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二節課下課以後,就沒有人再提這件事

陳希年捂着腦袋做出頭疼狀:“我覺得娘就是覺得娘,你覺得可愛,那你就去跟那個什麽、什麽庚去拍啊!”

“可是他是明星,你才是我哥哥呀。”

他咬牙切齒,“哈哈,是啊,我是你哥,那真是太委屈你啦!”

我想了想,“你要是不那麽兇的話,其實還好。”

陳希年瞪過來一眼,像是要咬我似的。吓得我趕緊低頭看照片。

他突然抓住我,“哎哎哎你等等,紅領巾松了,系一下。”

“哦……”

我系紅領巾的時候,陳希年看得很認真,認真到帶着近乎鑽研的态度擰起了眉毛,等我把最後一個結拉緊之後,他松懈了下來,唉聲嘆氣,“我好久沒帶過紅領巾了,以前上學的時候就系不好,我們老師特地把我叫到辦公室讓我學着系紅領巾。好不容易學會了,現在好像又給忘了。”

“對啊,我也覺得很麻煩,每天學校裏都有同學在檢查,如果沒帶的話會扣小紅花,老師還會讓我們罰抄課文,我們以前的班主任讓我抄過一篇關于石榴的課文,導致我後來一看到石榴這兩個字就想吐。不過最後好不容易抄完了送給她看,她都把這件事給忘了。”

“哇塞,你們現在還有這麽變态的老師啊,我們以前沒抄過課文,就是班主任總讓我們罰站,站後面黑板,鼻子頂牆,超級超級丢人。不僅是沒帶紅領巾,如果上課開小差、考試沒考好也會被罰站。我記得我們有一次布置的家庭作業是一張數學卷子,內容是關于統計的,總之非常簡單。但是那天我趕着出去玩,就完成得很馬虎,結果第二天老師居然給批了分數,還讓90分以下的同學全部站到後面去……”

“然後呢?”

“然後我就被罰站了,她繼續講卷子啊,90分以下的人很少,所以當時覺得特別丢人,不過現在想想,你說老師這樣做有什麽意義啊?”

我在他面前無所顧忌地說出最壞最陰暗的某種可能性,“也許很享受統治學生的感覺,反正沒有人會發現。你回到家裏也不敢把這麽丢臉的事情跟爸媽說,對吧。”

陳希年噎了幾秒鐘,緩緩地“嗯”了一聲,“老實說,我小時候還是挺讨厭老師的,我覺得他們很嚣張,不過上了中學就好了,中學的老師比較理智一點。”

其實陳希年說的只對了一半。不是理智的老師都進了中學,而是因為小孩子的忘性大,沒準今天打一頓,明天就忘記了,所以老師們往往随意地批評,無意中就嘲笑,但是從來沒有考慮過他們的一句話或者一個行為進行下去,會給某個孩子捅下去多麽深刻的一刀。

大人們普遍都認為,孩子是不記事的。于是我們的傷疤從童年就開始生長蔓延。

陳希年分析完了,總結陳詞,“要是我當老師,一定不會當這樣的老師。”

這句話讓我覺得莫名熟悉,曾經我也無數次地告訴自己,要是我當媽媽,一定不會成為我媽那樣的媽媽。

我捂住鼻子,打了個噴嚏。

陳希年把他的外套脫下來蓋在我頭上。

我慢吞吞地把九中的校服拉至身上,瞄了一眼抖腿的陳希年,他用“看什麽看”的傲嬌眼神把我逼視回去。

我認真地穿好這件衣服。

在校園那個瘆人的地方待久了,家人的細微舉動都會讓我覺得溫暖。

出門在外,不用我精打細算,不用擔心迷路,不用擔心吃不到想吃的,不用擔心會着涼。陪在身邊的小叔和哥哥,他們會打點好一切。

陳希年如果不總是對我兇巴巴的,他是個好人。

即便他總是對我兇巴巴的,他仍然是個好人。

在我對身邊人亦步亦趨的生活狀态裏,陳希年是為數不多地可以傾吐心事的人。

他比起夏安、與我更親近,比起阮西、與我更加年紀相近,有種獨特的少年氣質。那種俗稱過來人的灑脫姿态,讓我不禁一次次地期盼着長大,期盼着某天能正式地穿上九中的校服,和他一樣對過去的苦楚付之一笑,将往事與我的弟弟妹妹侃侃而談。

大街小巷的喇叭都在放着奧運會宣傳曲,電玩城裏也不例外。

我跟着哼了兩句。

陳希年一邊抖腿一邊盯着自己的腳尖,估計在欣賞自己的鞋。

阮西在那邊排隊排到沒脾氣。

林晚星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她慢吞吞地挪着步子走到他面前之後,阮西才看到她。

出神的一個工夫,他已經脫離了隊伍。

可是看着眼前的女孩子,仍然覺得虛無。

林晚星穿了件白色的坎肩連衣裙,細細的小腿比路過的每一個女人的腿都要漂亮。就算不看臉,白得發光的皮膚也讓她有種鶴立雞群的超然之感。

嬌小的模樣和阮西有幾分般配。

他無奈地笑了笑,“這才幾月份,你穿成這樣?”

“好看嗎?”

“好看。”阮西從上至下把她打量了一番,輕輕舔了下嘴唇,“跟我來的?”

“嗯。”她虛弱地應了一聲,用手指蹭着眼眶,“我想你了。”

林晚星像是蓄了很久的眼淚,一見到阮西就開始嘩嘩落淚。阮西看着她哭了會兒,兩人都沒說一句話。

最後林晚星哭得開始抽抽,她低下頭從包包裏拿紙巾,擦擦眼淚和鼻涕,紅着眼睛盯着他看。

匆匆跑過的熊孩子險些撞上她。

阮西立馬拉了一下她的胳膊。

熊孩子的母親低頭道歉。

我天真地望着這兩個人,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只是注意到這個漂亮的姐姐在來來往往的商場裏,有點情緒失控地在旁邊□□熊的雕像身上坐下了。

阮西走過去,用手指輕飄飄地蹭了一下她的臉頰,“起來,別哭了。”

她扶着膝蓋緩緩地站起來,哭着哭着就倒進他懷裏。

林晚星是很多男人喜歡的女生類型,嬌嬌柔柔,瘦瘦小小,撲進阮西懷裏,就像一只可以裝袋的寵物,忍不住讓人摸摸頭發,親親臉頰。大概是覺得冷,她雙手抄進阮西的外套,把凍得發抖的自己裹緊了。

林晚星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和學校的老師不同,帶着年輕女孩特有的清新淡雅。拭淚的模樣梨花帶雨,把小小的臉頰埋在他的胸口,啞着嗓音說,“阮西,你再親親我好不好……我真的、真的好愛你。”

☆、來日縱使千千晚星(2)

阮西不會在這樣的場合吻她,林晚星自己也清楚,但是握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是不會說放就放的,她死死地抱住他,生怕被推開。

抱了五分鐘之久,等她逐漸收斂了哭意,身上有了一些溫度,阮西才開口,他把外套脫下來給她蓋上:“還冷嗎。”

淚眼汪汪的林晚星擡起眼睛,“可是……你還在城北住嗎?我要怎麽把衣服還給你。”

阮西動了動喉頭,“不住那了,不用還了。”

他很溫柔,但他很現實。

林晚星心裏頓時就涼了一截,淚腺再次開了閘,她把衣服推給他,低下頭說:“不要了,我……我馬上就回去了。”

“怎麽回去?”

“我朋友來了,我跟她一起。”

阮西輕輕地“嗯”了聲,“路上注意安全。”

林晚星捏住鼻子,調頭離開。

我和陳希年的視線沒有從她的身上離開過,可是她一轉身就正好對上我們的視線。

雖然哭得紅彤彤的兩只眼睛都腫了起來,可是她的眼睛仍然很漂亮。

閃躲開的那一瞬間,我聽見希年微妙的嘆息聲。

如果我能有像她一樣一張巴掌大的小臉,臉上還有像星星一樣閃亮的眼睛,我一定不會低聲下氣地來乞求一個男人。

因為只要她擡起頭,就會有更多的男人抛出橄榄枝。

可是偏偏她遇到阮西,而在這世上,一旦錯過就不再的阮西,只有一個。

走到電梯口等了半分鐘左右,電梯停在面前,身邊的人陸陸續續地進了去,林晚星反而退到最後排,她慢吞吞地折回來,放下姿态,拉着他的手,“我不想走,對不起,我不想走,我離不開你,一回去就睡不好覺……我跟我爸媽斷絕關系好不好,只要你願意複合,不管怎麽樣都可以……”

盡管一直抑制着自己的聲音,林晚星的哭腔仍然吸引了旁人的目光,阮西把她往拐角的衛生間門口拉,“你不必這樣,你父母很愛你,比我愛很多。”

“可是你不愛我也沒有關系,我只想你留在我身邊。”

林晚星的手臂娴熟地圈上他的肩膀,主動送過去的吻被阮西躲開,她就再次吻,他心軟得只能任由她親。

然而得不到任何回應的她除了掉眼淚,不知道還有什麽更好的方式來挽回。

阮西說:“既然不是感情的事,就不要感情用事了。”

在林晚星黯淡下去的目色裏,他苦澀地笑了笑,傾覆對一個女孩全部的溫柔:“別難過,我看着你走。”

《北京歡迎你》的旋律已經停了很久,音響裏的歌換成了周傑倫一首《青花瓷》。我仍然輕輕地跟着哼,“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撈起,暈開了結局”……非常不應景的這首歌,就這樣溫柔地送走了漂亮的姐姐。

阮西再次過來的時候,手裏拿了兩個冰淇淋,給我一個,給希年一個。

他忘了給自己買。

而後淡然一笑,算了。

周傑倫的聲線婉轉悠揚——“在潑墨山水畫裏,你從墨色深處被隐去。”

突然大火起來中國風讓我記住了一個叫方文山的寫詞人。從此以後他寫的東西頻繁地在我的作文裏出現。我恨不得告訴全世界這個大叔寫的歌詞有多美好,而阮西仍然只是淡然一笑,“我不懂這些,不怎麽聽歌。”

回家之前,阮西先把陳希年送回他江城的家,然後和我兩個人悠然悠然乘着晚風回我們的小鎮。阮西比來時更加沉默,更加心事重重。我略帶打探意圖地喊了他一聲,“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

“剛才的那個姐姐,你喜歡她嗎?”

前方堵車,阮西雙手從方向盤上挪下來,低眉垂眼之間流露出淡淡憂愁,轉瞬就從容地自我消化。他掂了掂手裏的鑰匙扣,很小聲地說,“喜歡啊。”

阮西是一個戀舊且重情的人,哪怕對一切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可是表現出在意的細枝末節是無法從眼睛裏刻意掩藏的。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他和那個女生會分開,我知道如果不是有苦衷,這不會是他的本意。

阮西跟我解釋,“其實人和人的感情大都是不堅固的,不管是親情還是愛情,不堅固的感情就像一塊玻璃,眼看懸着懸着就要墜下來,你不得不時時刻刻托着,一旦松手,玻璃就會摔碎了。”

明知如此,他還是選擇了松手。

因為玻璃越來越沉重,重到他托不動了。

阮西習慣性攥在手裏的鑰匙扣上挂了一個戒指,戒指上刻着Leslie的字樣。

的确,阮西是個戀舊且重情的人。

比如所有人都愛上了周傑倫,而他還在緬懷張國榮。

所以我明白,這塊玻璃、他是真的舉不動了。

天色已晚。

吉普車剛剛拐進巷子,我就感受到某棟樓裏雞飛狗跳的慌亂。

單元樓下站了一群不明真相、跟風看熱鬧的大媽,擡頭看着天,這驚心動魄的陣仗讓我誤以為有人跳樓。

車子開不過去,阮西停在路邊,我從車上跳下來的一瞬間,迎上樓道裏走下來的盛游園。

大媽們不約而同地驅散開,擴張着她們的圓,給捏着死耗子下來的少年英雄讓路。

楚驚夢抱着頭跟在後面,表情視死如歸。

盛游園沒想到捉個老鼠而已,也引得樓下站了這麽多看熱鬧的人,他短暫的驚訝過後,就蹙着眉在衆人讓開的路上走向了大大的垃圾箱。

一只肥大的老鼠被捉住了尾巴、無情地摔進了垃圾箱。

與此同時,楚驚夢撲過去,飛快地蓋上垃圾箱的蓋子,差點被夾到手的盛游園鄙夷地看她一眼,轉身上了樓。

楚驚夢爬上垃圾箱,吧嗒吧嗒地猛踩一通箱蓋,“啊啊啊我弄死你!去死吧!啊啊啊!悶死你!死耗子!!惡心!”

圓滾滾的蓋子承受不住一個五年級女生的重量,在楚驚夢把蓋子踩癟下去的同時,她崴了一下腳,從高處摔下。

幸好——被人接入懷中。

楚驚夢疼得險些龇牙咧嘴,一擡眼看到扶住她的男人,瞬間就不疼了,蹦跶起來,笑眯眯地看着他:“你好呀,又見面了。”

阮西也禮貌地笑笑,“你好,一語驚醒夢中人。”

***

阮西分手之後一身輕松,最近總往鎮上跑,得以讓那些搖着蒲扇的阿姨們不再拘泥于抓老鼠的生活瑣事,而把評頭論足的工夫放在了海歸醫生身上。

醫生的工作穩定,阮西在醫院已經正式就職了快兩年,事業慢慢地見了起色,可是和當年剛剛回國的時候相比,他的韌勁和野心在不斷地被打磨,往年挂在臉上的血氣方剛也慢慢地沉澱進了心裏。

阮西的改變很自然,且無奈。

楚驚夢沒有遮掩她對阮西的喜歡,在學校與我的話題從來都聊不到另一個人身上。

她不會把喜歡挂在嘴邊,但任何一種暧昧的說話腔調都讓敏感多疑的我抱着一份警惕心。

對于直來直去的楚驚夢而言,“喂”、“哎”這種粗魯的開場白才是她的習慣作風,而用“你好”這樣溫婉的方式打招呼,只會發生在阮西面前。

她頻繁地往我家裏跑,陪我一起看電視。

在臺灣偶像劇如雨後春筍冒尖之後,我們一并放棄了那些動畫片裏的大頭娃娃,對着或是冷酷或是霸道的男主角驚呼“好帥”。

從電視劇的劇情裏抽離,外面已經天黑了,楚驚夢疲倦地伸懶腰,發現阮西其實并不是每天都在我家。

長時間的不見面會沖淡少女的喜歡,楚驚夢轉而把情緒放到了那些男主角身上。

因為期中考試考得不錯,楚驚夢的爸媽給她買了個mp4作為禮物。

她反複地把《北京歡迎你》的mv在教室裏播放,只為了看韓庚的那幾秒鐘的鏡頭,對着屏幕反複地撥來撥去,還反複地跟着唱——“畫意詩情帶笑意,只為等待你。”

夏安悄悄問我們楚驚人這幾天是不是中了邪啊,楚驚夢在千裏之外叫他有多遠滾多遠。

短小的mv看膩了之後,她在mp4裏存了大量的日本動漫,每天尖叫着什麽玖蘭樞、錐生零,一個黑發的王子,一個銀發的騎士,把自己帶入女主角視角,還真的很難抉擇。

我不明白一個女孩子小小的腦袋裏怎麽可以裝得下那麽多男人。

期中考試成績出來之後,我們迎來了下一個五月。因為考得不甚理想,我這幾天總是垂頭喪氣地在思考人生。

回家甩掉鞋子之後,聽見爸爸在房裏唉聲嘆氣,我莫名地覺得今天的氣氛有點詭谲。

吃飯的時候爸爸也心不在焉,動一筷子就翻一下報紙,媽媽的火氣從眼睛裏噴出來:“你幹嘛呢,好好吃飯不行?”暴力地把他的報紙掀到一邊去,“等會兒看。”

“今天四川地震,股票跌停。”我爸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帶着點哭笑不得的調侃。

我媽緊張兮兮地瞄他一眼:“虧了多少?”

爸爸尚未回答,她又自我安慰地說:“沒事,股票跌跌漲漲很正常,跟你說了你長記性,一兩萬炒得玩玩,你別往裏面再投資就行,現在小孩上學用錢的地方太多了,不是年輕時候随便給你揮霍了……”

爸爸哭笑不得地點點頭。

對于用錢的事情,媽媽在意的一向比爸爸多,盡管她本人從很多年前開始就不再投身工作,但她勵志要讓自己成為“成功男人背後的女人”,所以媽媽從鞋廠辭職了之後就迅速地學習了Excel方便記賬,因而每一天的飯桌上,她都會把今日的消費精确到幾毛錢念給我們聽。

媽媽很享受自己管家婆的地位,哪怕察覺到我和爸爸總在她背後擠眉弄眼,她依然會樂此不疲地給我們分享今天菜市場的雞蛋降了多少價,而她又排了多久的隊才買到。

言語間只能體現出她無聊的驕傲,以及作為一個中年婦女,被榨幹了理想以後,十年如一日的卑茫。

爸爸對他的股市跌停付之一笑,真正在意的反而是剛剛在飯桌上假裝大度安慰別人的媽媽,她把兩人的房間門關上,壓低了聲音問爸爸到底虧了多少。

日子無論怎麽過,都不能夠永遠理想,只有用自欺欺人的招數來對付,尚且護住眼前的安寧。

我看着房門上貼的一張日歷,右上角寫了一排綠色的“竹報平安”。

日歷是爺爺在鎮上的小超市挑的,我尚且記得年前那陣子,他把嶄新的一張光滑紙貼上房門的時候,媽媽嫌棄地指手畫腳“這兒歪了那兒歪了”,可轉瞬間,這張日歷上的文字就被劃去了大半。它是不是歪的,已經沒有人在意。

五月份了。

在我站在這張日歷前為爸爸的“股票跌停”稍有傷感時,我沒有意識到五月的這場災難有多大,大到它永遠成為了祖國的一道傷疤。

***

很快,地震的新聞源源不斷地開始播送,它們占據了我的動畫片時間,我的綜藝節目時間,我的娛樂新天地時間。

有很長一段時間打開電視機,我只能看到滿目的蕭條廢墟和日夜戰鬥的記者、醫生、消防員。他們帶着面罩,卻難掩臉色的憔悴,在鏡頭前來回奔忙,哪怕領不到一分錢的薪水。

新聞頻道的主持人念稿子念得哽咽,右下角的醒目紅字時時刻刻在提醒着我“衆志成城、抗震救災”。

爸爸單位要捐款,小區要捐款,學校要捐款……

我把準備好的50塊錢投進捐款箱的時候,主席臺的大喇叭在放着“只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世界将變成美好的人間”。

蘇更生在我後面,塞進了一張紅紅的票子。她和我對視,不帶笑意的牽了一下嘴角。

夏安今天沒什麽精神,從走出教室開始,就一直抱着胸走他的路,對誰都愛答不理的樣子。脾氣好慣了的人難得擺一張臭臉出來,這落差感竟然讓我情不自禁地多看了他幾眼……

天氣陰沉着,趙林站在老師堆裏,沒有塗發膠的頭發反而清爽幹淨許多。他垂着腦袋,站在哭哭啼啼的女老師中間默哀。

升旗儀式結束回教室的路上,我牽了一下夏安的衣角,想問他是不是病了,高我三四層臺階的夏安被我拉得回頭看,他的劉海長長了,快要垂在睫毛上。

我沒忍住替他撥了一下額前的頭發,而夏安突然脊背一挺,被電了一般,睜大了眼睛看着我,“怎、怎麽了。”

“你頭發太長了。”

“哦,這個我知道,我今天去剪頭呢……”夏安講話聲音嗡嗡的,鼻音很重,等樓道裏人清空了,他小聲地問,“你有事要跟我說?”

“不是,我沒什麽事,只是看你今天……是不是有點不高興?”

夏安重重地吐了口氣,然後揚起他的頭顱,再猛然墜下,表示他現在嚴重不高興,“你知道下個星期的運動會吧,就是市裏的那個,班主任他居然……”

說到這裏,趙林從樓下的辦公室出來,往樓上的教室走。我和夏安站的樓道裏別無他人,因而在趙林的注目下顯得有點尴尬。

趙林抱着一打獎狀路過,叮囑我們一句,“預備鈴打過了,趕緊回教室。”

我跟夏安同時盯着他手裏的獎狀,簡單地應答了一聲。

夏安壓低了聲音,側着身子鬼兮兮地說,“他居然幫我把項目都報了。”

“就因為這個你才不高興?可是你以前在學校不是經常參加運動會嗎?”

“對啊,但是那是學校的,和市裏的不一樣,你明白嗎?我參加學校的運動會是因為覺得好玩,可是這次不能因為覺得好玩就……就這麽草率地參加,我要是比不好,會很丢人的。而且有那麽多學校,那麽多同學……”

我被他這話愣到,“原來你也會覺得丢人嗎。”

夏安抓抓後腦勺,“當然啦,你不要這樣說嘛。”

“對不起,我不是嘲笑你的意思,只是我一直覺得你是一個……”為了思考後話,我停頓了片刻,看到臉上寫滿了期待的夏安,我的後話自然變得好聽起來,“我覺得你是一個很開朗、很大方的男孩子,不管做什麽事情都自信滿滿的,所以我沒有想過你也會有為這樣的事情不高興的時候。”

“啊——你是在誇我嗎?聽起來就像是場面話,像小時候老師給我在報告單上寫的。”

算是吧,可是,“也不是,我真的是這樣想的。老師既然選擇你,說明他很器重你,被老師選中的人一定是最優秀的。”

他抿着嘴唇,緩緩地笑開了。

追溯一下童年,小時候的夏安一定不會說出“丢人”這兩個字,哪怕他考了倒數第一也不覺得難堪,甚至還會嬉皮笑臉地跟他爸爸要獎勵。

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他淺淺皺起的眉頭底下,藏起一些簡單的心事,“那我要是參加了,沒有拿到名次,你會不會……”

我脫口而出:“不會。”

然後我盲目的鼓勵被戳穿,他有點尴尬,“額,可是我還沒說完。”

“好吧,你說。”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菜?”

“我只會覺得你很勇敢。”

我和夏安慢吞吞地往教室的方向走,站在門口,聽到裏面嘩啦嘩啦發作業本的聲音,在我跨進門之前,他突然拉住我,說,“那我一定會去參加的。”

“為了我嗎?”

“嗯,你可以這麽覺得。”

我笑了起來:“It's my pleasure.”

“啊?哦,那個……”他腰一挺,“I'm fine,thank you!”

趙林站在講臺上面拍了一下桌子,“你倆幹嘛呢?趕緊進來。”

他掀了一下手裏的獎狀,“哎哎夏安,你等等,獎狀拿去。”

我瞄了一眼夏安的獎狀,上面寫了四個字“愛心天使”。

夏安一頭霧水地接過去,“謝謝老師。”

從蘇更生口中得知,這是獎勵給捐款捐的多的同學的,她也拿到了一張。

夏安拿着這張獎狀,毫無眉目地看了半天,在他小學生涯為數不多的幾張獎狀中,這種用金錢換來的榮譽顯得相當古怪。他把獎狀上的每一個字都好好地看過一遍,然後把這張紙塞進了書包。

他緩緩地轉頭,看向同桌徐珊珊,看向斜後方的楚驚夢,看向蘇更生,最後把目光定格在我身上。

然後我們看着對方,相視一笑。

☆、來日縱使千千晚星(3)

災區救援工作接近尾聲,重建工作即将開始之際,聽爸爸說,阮西可以去四川了。

他說的是“可以”,說明阮西去做志願者的意圖已經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

我看着空空如也日記本的頁面,不知道從哪裏開始寫起。

爸爸媽媽在門口說着志願者工作的事情,前幾天還在調侃着地震使股票大跌的氛圍陡然消失了。

因為阮西的一個決定,這場地震也與我們的家庭息息相關起來,爸爸說每句話的時候都帶着凝重的憂愁情緒。

阮西的房間很多年沒有人住,媽媽已經開始瘋狂地占領這片根據地,因此最近他的房門總是大敞着,正對着我的小房間的房門。

在媽媽收拾完東西忘記關上門之後,我阖上日記本,悄咪咪地走進去觀望觀望。

媽媽除了在空蕩的床上堆滿了雜物,其餘的屬于阮西的東西她一樣也沒有動。

明星的海報,舊時的相冊,他念書時用過的課本……全部摞在檀木書櫃裏,整整齊齊。

我和阮西在南山的合照仍然被粘在相冊的第一張,往後翻,大都是他十七八歲的照片,同樣作為九中的畢業生,阮西穿校服的模樣比陳希年看起來規矩多了。

相冊的最後一部分,是更早的一些他和家人的合照,我看到年輕的爺爺,年輕的奶奶,年輕的爸爸媽媽,還有七八歲的阮西,拉着還在穿開裆褲的陳希年。

阮西清秀的眉目裏皆是不耐,而希年好奇地吮着手指頭,盯着高高在上的舅舅。

以前爺爺家的三層小洋樓是我們鎮上的一道風景線,他們合影的地點就是在院子裏的一個水池邊。橢圓形的水池邊摞了一堆半米高的磚瓦,聽聞池子裏養過些昂貴的金魚。

後來,那棟洋樓被封了,再後來,就被拆遷隊給鏟了。

而這一切發生在我出生以前,因此我從沒有機會見識到我們家族曾經的優渥,只能在這些泛黃的照片裏尋找蛛絲馬跡。

照片的背面寫了一行字——“91年冬天,西西8歲生日。”

原來八歲的他,也是會對鬧騰的小孩冷臉的。

阮西進家門的時候,我尚未來得及從他的房裏出來,媽媽急匆匆地進來收拾他的床鋪,阮西勸道:“不用收拾了,今晚不住家裏。”

剛剛被點亮的日光燈刺得我眼花缭亂,阮西站在門口,臂彎裏挎着他的工作服。一件白大褂被抻平了,挂進衣櫃。

阮西在床沿坐下,把我抱到他腿上坐着,“你怎麽連這個照片都到到了?多少年前的了。”

他将那張照片塞回相簿,“希年出生那年我大概八九歲,我以前覺得他特煩,我去哪裏他都要跟着,我跟同學出去玩,我媽也讓我把他帶着。我讓他爬樹他不敢爬,讓他抓田雞他說好髒,他還不會游泳,被我踹水裏,我說‘你什麽都不會接別在這裏給我添堵,滾回家算了。’結果他那天回去給家裏每個人都告狀了,我回去以後被我爸按在地上瘋狂揍……”

“後來我出門都把他背着,就把他背大了。”

“你出生的時候我在準備中考,我還記得那時候,你剛出生的時候,特別特別小。感覺一只手就能把你抓住了,像一個月大的小狗。感覺也沒過多久,都這麽大了,小孩兒長起來是真快。”

我說:“可是我覺得時間過得很慢。”

阮西把我攬在他的臂彎裏,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他不知道我有多難過。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有多難過。

第一次這麽清醒地面臨分別,就已經開始心疼即将落寞的自己。

從劉涵家吃完酒釀丸子回來的那天,她母親的遺容在我腦海裏始終揮散不去,我抱着媽媽睡覺,問她關于生死的問題。

媽媽說,人都會死的,都是會離開的。

盡管我也知道,人都會離開的,可是這句話被媽媽說出來,我還是抑制不住地放聲大哭。

分開總是痛苦的,無論是生離還是死別。

阮西對我說“寧寧都長大了”時,我的眼淚砸在他的手背上,“我還沒有長大,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有很多人陪在你身邊,你會很幸福的。”

“可是我不喜歡他們,我不喜歡媽媽……蘇蘇每次穿好看的衣服,李良都會……都會跑到她面前把她誇一頓,他覺得她長得漂亮,不過李良從來沒有誇過我,因為媽媽很少給我買好看的衣服,媽媽只會在親戚面前說我不好,說我不會說話,她還總是說我不懂事,不體諒他們……可是我……我不知道,怎麽樣做媽媽才會覺得我懂事。”

我一邊語無倫次地傾訴着這些積壓在心底的話,一邊哭,“她給我的,都不是我想要的。”

暖燈下的阮西一直平靜地用紙巾給我擦眼淚。

因為知道下一次再見也許時隔經年,我努力地睜大了眼睛,想把他的眉目記在心裏。

他說:“穿不到漂亮的衣服沒什麽值得難過的,比你更辛苦的是媽媽,她也想穿好看的衣服,可是她也忍住了沒有買。你難過的時候可以哭,會有人哄,媽媽難過的時候卻不能哭。

“貧窮不是錯誤,我從來沒有覺得窮人就低人一等,沒有錢沒關系,但你不可以愛慕虛榮。也許今天媽媽給你買了好看的衣服,明天你又會喜歡上更貴更好看的衣服,人的欲望是無止境的。你要想到還有很多人條件不如你的,他們也會很羨慕你。而且你長得很漂亮,小女孩只要自信起來,走路擡頭挺胸,不管穿什麽衣服都是很漂亮的。

“以後想要去大城市生活,等你有條件了就能實現。現在沒有的東西,以後都會擁有,既然他們給不了你想要的,那你得努力去創造。你是女孩子,就更要逼迫自己膽大自立一點,如果不去打拼,就很難活得像理想中出色。

“雖然媽媽總是會批評你,但是還是會堅持給你做飯,每天接你放學,起得比你早,睡得比你晚……也只有媽媽才會這樣每一天每一天、很有耐心地陪着你。也許她會習慣性地指責你,但她永遠不會放棄你。

“因為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都很愛你,我也很愛你。世界上有很多通過物質維系的情感,但是在家人之間,愛才是最珍貴的。”

我哭哭啼啼地聽完他這些話,沒有全部消化掉,小心翼翼地問他,“那你覺得我懂事嗎?”

“當然了,你是我見過最懂事的孩子。”

我在啜泣的工夫裏擠出力氣來揚起一個笑容。

阮西不會吝啬他的誇獎。

“那你覺得我……我會有出息嗎?”

他笑着說,“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我們家過去的事情,爺爺奶奶不會提,爸爸不會提,小叔不會提,只有媽媽偶爾唏噓地回憶兩句,說剛剛嫁給爸爸的時候,我們阮家是多麽富甲一方,然而好在她愛上的不是爸爸的錢,是爸爸的才華——這是她的原話,大概是為了打動自己。

阮西要出國那陣子,爺爺不讓,希望他能早一點工作幫家裏挑擔子。阮西不願意,他還是去了美國,靜下心來,不驕不躁地把書念完。一邊學習,一邊打工攢錢,然後回國實習,工作……每一步都走在自己畫好的路線圖上。

從前某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少爺,忍受着一肚子的委屈,一個人背井離鄉在外多年,而今榮歸故裏,卻活得自信又謙卑。

同樣面對家道中落,賈寶玉還可以選擇出家,阮西卻要頂着壓力在人世間摸爬滾打——要考慮給什麽樣的人發什麽樣的煙,要笑着接過應接不暇的酒杯,要更加姿态優雅地處世。

但他願意與我分享的,僅僅是很小的年紀裏背着陳希年捉田雞的往事。

阮西安慰我說,“沒有什麽事情會使你難過很長時間,反而有很多小時候的快樂的回憶,每次想到的時候,還是很想笑。難過是短暫的,幸福是長久。”他漫不經心地說完這段話,把一只剝好的橘子放在一張紙巾上,放在我的手心,輕輕一笑,“這是卓別林說的。”

卓別林的原話是,用放大鏡看人生,人生是一場悲劇,用望遠鏡看人生,人生是一場喜劇。

你相信嗎?這個道理。

或許将它反過來說,才是成立的。

那天晚上,阮西一直在跟爺爺喝酒,喝了很久很久。

我只記得我半夜醒來,客廳的燈仍然亮着。

等我一覺睡到天明,世界已經清淨了。

2008年春夏之交,阮西去了災區做志願者。

電視機裏面新聞24小時播送着汶川的消息,牆壁嘩啦啦地傾倒,廢墟裏不斷擡出傷亡人士,一條條生命往天堂趕。

原來,死亡就是一件這麽簡單的事情。

可是阮西,我看不到你。

當我還在電視機面前痛苦地掙紮的時候,我看不到你,所以不知道你在另一邊,是否已經遇見了更好的自己。

我永遠也不能想象阮西站在死人堆裏的時候,他在想着什麽。但是我清楚從那一刻起,他不僅是我的至親,還成為了一個偉大的醫生,帶着中國人的血性和頑強。

阮西一直沒有變,他還是那麽勇敢,那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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