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二節課下課以後,就沒有人再提這件事
堅定,保留着自己的思想。那麽擔得起衆星捧月的一個人,他一直都沒有變。
他教會我,在人類無法掌控的災難面前,在死亡不斷逼近的時候,此時此刻,我不得不善良。
2008年發生了很多事情,甚至被載入史冊後,也是永遠值得國人銘記大喜與大悲。
但是我只記得阮西離開的那天,天氣尚好,家人始終平靜,氣氛遠沒有當年那麽悲壯;只記得他在那個深夜告訴我的最後一個道理,“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前一句話是給我的,後一句話是給他自己的。
這個道理支撐着我走完童年。
而我不知道站在童年的終點,會等到怎麽樣的一個他。
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姑姑,哥哥……我們都不知道,時光是多麽不留情面,一走又是多少年。
☆、阮西番外·來日縱使千千晚星
大一的冬天,阮西爸爸做的鋼鐵廠破産,家裏被貼滿了封條,一家人流落四散,消息卻始終沒有通知到他。于是那年元旦回家過節的時候,阮西面對着空空如也的小別墅,在門口路牙上坐了一宿。
爸爸帶着姐姐逃到了新疆躲債避風頭,哥哥在江城租了一間小公寓,阮西去找他的時候,站在樓下看着閃着燈光的小房間裏,小侄女跪在課桌上、鼻子抵着窗戶哈氣,而桌前的哥哥正在為了讀研而攻讀學術知識。
全國人民歡天喜地準備跨年的時候,他買了車票踏上了回程的路。
江城到S市,一個小時的車程。阮西站了一路,慵懶地睜開眼睛看窗外飛速閃過的車燈。乘務員姐姐與他站在同一水平線上,優雅地挺直了身體,視線沒有從阮西的臉上挪開過。
他習慣了身邊有女人,也無謂暧昧的注視。情不知所起,卻總要終。缺少了物質的牽絆,人與人的感情就像玻璃一樣脆弱易碎。
倘若不要開始,不必患得患失,人活得自然輕松坦蕩許多。
所以阮西始終一個人。
***
這一年下了三場雪,積了雪的城市白蒙蒙的,一片敞亮。阮西坐在圖書館裏往下面看操場,有藝術學院的社團在做文化節的活動,他無法将精神集中在無聊的算數題上,動辄看一看外面的世界。筆尖落在紙上,“退休的王叔叔打算投資一百萬開花店……”——小本生意投資這麽多錢幹嘛,做不好賠死你,媽的。
他把書合上,踏進了白雪皚皚的大地。
“西西!去吃飯啊?!”室友徐知航從後面竄出來跟他勾肩搭背,“你最近怎麽了?心情不好啊?”
阮西說:“沒有心情不好,就是有點累。”
“我家出了點事,要回一趟老家,下午兼職的家教那邊你能不能代我去一趟。”徐知航問完,見阮西好一會兒沒吱聲,拍拍他的肩膀,“沒事兒,你要嫌麻煩就算了。”
“今天不行,明天我幫你代吧。”
徐知航一愣,點頭:“行行行,好好好。”
“嗯。”
今天有一個合唱團的演出,下午就要去排練。
阮西并不擅長唱歌,因為有很多次主持的經驗和出衆的氣質,學生會的老師非常器重他,讓他當了領唱。
他穿上了一件嶄新的西裝,從來沒有穿過,卻已經不記得是什麽時候買的了。
可能是爸爸媽媽、可能是哥哥、也可能是姐姐給他買的。父親中年得子,于是阮西一生下來就得到了太多的恩寵,以致于他無法一一記住。
演出結束已經快九點了。
持續了一天的小雪已經停了,但仍然很冷。
他在貴重的西服外面套了羽絨服,一個人往宿舍走。
“星星!快過來!你們家學弟來了!!”
在商學院的大樓後面迎面過來一群活潑的女孩子。
阮西下意識地想要繞路離開,直到那群女生熱切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才反應過來,她們口中的“學弟”說的是自己。
被推出來的女孩子局促地不知道如何安放眼神,身後的人還在起哄推搡,她在黑暗裏不小心撞到一輛自行車,緊接着那排車子多米諾骨牌似的滑倒了一片。
“吃了什麽?”、“你好白”、“你好帥”、“可以給我你的電話嗎?”這些準備好的問題在女生的腦海中反複地旋轉着,她不知道從哪一個開口問,糾結了半天,極小聲地說了句:“你叫什麽名字啊?”
莫名其妙被攔下的阮西揪了一下眉毛:“啊?”
“阮西,你的名字真好聽!”
旁邊人大笑:“喂,人家還沒說他叫什麽。”
瘦瘦小小的女生讪讪地捏着自己的耳朵:“我……我掐指一算,就算出來了。”
因為她一直低着頭,阮西壓根看不清她的樣子。
她接着說:“學弟,你長得真好看。可以交朋友嗎?我也是江城的。”
阮西看着她齊刷刷的劉海,平平一笑,“好啊。”
其實好不好都無所謂,阮西只是習慣了對別人随和。
得到肯定回答的女生激動地眼睛一亮,終于鼓起勇氣擡頭看了他一眼,“那我明天來找你!”
阮西對上她的眼睛時,心中有微弱的動容。
合唱結束,他把那一套昂貴的西裝賣了。他現在最缺的不是風度,是生活費。
那個女孩叫林晚星。
這不是阮西主動問來的,他沒想到她交朋友的方式是非常賣力地跟着他去上課,還給他拼命灌輸自己的個人信息。
根據她每次在他耳邊叨叨的內容來看,林晚星是大三學姐,因為課比較少,所以她有充足的時間跟他耗着。
但是阮西覺得頭疼。
他大多數情況會禮貌地應答,但有時也會對她報以沉默。
徐知航因為家裏大伯去世,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回來之後,那份家教的工作也沒有繼續做了。此後阮西每天得到清閑的時間就是在家教的地方待着。
他教的小孩是個13歲的小姑娘,比他小四歲,叫童遙。
雖然還在上初中,但是童遙已經長得十分出落,也是比較機敏的小女孩,教什麽會什麽,阮西沒有怎麽操心。
每天的課後題做完了,童遙就興致滿滿地跟阮西閑聊,問他為什麽會在S大上學?
因為當年高考沒發揮好,就在離家近的地方随便填了一所學校。雖然不算太好,也是省內比較有名的211大學。
為什麽會當醫生?
可以救死扶傷啊。
童遙笑嘻嘻的,“那我也要當醫生。”
阮西說:“不要那麽早下決定,你現在還小。”
童遙躺在沙發上,攤平了漂亮的一雙長腿,靜靜地看着阮西。良久,她爬起來去找東西,“我給你放首歌吧。”
她在家裏放影碟的盒子裏翻了很久,拿出來一張張國榮的演唱會CD。那首歌叫《千千闕歌》,是翻唱的陳慧娴版本。
“好聽嗎?”
“嗯。”阮西點點頭,“我很喜歡他的。”
“我也很喜歡。”
“不喜歡就不要假裝說喜歡了,小破孩兒懂什麽。”
“我沒有假裝!我是真的很喜歡!”
“嘁,做作。”
童遙哈哈大笑應對他的白眼。
讓阮西崩潰的是,林晚星開始經常來童遙家裏接他了。
其實這件事也是朋友慫恿她做的,林晚星一路上趕過來也覺得很崩潰。
尤其是像她這麽要面子的人,看到阮西有一點點的無語表情就覺得自尊心碎成了玻璃渣。
于是那天在回學校的車上,她紅着臉說出了心裏話,“其實我長這麽大,第一次喜歡別人,我也不知道怎麽追你……但是我還是覺得,很想做你的女朋友,可以嗎。
“雖然這樣子有點傻,但是我真的是因為有一天在食堂看到你,覺得你長得好好看,就跟你去了教室。
“然後就一直偷偷了解你的情況,也沒有了解多少,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就……不願意也沒關系,我明天會再來問一次。”
明天會再來問一次……
阮西覺得事情可以商量,“你做我女朋友,就別天天跟着我上課了行嗎。”
“嗯……”
“好。”
第一次送她到女生宿舍樓下。
林晚星主動索吻,好讓她有一點點身為他女朋友的光榮感。
他低頭吻她,她還要努力踮腳。阮西抱着她的腰,把她放在臺階上,兩對眼睛靠得更近了一些,她羞赧地紅了臉,抿唇笑,露出兩邊甜甜的酒窩。
***
阮西是個比較難以動情的人,一直相處到大二的時候,他才慢慢開始感受到這份感情的純粹和美好。
阮西上學早,林晚星比他大了三歲。盡管是年長的姐姐,但她更像個小女生,撒嬌的時候也很可愛。
每周末,他大清早起床,奔波到開發新區的圖書館做兼職,晚上回來去學校附近做家教,跟機靈的童遙鬥智鬥勇。
在閉寝的最後幾分鐘回到宿舍,去樓頂天臺借燈自習,冬天天氣冷,在屋裏容易嗜睡,他只能硬扛着坐在冰冷的水管上背書,或者跟她講幾分鐘電話。
因為洗了幾次冷水澡發了高燒,拖着病重的身子堅持上完每一節課。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在最困難的時候,他沒有借過一分錢。阮西後來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自己當時怎麽會那麽慘,但是當年慘着的時候卻絲毫不覺得辛苦。
他做這麽多只是想給她未來得到保障的信心,不辜負在她身上拿走的每一個第一次。第一次親吻,第一次做.愛,第一次腆着臉放下大小姐的自尊去喜歡一個人……
大一到大二的過渡階段,做好了出國的打算,為了争取更好的學校,還得把過去上過的一些重要的課程重修一遍,把GPA刷高一點。
林晚星知道他很疲憊,大多數時間不會打擾,即使沒有時間約會,她也乖巧地體諒他。等他晚上有空的時候,跟他單獨待一會兒。
只有一次,林晚星在他面前發過小姐脾氣,因為出去逛街回來太晚,在大家竭力奔跑的時候,她因為不想讓雨水弄髒鞋子,沒有趕上末班公交車。一個人在鬧市區待了很久,她打電話給阮西,說她不敢一個人打車,能不能過去接她。
阮西在童遙家才上了一節課,童遙的爸爸媽媽不在,小女孩也沒讓他為難,狡黠地笑着說,“那你周末多給我上一節呗。”她打了個哈欠,“去吧兄弟,我不會告訴我媽的。”
阮西從學校穿過大半個城區找到林晚星,接她回學校。
她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她會背着阮西偷偷去逛那些名牌店,買很多很多衣服。
林晚星也不知道這樣做的道理是什麽,興許是擔心他對她失望,興許也是不想傷害他。
她需要這些東西,但是她盡可能地不會在阮西耳邊提起。
更多時候,林晚星反而會在朋友面前炫耀自己的男朋友——“我老公特別棒,特別帥。他會修家電修水管修燈泡,還會做飯給我吃!”
朋友笑言:“你老公到底是做什麽的?”
林晚星托着紅紅的臉蛋說:“我老公是白衣天使啊!”
然後受到白眼。
但她依然自豪地稱贊。
因為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她是最有底氣的。
出租車上,林晚星疲倦地抱着他說,“阮西,你要争氣一點。”
“嗯。”阮西點頭。
周末要多補一節課。
明媚溫暖的春天到來,路上的花開得很盛。坐在窗邊做題的童遙攥着圓珠筆走了會兒神,她給旁邊的阮西指着窗外的一叢花,“阮西哥哥,你看下面的月季好好看,我去摘一朵送給你吧。”
“……我可以自己摘。”
“留個紀念嘛。”童遙放下筆,不顧反對拉着他往下走。
阮西從後面看她一米六七的個頭,已經完全是個大姑娘了。
童遙非常真誠地采了粉色的月季給他,“你有相信的人嗎?”
“為什麽要不相信?”
“那……這樣說好了,你想象一下,如果你閉着眼睛,我拉着你跑,你敢跟我跑嗎?”
他脫口而出,“有什麽不敢的。”
話說的太滿是要丢人的,童遙拉得很緊,可是她跑出去兩步,阮西就把她的手甩開了。他睜開眼睛,覺得有一點神奇。
童遙笑笑說,“你看,人與人的信任其實很複雜,就好像排異是一種本能,雖然嘴上說着我相信你,可是還是會有意無意地保持着戒備心。
“人都是獨立的,而且很自私。有時你以為很強大的關系其實特別脆弱,在面對危險的時候,每個人都會下意識地躲避,做出自我保護。
“所以如果你遇到了願意拉着你跑的人,也不能閉上眼睛,沒準他什麽時候說放手就放手了呢。對別人信任太深是不好的,你要給自己留餘地。”
盡管覺得——小朋友,太早熟是不好的。
阮西拈着花兒,還是溫和地對她笑起來,“受教了。”
***
第一次分手是他剛剛出國的半年以後。
她無法容忍長時間的不說話、不回短信。哪怕以前在他準備期末考試的時候也忙得說不上幾句話,但是阮西事後都會好好地給她道歉,抱着她哄兩下就行。
因此很快的,林晚星就意識到異國戀的痛苦,不能一個電話随叫随到,不能抱着她哄她,不能陪她入睡給她晚安吻,摔了一跤蹭破了膝蓋,他也只能隔着太平洋送來一句毫無作用的慰問。
阮西為了挽留她特地飛回國一趟,但沒有過多久,又因為同樣的矛盾分開。
感情無法傳達到位,漸漸地也不再試圖做無用的親近。
不知道算不算冷戰,彼此之間的聯系斷了一年多。
***
2005年,阮西回國第二天就去找了她。
林晚星的父母在江城給她找了銀行的工作,當個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拿着頗為豐厚的薪水,不會忘記爸爸媽媽的功勞,她活得仍然像一個少女,熱愛生活,也熱愛自己的身邊人。沒有找男朋友,但也有合适的人陪在身邊。
一直到阮西約她見面。
熟悉的親近,熟悉的體溫,讓林晚星在他懷裏哭得情難自已。長久的疏遠讓此刻的感情更為濃烈,下了雨的清晨,水汽蒙蒙,她咬着他的肩膀說,我還是很愛你。
“我不走了。”
阮西給她的每一個保證,林晚星都會相信。
他在江濱醫院實習,打算在附近租房子。林晚星說想跟他一起住。
阮西勸她住家裏,家裏環境好。她不答應。
他只好默默地退掉了之前找的一套小屋,房主問他為什麽,阮西無奈地笑笑,“我們家星星要來,得找好一點的房子。”
卡裏有這五年來每一天攢下來的積蓄,從一塊兩塊,十塊五十,到一百、一千……那些數字都是他親眼看着,一點一點地加上去的。
房租是個問題,但是日子過得拮據一點也支付得起。
林晚星很喜歡這間房,一所在江邊的簡單的公寓,樓下是植滿了梧桐的大街,每天有熙熙攘攘的人流車流經過,可以消弭他工作時家中的冷清。大街對面是平靜的長江。
水浪有淡淡腥味,會卷進窗戶。
林晚星很喜歡這股味道。
她喜歡植物,喜歡自然,喜歡用一些花花草草點綴他們的家,喜歡一切浪漫主義的東西,喜歡在他每次工作結束以後跟他手牽手在江邊跑步……
每天上下班要走很久的路去乘公交,她沒有學車,他也沒有車。
阮西每天晚上都會幫她洗腳。
問過她一次:“你想結婚嗎?”
她若有所思:“結婚啊……那你願意入贅我們家嗎?”
阮西沒有接話。
林晚星甜甜地笑着,俯身親吻他的額頭,“開玩笑的,不許生氣。”
毫無誠意地一段對白過後,是長久的沉默。
林晚星的工資是有一部分要給她爸媽的,他們從來沒有要求過她什麽,但她覺得自己應該給。因此她其實也沒有那麽多零花錢可以支配。
她也很想存錢,但又必須得花自己的這些錢,實習期的阮西根本沒有條件給她提供物質生活。
很多時候,她也是會覺得煩惱的。
偶爾,她也是會覺得厭倦的。
每天晚上,林晚星只要睜開眼睛就會看到窗戶縫裏的月光,傾瀉在阮西的肩膀上。在逼仄的床上做.愛,承受他熱烈的親吻。他稍擡起身,擋住那抹月色,皺緊了眉頭喘息。
黑暗裏情意綿長,這種時刻很美好。
重重的吻落在肩膀和胸口,她雪白的身體上都是他的味道,而他的身上,都是家的味道。
盡管會厭倦,但是愛情還是能夠支撐着她走到這一天。
工作兩年之後,換過一次房,阮西這幾年的積蓄可以承擔一部分房車支出,而他跟她提公積金買房的事情,林晚星卻心事重重地不說話。
她不想告訴他,不管他怎麽努力,家裏都不會同意的。
盡管林晚星的父母也很提倡婚戀自由,可是這樣的放任也是有限度的。
他們不能接受阮西——尤其是在明明有更好的選擇的情況之下。
林晚星下了班往家裏走,聽見身後嘟嘟嘟按喇叭的聲音。
車裏探出一個笑容明媚的腦袋。
“星星!”
***
林晚星跟唐宋是小學的時候就認識的,唐宋家裏搞房地産,算不上大富大貴,但日子也一直過得挺滋潤。他大學畢業之後在投行工作了幾年,後來辭了職炒期貨,這幾年混得風生水起,在大資本圈子裏也有一席之地。
盡管當了暴發戶的男人西裝筆挺、派頭十足,但在年少時呵護的小妹妹跟前,唐宋還是放下身段當着他的“唐哥哥”,在一間小小的燒烤店裏也給林晚星招待好了一切。他知道她嫌棄燒烤的味道,特地給她帶了一瓶香水。
林晚星看着香水瓶上的字母眼睛都亮得發光了,她禮貌推辭的小心理被唐宋看穿,他笑着說:“喜歡就拿着,我送你東西不叫人情,那是哥哥寵妹妹,不想看你拘束的。”
唐宋也是個懂世故明事理的男人。
唐宋也是個溫文爾雅有文化有學識的男人。
他還有那麽多年的社會經驗,比阮西懂得更多,比阮西更知道讨人歡心的門路。
最重要的是,他很有錢。
那天唐宋送林晚星回家,林晚星只讓他送到樓下。遇到下班回來的阮西,她什麽都沒解釋,簡單地沖着阮西眨眨眼睛。
盡管沒有刻意的遮掩,但是林晚星這一刻在阮西面前保持沉默,是希望坐在轎車裏的唐宋不要看穿些什麽。
等到車子開走了,她才剝掉一層精神,軟綿綿地倒在他懷裏撒嬌,“走不動了,你背我。”
阮西便把她背上了六樓。
“西西。”
“嗯。”
“我媽知道了,我們倆的事。”
“跟她說了?”
“我沒說,我不知道她怎麽知道的。那天你不去上班了,她居然找我找到這裏來了。”
“我媽看看這個房子,”林晚星換上阮西寬松的t恤躺在沙發上,盯着白花花的天花板,回憶了一番媽媽當時的神情,“然後她就哭了。”
“她哭得很難過。
“她說你是我們的掌上明珠,我跟你爸把你從小寵到大,不是為了你一意孤行地跟一個窮小子過日子的。
“她還說……”林晚星猶疑地咬了咬唇。
阮西問:“還說什麽?”
“她說除非你入贅,否則不同意我們結婚。”
其實媽媽說的是“絕對不同意”,林晚星心軟,她不想看到阮西難過,可是又不得不跟他好好交代,這個問題她考慮了很久很久才說出口。
而阮西也同樣花了太多的時間思考,沒有給出答複,讓她心涼了一陣。
林晚星和唐宋又出去吃了一頓飯,是唐宋請的。
當做好朋友之間的寒暄,她覺得沒有拒絕的必要,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阮西不會生氣。
他要是生氣她會比他更生氣,倘若他不生氣,脾氣太好了,她又會厭煩他的好脾氣。
得到了寵愛的女人會為了更多的寵愛而無理取鬧。
林晚星下了車,想到無論阮西怎麽樣看待這件事她都會不高興,便自嘲地笑了笑。
喝了點酒,雖然沒有醉,但困得很厲害,林晚星一回到家,把包扔旁邊,躺床上閉眼就睡了。她蜷縮着身子,拉了被子的一角蓋在身上,甩了甩腿,不合腳的高跟鞋就被甩到角落裏。
淺淺的睡眠裏,聽見阮西小心地走路,替她拎走了鞋子,用手托着她的後腦勺,笨手笨腳地給她卸妝、換衣服……
林晚星勾着他的脖子,親了一下他的臉頰,“你對我真好。”
阮西說:“怎麽喝酒了?”
“我跟別人吃飯了,那人送我回來的,我以為你看到了。”
“誰啊。”
“我青梅竹馬,一個關系很好的哥哥。”她笑了笑,戳戳阮西的臉說,“我媽欽點的結婚對象。”
阮西平靜問道:“為什麽跟他吃飯?”
“因為跟着他能吃頓好的。”
林晚星說完這句話,打了個哈欠就翻身睡着了。
大概過了很久,熟睡之間,有人壓在身上,她迷迷糊糊醒過來,發現他沒戴避孕套就急急地進入了,林晚星激烈地抗拒,用腳踢他。
阮西鉗制住她的雙腿,按着她兩片脆弱的膝蓋。這是他第一次用什麽大的力氣對她,不顧反抗地送進去幾下。林晚星擰不過他,捂着臉哭了。阮西倉惶地低下頭吻她的臉頰和酒窩,“我不欺負你了,不要哭。”
她的巴掌落在他的臉上。
皮膚被她鋒利的指甲刮出淡淡血痕。
阮西沒有拭血,捧着她小小的濕潤的臉,将臉埋進馨香的發間,吻她的耳朵。用手指替她接着源源不斷地眼淚,“對不起星星,我錯了……”
“別哭了,我愛你。”
“星星,我愛你。”
哄了十分鐘,聽他說了無數句我愛你,她把眼淚收回去。
林晚星問他:“你跟你爸媽說了嗎?”
“沒有,我不太跟他們說我的事。”
“你就這樣的态度嗎?信誓旦旦地說要跟我結婚,連你爸媽都不告訴。”
“那我明早就帶你回去。”
無止無休的失望催促着她的眼淚,林晚星又開始哭,“阮西你真自私。
“你有什麽資本對我負責?
“你有嗎?
“如果你真的愛我,想娶我,你不應該掙更多錢來養我嗎?
“我知道一個好的女人應該風雨無阻地陪在男朋友身邊,可是我也是嬌生慣養的女孩子,我憑什麽要跟着你吃苦?
“我不想跟你白手起家,一點都不想。這種事情應該你來解決,問題不在我身上,更不在我爸媽身上。我跟了你八年,你讓我過過好日子嗎?我今年過完年都28了,我也很想結婚,可是我根本看不到跟你的以後。
“我不是好女人,但你也不是好的男朋友。
“雖然我媽說那樣的話有點難聽了,可是站在她作為母親的立場上,她一點也不過分。我不想嫁給現在的你,但我等不起。”
在阮西默默地退出去一段距離之後,林晚星起身,疏通了一下塞住的鼻子,“你想跟我結婚,可你能給我什麽?”
第一次,她無所顧忌地對他說出心裏話。
第一次,她不再受善良的支配盡數往自己肚子裏吞苦水。
林晚星覺得說出這些話很爽,可是更長的後半夜,她要靠着眼淚度過。
阮西在客廳待了一晚上,林晚星以為他在怄氣所以沒有進去,偷偷從門縫裏看才發現,他這一晚上沒有合眼。
阮西是錯的,他也知道自己不應該。他沒有資本,卻那麽迫切地想擁有一個自己的家。
***
第二天清早,林晚星就收拾東西離開了。
三個月沒有聯系,日子卻越過越疼。
明知道這段感情自己也再也維持不下去,可她還是舍不得。
舍不得他的英俊,舍不得他的溫柔,舍不得他的理智和寬容。
舍不得他為她做的好吃的、修水管、修家電,舍不得他為她洗腳、替她卸妝、對她的無理取鬧唯命是從的卑微。
在一起八年,盡管也分分合合很多次,阮西從來沒有跟她發過脾氣,一次也沒有。
即便林晚星控制不住的時候也會說很多傷人的話,阮西卻總是誠懇地道歉。
他似乎覺得,無論如何,只要讓她生氣都是他的錯。
如果不是家境不好,這樣的男人她會賴一輩子。
可是偏偏,阮西什麽都好,只是給不了她想要的。
可又偏偏,除了給不了她想要的,阮西什麽都好。
林晚星去了他工作的醫院,等到阮西下班,兩人平靜地碰面。
急診大樓裏鬧哄哄的,林晚星拖住阮西,“我那天喝多了。西西,我們再等等好不好,你再考慮考慮我媽的意思……”
阮西放開她的手,“不相信我就不要等了,你很累,我也很累。”
簡單的一句交代催着她離開,他不想說多餘的話。
阮西以為只要他能夠承擔一段婚姻裏最基本的物質基礎,她就能夠為他改變心意。
他還是過于天真了。
是他自以為是地認為他們已經守得雲開,可是家境殷實的公主根本不會看得上他這點拼死拼活的努力。
他們林家需要的,是一個金貴的女婿。
雖然林晚星總是搖擺不定的樣子,但阮西很清楚,她父母的想法與她的無異。
這八年裏,阮西和父親的關系有過瓶頸,和身邊人也曾微妙地疏離。但是在家境的問題上,他沒有怪過誰,無論是爸爸媽媽還是老天爺。
他攥緊的拳頭也随着年月慢慢地松懈下來,執拗的脾氣被扭轉了方向。
沒有什麽是永垂不朽,除了一直堅守的本心。
無論面對再大的資本力量,無論眼下的生活多麽清貧,也要活得不卑不亢。無論遭遇什麽樣的變故,也得騰出更多的愛意來包容他珍惜的人。
只是自此以後,他不再會有那麽多的力量去托舉那些墊着沉重感情的玻璃。
該放手的時候,便怎麽也無法掙紮下去了。
***
2008年開年的雪災沒有波及到附近的城市。阮西回了一趟S大。畢業四五年了,這裏一成不變。食堂的阿姨還在,操場的球框還是破的,沒有風扇的教室仍然沒有風扇,只是一批一批年輕的生命仍然在這裏更新換代、生生不息。
食堂門口擺着辯論賽的宣傳海報,阮西站在那張海報前看了一會兒,有個虎頭虎腦的小姑娘跳出來,軟軟的頭發落在肩膀上,笑嘻嘻地跟他說話,“學長。”
阮西覺得女生有點眼熟,但他沒有細想,直說:“我不是。”
“老學長也是學長嘛。”
“你認識我?”
“我不僅認識你,我還喜歡你。”
阮西淡笑,沒有把這些話往心裏去。他只是覺得現在的小孩子總是花招很多,應接不暇。
女生卻看破了他的心思似的,嚴肅地說了句:“我叫童遙,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熟悉的臉孔,熟悉的名字,但始終想不起來是什麽人。阮西問她:“我們是不是見過?”
即便報上了姓名,他也還是不記得了,受挫的小姑娘捏捏鼻子說,“也許吧!”
童遙給阮西遞了一張邀請函,見阮西不打算接的樣子,她把邀請函放在他的手心,盡管一直繃着不讓自己流露出一點緊張,碰到他的手指的時候童遙還是紅了臉,“來看我的辯論賽可以嗎,給你vip的位置!”
她送完這張蓄謀已久的邀請函,輕輕抿唇:“你不記得我也沒關系,但我不會忘記我是為了你才考進這所學校,我也一定會為了你成為一名醫生。”
她臉上帶着笑意,捧着書跑遠了。跑出去幾步還回頭看看他,笑着揮手。
阮西沒有揮手,也沒有笑。
他孤孤單單地走進白茫茫的雪中,穿過偌大的操場。
雪地被長串的腳印破壞了和諧,但很快就被更加兇猛的雪花修補完好。
他走過校園大道上的最後一棵梧桐,大雪落了滿頭。
在這個校園裏擁有的一切都不再值得挂齒,過往的豐碑倒下,不會有什麽無法割舍的羁絆遮擋他的前路。
然而為了自由而付出的代價卻讓他變得謹慎。
或許餘生會有其他的女子為他補上愛情的遺憾,但是不會再有人從他這裏得到深愛一場的榮幸。
他最想娶的女孩變成了永遠的白月光。
那三個字的名字刻在他的骨肉之上,覆上了厚重的霜雪。
阮西走到垃圾桶邊,把那張邀請函丢了進去。
牆角的迎春花正在送走冬天。
☆、明天,我們畢業(1)
春風送暖,五月的天氣熱得很迅速,偶爾陪媽媽去大公園跳廣場舞的時候,能看到隔着一座橋的新體育場已經建好了,廣場上的舞蹈團隊仍然熱衷于鳳凰傳奇。奧運五環每天晚上都在半空閃着光。小男孩很有節奏感地溜着滑板從泛着瀝青味的柏油馬路上帥氣地飛下來,扭啊扭啊扭,到我跟前摘下了帽子,抛了一個較為艱難的媚眼——
我假笑回應,并且很想告訴這個小孩,“不要耍帥了,你滑得非常爛。”
阮西離開以後,我慢慢走出這段失落情緒的過程,雖然不那麽漫長、也算不上艱辛,可是每天對着日記本也感到精疲力盡的狀态讓我察覺到自己在改變。以前通過動畫片或者臺灣言情劇緩解壓力的招數,突然就失效了。仿佛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徒勞無功,突然領會到了未來的漫長和令人無助。
我的确,和小時候不太一樣了。
在寫日記之餘,我重新拾起畫筆,筆下的畫紙也變得越來越随意,很多時候随便摘下一頁草稿紙就能動手開始畫。然而我在畫功上不再會有任何突破,修行靠個人的前提,也得有老師領進門。
運動會那天,一個暖和的五月清晨,除了一些參加項目的同學在趙林的辦公室接受加油鼓氣、另一些啦啦隊的成員在舞蹈教室做準備,班級裏的大部分同學坐在教室裏,擺弄着不久之後會遞送給運動員的假花。
劉涵蔫蔫地趴在桌子上,我一回頭就對上她睜大的雙眼。她沒有睡覺,也沒有犯困,只是捂着肚子,沒什麽精神地趴在桌子上。時而煩躁地轉過頭,看看窗外的樹葉,時而抿一口杯子裏的水。更多的時候,她咬着牙,平靜地忍受生理疼痛。
吳天然作為運動員被趙林領回辦公室伺候起來了,她落的難得的清淨。
旁邊一個女生從桌子裏拿出一個巴掌大小的東西,迅速地塞進衣兜,貓着腰跑到劉涵身邊,把那東西給她了。
女生叫趙靜,隐約記得有幾次體育課跑圈的時候,她始終站在旁邊,看起來也不像生病的樣子,于是我只聽見身邊的女孩子們竊竊讨論,“她來月經了。”
在小學接近尾聲的這一段時光裏,女孩子們的身體大都出現了一些不同往常的第二性征,有的時候我靠在課桌上寫字,胸口會被卡得很疼。摸上去兩顆小石子一樣的硬塊,讓我一度惶惶然以為自己生了什麽病。直到蘇更生捂着胸口讪讪地告訴我,她好像開始發育了——我才明白過來,這種澀澀的疼痛感,是作為一個女生免不了要經歷的。
劉涵拿了趙靜遞過去的衛生巾,繞路走了後門,慢吞吞地去廁所處理麻煩事。
大概是今天要出遠門的原因,蘇更生打扮得很精致,還特地梳了一個漂亮的公主頭。一绺細細的發辮用藍色的碎花布條綁着,紮了一個蝴蝶結。因為布條太長,所以總是不聽話地往下墜。在她努力梳理她的頭繩時,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頭發,把馬尾辮上掉下來的兩鬓碎發夾至耳後。
一大清早,一隊大巴車開進學校。我和蘇更生找到六三班的字樣後,便飛快地沖上了車,因為她有暈車的歷史,所以想盡量搶一個後排的座位。然而上了車之後她只能失望地跺腳,“哎呀,他們怎麽這麽快。”
一群拽拽的運動員已經占據了最後面的一排位置。
最拽的夏安坐在中間,激烈地抖着腿,兩只手抱着後腦勺,臉上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