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二節課下課以後,就沒有人再提這件事

頭做人。

那一段時間,顧祐祺跳舞跳的非常地心不在焉,他在主席臺難堪的事情讓我想起三年級合唱隊的往事,但我沒有對他提,我們兩個悶葫蘆乖巧地聽候老師的指示,牽着手轉圈圈。

終于有一次,他忍不住和我打商量,“阮寧,我不想跳了,我動作很僵硬,跳舞很難看,我不想拖累你。”

“我沒有覺得你在拖累我。”

顧祐祺看起來很喪氣,“重點不是我拖累你,而是我覺得我不擅長跳舞,可能……可能和天賦有關吧,總之我不想跳了。”

“那你打算怎麽辦?你要一個人做操嗎?”

我沒想到最後,顧祐祺托他父母辦了一張假的病例證明,因此輕而易舉地得到了班主任那邊的同意,允許他大課間活動可以暫停。

讓我想不通的,最後做出決定的是他的父母。

我沒有見過顧家父母,興許顧祐祺一向是被寵大的男孩子,所以在做出每一個艱難哪怕很微小的決定時,都會做一個縮頭烏龜,把難題丢給爸爸媽媽。

這操場上四肢僵硬的人不計其數,顧祐祺卻是唯一一個逃兵,當我看着他被班主任領走的背影時,我似乎覺得他表現出來的不高興背後有一些小小慶幸和解脫。

他不會再來跳舞,也不會再去升旗。

因為他的爸爸媽媽可以妥善地幫他擋掉一切不願意面對的麻煩,他們用玻璃溫室養起了這個年輕的縮頭烏龜。

男生隊伍因為少掉一個人而有輕微調動,每個人往前挪一個,于是我聽到身後一溜串的女孩子哀嘆聲,我回頭望了望她們每個人的新舞伴,卻忽視了旁邊的男孩子已經向我伸出手好久了。

在我無視了盛游園兩分鐘之後,他尴尬了咳咳兩聲,“阮寧,我們得牽手。”

☆、天使的魔法(2)

于是我變成了臉紅的女孩子其中一員。

盛游園看起來冷漠,但是他做事情一般很細心。

哪怕是不善言辭的性格,也讓人心安。

他捏我的勁兒比任何一個男生都小,怕弄疼我似的,摟着我的腰轉圈圈的時候,手也折成一個小小的拳頭。

他輕飄飄地瞄了我一眼,淡然地笑,“你有沒有覺得這樣很無聊。”

“我希望每天大課間都下雨,因為除了待在教室裏不管做什麽都很無聊,跑步我跑不動,做操很累,跳舞的話,我腳步走不好,容易踩……”

興許是我聲音越來越小的原因,他為了聽清我說話內容而微微欺身往前。

因為盛游園突然靠近這一下,我靠在他手臂上的身體重心突然不穩,險些摔倒。

為了站穩,我扶住了他的外套袖子,整只腳踩上他的鞋。

我發出極其小聲地一聲“啊”,卻仍然被前面的許甜捕捉到聲音。

她回頭,似瞪非瞪地望了我一眼。

我非常抱歉地看着盛游園被我踩髒的小白鞋,跟他道了一句“對不起”。

他突然說:“這叫墨菲定律。”

我以為他在嘲笑我,弱弱地問了他一句,“什麽意思啊。”

盛游園:“就是你覺得自己會倒黴的情況下就一定會倒黴。”

他見我不說話,又寬慰地輕笑,“其實我是不相信的,只是突然想到這個而已。我知道你踩我是不小心,不要多想。”

“嗯,我不是故意的。”

“你也不要太緊張,除了……他們兩個,”盛游園指了指主席臺上的楚驚夢和夏安,接着說,“其他人跳得都不怎麽樣。”

我順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講臺上蔫不拉幾的楚驚夢和精神抖擻的夏安,兩個皮膚白皙的人兒站在陽光下就像小天使一樣,而盛游園的聲音乘風入耳,讓我感受到他身上難能可貴的溫柔。

我說:“我沒怎麽觀察過別人。”

盛游園:“那你下次好好看看,別的女生踩到舞伴的腳的時候是什麽反應。”

“所以我不應該道歉嗎?”

他抿了下唇,薄薄的唇邊擠出兩個可愛的梨渦,無所謂道,“沒有什麽應不應該的,只是有些女生更理直氣壯一點,我覺得我們兩個至少應該有讓你理直氣壯的理由吧。”

“為什麽這麽說,做錯了事情難道不應該道歉嗎。”

“因為我們……”他話說一半,又洩氣下去,“算了不說了。”

我看着他的白鞋上被我踩髒的一小塊鞋尖,拿出衣兜裏的手帕,準備蹲下來給他擦一擦鞋,盛游園卻突然拉住我的胳膊,把我拽回原位,倘若無事發生,繼續學習舞蹈動作。

“別亂動了,老師在看。做不好會扣分的。”

他說完這句話,輕輕地眨眼睛,漆黑的眼眸把我裝下,像布滿星辰的夜空。

盛游園身上的正派氣息讓人覺得頗為嚴肅,而他時而表現出來的溫和又讓我覺得,因為是我作為他好朋友的特權,所以還挺驕傲。

他想說的應該是——因為我們很熟啊。

虛榮的年紀裏,也曾經妄想着做別人最親近的人,無論是誰,無論這個“別人”,對你而言是否重要。

“人緣”這個微妙的東西在心裏有了模糊的概念,我們試圖培育它長大,甚至與他人培育出來的大小做攀比。

可有人沒有意識到,這個微妙的東西也許就像氣球,不管如何脹大,一根針紮上去,輕易地就沒了。驚豔了時光的人,沒準明天就與你“後會無期”。

也有人沒有意識到,不經意的照料會讓一顆小小種子變成參天大樹。兒時互相厭煩的夥伴,沒準會陪你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一輩子。

那天大課間,領舞的楚驚夢在主席臺上表現得很不自在,扭得很随意,也全程沒有跟夏安鬥嘴,連話都沒有說上幾句。

清晨的陽光不毒,也曬得她白白的腦門上冒出汗珠,嬌弱的千金總有一些異于常人的體征。

最後幾個動作潦草地擺完了,楚驚夢迫不及待地沖下主席臺往教室走,一個人悶着頭走,小臉泛白。

趙林說,她這是低血糖犯了,給她灌了點兒糖水,楚驚夢喝了幾口就回了神,活蹦亂跳地跟前後桌侃大山。

盛游園把一袋純牛奶放在小茶缸裏泡熱了,扔給楚驚夢。她接過去,用剪刀剪開口子,咕嚕咕嚕幾口就喝完了。

冬天了,喜鵲變得吝啬它的叫聲,世界開始冬眠,安靜的課間教室裏,唯有徐珊珊在沖着夏安吵架似地嚷嚷,“你喜歡周傑倫不?”

夏安把正在做作業的筆甩了,手肘撐在桌面上,一只手半掩着唇,痞痞地看着徐珊珊,惟妙惟肖地來了句,“哎喲不錯哦。”

徐珊珊被他逗得抖着肩膀笑,“你還會別的麽?”

夏安戲瘾沒下去,還想賣弄兩下,又發現馬上要講的數學補充習題一大片空白,索性不跟她玩兒了,把筆撿回去寫字,“不會了,其實我跟他不熟。”

“他的歌你總聽過吧。”徐珊珊笑眯眯地盯着夏安的側臉,“那你給我唱首七裏香呗。”

夏安冷漠道,“勸你別煩我,我可是要考大學的人。”

徐珊珊臉一黑,看看手表,猛推夏安的肩膀,“你給我唱呀!快點快點,還有五分鐘就上課了,馬上老師來了。”

“我不會唱,你別煩我。”

“你騙人,我上次都聽到你哼了!”

“你聽岔了吧,我都說了我跟他不熟,怎麽會哼他的歌。”

面對夏安的無動于衷,徐珊珊瘋狂地晃動他的肩膀,直到威逼無效,她一巴掌扇他耳朵上。

夏安寫字的筆尖一頓,突然踢開凳子站起來,“啪”得一掌拍在桌子上,“打我幹什麽?你有毛病啊?”

憤怒在很多情況下都只是一瞬間的事,下意識發出來的脾氣,或許在日後看來尴尬、羞恥且令人懊悔,但在情緒被激發出來的那一瞬間,不考慮任何因素,僅僅因為我讨厭你這麽做,所以我就是要罵你,不留餘地地罵你。

“神經病!”他兇巴巴地吼了句。

班上同學都驚呆了。

俗話都說,打人不打臉。

但是情商永遠原地踏步的徐珊珊不會意識到,什麽樣的行為是逾矩的。

她一方面覺得夏安當着全班同學的面讓她難堪很不講情面,一方面又因為他從未出現的惱怒而擔驚受怕。

最終只好向他妥協道,“對不起,我剛剛太沖動了,你不要生氣了。”

夏安實在懶得搭理她,看到上完廁所進門的圓滾滾的李良,沖他招招手,“飯桶你來!給這個大小姐唱歌!”

記不清從哪天開始,夏安就放棄了李良蹩腳的“娘娘”外號,改叫他“飯桶”了。

李良目瞪口呆地看着委屈得要掉眼淚的徐珊珊,張了張嘴巴,欲言又止,“你要聽什麽歌?”

徐珊珊只顧着央求夏安,因為半天都沒得到回應,撅着嘴巴氣呼呼地說,“不想聽,走開!”

莫名其妙的不止李良,還有其餘五十名看客。

***

中午,人山人海的食堂裏,我跟蘇更生拉着手一路狂奔過去排隊,好不容易占了一個靠前的位置,沒想到打飯的阿姨磨磨蹭蹭,被旁邊的隊伍趕超不少,我氣得手心冒汗。

一路溫溫吞吞漫步過來的許甜卻在我們之前打到了飯,她把自己的飯推到旁邊,然後腦袋伸進窗口裏,“阿姨,再打一份,盛游園的。”

許甜的肩膀窄窄的,恰好盛滿她不疏不密的一頭短發。

五年級兩大難題,一是雞兔同籠,一是許甜為什麽要把長發剪短。

許甜端着兩個飯盆去找座位的時候,食堂阿姨托着飯盆,目眦盡裂地問我:“你要切跌啦?!(你要吃什麽啊?)”

我弱弱地點了點靠我最近的茄子。

許甜坐在一張大大的空位上等盛游園。

等到她的男主角出現的時候,她才悠悠地拿起筷子。

許甜在盛游園面前做很多動作的時候都變得越發不自然,她夾着一根土豆放進嘴裏的時候,我和蘇更生坐在她對面,紛紛擠出了川字眉。

盛游園不知道為什麽趕得急匆匆,來時還帶了一陣風,風裏有數學課本的味道,問許甜,“你為什麽幫我打飯。”

她擡頭,“不好嗎?”

他沒回答,簡單道謝,就在她旁邊坐下了。

我跟蘇更生坐在他們對面,輕手輕腳地動筷子,就怕會被許甜剮一眼。

還好此時此刻她的注意力全都在盛游園身上,用沒有溫度的聲音問他去哪了,他說幫老師搬書。問他青菜好吃嗎,他說還好。問他,“你進奧數班了嗎?”

他點頭,“嗯。”

“我也進了。”許甜笑了笑,“以後又可以一起學習了。”

“怎麽我進奧數班比你自己進奧數班高興?”盛游園看她。

許甜用指腹小弧度地搓了搓筷子,局促地垂眸,小聲說,“我……我挺高興的。”

盛游園沒聽見她的話,也不打算追問,安靜吃了會兒飯。

許甜吃了幾顆米,就把筷子放下了,“我昨天問你的問題你想好了嗎?”

“什麽問題?”

“實驗中學和外國語你會考哪個。”

“我不知道啊,我覺得差不多。我勸你不要這麽早決定,等六年級再考慮吧,到時候老師會給意見的,而且念什麽學校也得看成績,還有奧數競賽之類的。我聽說實驗有很多數學大神,外國語可能文科比較好一點……”

許甜臉突然漲紅了,不知道盛游園哪句話惹她不開心了,她倏然垂下了腦袋。

盛游園平靜地問她,“你怎麽了?”

“沒事。”

他又問,“而且你這幾天為什麽都要跟我一起吃飯?周琳琳呢?”

許甜被他的“而且”二字裏的嫌棄意味又打擊垮一層自尊心,沒有提周琳琳,答他,“跟你坐一起方便讨論題目。”

盛游園不明所以:“你還要跟我讨論什麽題目?”

許甜趕緊扯了個題目出來:“期中數學試卷的那道附加題你做出來了嗎?”

“甲乙比速度那個嗎?我做了,但是不知道對不對。”

“你的答案是對的,我昨天去數學老師辦公室幫他批卷子了,我們班只有你一個人做出來了。”許甜說這幾句的時候明顯提高了音量。

旁邊坐下來夏安跟李良,李良碗裏有三個雞腿,夏安除了喊他“飯桶”不知道還能說什麽,他望一眼許甜,喜滋滋的模樣,“要是我做出來你就不會這樣特地通知我。”

許甜白他,“你做得出來嗎?”

夏安回白,“你這樣就沒意思了!”

“關你什麽事。”許甜怕夏安挨着她太近,往盛游園身邊靠了靠,盛游園怕她挨得太近不好動筷子,又往長凳邊沿挪了挪。

要不是夏安那邊急中生智挪到了長凳另一頭,這會兒該凳子翹頭把他彈出一道唯美抛物線了。

夏安不知好歹地“唷”一聲,“許同學,看不出來你這麽崇拜我們園園啊?”他有模有樣地掐指一算,“你是嫉妒他的美貌,還是嫉妒他天天被老師表揚?

許甜:“怎麽可能?”

夏安意味深長地點頭,“那你就是想引起他的關注,當他媳婦兒呗!”

許甜瞄了他一眼,“咣當”一下起身,把盤子拿走,冷漠地說,“我先走了。”

“嗨呀,瞧她這脾氣,”夏安越過一衆人,看向最角落裏的我,下巴抵在筷子上輕輕笑,“喜歡就直說嘛,害什麽羞,對不對。”

我也“咣當”一下站起來,不知道哪來的脾氣催促着自己,拿着飯盆就跑,“對你媽個頭。”

不害臊!

蘇更生趕緊追上我。

盛游園往另一個門走。

李良吃完雞腿去加餐。

夏安一個人坐在大桌子上,一筷子沒動呢。

楚驚夢見這兒沒人,過去拼個桌。

夏安:“咦,好人好夢,你這個紅燒肉的顏色好像大便喔。”

楚驚夢沒當場飯盆子扣他腦袋上也真是好脾氣。

***

被戳穿的少女心事從心底漂浮到了臉上,更加慌亂,更加不安。

夏安自覺自己說錯話了,下課主動去給許甜賠不是,“對不起嘛,我下次一定不說出來,你不要生氣了嘛。”

許甜差點暴怒成滅絕師太,幸好上課鈴聲拯救了夏安一回。

盛游園握筆寫作業的身影,有點禪。

趙林走進教室,給我們講解上周布置的作文作業。

他用蒼勁有力的板書寫下了作文題目:“我的媽媽。”

然後在摞起來的作文本裏一本一本挑選着點名點評。

……以及他媽的朗讀。

簡直就是摧殘靈魂的環節。

我不愛寫作文,更讨厭文章裏的矯情片段被大張旗鼓地擺在衆人面前任人嘲笑。

但是趙林非常殘酷地讓我們正視了自己的矯情與……瞎編亂湊。

“在我上三年級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我發了高燒,媽媽急壞了,大半夜的,把我背到醫院,雖然生病非常痛苦,但是我趴在媽媽的時候,覺得很暖心。媽媽的愛,就像一陣春雨,灑落在我的心間。”

趙林讀完這段,“咳咳”清了一下嗓子,把本子放下了,看着講臺底下,目光落在我們這一局部,“這是許甜同學寫的,根據我調查下來啊,班裏有将近二十個同學半夜生病被媽媽背到醫院。”

他捂着嘴巴,又“咳咳”兩聲,“其實我想說啊,我們這個科技時代,打個的到縣醫院也就十幾塊錢的事,回去告訴你們的媽媽,不用這麽賣力,就為了給大家提供個作文素材,車子跑起來更方便。”

在所有人哈哈大笑的時候,許甜不屑地“切”了一聲。

憑什麽二十幾個人寫,你、偏、偏、要、點、我?

趙林換了下一本,大家屏氣凝神,我認得出來,全班唯一一本粉色的軟面抄,那是蘇更生的。

蘇更生此刻緊張地捏住了拳頭,盯着趙林。

“下面這篇作文,我讀一段,大家好好聽一聽,學學人家是怎麽寫的。”

趙林捧着本子,開始抑揚頓挫地朗讀。

“冬天是最難熬的季節,但是媽媽總是不辭辛苦,每天為我和爸爸洗衣服,凍得雙手長滿了凍瘡,每天從暖烘烘的被子裏爬起來做早餐,每天騎着電瓶車忍受着刺骨的冷風,只為了買一點點打折的茄子。這些生活的點點滴滴,最終都會在歲月的河流裏,被一波一波的浪潮沖掉,變得不值一提,而在我看來,媽媽的辛勞卻像閃閃發光的金子一樣,永遠地停留在我的心裏,照亮我成長的道路,是媽媽讓我知道,我的身後永遠都有人在看着我,不要害怕,勇敢地往前走。媽媽,謝謝你為了我們的家變得如此強大,我也會為了你,變得更加強大起來……”

趙林讀完,我聽見楚驚夢“刷刷刷”地瘋狂抽桌上的餐巾紙,拿去擦眼淚和擤鼻涕。

在大家安靜地聽完這段話之後,沉寂了幾秒鐘,夏安帶頭鼓掌,然後全班“啪啪啪啪啪”。

掌聲激烈,而蘇更生摳着手指,因為出風頭而表現出輕微的不自在,不過她嘴角帶着的恬靜微笑,讓我覺得,或許她真的在媽媽身上得到了勇氣。

趙林在文筆、文章結構,以及思想感情等諸多方面對這篇文章進行了點評,然後對蘇更生提出了表揚。

蘇更生的作文優勢在她讀了N遍《天使街23號》之後得到了反饋。

我突然理解了,上帝創造出來的每一個人,都是有用武之地的。

想到剛剛認識蘇更生的時候,她忸怩地來讨好我的樣子,我有了一種時過境遷的寬慰感。這一次,沒有嫉妒,沒有小心眼。

我為她高興。

“對了,我發現這周的作文有同學沒有交。”

趙林把蘇更生的作文本合上,拍在講臺上,然後抱着胸,看着某個角落,“劉涵,你的作業呢?”

劉涵被點名,先是一頓,而後慢悠悠地站起來,冷言道,“我沒寫。”

趙林颔首看她,眯起眼睛,“為什麽不寫?”

班級裏絕大部分都是讨厭劉涵的人,因此在她有什麽幺蛾子的時候,大家都精神緊張起來,停止了開小差、打盹、講話,紛紛調頭看着這個瘦弱的小女孩,想看她出盡洋相的那一瞬間。

劉涵卻很淡然地告訴他們,“我沒有媽媽。”

☆、天使的魔法(3)

教室安靜得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

趙林不停地清嗓子的聲音在此刻十分突兀。

有人看着劉涵,有人看着趙林。

好像他們兩個之間已經形成了即将大戰一場的詭異氣場。

趙林扣了扣桌子,開口卻很溫柔,“啊,這個,我說題目寫我的媽媽,但是呢,也不是說不允許變通的,布置那天我也說了,如果大家對于這個題目不太好發揮的話,也可以嘗試一下別的主題啊,比如說我的奶奶,我的爺爺。”

劉涵對趙林這個突如其來的解釋感到無語,她用兩根手指頭摳着課桌的邊沿,緊咬着牙關低下了頭,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他,“我當時沒聽見你這麽說。”

趙林也忘記自己到底有沒有這樣說了,尴尬地抓抓他稀疏的頭發,“總之作業還是要交的,你先今天回去補一篇給我。咳咳,什麽題目都行。”

他擺擺手,“坐下吧。”

劉涵坐下以後,趙林跟我們說把語文書翻到哪頁哪頁,在一陣嘩啦嘩啦的翻書聲中,蘇更生湊近我,小心地問:“她媽媽是不是去世了啊?”

“我不知道哎。”

我看了一眼劉涵,她和我們一樣平靜地翻書。

她旁邊坐的大魔王吳天然正在煩躁地往紅紫的臉頰上抹凍瘡膏,因為劉涵翻書不小心把一塊橡皮扇到吳天然的桌子上,他放下手裏的藥膏,狠狠地把她的橡皮砸回去,砸過了頭,橡皮飛到旁邊的走道。

在劉涵彎腰撿橡皮的時候,吳天然手肘“咚”的一下煩悶地撞在桌面上,用手掌拖住他圓滾滾的半張臉。後腦勺對着劉涵。

劉涵質問他:“你為什麽扔我東西?”

她這句話說得偏大聲,周圍一圈人都回頭看了眼。

而吳天然滿不在乎,沒給她一個正眼,腳脖子架在大腿上,抖來抖去,陰陽怪氣地說:“世上只有媽媽好,沒媽的孩子像根草。”

在劉涵說話之前,吳天然把腳放下來,狠狠地跺了一下地:“滾開,傻.逼女生。”

心驚肉跳的一句謾罵,反而沒有激怒性情乖張的劉涵,她把橡皮好好地放回鉛筆盒,坐正了,跟着大家一起朗讀課文。

“時近中午,專機盤旋着向大海告別。透過舷窗望去,水天一色,波翻浪湧。從那永不停息的濤聲中,人們仿佛聽到了□□爺爺那震撼人心的聲音。”

“我是中國人民的兒子,我深情地愛着我的祖國和人民。”

“與大海同在,與祖國同在,與人民同在。我們衷心愛戴的□□爺爺在大海中永生!”

蘇更生讀得激情昂揚,而我的嗓音病怏怏,好像喉嚨裏卡了根刺。

習慣性的欺壓和奴役,在我不曾駐足過的角落裏時刻在發生。

而我卻總以為校園裏所有的同桌都像我和蘇更生一樣“相敬如賓”。

當我的小世界裏出場的角色越來越多,我開始懷疑“人之初,性本善”的真實性。

在我看到的善良背後,還有很多沒有被爸爸媽媽和老師過濾幹淨的惡。

放學路上,夏安踩着一地枯黃的落葉,口中叽裏呱啦地背着課文。

蘇更生因為要去親戚家吃晚飯,被她爸爸先接走了。

李良最近也不加入我們了,他總是跟在我們後面很遠,很是刻意地接近劉涵。

于是當他不在努力追上我們的時候,我們只能慢下腳步來等他。

李良每天會絞盡腦汁地找話題跟她聊天,但是他今天卻沒有問劉涵那篇作文的事情,兩個人安靜地走了一會兒路,他拿出書包裏珍藏的小熊餅幹,把防軟化的小夾子拿掉,給劉涵拿了兩塊。

餅幹還是軟掉了,在她接過去的時候,他誠惶誠恐,很想解釋些什麽。

不過劉涵迅速地嚼完了餅幹就跟他說:“蠻好吃的,謝謝你。”

李良肉嘟嘟的臉上浮現出傻傻的笑容,“那我明天再帶一點過來,我下次拆了就給你吃,就不會軟了。”

她抹掉嘴邊的碎屑,“行……對了,你上次給我的小桔燈我點過一次,但是很快就燒完了,那根蠟燭太短了。”

“那你可以再放一根進去。”

“但是橘子皮都幹了啊。”

“那我再幫你做一個?”李良小心翼翼地征求她的意見。

劉涵卻說:“不要在這種沒有什麽意義的東西上浪費時間了,我覺得很無聊。”

“嗯,可是——”

“可是什麽?”

“可是我還挺喜歡做的。”

“那你多做做,但是別送給我了,我不需要。”

剛剛因為餅幹被表揚那一點沾沾自喜的心情瞬間磨滅了,李良摸摸自己的耳垂,把餅幹的包裝夾好,放進書包的小兜裏。

“你不要難過,我是說真的,不需要的東西就是不需要,我不想消耗你的心意。”

劉涵颔首看着他,微風吹過她額前的碎發,她用手指勾到旁邊去。白得透光的下巴,在李良眼裏格外溫柔。

他仍然沒有吱聲,點了點頭。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天階夜色涼如水……嗯……涼如水……涼、如、水……”

我被夏安吵得腦袋要爆炸,勸他安靜一點。

夏安憤怒地告訴我:“明天趙老師抽查,背不出來你就等着死吧!”上揚的尾音裏還帶着點幸災樂禍的意味。

他用眼神表達了對我“等死”的期待。

“謝謝你,不過我上個月就背完了。”

為了使他信服,我微笑着說:“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啊!”

尖叫聲過後,疼痛感緩緩襲來。

身後突如其來的一通撞擊讓我倒抽一口涼氣,同時摔在了夏安身上。

他用臂彎接住我,怔愣地看着我身後猛然沖過來的電動車。

在夏安打算松手的時候,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死死地抱着他的胳膊:“撞到腰了。”話音剛落,眼淚珠子就滾了下來。

“啊?!”他立馬大力地扶住我,“你別吓我啊!你別哭!!!天哪!!!”

“我、我沒吓你。你別松手,扶我一下,我直不起來。”我随意地抹了兩把淚。

“喂,那個……你媽媽來了。”夏安沖着校門口的方向揮了揮手,“阿姨,阮寧在這兒!”

我弓着身子,艱難地回頭看去,在看到媽媽之前,卻先注意到騎着電動車的罪魁禍首——一個中年男人正在氣急敗壞地扶着他失靈的車子,把腳撐踢了下來。

車後座的吳天然悠然地吃着一根玉米腸,從光滑的坐墊上調皮地滑了下來。

吳爸爸非常不好意思地跟我道歉的同時,我媽媽也焦急地趕了過來,問我撞到哪裏了。

于是兩個大人開始混亂地解釋與交涉,吳天然吃完一根火腿腸,把塑料包裝揉成一團,扔在樹根處,然後瞄了我和夏安一眼。

發現自己做的挫事被盯梢,他氣定神閑地抱起了胳膊。

夏安彎着腰,小聲地問我:“你哪裏疼啊?”

他的臉靠得太近,我感受到他呼出來的暖暖氣流漂浮在臉頰上。于是睜着眼睛,幹巴巴地看了他一會兒,在睫毛紮上他的鼻梁之際,我垂下腦袋說,“好一點了。”

然後摸了摸後面的脊椎骨,“這裏挨撞了,應該不是很嚴重。”

他松了口氣,“你剛剛真的吓死我了,你們女生啊,就是什麽都不能忍!”

“我哭一次都抵你哭十次了,你還說我。”

“可是我現在已經不哭啦。”他拍拍胸口,“因為我是男子漢呀。”

……

因為吳爸爸的車子剎車失靈,情急之下轉向了我和夏安步行的小路,龍頭撞上我的腰,腰上的皮膚瞬間就青了一小塊。

媽媽把我架上她的車後座,說回家給我冰敷一下就行。

夏安微微笑着看我,沖我揮了揮手。

我在媽媽的後視鏡裏看着越來越遠的他,一個人悠哉悠哉地漫步在回家的路上,雙手抱着後腦勺,背着那些讓他頭疼的古詩詞。

楚驚夢和盛游園的中間最近也多了一個不速之客——

許甜。

楚驚夢懶得抱怨什麽,一個人走在最前面,把說悄悄話的同桌二人甩得很遠。

哪怕不愉快的時候也常常任性地破口大罵,可是懶得抱怨的時候的确會懶得抱怨。

大小姐談不上,這就是他們盛家小小姐的潇灑。

我趴在媽媽的背上,臉都被颠麻時,反而忘卻了腰間的疼痛。

到了家裏,媽媽把我按在沙發上,将我身上好幾層的衣服一并掀起來,給我冰敷。

“你爸在附近環保公司找了個工作,我倆以後不住江城了,回來住……哎你別亂動。”

突然被她吼了一聲,我吓得連撓癢的勇氣都沒了。

媽媽把滑掉的冰袋撿起來,因為彎腰有點吃力,她小聲地“哎喲”一聲,接着給我敷,“你看今天那個,撞你那叔叔他兒子……”

“我知道,我們班的,叫吳天然。”

“對,你看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多難看,叫你冬天戴口罩,戴圍巾,我為你好還是為你壞?啊?還天天嫌我煩。我說什麽不是為你好。”

“但是我每天自己走路,臉不會被風刮爛的。”

“行,明天開始我接你,行不……給你委屈的。”我媽瞪我。

我是挺委屈的,不過,“你們以後真的不出去了嗎?”

“對啊,住家裏天天盯着你念叨,以後出門再不紮圍巾,保準就變得跟吳自然一樣。”

“……吳天然。”

我可能天生受虐吧,想到爸爸媽媽回來住,竟然高興地笑了起來,“爸爸怎麽沒跟你一起回來?”

“去姑姑家了,給希年哥哥講題目,他今年高考,緊張得要命,你別老去煩他知道不。”

“我沒……”

“我叫你別動!”她扇了一下我的後腦勺。

飯後,我和媽媽坐在客廳裏看家長裏短的婆媳電視劇。

在我回家之前,媽媽已經裏裏外外地把家裏打掃了一遍。

讓我驚喜的是,電視櫃後面的牆上架起了一張大大的婚紗照。

是爸爸和媽媽的。

爸爸一點沒變。

媽媽卻不再年輕了。

兩人無名指上的戒指閃着金光。

後來,年輕人的結婚戒指都戴起了鑽石。相比之下,金戒指顯得十分俗氣。

不過曾經流行戴俗氣的金戒指的那個年代,也見證了爸爸和媽媽平淡卻細水長流的愛情。

她一邊看電視一邊織毛衣,兩根細細的銀針在手指間機械且快速地游轉。

媽媽的手紋很重,一圈金色戒指在她的皺紋堆砌間,漸漸地黯淡了色澤,沉澱進了生活的柴米油鹽。

經過了一個月的分別,再次見到媽媽的時候,我才想起那天夏安給我唱的歌。

是在徐珊珊打他的前一天下午。

體育課下課。

夏安滿身是汗,捏着礦泉水瓶,跑到我和楚驚夢面前,高興地告訴我們他學了一首周傑倫的rap,歌名叫《聽媽媽的話》,問我們要不要聽?

我要是不說句我想聽,都對不起他那副趾高氣昂的德性。

于是在體育館後面的水池邊,夏安捏着歌詞和五線……是的,他還騷氣地準備了五線譜,給我們唱了這首rap。

事實證明,夏安在音樂方面挺有造詣的。那麽難的歌他居然一個拍子都沒唱錯。

楚驚夢笑着指着他說:“你是不是故意不好好敲鼓,然後讓鼓號隊的老師把你開除了,然後就不用天天背着那麽重的鼓了!”

夏安風流倜傥地抓抓他軟和的頭發,自信地說:“那可不!”

他說他是特地為媽媽學了這首歌,在母親節的時候把這首歌唱給她聽。

然後他媽上上下下把他啃了一遍。

我很羨慕他的浪漫和坦然。

我從來不會像電視機廣告裏的小朋友一樣端一盆水給媽媽洗腳,不可能對媽媽說“我愛你”這樣肉麻的話,就連一首歌也很吝啬地不願意唱。

其實說到底,不是“不可能”,不是“不願意”,而是不好意思。

因為我們在太過親密的人面前,表達愛意的時候往往勉強又艱澀。

于是很多次,到了喉嚨口的東西,因為一個淩厲的眼神或是命令就吞回了肚子裏。

一直以來,我不是很喜歡我媽媽。

因為她沒什麽學問,還總是自作聰明。

總是很唠叨,總是愛發脾氣,甚至對爸爸無理取鬧。

總是不講道理,覺得她永遠都是對的。

總是對別人家的孩子比對我好。

但是——

但是我很愛她。

作者有話要說: 對了希年哥哥改姓了,改姓陳。

之前那個名字涉及三次元了,還那麽特殊,很容易掉馬,害怕了!

☆、天使的魔法(4)

十二月的草木覆上厚重的冰雪。

夏安裹得嚴嚴實實,在軟乎乎的圍巾之外吝啬得只露出一雙眼睛。他悠然地靠着路牙走。路邊小草上的露水彈上他的校服褲腳,自适的男孩無畏嚴寒,蹬一蹬腿,打了個哈欠。睜不開的桃花眼中嵌着霧蒙蒙的一個冬日清晨。

煎餅果子的攤主收下他的三塊錢,熟絡地開始和面粉、打雞蛋,笑眯眯地看向站着打盹的夏安,“今天學什麽?”

夏安一個盹打重了,腦袋甩清醒過來,咂咂嘴巴,視線落在他的煎餅上,“楚驚夢倒拔垂楊柳。”

“哈哈哈你記錯啦,是魯智深倒拔垂楊柳!”那大叔用雙下巴對着夏安,一邊笑一邊把煎餅裹起來,裝袋。

夏安抓抓後腦勺,“那就是楚驚夢三打白骨精吧。”

他接過煎餅,說,“謝謝,我走了,明天見。”

我坐在媽媽的電瓶車後座,在啃煎餅的夏安身邊一晃而過。

一晃而過的東西很多,早餐鋪子,樹苗,公告牌……有時候覺得是他們在動,而我靜止。他們退得很快,快到讓我有一種永別的惶恐。而我在校門口停下來之後,終于等到追上來的夏安,才把這份惶恐吞進肚子。

他恭恭敬敬地跟我媽媽說了句“阿姨早上好啊”,轉而看我的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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