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二節課下課以後,就沒有人再提這件事

往一個很不好的念頭上面指引。

那一刻開始,我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異類。

我開始不出聲了。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

如果最後的一段鋼琴伴奏還可以再短一點就好了,我怕我再在這個地方停留一秒鐘眼淚就要掉下來。

結束了以後,楚驚夢拉着我的手,往黑暗處走。

後來阮西問我:“為什麽不唱了?”

我坐在他懷裏,把臉塞到他的衣領子裏面,哭着從嘴裏蹦出來幾個字,勉勉強強能構成一句話。

因為老師說,你唱不了就不要唱了。

阮西用他的手指一點一點蹭掉我的眼淚,笑着哄我。

我們總是很想要向前看,可是有的事情明明知道已經過去了,但是即使不那麽努力地回憶某一個具體的細節,知道自己有那麽多尴尬的回憶我也會覺得心裏面很難過。

我知道時間會掩蓋掉所有不好的東西,我也知道很多年以後我就會忘記今天阮寧在臺上唱歌走調這件小事,但是我看着大家好像都在指着我說“咦,這個小孩到底會不會唱歌”的時候,我還是會覺得很難熬。

我清楚這些在別人眼裏根本就沒當回事,但是我就是情不自禁地想去猜測別人對我的看法,沒辦法活得自由自在。

我哭了很久,不知道臺上的節目表演到哪裏了,只感覺到阮西的衣領已經被我哭濕了。

夏安和徐珊珊在臺上完成詩朗誦。

我想到了很多東西,想到兒童節那天尿褲子的蘇更生,想到同樣呆滞且滑稽的許甜,想到我自以為是的安慰。

可當一切不堪遭遇到我的頭上,我仍然無法原諒自己。

***

“寧死不屈,你、在、幹、嘛?”

夏安一臉疑惑地看着蹲在路邊悶悶不樂的我,撂出這幾個字。

那天活動結束的時候已經傍晚了,不過太陽還是很大,讓我重新回到了夏天的感覺。頭頂有嘩啦嘩啦的樹葉的聲音,我蹲在老街的路邊,忍受着強烈的日光,盯着馬路對面的包子鋪,排隊已經排成了一個U型。

阮西在不遠處抽煙。

我現在已經習慣,每天放了學都要在這間包子鋪排隊等上好久為了買一個小小的圓圓的、可以給我放在手掌心的肉包。

但是我今天突然不想過去了,所以我只是蹲在另一邊,仔仔細細地觀察那一側的動向。

一直到夏安出現,他輕輕地扯了一下我的衣服,問我在幹嘛。

“我想要買包子。”

“那就去買啊,你不排隊怎麽買得到?”

“我知道,人那麽多,我就是不想過去。”

然後夏安就不說話了。他不做聲,晃晃悠悠地在我身邊徘徊了一會兒,然後也悄悄地蹲了下來。

在我兩米處,有一個和我做着相同姿勢的小男孩,我們彼此沉默着,各懷心事。

但是我不清楚,這在旁人的眼裏,就變成了一個非常奇怪的現象,所以路過的很多人都會好心好意地問一句:“小朋友,你們怎麽一直待在這裏不回家啊?”

因為還早,包子鋪的人還在L型的狀态。

我閉上眼睛,不搭理這些愛管閑事的大人。

我問夏安:“你為什麽不回家?”

他用一塊石子輕輕地在地上寫字,漫不經心地回答我:“不知道。”

“你不看動畫片嗎?”

“現在已經播完了。”

我不告訴他,天還沒黑,動畫城才放到一半。

我又問他:“夏安,我很熱,你熱嗎?”

他看着我,說:“熱。”緊接着又改口說:“不,我還好。”

随後他把手裏的小石子扔了,快速地拍拍灰塵,站起來,跑到我面前,站在我的正前方,我以為他要跟我說話,沒想到他只是站着,他的樣子看起來有一點尴尬,有一點局促。

那一刻的他一點兒也不像夏安,不像驕傲又聰明的夏安,他變成最普通的小孩,會緊張會害羞的小男孩。

他不時看看頭上的樹葉,又看一看車道上的汽車,就是不好意思看我,也不好意思說,你熱,我給你擋太陽。

我明白他的意思,身子微微向前,推了他一把:“夏安你走開,我看不到那個店了。”

夏安不走,卻突然問我:“你為什麽要哭?”

“誰哭了?我沒有哭。”

“剛才,在學校,為什麽哭?你叔叔帶你出來的時候,我看到你了。”

我低下頭,氣餒地向他解釋:“我唱歌沒有唱好。”

“那怎麽了?”

我不想搭理他了,往旁邊挪了挪。

夏安也跟着我挪了挪,煞有其事地安慰我:“阮寧,你要加油。”

我懶洋洋地拖長尾音,“嗯——”了一聲。

☆、西窗的雨,歸來的你(4)

三年級的夏天,我擁有了一種隐私的東西叫做日記,當我需要隐藏自己的時候,它便出現了。

在我歌唱表演慘不忍睹地結束之後,阮西給我看了他小時候寫的日記,從裝滿了美好的青春回憶的舊鐵皮盒子裏扒出來很多年前的蒙塵往事,再一個字一個字念給我聽。

他說他小時候說話大舌頭,每次發音都被同學笑話。

他說他五年級的時候,班上的語文老師叫張愛霞,讓他念一下課本上的人物生平,這個人物叫張愛玲,而阮西全程念的是“張愛霞”。事後他覺得很丢臉,氣呼呼地把張愛玲的名字寫了一百遍。

他說他上六年級的時候,學校組織社會實踐活動去山上摘楊梅,他一個跑去找廁所,回來之後掉隊,他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我們不能避免性格的弊端在人生道路上帶來的重重困擾,但把這些困擾寫下來以後,日後思念及此,你會原諒并且羨慕當時的真誠。

當一個人學會僞裝,不再在意這些尴尬的局面,而開始用圓滑的姿态遮掩,他便長大。

而從一無所有的真誠到後來的僞裝,這個過程會及其地繁冗且漫長。

你不知道自己會經歷什麽。

我開始思考長大。

數學老師在黑板上畫一條一米長的線段,讓同學上前伸開兩條手臂比劃一下,正好就是那條線段的長度。

後來我用來計算一米長度的時候,總是習慣地伸長了手臂去丈量。

我的思想停留在這些奇妙的回憶裏,卻忽視了成長的力量。

一米的線段不會變,而我的手臂變長了。

成長推翻了這些父母老師告知我們的固若金湯的認知,告別了原有的知識領域,開拓新的疆土。

小時候的我們,沒有學過太多詩句和文法,就像運動賽場的稿紙上寫的,所有運動員都是離弦的箭一樣,我們也只會用“你要加油”來表達對方的鼓勵。

我們在老師分發的揮舞着為運動員助威的小紅旗上,用記號筆寫滿了加油。

而新的疆土是——到最後,不管平時多麽讨厭的男生,在他為班級贏了第一的時候,你都會覺得他帥爆了,然後熱淚盈眶地為他歡呼,把寫滿了加油的小紅旗送給他。

他們教會你,這叫“集體榮譽”。

我仿佛在沒有盡頭的跑道上一圈一圈地奔跑。跑過貧瘠的知識端口,跑過獨立思考的警鐘如青草般發芽的山丘,跑向了春風吹又生的大草原,開始擁有了自己的故事和秘密。

終于,我不會再懵懂地問媽媽,“什麽時候才可以不上學?”

我開始做每一個小孩都會做的夢,期待着電腦裏藏着一個快樂星球,期待有一艘月亮船會帶你去遠方,曾經以為握在手上的悠悠球會像電視劇裏面一樣發光,也曾經耐着性子培育水寶寶,等待着一個又一個“新生命”的誕生。

這些是我不會和爸爸媽媽分享的秘密。

五月份,初夏的一場雨過後,天氣變得炎熱起來。

這一年的六一兒童節,阮西帶我去江城森林公園摘楊梅,體會體會當年讓他怎麽也繞不出去的偌大園林。

那天我起的很早,但阮西來接我的時候已經快中午了,他牽着我往公交車站的時候,我看到隔了一條街正在小賣部買東西的楚驚夢。

她突然舉起一個望遠鏡,沖我們看了看,看完,吐着舌頭做了一個鬼臉。

公交車來得很快,阮西把我拎上去,我們找到最後排的空位,坐下來之後,我看到前門門口正在艱難地跨上高高的臺階的楚驚夢,往投幣口塞了一塊錢。

她咚咚咚跑到我旁邊,爬上我旁邊的座位,問我:“你去幹嘛呀?”

“摘楊梅。”

“我也去摘楊梅。”她把買的望遠鏡塞進書包裏,和望遠鏡一起塞進書包的還有一個長長的筒狀的東西。

我吮了一會兒手指,忍不住問:“這個是什麽?”

楚驚夢把那個東西在我眼前晃了晃:“這個?這是萬花筒。”

“可以給我玩一下嗎?”

我把萬花筒放在眼前的時候,楚驚夢笑嘻嘻地看着阮西,阮西也看看她,疲倦地笑了笑:“你爸媽呢?”

她晃了晃懸在半空的雙腿:“在家啊。”

“那你怎麽一個人亂跑。”

“我沒有一個人啊,我不是跟你們在一起嗎?”

“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一語驚醒夢中人。”

阮西撐着額頭,笑了出聲。

沿着森林公園長長的坡路走到楊梅園之後,我已經熱得渾身是汗。楚驚夢天生精力充沛,一路走一路跟阮西說話。阮西不怎麽應她,就平靜地笑。

楊梅園門口有一叢電網,隐匿在樹的枝丫之間,我盯着那叢電網走神的時候,坡路下面開上來一輛北京吉普,很是威風,車停在一棵樹底下,下來一個穿中山裝的男人。

阮西對看起來很溫和的中年男人打招呼:“陳老師。”

然後我看到在陳老師的後座上跳下來一個紮着紅領巾的小男孩。小男孩腿很長,兩根細細的腿往前一跨兩跨,就到了我們身邊。

這個穿中山裝的男人叫陳小果,是阮西的大學老師兼朋友,在解放軍醫院做主任醫師。雖然他穿的嚴肅,但是陳小果看起來是一個非常随和的人,畢竟他連名字都這麽可親。

他的兒子,就是眼前這個長腿的小男孩,正在扶着膝蓋,露出大人安撫小孩子般的溫暖笑容,告訴我,“我叫陳堯。”

陳堯的手臂上垮了一個小籃子,和我臂彎裏的一樣。

但這個小籃子楚驚夢沒有,因為她是半路殺出的程咬金。

于是陳堯一直跟我走在一起,他以為楚驚夢和我們不是一夥的,直到進了園子裏,走上小路的時候,他才注意到因為和阮西說話掉隊很多、最後又急匆匆沖到我們這裏來的楚驚夢,“咦,你也來摘楊梅嗎?”

“對啊,不然我進來幹什麽?”楚驚夢艱難地跨過地上那些枝枝丫丫,接受陳堯的一把扶助。

陳堯笑了笑,他的臉很瘦,笑起來的樣子讓人覺得溫暖,可能是楚驚夢太瘦小的原因,他好意提醒了一句,“那你要小心啊。”

“好的,謝謝。”楚驚夢對他回應了一個熱情的笑容。

這是山澗裏一片自然清新的植物園林,園林裏有一方水池,池邊有拎着小桶抓蝌蚪的小孩。

陳堯蹲在他們旁邊,低頭看那些晃着小尾巴的蝌蚪,用手撈一個上來給我們看,“它會變成青蛙。”

“青蛙?”楚驚夢做了個扭曲的表情,雙手反複蹭了蹭自己的雙臂,像要把雞皮疙瘩蹭掉似的,“我讨厭青蛙。”

“你沒有聽過小蝌蚪找媽媽嗎?”陳堯又捧了一把水,捉上來兩條蝌蚪,轉身的一瞬間,猛然撞到我身上,我被他的胳膊肘撞到腰,一下子摔進小水池裏。

小水池的水大概到我的小腿肚,但水池的岸很高,我坐在水裏的時候,陳堯一下子慌了神,把手裏的水灑了,蹲下來撈我,“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握着我的手把我往上拉,可是我感覺身體很沉,坡很陡。

在我們艱澀地往上爬的時候,一條有力的胳膊代替了陳堯微茫的幫助,我攀着阮西的手臂爬上大道。

他把我的鞋子脫了,拎在手上,然後把我扛到肩膀上,我跨坐在阮西的肩膀上,摸着他軟乎乎的頭發,感覺眼前的世界很寬廣。

阮西喜歡爬山,不是出于擅長運動的緣故,而是他覺得在放下沉甸甸的手術刀之後,在沒有人的地方歆享生活的點點滴滴是一件痛快的事情。

在一個人的時候,才可以重新面對真誠的自己。

摘楊梅活動進行到下午五點,我光顧着晾幹我的鞋,基本沒有參與,楚驚夢也沒有參與,反而上蹿下跳地給阮西搗亂。只有陳堯非常熱心腸地幫我們摘楊梅。

太陽落山,阮西提着沉沉的一筐籃子帶我們回家。

下山的時候,我走着走着就落到了最後。暮色四合,周遭的燈火疏散盡了,前路混沌不明,腳下的路生出了崎岖。

我感到汗水在我的背上清晰地畫出了一道癢癢的軌跡,腳心像是起了火,燒得難受。蚊蟲席卷,我站在髒亂的草叢裏,聞着半山林木的辛香,孑然一身。

“寧寧?”

阮西揮手招我往前。

我再次走到他身邊,牽着他離開這裏。

那天晚上,楚驚夢哼着小曲回家,拐進巷子裏,卻看到跪在門口的盛游園。

她踢了一腳她奶奶擺在門口用來招攬客人的盆栽,過去問他:“你幹嘛呢?”

她試圖把他拉起來:“你別跪了,累不累啊?”

奶奶從屋裏走出來倒水,看到楚驚夢,把水盆往地上一摔,話還沒來得及說一句,就被楚驚夢搶了先,“你幹嘛總這樣對我哥啊?神經病!”

奶奶氣得大吼:“你跟誰說話呢?自己不說一聲跑出去玩還跟我嘴硬是嗎?”

“我又不會死在外面,出去玩怎麽了?”

楚驚夢說完,踢了一腳被奶奶丢在地上的水盆,去盛游園旁邊跪下了。

奶奶扶着門,跟路過看熱鬧的老阿姨們訴苦:“氣死我了,年紀大了,會跟我作對了。”

阿姨們帶着看熱鬧的心态假惺惺地安慰。

跪在四合起來的暮色裏,楚驚夢從口袋裏摸出一顆楊梅,塞進嘴裏,哼起了小曲。

我知道,有人學會隐藏自己,有人學會反抗。

作者有話要說: 晦澀的一章。。

☆、給你的小桔燈(1)

上了四年級,班裏座位大動。

夏安的新同桌變成了徐珊珊,是之前在藝術節和他一起表演過詩朗誦的女生。

徐珊珊長得不漂亮,但她的衣服總是非常花哨,是很特立獨行的那種花哨。你會因為她的花哨衣服記住她,卻不會羨慕她。

徐珊珊的爸爸是個官,總聽人叫他書記書記的,但我不知道書記究竟是多大的官,不過我們都能看得出徐珊珊這個女生因為她爸爸是書記而性情驕縱的一面。

夏安本來就話多,以前跟楚驚夢坐的時候,楚驚夢都能接住他的話茬,到了徐珊珊這裏,只要夏安在上課的時候一開口說話,徐珊珊就迅速地舉起手:“老師!他講話!”

搞得夏安的多動症無法發作,簡直快被逼瘋。

兩個人幾乎每天都要産生“報告老師!她做眼保健操眼睛睜着!”“你沒睜眼怎麽知道別人睜眼了?”這種級別的無聊對話,我甚至能聽到許甜在身後幽幽的長嘆聲。

對了,大概是陳東南果然器重許甜和盛游園這一對,他們的命運像我和蘇更生一樣,被緊緊地捆綁在了一起。

上了四年級的許甜,頭發長長了,一把麻雀尾巴似的小辮子綁在腦後,坐姿也因為使用背背佳而漸漸調整了一些,致使我回過頭能看見她日漸長開的姣好眉眼。

而寡言的許甜永遠只有一個交流對象,“同桌。”

盛游園幽幽地“嗯”了一聲。

“我長頭發……”她突然停下寫字的筆,一句話欲言又止地斷在這四個後面。

“長頭發怎麽了?”盛游園禮貌地問下去。

“好看嗎?”

“還好。”

盛游園的一句簡單的“還好”讓許甜顯得有點喪氣。

不知道盛游園是不是真心的,但我覺得長發的許甜很漂亮,最起碼能讓我找到一點她“甜”的因素了。

楚驚夢和一個女生坐了同桌,自此可以愉快地找到同伴陪她玩翻花繩和挑棍。

但是夏安因為徐珊珊的冷血,并不想對和楚驚夢的感情就此善罷甘休。

每次楚驚夢和同桌聚精會神玩挑棍的時候,夏安都會昂首闊步地走過去,假裝不在意地看她一眼,“喲,好人好夢?”

接着手臂迅速地一伸,把她們桌上五顏六色的細棍打散了。

然後他笑嘻嘻地迎接暴打……

學校每天中午都會給我們一節課的時間讀書,不過周二周四是安排一個書香校園小廣播的節目,老師總是會勒令我們坐端正了,不許打瞌睡,認真地聽廣播裏講故事。

雖然說打瞌睡是犯規行為,但是每次我都會趁老師坐在後門口發呆的時候趴下來眯一會兒,除了星期四。

星期四的廣播員是夏安和徐珊珊。

徐珊珊的聲音絕對洪亮,而且洪亮得很沒數,總是噴麥噴得人耳朵疼。

但是夏安除去龇牙咧嘴地喊我“寧死不屈”以及喊楚驚夢“好人好夢”的情況下,他的聲音一向溫柔。

那天,夏安給我們講了一個母牛和小牛母子情深的故事,夏安軟軟糯糯的聲音透過廣播設備被擴散在整個校園裏。班裏面有幾個女孩子聽哭了。

下課以後,我去廁所,要往廣播站的方向走。

徐珊珊從廣播站裏出來,穿了一件淡綠色的旗袍,還有一條白色的薄紗披肩,夏安跟在她後面,認真地鎖好了門。

我無法想象一個十歲不到的小女孩就開始懂得賣弄風情是成熟到了什麽地步,總之那天她從走廊的一頭走到另一頭的時候,臉上露出來的勝利的笑容,以及似乎下一秒鐘就要脫口而出一個“本宮”的那種嚣張氣焰,我過很多年都還記得。

但是徐珊珊的氣焰,也會有突然敗北的一天。

回到教室以後,她用兩根手指細巧地夾着周傑倫代言的薯片吃,路過的一個女生不小心撞翻了她課桌桌角的一本書。

那個女生迅速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并且幫徐珊珊把書撿起來。

徐珊珊不耐煩地把她的書拿過去,假模假樣地拍掉上面本來就沒有的灰塵,陰陽怪氣地說了聲:“你爸瘸子,你也是瘸子啊!走路都不能好好走!”

此刻的徐珊珊和剛剛在廣播站抑揚頓挫讀深情故事的女生,好像不是一個人似的。

因為她一聲突兀的尖叫,班上的同學都紛紛注目。

我和周圍的人也聞聲擡頭,與徐珊珊對峙的是個平時在班裏沒什麽存在感的女生,叫劉涵。三年的時間過去,我和劉涵的交流程度僅僅停留在交作業的層面。

我本以為這次的沖突會以劉涵的道歉終止,而劉涵毫不猶疑的一巴掌落在徐珊珊臉上的時候,全班都沸騰了。

男生尖叫着助興,女生害怕地退出戰鬥現場。

劉涵惡狠狠地看着徐珊珊:“你再說一遍!”

徐珊珊被打蒙了,嘴角一拉,哇的一下哭出來,她把書往劉涵身上砸過去:“你爸本來就是瘸子!”

劉涵向她走近了幾步,咬着沒有血色的嘴唇,對着徐珊珊紅彤彤的臉頰又是一巴掌下去。

我本應該對徐珊珊抱有一點點同情,可是因為她剛才對劉涵爸爸不尊重的那句話,我覺得她是自作自受。

劉涵此人看起來陰氣很重,卻有一個很和藹的爸爸。

劉叔叔是開裁縫店的,給人做衣裳。

就是今天二月左右,他給我補了件羽絨服,我站在他身邊曬太陽,把手舉到他眼前,問他我的手心裏為什麽會長痣。

劉叔叔踩着縫紉機,噠噠噠,噠噠噠,他的聲音在這樣律動的節奏裏顯得有點兒顫抖:“因為有小生命在你的手心裏冬眠。”

劉涵坐在旁邊看電視嗑瓜子,我半信半疑地點點頭時,看到她巨大的白眼壓過來,嘴裏還嘟哝了一句“切”。

那時在叔叔家裏,縫紉機前有一扇窗,那扇窗,可以看到最漂亮最長久的日落。

總聽大人們說,劉平的老婆跟着富二代跑了,如此說來,我好像确實沒有見過劉涵的媽媽。父女兩個在我們鎮上算是過得清貧且低調了。

劉涵長了一身傲骨,不喜歡和別人親近。尤其不和她一樣性格的人親近,如果是我那樣看起來總是可憐兮兮的小孩靠過去,姑且還能和她搭上幾句話。

但她雖然性子很陰沉,只要你不去招惹她,她一般不會找別人的麻煩。

所以我只能說,徐珊珊挨打完全是自作自受。

劉叔叔有腿疾,走路姿态很奇怪,他每次來給我們開家長會的時候,都有一群流着哈喇子的小孩肆無忌憚盯着他看,嘲笑,甚至模仿。

來自孩童的惡意是直接而永無休止的。無論這樣的惡意是針對蘇致遠,還是針對劉叔叔。

但是這些同學不太敢在劉涵面前作威作福,因為他們也覺得不該惹的人就不要惹。

這件事情發生後的當晚,陳東南的辦公室裏圍了很多大人。我分不清誰是誰的家長,趴在窗戶上和我一起看熱鬧的同學們也分不清。

但我們都能認出劉涵的爸爸,他穿着灰黑色的皮夾克,佝偻着身子,一瘸一拐,把拎過來的一套嶄新的茶壺放在了身邊的茶幾上。放低了姿态,不知在給誰道歉。也不知道,這套茶壺最後花落誰家。但是這是他們大人解決問題最好的方式。

班上一個調皮搗蛋的小男孩看到劉叔叔崴着腳走路的樣子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在辦公室門口的走廊學着他的姿态,一瘸一拐地走了幾步。

這個小男孩的搞怪舉止引起了一衆同學的激動情緒,大家都跟着他笑起來。

我跟蘇更生躲在最後,我的心情有點複雜,但我不知道蘇更生怎麽想。

當我轉身去看她的時候,她已經害怕地揪住我的衣袖,看着從走廊那頭走過來的劉涵。

劉涵走到我們中間,把書包往地上一撒,揪着那個小男孩的頭發就開始跟他撕扯。

小男孩猝不及防,被劉涵摔到地上,想反擊,身子卻被壓得無法動彈。

而剛剛跟着嘲笑的那群人突然鴉雀無聲了,沒有人幫忙,也沒有人勸架,多得是和我一樣往後退的逃兵。

劉涵把書包裏的文具盒拿出來,拼命地往男生的頭上砸,砸腫了也不罷休,一副勢必要魚死網破的架勢。

一舉手一揮臂之間,文具盒裏的筆嘩啦嘩啦落了滿地,劉涵拿了一根鉛筆對着他:“叫你嘴賤!”

“涵涵,不許鬧!”

在劉涵的筆尖對着男生的臉紮下去的一瞬間,我們聽到劉叔叔吼她的聲音。

劉涵撒了鉛筆,紅了眼睛。

她把男生放開,跪在地上,用手臂把散落了一地的筆撈回身邊,裝進文具盒,再把文具盒裝進書包。

最後,她把大大的書包背上瘦弱的身體,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跟着瘸了腿的劉叔叔離開了。

“寧寧。”

躲在我身後的蘇更生突然弱弱地喊了我一聲,“她好吓人啊。”

☆、給你的小桔燈(2)

如果不是蘇更生對我說劉涵可怕,我差點快忘記了她沒有畢業的哥哥。

蘇致遠因為智力問題,沒有能夠順利升入初中。

我想這個結果對于蘇更生來說許是一種解脫,她也能關上家門,更加心平氣和地處理他們的兄妹感情。

……

在長南中心小學的西南方向,有一條長長的鐵軌。

在以前,每次有火車轟隆隆的駛過的時候,我們教室門口的走廊上就會聚齊了一群同學,高高矮矮,胖胖瘦瘦,傻乎乎的面孔上帶着莫名其妙的笑容。大家不約而同地喜歡看火車奔走。

這些高高矮矮胖胖瘦瘦,以及莫名其妙的笑容,都被我寫進日記裏。

厭于動筆寫家庭作業的我,把更多的時間放在和隐藏的自己交流上面。

後來某一天,鐵軌被廢除了,遲鈍笨重的長火車被更加快捷更加高科技的交通工具取代,這一段鐵軌再也沒有火車出現,在那軌道上放眼望去,都是長滿雜草的荒涼。

夏至的那一天,北回歸線的日照時間最長,臨近盛夏的時光裏,蟬鳴永無休止般地開始折騰我們的耳朵。

周五的傍晚,夏安帶着我和李良往鐵軌上走,因為鐵軌很高,我們感受一下“會當淩絕頂”的快活,可是過程卻有些艱辛。

通往鐵軌的方向有一條被人踩踏出來的小路,往上走的時候,因為坡太陡,我的腳後跟不斷地往下滑,滑到一根植物的根部,死撐住,跟腱被擠得很疼。

夏安很本能地過來拉我,我握着他熱乎乎的手,感受到指骨每一次用力時的變化,驚訝地發現,夏安的手已經比我大很多了。

他的個子也比我高了很多。

而這些微妙的變化在我們日複一日的流水賬生活裏根本無從體現,可是當我突然有一天察覺到他的身上突然就有了一種作為男人的保護欲時,我低着頭咳嗽了一聲,掩飾尴尬。

“你倒是用力啊!”

夏安無奈地吼了一聲心不在焉的我,我往前跨了兩步,在他臂力的幫助下,成功地躍上了鐵軌。

彼時,李良已經把我們甩出好遠,自娛自樂般的在熱得發燙的鐵軌上漫步。

他看似沒有目的的一段行走,卻已經心中渾然不知地把終點定在了坐在不遠處的劉涵身邊。

看到劉涵的我和夏安都有一點訝異,李良在完全抛棄了我們的情況下,坐在她身邊。

夏安一本正經地問我:“娘娘是不是喜歡劉涵啊?”

我假裝無辜地回問他:“什麽叫喜歡啊?”

“就是……”夏安在想給我解釋的措辭,想着想着就紅了臉,“就是想跟她談戀愛吧。”

我沒想好怎麽回答他,但我确實在想,可是等我的手從夏安的手心滑下去之後,我發現他似乎并沒有再期待我的回答,而是漫不經心地踏上鐵軌,重複跟李良一樣的路線。

失落之餘又聽見他溫柔的聲音,“我們往那邊走,不要打擾人家。”他拍拍我的肩膀,指了另一個方向。

我卻看着李良的背影走了神。

劉涵因為在學校連續對兩個同班同學大打出手的事情,遭到了大部分同學以及別的班看客的冷眼對待,甚至有人開始暗中對她搞惡作劇,比如在她的作業本上亂塗亂畫,比如在她的頭發上沾口香糖……

而我沒有想到,一向急于躲避災害的李良,卻在此刻,挺起了脊背向她走去。

只是我不知道,李良朝她走近的這一點力量是否足以撐起這個女孩對生活的信任。

劉涵在鐵軌上做了會兒作業,突然擡頭看着眼前的男生,這一眼讓李良有點手足無措起來。他撓撓額頭,等劉涵的視線回歸到作業本之後,才敢在她旁邊坐下。

“你記不記得語文老師給我們讀的小桔燈的故事?”

“嗯?”劉涵輕輕地應了一聲,筆尖重重地戳在黃色紙張的軟面抄上,每個單詞抄三遍。她寫字很重,幾乎要把紙戳破。

“就是冰心寫的那個。”

“我不記得了。”她不太願意寫作業的時候分心。

但李良卻真以為劉涵不記得了,興致勃勃地給她講了那個故事:“就是作者去找朋友玩,但是朋友不在家,作者遇到了一個小女孩,小女孩的媽媽病重了,然後作者就幫小女孩打電話叫來了醫生,小女孩很感謝她,給她做了一盞小桔燈,怕她回去的路上太黑看不清。”

劉涵再次擡頭,“你跟我說這個幹嘛?”

李良再次手足無措,頓覺挫敗。他習慣性地撓撓額頭掩飾尴尬,“你怎麽這麽晚還不回家?”

“我把語文作業寫完就回去。”

習習暖風掃進李良的脖子,他牽了一下被風吹亂的衣領,低着頭說:“你家很遠吧。”

然後從書包裏拿出一塊小小的碗狀橘子皮和一截短短的白色小蠟燭。

劉涵訝然看着他,“你要幹什麽?”

“我媽媽教我做過小桔燈,”李良用打火機點燃蠟燭的燭芯,放進橘子皮裏面,不小心燙到手指,他呼呼吹了兩下,接着把他做好的“小桔燈”給了劉涵,“這個給你吧,路太黑了。”

劉涵把鉛筆放回文具盒,收拾好書包準備走人。

李良拖着他的小桔燈,心裏有一點點酸。

李良一向是個手很巧的男生,這一點從他的手抄報作業裏可以看出苗頭。只是他的手巧似乎在此刻顯得有點蒼白無力。

走出去幾步的劉涵又回來,把他手裏的小桔燈小心地接過去,說了句“謝謝”。

沒有上過地理課的我們只是覺得夏天的白天很冗長,因為夜神需要漫長的時間來布置他漂亮的銀河和北鬥七星。

在太陽下山的最後一刻,一直靜坐的夏安向我靠攏一點,抓住了我的手。

我突然停下了呼吸,在他抓牢之後,又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你的手好小啊。”他弱弱地說了一句,然後又指了指我的鞋,“你的腳也很小。”

夏安獨自臆測:“可能是因為我彈琴,所以手指比較長一點。”

我告訴他:“因為你是男生。”

“真的嗎?”

“不知道,我猜的。”

“切。”夏安努了努嘴巴,比我長出一截的手指動了動,換了個姿勢牽手。

曾經的我以為,反正都是牽手,并沒有什麽區別,雖然從小到大這是他第一次這樣牽我,但我的确不明白十指相扣的意義。

可是夏安卻問了我一句奇怪的話:“你會喜歡我嗎?”他用手掌托着下巴,歪着腦袋看我,“如果我一直這樣牽着你的話。”

我幾乎沒有經過大腦思考的,脫口而出一句話:“我為什麽要喜歡你啊?”

夏安點點頭,把我的手甩開,在身上擦擦手心的汗:“熱死啦!”

六月的天,真的很熱。

我希望他以後不要做這些奇怪的動作了。

但是害怕傷害他的自尊心,我沒把這心裏話說出口。

四年級,夏安因為節奏感不好,鼓號隊的老師不讓他打鼓了,讓他去最前面做指揮。因為像這樣性格的人,哪怕調皮了一點,點化點化就非常有靈性了。

但我的靈性始終沒有在合唱團得到過彰顯。

我總是一味地羨慕夏安,羨慕他時刻表現出來的自信樂觀,羨慕他的強大力量,總能感染身邊的人。

但我沒有想象過他在我面前害羞得紅了臉的模樣。

夏安哼着歌沿着鐵軌走路的樣子,像一陣自由自在的風。襯衣鼓風,勾勒出他瘦瘦的單薄身形。

我希望他以後不要對我做這些奇怪的動作了,也希望他永遠像一陣自由的風。

☆、給你的小桔燈(3)

作為班主任,陳東南是很威嚴甚至有點可怕的,但是作為語文老師,她的身上有種可貴的溫和之處。

上了四年級之後,陳東南開始不停地從校圖書室給我們借來各種書,每天書香校園小廣播之後,我們班級乃至整個年級都籠罩在濃厚的讀書氛圍裏。

我們集體讀的第一本沒有拼音的讀物是林海音的《城南舊事》,花了半個月,第二本是冰心的《寄小讀者》,陳東南給我們縮短了時限,只用了一個星期。

第三次,陳東南給我們借了一套紅色小說,因為圖書室比較小,這類書籍沒有那麽多冊,她給我們稀稀拉拉整理出來了很多本。

我拿到手的是《青春之歌》。

這本書大概就是講了一個叫林道靜的姑娘告別了懦弱的男朋友之後,毅然踏上革命道路的故事。促使林道靜投身革命理想的男人叫盧嘉川,從而英勇無畏的盧嘉川同志就成了我繼《隋唐英雄傳》裏面的羅成以外,第二個在午夜夢回的二次元生物。

蘇更生看的書叫《紅岩》,每次中午閱讀時間一到,她就開始翻看第一頁。最厲害的一次我見到她把書翻到了第三頁,沒想到第二天中午,又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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