。”
阮西說:“沒什麽,就是小小的見面禮。”
他說得一本正經,連我爸媽都覺得,嗯,好像是有那麽一回事兒。
我就喜歡阮西這種理想主義式的豪氣。
我表演那一天他來了。
阮西因為在一群爸爸媽媽年紀的大人中間出入,所以顯得格外的出衆,他身形高挑清瘦,即使站在最遠的地方,我也能一眼把他認出來。
于是就有了這樣的一個局面——不光是我能一眼把他認出來,其他同學也覺得這樣一個人站在校門口人流量最多的地方未免有點太紮眼了。紛紛忍不住跑過來贊美他:“阮寧你爸爸好年輕哦。”
阮西靠在自行車後座上,一邊剝開一顆糖,一邊笑眯眯地看着他們,懶得解釋。
這時候夏安走過來,沖我揮了揮手,他穿了一件很可愛的小禮服,那衣服我認得,是少年宮裏面鋼琴考級的同學的禦用服裝,不過除此之外,我貌似就在三分鐘之前,還看到路過的女生也穿了一件同樣款式的。
難道他們也有準備什麽節目嗎?
在我猶豫着要不要問的時候,夏安已經走到我面前,看着旁邊高大的阮西,畢恭畢敬地喊了一聲:“哥哥好。”
阮西會心一笑:“嗯,你好。”
夏安穿禮服的時候不多,雖然平時大家都穿着一樣的校服,他也憑着一張本來就出衆的臉蛋,從不會淪落到埋沒在衆人之中的境地。
他跟阮西打完招呼,又朝我走近了一步,拍拍我的肩膀,煞有其事地說:“好好唱。”
夏安的這句話給了我莫大的鼓勵,一直到後臺化完妝,我的腦海裏始終回蕩着他的這句話。
聽着指導老師嚴肅地對我說了四遍“如果不會唱你就不要發出聲音了,記住沒”,我第四遍回答“記住了”的時候,今天的節目總算開場了。
我爸爸媽媽總是以忙碌為借口來千方百計地推掉一切和我有關的事情,當然我相信我的爸爸媽媽是真的因為忙而缺席我的這次演出,可是我身邊的人卻總是要信口開河說他們不是抽不出時間,僅僅是因為不愛我。
這世上自以為是的人太多,并且他們喜歡驕傲地運用自以為是,破壞別人的幸福。
根據我媽媽前一天的說法,她和爸爸今天會盡量在我的演出結束之前趕過來,所以我站在臺上的時候,哪怕經受不住舞臺燈光的刺激,也要努力地睜大了眼睛,看看他們有沒有出現。
我們的合唱隊老師是一個不修邊幅的女人,因此她對我們的要求也十分簡潔,連正規的演出服也沒有準備,大家一齊穿着寬大的校服,還被要求帶着一頂紅色的帽子,像一群革命烈士一樣,唱了一首《送別》。
我看到臺下坐着的阮西,還有夏安和和他穿一樣禮服的叫徐珊珊的女生,他們兩個坐在第一排,沒有注意到舞臺上的動靜,兩個人光顧着交頭接耳,不知道是在講什麽好玩的事情,還是在準備一會兒的演出。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因為我和楚驚夢身高相近,所以排隊的時候老師就讓我們站在一起了。
不是我妄自菲薄,雖然我已經克服了跑調這個障礙,但是談到唱歌方面的問題,我和楚驚夢之間的距離依舊相差着十萬八千裏。
老師說,等她升到四年級,就把她提攜為領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這句話,從我的嘴巴裏跑出來的時候,我已經隐隐約約感覺到有一點不太好的趨勢了。
老師緊張地張大了嘴巴好像在說些什麽,可是我聽不清。
“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
站在我旁邊的楚驚夢突然繃緊了身子,有點兒緊張地從我的身後拽住了我的衣角。
随着她的緊張度的驟然提升,她的歌聲也漸漸弱了下去,好像身邊所有的訊號都在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