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二節課下課以後,就沒有人再提這件事

候,眼裏的溫度又落了一截。他把煎餅藏在棉襖裏面,掏出紅領巾戴上,領先我一步進了校門。

以大地為參照物,早餐鋪子、小樹苗、公告牌,都是不會動的。

以媽媽為參照物,我也是不會動的。

這是物理學裏的相對靜止。

在所有事物相對靜止的時候,只有時間從來不曾停下。

它在馬不停蹄地奔跑,跑進了我們期盼的未來。

在那個未來裏,卻再也買不到廉價的早餐。

我預備開口和他搭話之際,夏安把煎餅拿出來,擠出一根熱氣騰騰的火腿腸,瞄我一道,“喏,給你咬一口。”

我咬了一口。

他越發嫌棄地看着我吃東西,幹脆一下子全部塞我嘴裏,“啧啧,你怎麽啃得爛糟糟的呀,吃完算了,我可不想吃你的口水。”

我含着一口煎餅,短暫的時間裏沒有反應過來,到底是誰在吃誰的口水?

哈出來的霧氣在嘴邊一團一團,帶着甜醬的味道。咀嚼完了火腿腸覺得意猶未盡,無意中舔到嘴角,回味起來還是很甜。

分享早餐的故事在平淡生活的每一天上演,故事的結局總是在無精打采的小小開端處,給我一點點力量。

早讀課下課開始收作業,我習慣性地抽走蘇更生桌上的軟面抄,卻沒發現她鬼鬼祟祟地擺弄本子下面的東西,我馬大哈的一個動作,使她的小心思□□裸地暴露。

又是一盒新買的貼貼紙。

我沒有彎腰細看,視線一掃過去,發現紙上好多好多的人頭,還都是男的。

“喂喂,你藏好,馬上老師來了。”

蘇更生警覺地看門口,把她的貼貼紙夾在書頁間,假借讀書的姿勢,偷偷欣賞她的帥氣男孩們。

當周傑倫的中國風席卷而來的時候,另一邊異軍突起的韓流也偷走了一批少女心。

楚驚夢在她的桌面上貼滿了韓庚的貼貼紙,每天給我們講述大男孩一個人在異國他鄉拼搏的勵志故事,先把自己眼淚講出來,然後蘇更生陪她一起哭。

她跟蘇更生兩個人總是貓在一起看不知道從哪裏搞來的sj同人小說,蘇更生看完了還非得跟我複述一遍……

等等,道理我都懂,但是你為什麽可以把兩個男孩子xxx然後xxx最後xxx講得臉不紅心不跳?

這足以證明蘇更生的講故事水平很弱,甚至一度被李良講的《冒險小虎隊》吊打。

這幾天蘇更生和楚驚夢走得很近,只要有了共同話題,女生之間就容易很快地熟絡起來。

而她們兩個近乎輕浮的熟絡在我眼中不值一提。

作為小組長的優勢能在收發作業的工作裏得到體現。

我收作業收到劉涵的位置上時,她慢吞吞地翻書包,好不容易找到了,把本子随意地摞在一打作業上面。

我皺着眉整理小組作業,劉涵卻突然抓了一下我的胳膊,“哎對了,你喜歡吃醪糟嗎?”

“醪糟是什麽?”

“酒釀丸子,很甜的。”她伸長胳膊伸了個懶腰,“我爸爸說你喜歡吃,叫你去我家。”

“那我得回去問問我媽媽。”

“嗯。”她重新拿起筆,在手上轉了幾圈,沒有看本子,仍然盯着整理作業本的我,淺淺地笑,露出難得的溫情脈脈。

我隐隐擔憂地抿着嘴唇,瞥了一眼吳天然的座位,幸好他不在。

我沒有害怕他的理由,但我也不想主動去招惹一個暴脾氣。

我因為腰傷請了一周的體育課的假。

幹燥的冬天,一個人坐在冷嗖嗖的教室裏做數學作業。

因為評分格畫錯了,我得把整頁作業撕下來重新寫。

第二次畫的時候,旁邊的窗戶上突然發出一聲悶擊。

一只鳥撞上窗戶,不知道有沒有受傷,留下凄哀婉轉的一聲尖叫,轉眼又驚慌失措地飛走了。

檢查作業時,我習慣性把盛游園的作業本拿過來對答案,便側着身子去翻他的桌面。

雖然堆得很整潔,但是他的作業本很多,我找到了跟數學練習冊挺相近的顏色,抽出來的時候無意間抽散了旁邊的一本硬面抄。

打算送回去的時候,我無意間在黃澄澄的紙張間看到他觸目驚心的混亂字體。

翻開來看,沒有日期,算不上完整的日記,每一頁只有一小段甚至一句話……

“她又打我了,她已經很久沒有打我了。我有的時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錯什麽,總之她心情不好就會打我。”

“今天她讓我買藥我沒有去,她打了我一巴掌。我不能還手,如果我還手,她會哭。”

“我很想走,我要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

“我想死。”

這三個字的字跡很重,險些把紙都捅破。而我輕描淡寫地看完這些文字,很長一段時間不知道說什麽。

身後伸過來一只手,粗暴地把我手裏的本子奪過去。

盛游園英俊的小臉上挂滿了冷漠,提醒我:“不要亂看。”

他把外套脫了塞進桌洞裏,本子随意地撂在桌面上,越是緊張,越是假裝無謂。

體育課提前下課,大部隊慢慢趕來。

大老遠的就聽見夏安在走廊上跟人扯皮,“喝就喝!能喝八兩絕不喝半斤!”

一沖進來,幾個男生把一堆礦泉水瓶推倒在桌面上,夏安跟另一個男生吃飽了撐的比賽喝水,玩過好幾次的把戲,當群衆的性質漸失,圍觀者裏面就只剩下喝倒彩的女生。

但是兩名選手顯然對這場激烈競賽十分上心,兩個人眼神交彙時都磨蹭出了殺氣。

直到門口一道神秘黑影閃現,“咳咳,夏安!”

夏安把礦泉水瓶往桌上狠狠一砸,“幹嘛!”

趙林得意地仰着頭,“出來背書。”

“……”

班級的熱鬧緩解了我和盛游園的尴尬氣氛,當我再次看他一眼,他已經坐在位置上平靜地喝水,額角還有汗水。

很想問他體育課學了什麽,累不累。想問他今天的題目怎麽寫。

我轉過身,默默地看着自己的答案,什麽都沒有說。

一直以來我相信,總有一天,我們都會變成長袖善舞的大人。

揮一揮衣袖,深藏功與名——電視裏都是這麽演的。

沒什麽大不了,這些挫折都是過眼雲煙。

攥着筆杆子寫字的力度越來越大,沒有由來的一陣心靈雞湯灌滿了心腸,我突然對未來充滿信心。

我想要回頭告訴他,總有一天,時光會把不快樂統統帶走。

☆、天使的魔法(5)

五點鐘準時放學。

走出了校門,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夏安的媽媽,在跟我媽說話,她們身邊還圍着很多一起來接孩子的阿姨。

我踏着步子向媽媽走去,眼看就要到跟前了,身後突然閃現一個風一般的男子,把我沖撞開,跳到許之行懷裏:“媽!!”

“嚯,你悠着點兒。”許之行沒有接住越發沉重的夏安,只是用手臂接了他一下,以防他一個情緒過激撞上旁邊的電線杆。

她幫夏安理了一下翹在頭頂的頭發,把他拉到每一個家長面前叫人。

夏安輪流喊過去,點頭如搗蒜,“阿姨好阿姨好阿姨好……阿、姨……”

喊到我這裏,一個尴尬的停頓過後,他卷了一下翹起來的那根頭發,嘻嘻地笑起來。

我抿着嘴唇,看着他笑。

夏安笑起來的時候亮晶晶的眼睛彎得像小月牙,眼角下面有淺淺的凹陷,那叫笑渦。

有笑渦的人看起來總是很明媚。

可惜他笑得再好看,也總有背過身去的時刻。

而夏安一轉身,我就看到他的身後、從商店裏走出來的劉涵,她眼中的陰郁承接了夏安的明媚。

劉涵手裏拿着一個剛剛拆封的糯米糍,正準備塞進嘴裏咬第一口。

她看到我,我也看到她,本以為可以順理成章地打個招呼,可是下一秒我就被媽媽拎上了車。

于是我只能通過電瓶車的後視鏡看着劉涵漸行漸遠的瘦小身軀,她手裏的糯米糍始終沒有被放進嘴裏,甚至在我轉彎的時刻,她稍顯失落地放下了始終舉在半空的手臂。

我恍惚覺得,她想跟我一起離開。

可是我帶不走她。

頂着風,我一口氣沒喘上來,本來想喊一聲“媽媽”,可在拐進巷子、放松下來的一瞬間,喉嚨裏卻只是嗚咽了兩聲,再然後,我把對劉涵一切的疑問都吞回了肚子。

劉涵邀請我去她家吃酒釀丸子,我把這件事情想得過分鄭重,甚至掐好了時間點走出家門,而到了劉家的裁縫店時,劉涵正在把一件衣服按在搓衣板上淘洗,劉平拄着拐從卧室走到大廳,把客人送過來的衣服從衣架上取下來仔細篩選。

他們沒有為我的到來做好精心準備,而是做着日複一日的工作。

站在門檻外,我滞留了一分鐘左右的時間。劉涵起身跺了跺發麻的雙腿,把洗好的衣服舉起來甩的時候,才注意到寸步不移的我。

“阮寧。”她立馬把衣服放下,過來拉我的手腕。

劉涵的手上一層薄薄的泡沫,粘在我幹燥的肌膚上,冰冰涼涼。

她把我拉到一張獨腳凳邊,讓我坐下,用沒有沾水的指關節挑起落在鼻尖的頭發絲,眨着她單薄的雙眼皮說,“等我洗完這兩件衣服,很快的。”

“好。”

我坐下,看她勞動。

劉叔叔踩着縫紉機噠噠噠地開始修改衣服,他臉上帶着笑跟我說話,可是縫紉機的聲音略大,我很難聽清他跟我說了什麽,只好“嗯、嗯”地應着。

只有兩個人生活的家被清理得異常幹淨,從男人普遍的居住習慣看來,他們偏向于簡潔有效的生活方式。

除了牆角擺着的綠色植物和牆上的一副“家和萬事興”的十字繡,這個屋子裏沒有值得我注目的東西。

然後我擡起了頭。

鋁扣板吊頂有一點反光,因為天色将将暗下來,頭頂的節能燈還沒有開多久,整間房處于朦胧的灰暗狀态。眯起眼睛,倏然看到家和萬事興的左上角挂着一張遺像。

在瞥到那張照片的一瞬間,我把視線錯開了。

遺像上是一個年輕女人。

心髒不安分地跳動讓我微微張開嘴巴,為了放松而呼吸。

劉叔叔修完一件衣服,把衣服挂到另一邊,瞅了一眼劉涵,“家裏不是有洗衣機嗎?兩件衣服幹嘛單獨洗。”

劉涵說:“褲子掉色,會把衣服弄髒的。”

她一邊解釋,一邊把洗衣粉的蓋子旋上,去走廊晾好了衣服,洗完了手,去廚房給我盛了一碗酒釀丸子。

甜甜的湯被小湯勺送進唇間,我輕輕地抿下去,沒有發現劉涵無比期待的眼神。

她托着下巴,溫和地看着我說,“我今天看到你媽了,你媽跟我媽挺像的。”

我停下了舀湯的動作,看着她自然下垂的嘴角。

“其實我也不記得我媽媽具體長什麽樣了。”

“你媽媽……”

“你是不是也跟他們一樣,覺得我媽媽跟別人跑了?”

的确,我聽過這樣的傳聞,可是我不能說我也這樣覺得。因為這樣說很傷人,而我不想再傷害已經遍體鱗傷的她,所以我低着頭保持了沉默。

劉涵卻放松地笑了笑,無謂地和我講她母親的事情,“對,她确實,是打算跟別的男人走的,可是他們走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那個男的騎摩托車帶她,出了車禍,兩個人都死了。”

“所以……所以媽媽在走之前,跟爸爸鬧了那麽久,結果最後還是沒有走成,她還是我們劉家的人。”

“是不是特別諷刺?”

劉涵用難得一見的平和語氣和我說這些話,她的眼裏含着亮晶晶的東西。

她告訴我,她媽媽不在了,是和別的男人離開的那天去世的。

她帶着自嘲的口吻向我解釋,興許是覺得媽媽罪有應得。

她用一種所有人都應當覺得她媽媽是罪有應得的态度來調侃這件事,卻掉下了一顆眼淚,“我還是覺得你媽跟我媽挺像的,我也說不清哪裏像。他們總說,沒媽的孩子像根草,我就是那根草。”

在徹徹底底地哭出來以後,她才真正地說出了心窩裏的話,“我不管她是不是會跟別的男人走,不管她要不要我,我都希望她還活着。她要是還活着,我還能見見她……我真的很想見見她。”

我能感受到劉涵重複了兩遍我們的媽媽很像,是想表達她對我很羨慕的用意。

但我很遺憾,不可以把媽媽分享給她。

這是唯一一次,我擁有一個唠叨又小心眼的媽媽這件事情能夠遭人羨慕。

因為在我厭煩了媽媽的唠叨與小心眼時,我習慣性地擡頭看看許之行那樣溫柔的母親,想從她們對孩子的關切中沾染上一點溫暖,但是我卻忽視了燈光照不到的某一些家庭的死角——有些人是沒有媽媽的。

跟劉涵比起來,我大概是個幸運的人。

從劉涵家離開的時候,劉叔叔笑眯眯地出門送我,他一瘸一拐地把我帶到巷子口,反複地交代,“寧寧要多跟我家涵涵玩啊,涵涵很善良的,她就是有的時候嘴兇……”

巷子口的路燈把劉叔叔蒼老的面容照得幹癟凹陷,而他笑容滿面地把我送出來,肌肉都顯得有幾分僵硬。

劉涵在我面前掉眼淚的時候,我端着甜甜的酒釀丸子不知所措,連李良身上萬分之一的勇氣都沒有。

我沒有勇氣幫她擦眼淚,沒有勇氣安慰她即便是一個人也好好的。

因為失去至親的悲痛,我無法與她感同身受。

只能蒼白地告訴她,“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相信會有一個地方,可以不是天堂,但是一定有那麽一個地方,藏着我們離世的愛人,他們在那裏過得很好,像在人世一樣,會快樂會難過。

所以劉涵,你一定不要難過,媽媽不會走得太遠,一定還可以再見的。

我們要好好地過完這一生,再和他們重逢,然後說出一肚子的牽挂。

***

沒有我陪伴的放學路,夏安沒有我想象中的寂寞,他媽媽難得下班早的話,也會去接他。

夏安是個擅長化解煩惱的人,也總是能夠巧妙地适應某個群體,或者某種孤單。嘴裏含一顆糖,做自由自在的男人。

哪怕被冷風吹得想要瑟瑟發抖,也依然要挺直了身板保持風度,因為男人是沒有理由怕冷的。

古詩詞仍然是他的痛處,他仍然野蠻地對待每一個嘲笑他笨的男人女人,在“坐看牽牛織女星”的道路上,走進了這一年深冬。

2008年冬天,突如其來的一場暴雪淹沒了我們的城市,在我們幾個為難得一見的大雪歡呼雀躍的同時,有很多等待着回家過年的人們被困在擁擠的車站,也有很多人為了下落不明的親人守在電話前掉眼淚。

人們永遠鬥不過天災,在無辜喪生的生命面前,發生在校園乃至桌前桌後小小角落裏的小情緒全部不值一提。

新聞聯播不停地播報雪災的最新消息,趁着李良媽媽給我們切水果,蘇更生迅速地調回了《轉角遇到愛》。

我們跟着片尾曲搖頭晃腦的時候,在毯子裏裹成一團的夏安悄悄地露出一對眼睛看着電視機。

看得出來,他有點反感這種你侬我侬的愛情故事。

夏安打了個哈欠,等來了下一集的片頭曲,他百無聊賴地繼續冬眠。

男孩的紳士風度不易被察覺,但是小心思繁冗的我對他的小小讓步感到欣然。

在電視劇播完之前,雪災就進入了收尾工作,同樣,這也意味着我們要提前去學校補考上學期的期末考試。

睡了一整個冬天的夏安像個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樹懶,“新學期新氣象”的口號也沒有給他帶來一絲催化作用。

我們買來粉色的包書紙,讓媽媽包了一下午的書皮。

夏安把學校發的現成的塑料包書殼裹上課本,包書殼上印着一個大大的佐助。

幹淨柔軟的塑料書殼在一個星期之後就裂了一條縫,一個月之後,佐助變得灰頭土臉。

兩個月以後,佐助被他無情且慘烈地扯下。

——與此同時,無情且慘烈地被扯下的,還有劉涵的包書紙。

吳天然不愧是大魔王,脾氣說來就來。

一本課本被“咣當”摔上玻璃窗,他撕裂地大吼:“叫你亂放!”

規避風險的小心思抑制着我想要回頭看他們的想法。

可是接二連三地謾罵流進耳朵,我試圖偶爾小心地把注意力放在這兩個人身上。

于是我發現,劉涵只要稍微把手伸過三八線一點點,就會被吳天然狠狠地紮一筆。

起初他用自動鉛筆紮她的手臂,筆芯抵不過硬生生的骨肉,“啪”的一聲脆響,斷了。

直到後來,從那張座位上傳來劉涵抵觸的尖叫聲時我才反應過來,吳天然已經開始用水筆紮她了。

到達了他的興奮點之後,動手的理由不再停留在她越線,有時是因為她讀書聲音太大,有時是因為她一天吃好幾根香蕉,有時……根本不需要理由。

他開始享受欺淩的過程,享受高高在上的霸權主義,享受暴力、言語侮辱。好像一個墨水瓶被打翻,源源不斷地惡意從裏面流出來,翻雲覆雨,無止無休。

劉涵撿起她的數學書,在老師進教室的最後一刻,迅速地翻到預習好的新一課。

環胸而來的數學老師撥弄着嘴邊的麥克風,擠壓出滋滋啦啦的聲音。由于操作不當,突然“哔——”一條被托長的聲音響徹教室。衆人捂耳。

數學老師把劉涵被摔裂的數學書用兩根指頭夾起來,突然冷哼一聲,陰陽怪氣地說,“嘿喲,年紀不大,脾氣倒不小,上我課給你氣成這樣?跟書過不去?”

她把劉涵摔得脫膠的課本在手裏研究了一番,繼而摔回桌上,“給我站到後面去,明天換本幹淨的來上課。”

劉涵接過書,仰着腦袋找到黑板報前面。

夏安手忙腳亂地把爛了臉的佐助重新套回去,吓得臉都綠了。

第二天,劉涵很聽話地買了一本新書,老師沒有再诟病,而來自吳天然的攻擊仍然一刻不停。

男生越來越惡劣的作風不得不使我正視起發生在身邊的這些暴力事件。然而我始終沒有勇氣對吳天然說一句“住手”,我甚至連安慰劉涵一下、問她一句“疼不疼”都無從開口。

我的心意在自私地保持沉默的情況下,永遠無法傳達。于是我只能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用自己的方式替她消化某些苦痛。

吳天然有時候也會在趙林的眼皮底下作威作福,不過當老師眼珠子轉過來以後,他立馬坐得比誰都端正,僞裝出一副三好學生的樣子。

每一次我攥着拳頭準備檢舉的時刻,最終都會被“興許老師也管不了”這樣離奇的想法打敗。

安撫好砰砰砰的心跳,擦掉手心的汗液,準備下一節課的資料。

事不關己,高高挂起。

老師說,趨利避害是動物的本性。

“劉涵,修正帶撿一下!”楚驚夢彎着腰掃了很久的地,趁着老師沒盯着看靠在窗邊休息了一會兒,扶着自己的脖子左搖右晃。

劉涵彎腰在地上找她的修正帶,楚驚夢瞄了一眼:“在你板凳後面。”

從走廊上飛奔過來的吳天然猛烈地踢開教室的鐵門,沖到自己座位上,劉涵用手指勾着自己的修正帶時,他一腳踩上去,哈哈一笑:“你反應怎麽那麽慢啊?天天被我踩!”

吃了痛的劉涵在吳天然挪開鞋子之際撒開了手裏的修正帶,揉着被踩腫的指骨。

你反應怎麽那麽慢啊?天天被我踩!

吳天然嚣張的呼喊像複讀機一樣在我腦內無限循環着,我揉着太陽穴,試圖把注意力放到作業本上。

“什麽天天被你踩?你算什麽東西啊?踩人還有理了??”帶着一身俠骨的楚驚夢突然橫舉着掃帚,目眦盡裂瞪着吳天然。

吳天然擰着眉毛,“大姐,我們很熟嗎?”

“大姐?有你這樣叫人的嗎?懂不懂禮貌啊?!”

“我x你個傻逼,關你吊事啊?”

楚驚夢“啪嗒”甩掉掃帚,扯着吳天然的耳朵對着他罵,“你再……你再罵人,把你嘴撕了信不信。”

吳天然的耳朵被楚驚夢撕扯着不放,已經紅到耳垂了,他龇牙咧嘴地對着高高在上的楚驚夢辱罵,狠狠地掐着她的手腕。

楚驚夢這麽多年跟夏安打鬥的功夫也不是白練的,聽到污穢的字眼沖着自己劈頭蓋臉地來,她氣得咬緊牙關,想回擊幾句,可是罵不過,立馬換了只手攥緊了吳天然的頭發,把他腦袋按在桌上,“兒子!快過來幫我!”

吳天然被擒住了,只能不停地在嘴裏逼叨着“x你媽”。

楚驚夢的“兒子”是盛游園。

然而我環顧四周,他并不在場。

吳天然起初沒有想跟楚驚夢動手,但是掙了兩下沒有效果,他一口咬住她撐在課桌上的手臂。不知道是因為太疼還是被吓的,楚驚夢的眼淚一下子就落下來了。

她揉着自己被咬出一排牙齒印的小手臂,用力地擦拭着上面的口水,對吳天然的嘴臉惡心到極點,把他堆在課桌上的書一本一本奪過去,無情地往他臉上扇。

吳天然的書本散落了一地。

大課間結束在即。

在操場上打完球的夏安和盛游園進門之際,皆是一陣愣神。盛游園随即把球扔了,跑過來拉着嚎啕的楚驚夢問怎麽了。

吳天然胡亂地把地上的書撿起來撒在桌子上,沖到楚驚夢的座位對着她的課桌就是一個猛踢,脆弱的小木桌“咚”一聲砸在地面上,他痛快地抹了一把流出來的鼻涕,狠狠地罵:“你他娘真是個傻逼。”

盛游園放開楚驚夢,随腳蹬過去一張凳子砸中吳天然,“你再說一遍?”

死寂的教室一片狼藉。

劉涵低着頭坐在座位上,對這場由自己引起的争端一語未發。

夏安忙着幫楚驚夢收拾被踢翻的課桌,我能做的就是幫他一把。剛剛運動完的男孩在身側,汗水流過的眉心,難得一見地揪在一起。

吳天然罵了無數句“傻逼”之後,被盛游園扯着胳膊重重地撂在黑板上。

兩人在課前兩分鐘迅速扭打在一起。

吳天然長得比盛游園壯碩不少,可也只是虛胖,真正打起來使不上多少力氣,即便練過花拳繡腿的跆拳道,在動真格的情況下,仍然會被一腳踢到飲水機的角落。

垃圾桶翻了,飲水機倒了,水桶灑了一地。

在這兩人即将傷及無辜之際,夏安把我往後猛地一拉,我的重心落在他懷裏。

男生硬挺的胸膛接住我的惶恐與自責。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自責,只是突然在這個時候意識到,某一些感情無論多麽深重都是敵不過人對自我的保護的。

趨利避害,因為我還不夠無私。

我們最應該愛的人還是自己。

趙林帶着聽課的教導主任笑嘻嘻地進門之後,表情一僵,臉色紅得能烤紅薯,“幹什麽呢!!”

教導主任扶了一下眼鏡,捧着教案,點着腳尖跨過被水淹沒的地面,走到了最後的空位坐下。

盛游園停手,整理好松垮的校服。

趙林滿面笑容,讓我們回到自己的座位,把課本翻到第幾頁第幾頁。

我能感受到他的牙齒快被咬碎了。

……

盛游園因為揍了吳天然被趙林拎去談話,回來的時候依然十分平靜,仍然該幹嘛幹嘛。有人問他老師說啥了,盛游園說沒什麽,讓他以後和同學和睦相處。

趙林不是第一次當老師,對心智不全的小學生,他見識的激烈場面永遠比我們想象得要誇張許多。

那邊吳天然臉黑得厲害,瞪了劉涵一眼,照常把她的書扔到地上。哪怕沒有越過三八線的東西,只要他看不順眼了,就必須立馬消失。

劉涵冷漠地應對吳天然的擺布和挑釁。

或許她看得很明白,以暴制暴不是聰明人的做法。也或許是因為,她知道無論做什麽都無濟于事。少一點紛争,吳天然會對她多一點留情。

在那次對徐珊珊動手之後,她只是習慣性地想着給辛苦的爸爸少添亂子。

因為在大家都可以依靠爸爸媽媽的年紀,她和爸爸卻要相濡以沫。

不應該得罪的人,都要恭敬相待。

十歲的劉涵,懂得了明哲保身。

而從事後來看,盛游園和吳天然都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家長。不管對或者錯,既然有了成為男人的覺悟,犯事的後果都要自己來扛。

我回頭看盛游園,問他數學題,假裝和許甜說話,偷偷瞄他。

卻再也沒有看到他的那本日記。

☆、來日縱使千千晚星(1)

從此以後,楚驚夢發誓和吳天然勢不兩立,雖然他們之前也很少有什麽交集,但這次辱罵事件徹底惹毛了楚驚夢,她屢次在吳天然出現之際想要用實際行動告訴他,她也不是好惹的,但這樣危險的想法最終都被旁人的規勸截斷了。

紛擾繁雜的四月,春風吹進窗口的第一縷花香,沖散了教室裏微妙的不和,一切矛盾被卷進水波不興之下的暗湧。

歲月靜好,風平浪靜。又一年夏天即将到來。

阮西開着他老師的北京吉普來接我的那天,我對後座上的陳希年産生了恐懼心理。不過一看到阮西充滿笑容的臉,我就抑制不住地想要靠近。

我激動地爬進後座,陳希年果不其然給了我一個開場白眼,“腳——”

呀,我踩到他了。

溫柔的晚風淌進窗戶,陳希年打了個哈欠,像是要刻意遠離我這個麻煩似的,把他鼓鼓囊囊的書包放進我們倆中間。

他穿着九中的校服。

不是很好看,但是十分光榮。

我盯着他的校服看了很久很久,眼見陳希年皺起的眉毛快要夾死蒼蠅了,我識趣地把目光放到窗外。

車子開到體育中心。

高高的路燈照亮揮舞着扇子跳舞的中年阿姨們,騎着二八車繞着體育場鍛煉的大哥哥一手扶着龍頭,一手拿着口琴,吹起了一首《北京歡迎你》。

一聽到這首歌我就仿佛記起楚驚夢嗷嗷尖叫的聲音,“韓庚的聲音好溫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北京是個遙遠的城市,對尚未踏出過故鄉一步的我來說,這首在街頭巷尾開始流行起來的歌曲讓我對這個遙遠的城市抱有無限希冀,我和身邊每一個小朋友一樣,想去聞聞首都的空氣是不是香甜香甜的,去看看長城是不是真的有那麽長,去看看故宮和鳥巢……

憧憬使人振奮。

我揚着嘴角趴在車窗上,嗅着窗外的花香,感受人間四月的惬意。藍天底下就是綠樹,綠樹在頭頂翩然飛過。

今年就是奧運年了,雖然遠在南方小城,但仍然能感受到緊張的氛圍。身邊的人已經緊鑼密鼓地準備起了奧運,五環、福娃這些象征物開始在小鎮的邊邊角角被挂起。

坐在側前方開車的阮西露出側臉,英俊且平靜,他看路,卻又看得不那麽仔細。稍稍歪着腦袋,像在想心事。

陳希年撥弄了半天手裏的MP3,直到它沒電了,他才摘了耳機,将注意力放到百無聊賴的我身上,問我:“你想去哪裏玩啊?”

“想去北京。”

我沒有意識到陳希年是問我今天想去哪裏,脫口而出這句願望之後,始終出神的阮西擡了一下眼睛,與後視鏡裏的我對視上了,他扶着方向盤若有似無地笑了一下。

我也跟着他笑起來,摳着前排座位的軟棉花,問他:“你去過北京嗎?”

阮西還沒說話。

陳希年已經掐着手指裝作漫不經心地開始了他的顯擺,“去過啊,去了長安街,看了人民英雄紀念碑,看了故宮,爬了長城,還看了□□……”

我打斷了他,“你覺得北京好看嗎?”

“好看,植物好看,建築也好看,天上總是有好多好多飛機,車上總是有很多人,大街上也很多人,過馬路的時候警察得手拉手維持秩序。”

“那你還想去北京嗎?”

“怎麽了問我這個?”陳希年抖着他的腿,往後座靠,有點痞氣地笑起來,“你想去北京啊?”

“嗯。”

“那等我高考完,帶你去看奧運會。”

我眼睛一亮,“真的假的?”

“假的。”

覺得耍我挺有意思的,陳希年莫名其妙地笑起來,笑完,他揉揉眉心,“北京有什麽好的啊,坐地鐵都得拼命擠,進不去被人往裏邊兒使勁摁,腦袋靠着腦袋,累死了。”

“我都沒有坐過地鐵。”

“就是一種交通工具,類似公交車,不過比公交車穩。上去不用拉環,就算站不住也摔不了,壓根沒地方給你摔,大家夥兒把你夾着呢,腳點不着地,飄着走。”

“那我也想去坐坐看。”

“大城市是挺好,但是不适合女生。暑假帶你去青島玩吧,我喜歡青島……你不要用這種眼神看着我——想去北京首先你得有錢,沒錢就不要挑三揀四了——喂,你還看我,別以為你看我我就會帶你去北京,我跟你說我可最讨厭小孩子了,你再瞪我我就打你!”

阮西笑了笑,打斷陳希年的挑釁:“你不要吓唬她,女生不經吓的。”

我忸怩地互相蹭着兩只腳,小聲說,“我、不、是、小、孩、子。”

陳希年繼續噴我,“小孩子都這樣說,就像喝醉的人永遠都說自己沒醉,精神病人覺得他們比誰都正常……”

在他一路的絮叨聲裏,我仿佛聽見阮西溫和地說了一句話,左手邊的陳希年在阮西打了個岔之後也不知道自己講到哪了,與我同時開口問道,“你說什麽?”

阮西耐心地重複,“寧寧幾年級了?”

“五年級。”

“那要小升初考試了。”

“嗯。”

“成績怎麽樣?”

我忽而啞然。

阮西這句話再次讓我清醒地認識到,他是一個大人。

“還好。”習慣了這樣說,總是不會有大問題的。

“嗯。”他把車窗降下來,點燃了一根煙。一點點猩紅在車裏亮着,窗外的世界暗了下來。

我攥緊了拳頭放在膝蓋上,認真地告訴他:“我讨厭學習。”

阮西沒太在意我這句揣摩了很久的話,他小心地倒車入庫,拔鑰匙的時候才調了一下頭,看着我說,“你可以讨厭學校,但是不能讨厭學習。”

下車。

“走吧,”他揉揉我的腦袋,“今天我們不學習。”

阮西在電玩城的櫃臺換游戲幣,陳希年和我站在吵鬧的世界中心,觀察着每一個稀奇古怪的游戲機。

沒有學習的世界光怪陸離,我的小小心思承受不住,掐緊了陳希年的手心。

我玩過最大的賭博是在麻将室玩老虎機掙了37塊錢,嘩啦啦的錢幣掉下來的時候,我感覺自己是站在世界巅峰的女人。可是進了電玩城,我看着身邊人嘩啦啦抖着自己籃筐裏的錢幣,感覺世界巅峰站了很多人。

阮西和陳希年舉着兩把槍,對着滿牆的氣球噼裏啪啦一陣射擊。

兩人旁邊圍了一堆女孩子。

我忐忑地撥開這些見色眼開的人時,一牆的氣球已經一個不剩了。

阮西射了一把氣球就去給我們排隊買冰淇淋。

陳希年問我要玩什麽,得意地說他可以帶我。

他看我的眼神有種看“鄉下人進城”的感覺,而我仍然覺得自己站在世界巅峰,脖子一梗,指着旁邊的照相幕簾,“拍大頭貼。”

估計是覺得這種行為有失他高中生的身份,陳希年非但不願意對着鏡頭擠眉弄眼,頻繁地還對我表示出不屑。

照片很快洗出來,陳希年的一張臭臉顯得我的剪刀手更加呆滞。本來就不大會對着鏡頭假笑,他這樣使我完全喪失了對拍照的自信心。

尤其是想到蘇更生帶給我們看的她拍的大頭貼,粉嘟嘟的多好看啊。

再看看我的……

我戳戳陳希年照片上的臉指責他:“你看你一點都不可愛。”

他嚷嚷:“我才不要嘟嘴呢,娘死了!”

我一本正經地告訴他:“其實你可以嘟嘴,不娘的,好看的男生就不娘。你知道韓庚嗎?他嘟嘴就很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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