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二節課下課以後,就沒有人再提這件事
到了第一頁。
到了規定的繳書時間,我把一本看到眼睛酸澀的《青春之歌》放進陳東南給我們制作的圖書角時,轉身的一瞬,意識到教室的後門口有一個女生正在凝視着我。
可能是因為對方的眼睛太大,她的眼神與我接觸的那一刻,有一些觸目驚心。我摸了摸左胸口的位置,以防它此刻變得活潑起來。
彼時已經過了放學時間,天色不早,為了看書留到全部的值日生都離開的我,看着眼前這個女孩恍然失神,“舒心姐姐。”
我憑着古早的記憶隐隐約約地喊出這個名字。
她彎起眉眼的樣子挺溫和,沖我笑了笑,“嗨!”
我問她,“你在等陳老師嗎?”
舒心點點頭。
她穿着實驗中學的校服,用弱不禁風這個詞來形容此時的她尤為貼切。上了初中的舒心仍然和一個小學六年級的女生沒有區別,不過她胸前的起伏狀會讓我們這些小毛孩看得心裏一動。
舒心進了後門,在最近的一個座位坐下了,把身上的校服脫了,用一本小冊子扇着脖頸上的汗水,“你為什麽還不回家啊?”
“我剛剛看完書。”
“啊?你在看什麽書?”
“青春之歌。”
她嬌俏地一笑,豎起一根指頭:“我知道!林道靜,對吧?”
“嗯。”
“诶,為什麽你們這麽小就要看這種書啊,我上四年級的時候剛背完三字經,老師讓我們開始背千字文。”
她說話的口氣不知道是遺憾還是驚訝,但是說完這句話之後,舒心垂下去的雙眼明顯地出賣了她的失落。
她摳着自己的手指甲,有一會兒沒有出聲。
當我回去整理書包之後,舒心不動聲色地走到我身邊,在空空蕩蕩的教室裏說話,有一點微妙的回音,回音使她接下來的表述更顯幾分沉重。
她突然告訴我:“你們這學期應該會換老師了,我爸爸媽媽離婚了,她應該不會在這裏工作了。”
我放慢了收拾課本的動作,想讓這段使我尴尬的處境過得平淡一些。
離婚這兩個字,我曾經在爸爸媽媽争吵的時候聽過很多遍。
或許我是個對父母依賴心很重的孩子,或許我是個太過重感情的人,無論是哪種可能性導致了我對父母離婚這件事萬分抵觸,總之最終的我都成功地通過哭鬧着求他們不要分開的伎倆,而保護好我們的家庭。
在我的潛意識裏就覺得,父母離異的孩子非常可憐。
所以現在我不知道怎麽擡頭面對比我還從容的舒心姐姐,她把這件事說得雲淡風輕,反而加深了我的緊張。
“心心?”陳東南提着挎包迅速地穿過長長的走廊,在門口敲了一下門,“走吧。”
注意到剛剛背好書包的我:“阮寧還沒回家啊?”
“我準備走了。”我畢恭畢敬地回答。
“跟我一起嗎?”
我知道陳東南只是說的客氣話,畢竟她的電瓶車只能載一個人,于是我畢恭畢敬地搖了搖頭,“不用了。”
“行,那你路上注意安全。走的時候記得鎖門啊。”
在舒心告訴我陳東南即将離開這個崗位之前,我沒有太過在意陳東南對班級管理的疏忽,可是在現在,每一點一滴她表現出來力不從心的細枝末節,都加深了我對這件事的憂愁情緒。
如果是以前的陳東南,她不會這樣溫柔地囑托我路上小心,而是會陪我一起等我的家長過來接我。
我背起書包,在空空蕩蕩的教室裏逗留了三分鐘,繼而慢吞吞地走出了門。
這天的天氣很好,迎面而來的柔光驅散了我的一點不痛快,而當我稍感寬慰地跨出教室時,突然在走廊上拎着水桶狂奔的男生猛然撞到我身上來。
“媽呀!天哪!”随着兩聲語無倫次的怪異驚呼,男生手裏的一桶洗抹布和拖把的髒水就這樣盡數潑在了我們班級幹淨的包幹區裏。
男生一邊匆忙地收拾好他的空桶一邊跟我解釋,“對不起對不起,我們班正在大掃除,我太心急了,我去拿拖把把這裏拖一下吧,真的對不起了。”
我看着這堆爛攤子不置一詞,而男生也不期待我的回答,就趕緊跑回去取拖把了。
地面髒了沒關系,可以拖幹淨,可是那桶水好死不死地潑在我們班前兩天新做好的牆報上,白花花的一面牆被淋得透濕,牆上貼着花花綠綠的手抄報此時也變得灰灰黑黑。
就像我的心情一樣。
我第一次在學校留到這麽晚,站在亂糟糟的牆報前,懊惱地垂下了頭。
我知道“垂下了頭”這個動作對我此刻的窘境并沒有任何幫助,但是人在極端無助的情況下,本能的反應就是逃避。
我多麽希望在這個時候出現一個朋友能幫我分擔一下我的無助。但現實通常會告訴我,無助是無法分享的。
我只能一直跪在地上,用脆弱的指甲去刮開一層一層黏在牆上的貼紙。
男生愧疚地幫我拖完了地面,又湊過來問我有沒有要幫忙的地方,我選擇把他支開,有效地化解煩悶心情。
我一邊刮貼紙一邊想着奶奶做的紅燒排骨,期待了一整天的美食在我面臨着窘境時出現在心尖尖上,顯得多麽的彌足珍貴。
夏安像個剛出籠的包子,“熱乎乎”地朝我奔過來,柔軟的腰身一彎下來,湊近了問我在幹嘛?
我正要問他怎麽還沒回家,卻發現他無限逼近我身體的情況需要及時解決一下,我後退了幾步,把撕下來的碎紙片在指腹間搓了很久,沒吱聲。
他雙手一叉腰:“我鼓號隊剛訓練完,本來以為你走了,想着萬一你在這兒等我呢就過來看一眼,沒想到你還真在。”
說一句“我不是在等你”從而讓自己痛快一會兒的驕傲,在阮寧身上是無跡可尋的。
我不喜歡奚落別人,我只希望他能告訴我,現在應該怎麽處理這片肮髒的牆報。
在我沉默的這一陣時間裏,夏安大概是意識到了我的困境,他蹲下來仔細地研究了一番那些被弄髒的手抄報,然後問我:“你書包裏有手抄報嗎?”
“我的?”
“你不是喜歡做手抄報嗎?一張都沒有?”
“可是這個是老師選出來的。”
“老師選出來的怎麽了?不也被你弄髒了嗎?”他拍拍手,不耐煩地說:“嗨呀,你快給我。”
我只好勉為其難地拿出一張自認為做的最好看手抄報給他,夏安沒仔細看,直接把髒的那張從牆上扯下來了,扯得很兇,四分五裂的。
他把這塊瓷磚清理幹淨,用書包裏帶的固體膠把我的手抄報粘上去。
然後再把幾片髒掉的蝴蝶剪紙揭下來,趴在地上,在他的彩紙上臨摹了一個形狀,用剪刀剪。
我好奇地問他“你怎麽什麽東西都有啊”,他兇狠地反問我“你今天上美術課用的誰的你忘了?”還批評我一句:“忘恩負義!”
我想了半天沒想到這兩句話有什麽必然聯系。
夏安做起細活來的細心程度比我想象中要高,他蹲在地上,把手中一只彩色紙蝴蝶按着觸角貼在牆上,把固體膠沾滿了蝴蝶的身子。
天色有些變黑了,廊外的爬山虎已經拐着彎往教室門口鑽,夕陽下的一抹綠恰好給他精致的側臉做了背景,夏安的校服領口被吹得揚到了他的下颌骨。
我看着不舒服,用手給他把衣服按按平,夏安抹固體膠的動作卻在不知不覺間慢了下來。
等我把衣服按壓好了,他恢複了剛才的精氣,把一只又一只小蝴蝶黏上瓷磚。
整個過程中,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就像他也不知道,我對他安靜工作的美好時刻恍惚有一秒鐘的心動。
也許不止一秒鐘,但當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心動已經消失了,太陽也落下了地平線,黑夜降臨在男孩的眼睛。
最後一只蝴蝶黏上牆以後,夏安十分用力地用手掌把它拍了拍,像在對今天的繁重任務做一個宣告完成的儀式,而我抱着平常心跟他說了句“謝謝”之後,夏安一邊把膠帶這些東西胡亂地往書包裏塞,一邊低着頭小聲說了一句:“你笨死了。”
我對他突如其來的抨擊表示不爽,為自己辯解:“其實你今天不來我一個人也可以做完。”
“那你要做到什麽時候啊?”夏安收拾好書包站起來,扶着牆,跺了跺他有些發麻的雙腿,然後溫柔地瞪了我一眼,“笨蛋,我該說你什麽好呀!”
雖然他瞪了我一眼,但我還是覺得挺溫柔的。
我沖他擠出一個略微幹澀的笑容,誇獎他:“夏安,你真好。”
“……不用你說。”
☆、給你的小桔燈(4)
乘着黯淡的星光,我終于安然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初秋的空氣有些幹燥,我把校服口袋裏的雪花膏掏出來,用指頭蘸了一點抹在臉上,夏安瞄了我一眼,我用蘸了一點抹在另一半臉上,他雙臂環胸,長嘆了一聲,“你走路好慢啊。”
我把雪花膏藏好了,加快了步子跟上去。
與夏安并肩走,他作為男性的身高優勢已經很明顯地表現出來了。腿比我長出一截,以至于我跟他說話的時候要微微地擡起下巴。
我還得拉着書包帶,扭捏地小跑着跟上他,他又瞄了我一眼,聳一下肩膀,“慢一點也沒關系啊。”
我覺得,“還是快點吧,我奶奶該等急了。”
回家的路上,正是晚高峰,汽車開始擁堵,形形色色的大人用大喇叭催促着往前,與他們不一樣的我們兩個,在夏安的鎮定情緒下,顯得有點悠哉。
“你知道陳老師要走的事情嗎?”我主動跟他提起這件事。
夏安仍然很淡定地問:“不知道啊,走哪去?”
“她離婚了,可能以後不在我們學校教書了。”
他可能是覺得有點熱了,把校服的袖子往上撸了一段,衣袖的松緊卡不住胳膊,又自然地滑下去一小截。
夏安想了很久,才接上我這句話,小聲地說了兩個字:“好吧。”
他又往上撸了撸他的袖子,袖子又自然地滑下去。
重複這個無聊的機械性動作,讓我情不自禁地把注意力放在他白白細細的一截手臂上。
我隐約記得當年被陳東南冤枉的夏安,站在牆角無助地掉眼淚的樣子,也隐約記得最後經過夏景揚的鬧騰,這麽多年,大家也都相安無事、恭恭敬敬地過來了。而那天晚上在她的家裏,看到被丈夫欺負的陳東南,恍惚也是很久遠的事情了。
瘦瘦小小的夏安,絕望而孤單的陳東南,堅強隐忍的舒心。無論我怎麽試圖找尋,那些活在我一年級記憶中的身影都與現在的他們對不上號。
世事在變遷,恩怨在淡薄。
歲月是流水,把這些不痛快的過往沖刷得平坦無痕,把向往着以後的我們沖刷進湍急的長河。
我也學着他把校服的袖口卷上去,一陣涼風吹幹被悶出汗漬的手臂,突然有一點難過。
路過小賣部,我主動請纓:“我請你吃泡泡糖吧。”
夏安估計是翻了個白眼,等我看着他的臉的時候,他迅速收斂好白眼,沖我虛假地一笑:“好啊。”
不想吃就不想吃嘛,我這一塊兩塊的零花錢也不是白來的,他壓根不知道,每個周末都要去給我奶奶去買醬油有多麻煩。
而夏安很給面子地、沒有再表現出不想吃的兆頭,反而興沖沖地趴在小賣部的櫃臺上,戳戳裏面的大大卷,“給我一盒這個。”
老板把大大卷拿出來,我把錢給他,完成交易。
夏安握着大紅色的圓盒子,揣進書包夾層裏。笑着跟我說:“我很久沒吃這個了。”
小賣部裏面傳來老虎機送錢的聲音,嘩啦嘩啦的金錢聲裏,夾雜着打麻将的老太太們的調侃。我在數找零的工夫裏,裏面已經走出來兩個小孩。
劉涵和李良。
看到這兩個人的同時,李良也看到我們了,但他見色忘義地無視了我們,屁颠屁颠地跟在走路生風的劉涵後面。
劉涵從口袋裏抓出一把剛剛從老虎機裏贏來的硬幣灑在櫃臺上,“五塊錢,給我十張卡。”
老板很熟練地走了道程序,把一個小紙盒從櫃臺裏取出來擺在劉涵面前。
她一張一張數着捏出來十張,開始刮那層灰色的粉,刮到一半,推幾張給發呆的李良,“幫我弄。”
李良殷勤地湊過去幫忙。
兩顆小腦袋靠在一起,瘋狂地刮獎。
我個子不高,胸口正好抵在櫃臺上,夏安覺得好奇也過來看,興許是站的地方太逼仄,我感覺到他整個身子都壓在我的後背,胸膛的起伏被我感知地一清二楚,而他毫無知覺,兩眼放光地看着李良和劉涵的動作。
在我被他壓得喘不過氣快要罵人的最後一刻,劉涵終“蹭”得一下舉高了手裏的卡,“十塊錢!”
我的即将吼出的“哇”字剛發出了第一個音節,就被壓在我身上的夏安奪去了風采,“哇!好厲害啊你!”
劉涵看都沒看他一眼,去跟老板兌獎了。
夏安為了看清楚她手裏的刮刮樂,使勁地往前伸脖子,我惱怒地用拳頭捶了一下玻璃,本以為他能就此收斂,沒想到他直接把我拎到旁邊去了。
拎、到、旁、邊、去、了——
我氣呼呼地站在小賣部門口,聽着他們在裏面叽叽喳喳的聲音,對這個爾虞我詐的世界充滿了失望。
路燈下有一叢一叢密密麻麻的小蟲子在飛,盡管隔得很遠,但一擡頭就注意到這些小蚊蟲總讓我覺得恐慌,我用手遮住眼睛,仍然要從手指縫裏觀察這裏的夜色。
其實這裏的夜色也沒有什麽好令我觀察的,不過我很好奇在馬路對面正在走過來的那個漂亮小男孩是誰,看他身上穿的校服,和我的不一樣。
手指慢慢地張開,我忘卻了蚊蟲的幹擾,目瞪口呆地看着正朝我走來的清秀男孩。
他臉上帶着可親的笑容,在十分臨近的這段路上加快了步子飛奔過來,“阮寧!”
“我們認識嗎?”我把手放下來,看着他迎風飄蕩的紅領巾。
“我是陳堯啊。”他對我的反應表現出了一瞬間的失望,扯着嘴角說,“我們上次一起去森林公園摘楊梅,你不記得啦?”
我點點頭:“我記得,想起來了。”
陳堯“嘿嘿”一笑,把提在手裏的奧特曼手辦舉起來,抱在懷裏。
盡管是一個無心的動作,但難免讓我轉移了注意力。
他跟着我的眼神,在手裏的玩具上看了一圈,“哦,這是我爸爸給我買的,你們女孩子應該都不喜歡吧。”
陳堯笑起來甜甜的,他說話聲音也特別溫柔,跟夏安時不時的張牙舞爪形成了鮮明反差。
他的紅領巾被工工整整地按壓在校服的領口之下,穿衣服穿得規規矩矩,拉鏈拉到位,也不會因為天氣熱就潦草地卷起袖子。
眼前男孩清清爽爽的樣子,讓我不禁感嘆,原來爾虞我詐的世界裏還是有世外桃源的。
我也沖他笑了笑:“我不喜歡看奧特曼。”
“我知道,你是不是喜歡芭比娃娃?”
芭比娃娃?
“可、可能吧。我家裏沒有芭比娃娃,我家人不怎麽給我買玩具。”
就連上次夏安送給我的小鯨魚,媽媽也拿去取悅別的孩子了。想到這裏,我假笑都笑不出來了。
陳堯很體貼地安慰我:“那也很正常,我身邊也有很多女孩不玩玩具的。”
站的近的時候,我看到陳堯胸口的校徽上寫着——實驗小學。
我問他:“你幾年級了?”
“我六年級,你呢?”
“我四年級。”
他掐着手指算,“那我們如果一起考進實驗的話,我上初三的時候你初一,可以做我的學妹了。”獨自高興完了,轉念又問我:“你想考實驗嗎?”
“想考,可是……”
“想考就考嘛,沒有什麽可是的啦。”
我跟陳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半天,裏面夏安拿着兩罐可樂出來了。
他有些警覺地打量了一番陳堯,在對方禮貌地問好之後,迅速地把可樂塞給我,冷淡地說,“哦,你好呀,不過……你手裏拿的是什麽?”
“這叫奧特曼,這個是迪迦,這個是雷歐,這個是……”陳堯把碩大的禮盒攤在地上,給夏安一個個地指認這些小人兒。
夏安蹲下來,饒有興趣地跟他一起欣賞。
我不明所以地捏着他遞過來的可樂,跨前一步,“夏安。”
“幹嘛。”他擡頭看我。
“你的可樂。”我把手伸過去。
“我不要了,這是給你的呀。”
“你為什麽給我買這個?”
他托着腮幫子,不滿意地看了我一眼,“就是想給你買,你拿着吧。”
恭敬不如從命,我把可樂收好,“那我先回家了,五點半不回去的話,我奶奶會出來找我的。”
他扇扇手,“走吧。”
陳堯也沖我揮了揮手,“拜拜學妹,路上注意安全。”
“好。”
夜幕籠罩着安逸的小鎮。
跳廣場舞的阿姨在小公園裏放起了節奏感很強的老歌。
紅塵呀滾滾,癡癡呀情深,聚散終有時。
我的視線漫不經心地在她們扭動的屁股上走過,铿锵的歌聲響徹了整條路。
想到身後有人也許在目送着我離開,我撚了一根狗尾巴草在手裏打轉,沒有由來地笑了。
☆、給你的小桔燈(5)
我艱難地打開易拉罐,揉揉被壓痛的手指,低頭抿了一口透心涼的可樂。
在暗黑的夜色裏聽見咚咚咚鐵錘的聲音,接着是嘩啦嘩啦磚瓦堆砌,最後卡車啓動。停在“華清池”門口的大卡車開走之後,我看到澡堂的牌匾被拆了個幹淨。
站在花壇邊吃小布丁的盛游園十分悠哉,蹲在路邊玩草狗的楚驚夢也十分悠哉。
應該傷感的只有經營這家澡堂數十年的兩位老人。
盛爺爺和盛奶奶勤勞地收拾着門口的扶梯和工具,忙忙碌碌間,額頭的紋路變得深刻,憔悴堆滿了飽經風霜的臉。
我曾經在語文書上一課關于贊美松樹的課文裏學到“飽經風霜”這個詞,書裏的松樹頑強堅韌,不懼打壓,可是人和樹不同,人間與自然不同,智慧一點的老人,都是會坦然服老的。
時光催促着“飽經風霜”的背脊變得佝偻,也讓人的心境變得柔軟下來。
看慣了一切的盛爺爺就是那種智慧的老人,無論妻子多麽憤世嫉俗性情乖張,他永遠表現得溫柔而平和、與世無争,就連沉聲催着孫子孫女回家吃飯的模樣都和藹可親。
盛游園靠在樹上吃完一根雪糕,仍覺得熱,他把校服脫了挂在臂彎裏。
時光也催促着少年初長成。
他挺拔的身軀每向我靠近一點,那種不切實的美好仿佛使人暈眩。
盛游園把手裏的棍子扔了,去洗手池洗完了手,走到我跟前,揚起他巴掌大小的臉蛋,一只手掌覆在我的臉上。
冰冰涼涼帶有水漬的掌心一觸上來,整張臉頓時涼了下來。
我卻聽到心髒突突跳動的聲音。
他把手拿開的時候順勢在我臉上捏了一把,“給你消消暑。”
他輕輕地笑,吃完冷飲的嘴唇紅彤彤,揚起嘴角的時候,表情溫柔又迷人。
挺難得的,看到盛游園對我笑。
***
陳東南是這學期期末走的,好像前一天上課的時候她還一如既往地給我們上課、讀詞語、講練習冊,大家在課堂上吵鬧着,她憤怒地吼我們,用教棍拍講臺,一切熟稔得剛好。
而憤怒過後的陳東南,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說完一句“下學期別的老師來帶你們,我怎麽放心啊”,就讓整個班級慢慢地沉寂了下來。
我們難得聽話地跟着她讀單詞讀課文。
我看着旁邊的蘇更生偷偷摸摸翻開練習冊下面的一盒貼貼紙,心裏對無趣的課本、失望的老師、以及花癡的同桌都處之泰然。
就好像早就知道這樣一天總會來臨一般,我熟悉好了所有的流程。
蘇更生買的貼貼紙封面很花哨,很多男男女女,後來她開心地跟我解釋,這是一部電視劇的劇照,電視劇叫《黑糖瑪奇朵》,她還指給我看她喜歡的一對情侶。
我問她:“你在哪裏看的這個電視劇?”
她說:“我在網上看的。”
我頓覺無趣地把注意力放回課本上,“我家沒有電腦,只有我爸爸有。”
蘇更生熱情地邀請我,“你可以去我家看。”
下課鈴聲響了,我把筆帽蓋上,輕輕地“嗯”了一聲。鈴聲蓋過了我的回答,蘇更生繼續貼她的貼貼紙。
我對這部電視劇并沒有太大的期待,所以去不去蘇更生家都無關緊要。
我打掃完衛生,最後離開的時候,一個人邁着步子往校外走。
爸爸有電腦,每次放寒暑假,他把我接去江城的時候,會教我玩連連看和五子棋。
阮西也有電腦,但是他的電腦上了密碼鎖。
就像他藏着那些年諱莫如深的秘密的日記本。
我可以理解。
路過一塊大大的藝術作品展覽板,發現上面的作品又換了,我本打算粗略地看一下,可是視線掃過去的一瞬,突然看到一張熟悉的蠟筆畫。
在春意盎然的一片青草地上,一只雛雞正在破殼而出。太陽紅紅的,樹葉綠綠的,小雞仔的眼睛亮亮的,努力振翅的模樣栩栩如生。
曾經的陳東南拿着我這張畫去投了幾個小學生繪畫比賽,但最終失望而歸。
這張畫從此被擱置在她的辦公桌上,卷起來插在玻璃瓶裏,和一瓶鮮花放在一起。
而這張畫的重出江湖讓我有一瞬間的恍惚,想到畫畫的那幾天夜裏窗邊的風景,想到陳東南執着地拿着它去投稿的緊張模樣。
過去的努力如同潮水一般傾覆在胸口,水流緩緩地淌,這種感覺說不上是使人哀傷或是淡然,而努力過後的失敗卻早就在時過境遷以後變成了過眼煙雲。
上了這麽多年的學,我終于明白一個道理,所有老師口中的“一視同仁”都不過是哄騙學生的一個幌子。
他們真正在面對每一個孩子的時候,喜歡會表現,厭惡也會表現。
面對家長的一些殷勤作風,也許會皺一皺眉,然後重新考慮應該喜歡誰,乃至應該厭惡誰。
如果說陳東南讨厭的是夏安這樣調皮搗蛋的孩子,那我非常榮幸地成為了她過去四年裏常常放在嘴邊誇獎的“好學生”。
我粗粗地出了一口氣,始終波瀾不驚的心情似乎也被微妙地攪動了一下,泛起一些漣漪。
蘇更生在校門口等我,她認為我會去她家裏看電視,不知道從哪一天起,在我面前,蘇更生不甚避諱她的家庭缺陷,認為我不會诟病她那個小學畢了業就在家裏游手好閑的智障哥哥。
而我拒絕了她。“謝謝,不過我今天不太想看電視。”
她輕輕聳肩,露出一個少有的嬌俏的笑容,“好吧,那下次去看。”
“好。”
回到家裏,我把家庭作業擱置一旁,花了四個小時的時間看完了陳東南留給我們的最後一本書,是她自己上學的時候讀的《上下五千年》,上面寫滿了她讀書時的批注,放在我們班級的圖書角很久,卻始終沒有人去看。
陳東南給我們推薦這本書的時候說:“上下五千年裏面的故事,就像一顆一顆零散的小珠子,你們現在看完了,等兩年以後上了初中,學了歷史,這些小珠子就會被一根線串聯起來。”
她說的很神奇,神奇到我用了很長的時間來消化這些小珠子。
我躺在床上很久,夜不能寐,突然發現,從某一天開始,自己覺得難過的時候,也不太會輕易地哭出來了。
趁着爺爺奶奶睡着,我溜進客廳,給阮西打了通電話,嘟了很久他才接起來。
那邊隐隐約約有女人嬌滴滴的聲音在問他是誰的電話,阮西簡單地回答了對方一句,“侄女。”就回頭來問我這麽晚有什麽事了。
我有點錯愕,忘掉自己打電話的目的,“你交女朋友了?”
阮西沒說話,我聽見關門的聲音,緊接而來的呼呼風聲讓我意識到他已經走到了屋外。問我,“怎麽了?有事嗎?”
“女生能進宿舍?”
他聲音弱下去,“沒在宿舍。”
我悶悶地“哦”一聲,抓抓頭發,“我忘記我要說什麽了。”
阮西撥了幾下打火機,然後輕笑。
我說:“那我挂了啊。”
“诶你等等。”
“嗯。”
“別跟爺爺奶奶瞎說啊。”
“……知道了。”
“乖,早點睡。下次接你過來玩。”
我太喜歡小叔了,以至于我甚至忘了他是一個大人,從而也忘了,大人都是這麽沒意思。
四年級的最後一節語文課,陳東南給我們念了一遍冰心寫的《小桔燈》。
我不懂她為什麽這麽喜歡這篇課文,反正聽她朗讀的時候我一路昏昏欲睡。
蘇更生在課桌上貼滿了她喜歡的那對男孩女孩,然後用書遮住,在上課的時候偷偷盯着這兩個人看,臉上露出一言難盡的笑容。
陳東南讀到——“我提着這靈巧的小桔燈,慢慢地在黑暗潮濕的山路上走着”。
溫和的暮春,即将迎來盛夏之際,聽着窗外傳說中總是象征着好事來臨的喜鵲發出吵鬧的啾啾聲,我像往常一樣,打了個盹。
☆、天使的魔法(1)
新來的老師姓趙,叫趙林。三十歲左右的博士後。自帶一股來自古老東方的神秘力量,眼鏡往山根一個猛推,仔細把你一瞧,為非作歹的小兔崽子就渾不動了。
開學典禮那一天,趙林給我們重新安排了隊伍,把夏安又往後拖了幾個,恰好排在盛游園前面——看來他暑假的夥食不錯。
而從校長開始發言的時候,夏安就點着他的小腦袋,幾次在清醒與夢境邊緣徘徊時被趙林的手指頭戳醒。
他的校服被一陣風就能掀翻領子、松垮得快要掉下來,這股作風讓趙林一開學就對他落了個吊兒郎當的印象。
被戳醒的夏安笑嘻嘻地說:“我失眠了嘛。”
趙林嘴巴浮誇地一抿,斜睨他,扯他的領口:“衣服穿好!”
夏安回嘴:“今天很熱呀。”
趙林雖然年紀不大,但是當教師的資歷也夠深了,什麽妖魔鬼怪沒見識過,以他一貫的經驗來看,男生把外套敞着就說明有了想耍帥的苗頭。
他瞅瞅夏安裏面的t恤,漫不經心地問:“什麽牌子的?”
夏安把胸口的三葉草圖案揪出來給他看了看。
趙林輕蔑地一笑:“嗬,你這衣服早晚要過時,”戳戳肩膀上的卡帕标識,“這——才是時尚先驅。”
夏安睜大了眼睛,“什麽叫時尚先驅?”
趙林頗為得意:“就是以後我穿什麽,你們就得穿什麽,明白嗎。”
“蛤?可是你穿的好土。”
臺上校長講到“科學發展觀”,底下師生聊的火熱,等教導主任下來巡視一圈,趙林立馬收斂了威風,把夏安胳膊一拽,促使他轉了個身子。正欲打盹的盛游園一下子清醒過來了,被趙林指着說:“學學人家。”
教導主任手背在身後,意味深長地“嗯?”了一聲,然後走了。
方圓兩米之內的同學都松了口氣,唯有盛游園依然手貼褲縫,腰都不動一下,輕輕眨眼之後,眼珠子就跟夏安對上了。
趙林拍拍盛游園的肩膀,跟夏安說:“這才是好學生應該有的樣子。”接着輕蔑地冷哼一聲。
夏安無所謂地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人家是好學生,我又不是。”
估計是他這個笑容過分地招搖了,恍惚聽見臨班幾個女同學小心翼翼地讨論起他們班的帥哥,夏安喜不自勝,一邊卻在用口型叫她們低調。兩個女生瞟了他一眼,視線又挪到別處。
“他叫什麽名字啊?”
“好像叫盛游園。”
夏安騷氣地一個轉身,把拉鏈“刷”的一下拉上了。
呿,我才不稀罕呢!
***
五年級的時候,交際舞開始在各大中小學校園裏流行起來。我覺得交際舞這種東西,簡直就是對人的自尊心的嚴肅考驗,因為我們再也沒辦法自由地做課間操,而要被勒令和異性手牽手,完成轉圈圈等一系列讓人臉紅心跳又羞恥的動作。
不過我想老師們一定是不在意這些的,畢竟他們已經習慣了用自己的一套來對付學生。
所以我們只能乖乖聽從上級指揮,不辱使命地開始練舞。
大課間的時候,我們知道老師要給自己安排舞伴,一直在男生的隊伍裏數着人頭,暗搓搓地計算哪個小男孩會跟自己手牽手。倘若是喜歡的,就會紅着臉期待那一刻快點到來。
和我牽手的小男姓顧,叫顧祐祺,是我們班話最少的男生,內向得像個女孩子。
那天在操場上,大家都準備好了開始等音樂的時候,我們兩個別扭得始終牽不起手來,最後還是我決定開口提醒一下他:“顧祐祺,把你手伸出來一下。”
他看着地上,不好意思看我,伸出手來,卻是一副怯生生的、好像被欺負了的樣子。
我注意到不遠處的趙林,觀察了我們兩個好一會兒,用那種“這兩個兔崽子到底在搞什麽鬼”的眼神,不過他的視線在我們牽起手來的那一瞬間就平靜地移向了別處。
領舞的是夏安和楚驚夢。
楚驚夢雖然算不上多好看,但是五年級的她已經發育得很好,身形是我們班最漂亮的。
但是她跟夏安總有源源不斷地、無法解開的陳年恩怨,所以每次夏安要跟她手牽手的時候,她都板着一副臉,“噫,我們能不能拉一根手指啊!”
夏安一臉無語,“大姐,你以為我想跟你牽手啊?我們倆要領舞啊!”
“大、大姐?!我的天哪!你……你你,你也太賤了吧!!我再也不要跟你跳了!”她chua的一下舉起手,“老師!換舞伴!”
趙林犯愁,問她要不要跟李良做舞伴。
楚驚夢瞅了瞅這兩年淨往橫裏長的李良,不屑地看了一眼夏安,“雖然你賤,但我大人不記小人過,還能忍。”
夏安chua的一下舉起手,“老師!換舞伴!”
趙林氣得鼻孔都脹起來了,“你又要跟誰換?!”
“嗯——”夏安舉起他的指頭,在女生隊伍裏從前指到後,在我身上停留了半分鐘之後,我用眼神告訴他我并不想領舞,他把手放下了,“好吧,不換了。反正沒人喜歡楚驚夢,跟她跳舞我比較安全。”
“……你再給我說一遍??!”
其實除了這兩個活寶,在交際舞這件事情上面也冒出來一些犟驢子,比如某某男生和某某女生不願意牽手,被罰站一下午。這樣的事一發生,就會即刻在我們的周邊被傳成一個大新聞。
在每一個有人吵鬧,有人臉紅,有人無所謂的大課間裏,我們感受着時間的變幻,從夏末的炎熱煩躁與嫌棄,到秋冬互相幫助的溫馨,我們在綠茵場上踏出每一個幼稚的舞步,體會舞伴小小的手掌像一瓶瓶溫暖的打火機油,在情窦初開的年紀,被午後的陽光培育着,突然意識到了異性這種物種的神秘性與吸引力。
冬天是一個很漫長很漫長的季節,這種漫長不是小學生掰掰手指頭就能數清的,它帶動起了一個人、甚至是一群人情緒裏的沉重感。
在那樣的沉重感裏面,我要時不時面臨老師的唠叨,盛游園和許甜神仙般的交涉,楚驚夢和夏安每天聒噪的戰鬥,李良越發臃腫的體态,還有蘇更生日複一日對電視劇偶像的癡迷。
我也會把陳東南的《上下五千年》拿出來看一看,找回那些日漸在腦海中失落的小珠子。
這一年冬天,我還得要在沉重的季節裏艱難成長。
十二月份,我的舞伴顧祐祺代表我們班的班幹部,去主席臺升了一次國旗,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天,他的國旗沒有随着音樂的落下,而準确無誤地落在旗杆頂。這件事情讓一向死要面子的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擡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