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二節課下課以後,就沒有人再提這件事

的號碼牌,遮擋讨厭的陽光。

蘇更生還是拉着我走過去了,她戳了一下夏安的膝蓋。他停止抖腿,把號碼牌揪下來,疑惑地看着她。她用蹩腳的理由勸道:“最後一排的窗戶沒有窗簾,等會兒□□點鐘的時候路上會很曬的,你要不要考慮坐前面?”

“你要坐我這裏嗎?”夏安對軟軟糯糯的蘇更生一向寬容,立馬就站起來了,還招着手給她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豪邁地說,“你坐呗!”

蘇更生還是得跟他解釋一句:“謝謝你,我有一點暈車,前面的窗戶都打不開,所以想坐在這裏吹吹風。”她重重地捏住我的手心,又望向最邊上打盹的男孩,“園園,那個……”

盛游園疲倦地睜開惺忪的眼睛。

蘇更生突然忘了喊他的初衷,見他這副樣子,卻突然捂着嘴巴笑了一下,“哎怎麽回事?你昨晚沒睡好嗎?黑眼圈好重。”

盛游園用手指蹭蹭眼睑,一本正經地回答她:“做噩夢了。”

“嗯,那個……我想說,最後一排的窗戶沒有窗簾,等會兒□□點鐘的時候路上會很曬的,你要不要考慮坐前面?”

夏安一頭霧水:“你一個人要坐兩個位置嗎??”

蘇更生說:“我想跟阮寧坐。”

盛游園沒反應過來狀況,正在猶豫着要不要起來,我擔心他非常不給面子地說一句“我不怕曬”,于是連忙替他解圍,“我怕曬,我坐前面也沒關系。”

蘇更生訝然地張着嘴巴,語塞了幾秒鐘,然後點點頭,聲音溫婉地說:“好,那我們分開坐也沒可以的。”

她扶着前排的座椅,小心地跨上兩層低矮的臺階,在盛游園身邊坐下。因為後頸有汗水,蘇更生小幅度地整理了一下頭發,卻還是把那根飄揚的發帶整理到了鄰座男孩的肩膀上,她紅着臉把發帶拿回去,“對不起。”把發帶絞在手指上,歪着腦袋看他,臉上漸漸生出笑意,“我很好奇,你晚上做什麽噩夢了?”

……

坐在夏安旁邊,感受他十年如一日的挑釁和絮叨。因為從一路冷漠的我身上得不到任何回應,夏安的自嗨也顯得黯然失色。他垂下長長的睫毛,盯着手裏的號碼牌,抓住我的胳膊,逼迫我看上面的數字——

173。

“我記得住,你不用總給我看。”

“好像今天跑兩千米的有好多人,你能不能找到我啊?這個字印得太小了,我去找趙老師說,他還說什麽大家都是這麽大的呀,叫我別沒事找事。天哪,他真的太過分了……”

我堅定地點點頭,“雖然很過分,但他說的有道理,學校不可能給你一個人印大號的號碼牌。不過你放心,我能找到你,你很好認的。”

他一激動就手舞足蹈,跟小時候一模一樣,“真的嗎?那萬一我跑完了,你要給我獻花。”

我覺得奇怪,“什麽叫萬一你跑完了?難道你是打算跑不完的?”

“兩千米太長啦,肯定有很多人都跑不完的。要是累得跟狗一樣,”他伸出舌頭“呼哧呼哧”地給我生動地演示了一下“累得跟狗一樣”,接着說,“那我估計就不跑了,身體最重要嘛,沒準跑得太猛還會猝死什麽的!”

夏安一直是個潇灑的人,興許是從父母身上得到的勇氣,他從來不會逼迫自己做什麽事情,學習也好,運動也好,在大家為了第一名争得頭破血流的時候,他可以安逸地漂在班級的中下游,鼓吹還是快快樂樂最重要的思想。

我不能為他做出任何定奪,但是我還是,“希望你能堅持跑完,多慢都沒關系。”

夏安沉思了一會兒,點點頭,“我知道啦,我會加油的。”

“那麽、‘萬一’你跑完兩千米了,我就給你獻花。或者……你有什麽想吃的想喝的,我都可以給你買。”

“哇你怎麽突然這麽好,一點都不像我認識的寧死不屈啊!”

我咬着牙,向他表露出和善的笑容。

沒聊多久,我犯困,暈暈乎乎地眯了一會兒,陽光貼在眼皮上,淺淺皺眉之際,感覺到手邊的窗簾替我遮住了陽光。繼而窗簾被扯歪,不過很快又被扯回來。

夏安壓低了聲音向對方挑釁,“喂大塊頭,你不要再跟我拉了,小心我放楚驚夢咬你!”

坐在前三排的楚驚夢喊道,“夏安!!”

“幹、幹嘛。”

“有多遠滾多遠!!!”

嶄新的體育館等待着第一年的市運動會的到來,車子停在大廣場上,其他學校的學生也在絡繹不絕地下車,用身上的校服宣告自己的來路。城北小學、實驗小學、第二實驗……

蘇更生坐下之後就一直用一個粉色的電動小扇子沖着下巴扇風,每隔一分鐘,就給我吹一分鐘。來來回回輪番吹了幾次之後,整個運動場上已經坐滿了人。

VIP坐席上的領導在發言,大喇叭裏傳來中年男人帶着方言的官方問候聲。

大家鼓掌的時候我們就機械地跟着鼓掌,直到運動員進行曲開始奏響,啦啦隊出場,場面沸騰到近乎失控。

我睜大了眼睛在幾百個活蹦亂跳的小女孩中間試圖找到楚驚夢,卻被蘇更生扯着胳膊打斷,她有點煩躁地灌了幾口水:“我們去外面玩吧,這裏好無聊。”她指指頭頂的太陽,“太曬了,我想去陰涼處待着。”

蘇更生用撒嬌的口吻跟我講話,我不知道怎麽拒絕。于是我們就在出去尋找陰涼處的路上,遇到了同樣尋找陰涼處的李良。

李良已經胖得看不出骨相了,可手裏仍然握着他特地帶過來的零食,與我們碰面之後,他的視線就沒有從蘇更生身上挪開過,笑眯眯地誇了她一句好看之後,被蘇更生習以為常地無視了,“我之前來這裏的時候,發現在外面有個地方也能看的,不過那裏有灌木叢,我們得鑽過去。”她問我,“你想看嗎?”

“嗯。”

蘇更生說的灌木叢其實沒有什麽殺傷力,草木間有一條足夠步行穿過的小路,連接到體育館外圍的一圈鐵栅欄處,頭頂的建築替我們遮擋住正午的陽光。

而我們三個滿心歡喜地找到了根據地,卻發現那裏坐了一個人。

劉涵抱着膝蓋,腦袋埋在雙腿間,似乎在休息。發現她的時候,我們已經穿過灌木叢到了她的跟前。倘若這時候撤回,也避免不了已經打擾到她的事實。而她溫吞地擡起頭看着我們之後,我們同時把準備好解釋的臺詞統統都忘光了。

其實大家一起待在這裏也沒有什麽,只是一想到蘇更生曾經較弱地躲在我身後說“她好兇”的樣子,這樣的局面就使我有一種抑制不住的尴尬。

沒想到第一個走上前和她打招呼的卻是李良,他笑眯眯地說:“你不開心嗎?”

“沒有。”劉涵努力地擡頭,虛弱地回答完了,看了看我和蘇更生。她沒有要離開的意圖,只是往旁邊挪了一點,騰出路牙上只夠一個人坐的距離。

灌木叢裏容下四個人顯得有點擁擠,在誰也不肯做出讓步的情況下,我們只好忍受着擁擠坐在一起乘涼。我和蘇更生趴在鐵栅欄上,看着在人群中緩緩進場的運動員。

體育場裏面的運動員進行曲停下了,熱鬧的比賽逐一開始進行,隐約記得夏安的比賽是在下午,我此刻沒有太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不過,“對了蘇蘇,班主任說給運動員獻花的花在哪裏拿?”

“哎,你要去獻花嗎?可是我記得老師說是有專門的鮮花隊的,好像就跟啦啦隊一樣,得培訓的。如果你想獻的話,去問問班長?”

“鮮花隊?我們學校的嗎?”

“應該也有外校的,每個學校抽幾個吧。要是不這樣的話,領獎的時候場面會很混亂。”

可是夏安說……

“诶你看那個是不是園園啊?”蘇更生在隊伍的末端發現了跟着大家進場的盛游園,激動地沖他揮了揮手,但是為了保持她的淑女風範,始終沒有叫嚷出聲。

一通被無視的招呼過後,她平靜地放下了手,目光追着盛游園走。

他比賽跳高,正在後面默默地排隊。旁邊活潑的小男孩一直上蹿下跳激動地跟他說話,盛游園簡單地應着,直到連“嗯”都不想說了,賽場上被比賽的氛圍籠罩着,陷入一片死寂。

蘇更生攥緊了她的小拳頭,因為過分緊張嘴唇都咬得發白了。

我調侃了一句:“這麽緊張幹嘛啊?你喜歡他?”

她立馬舒展開拳頭,愕然地回頭看看我,又漲紅了臉低下頭去。

這回換我吞咽着口水開始緊張。

蘇更生想了好一會兒才回答我,她說:“我也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那就是八九不離十了。

我愣了好一會兒,最終在心裏苦笑了一下。

跳高的人數輪流上陣,每上去一批都會淘汰掉幾個。因為被圍觀的學生擋住,我們不太看得到裏面比賽的情況,只能通過被淘汰而離開隊伍的選手來辨別盛游園還在裏面。

興許胡亂揣測的想法未必精準,可是傳說中的“女人的第六感”告訴我,蘇更生來這裏的理由,是為了這個男孩。

高高的看臺上除了烏泱泱的人頭什麽也看不到,只有站在他的面前才能姑且做出一點微茫的鼓勵。

我擅自嘲笑哪怕她近在咫尺他也看不見時,盛游園突然穿過茫茫人潮往我們這裏走過來,他笑着比了個第一的手勢——

他是對她笑的。

我漸漸地随着陰影後退。

蘇更生站的地方已經被陽光罩滿了,可她絲毫不覺得熱。

李良陪劉涵坐了一會兒,他不知道怎麽打破沉默。正準備開口問她要不要吃雪糕,不遠處“砰——”的一聲槍響突然震得他一哆嗦,忘了肚子裏的話。

“糟了,我答應夏安要陪他跑兩千米的,是不是已經開始了!?”

李良這麽一吼,弄得我也驚了一下,“他不是下午跑嗎?”

“不是啊!下午是短跑和接力賽!”

“那怎麽辦?他還讓我給他獻花。”

“獻花?那也得等名次出來啊,而且獻花的同學是有隊伍的,他們都彩排過,誰會讓你進去啊,除非你跟那些領導打通關系……這個倒無所謂啦!但我今天沒去陪他跑,他肯定難過死了。”

李良這樣說,突然讓我感受到他人性化的一面,如果放在以前,他肯定會懊悔地說:“我今天沒去陪他跑,他肯定要揍我。”

當他逐漸學會換位思考之後,我意識到那個曾經自私到放棄朋友、明哲保身的小男孩也在不知不覺中懂事了起來。

虛弱的劉涵勸他去終點等夏安,可是等李良從場外跑回去之後,夏安已經跑完了全程。

李良說的沒錯,夏安肯定難過死了。

說好了陪他跑的李良沒有陪跑,說好了給他獻花的我也沒有獻花。

但是夏安還是遵守我們之間的承諾,跑完了這兩千米。

名次出來,頒獎人員發了他一枚像模像樣的銀牌。

然後,有固定的獻花隊排着隊走來。

就像粉絲給臺上唱歌的偶像送花一樣,如果獻花的女生不要板着一張臉,夏安會覺得自己也有一點偶像的派頭。

紮着雙馬尾的小姑娘擰着眉毛承受着正午的大太陽,把花推到他懷裏,吧嗒吧嗒揿着自己胸牌的搭扣,看起來十分煩躁。

夏安卻好脾氣地沖着對方笑着說,“謝謝你啊。”

小女孩被他暖了一下,也歪着腦袋笑了,“不客氣……你哪個學校的?”

“長南。”

“我叫喬與謝,三小的。”在獻花隊有序退場之後,喬與謝又任性地跑回來抓住夏安,“我喜歡笑起來好看的男生,改天去找你玩!”

夏安看着女孩蹦蹦跳跳遠去的背影,轉身離開了。

最終,他沒有累得跟小狗一樣吐舌頭,而是沉默地坐在陰涼的角落裏,腦袋靠在牆上,一動不動地休息。最後在班長的催促下去老師那裏拿分給運動員的雪糕。

我很想上前去安慰他一下,可是我更需要安慰一下我自己。

盛游園和蘇更生坐在一起聊得挺高興的,我從來沒有看到他笑得那麽開心過。

雖然他也常常會對我們露出友好的笑容,可是“開心”這兩個字是跟他搭不上邊的。

此時此刻,就好像千裏冰封的湖面上突然開出了一株桃花,桃花飄啊飄,飄到的每一個地方,慢慢開始冰雪消融。

能讓人看到他消極悲觀以外的情緒,有什麽不好的呢。

夏安吃完冰棍、沖進了盛游園和蘇更生中間,打斷了兩人的談話,我凝視的眼神也随着他的出現微微顫動。他鬼鬼祟祟地把盛游園拉到旁邊,刷的一下吐出自己的舌頭,指了指舌頭上綠呼呼的一團色素。

眼見盛游園的表情變得越發嚴肅,他擡着頭哈哈大笑起來,“吓不吓人、吓不吓人?”

夏安一邊笑,一邊樂此不疲地給他展示自己的舌頭。

盛游園抖落幾下衣服,裝進去一點涼風,卷幹了身上的汗水,“其實不怎麽好笑,你可以不用笑那麽多的。”

夏安噎了半天,“……”

下午的比賽我被急躁的班長抓去寫稿子,瘋狂地寫着千篇一律的臺詞,給不認識的同學加油打氣,哪怕連對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也要激情昂揚地寫上“你一定是最棒的”。

這樣一來,身邊僅有的幾個熟識的同學也在悶着頭寫稿子,充實的一下午很快就過去,讓自己忙碌起來,就可以告別那些複雜的小小心眼。

意猶未盡地為這些運動員寫着鼓勵的話,在最後結束的時刻來臨前放下筆,看看像一場儀式般的夕陽落山。

在體育老師和趙林的指揮下,我慢吞吞地尾随着大部隊上車,像一只被曬蔫兒了的螞蟻。

夏安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已經坐在車裏了,他看起來睡了很久。我本着不去打擾他的想法小心翼翼往裏面跨,卻在撞到了他的膝蓋後率先慘叫了一聲。

夏安一臉茫然地看着我,輕輕轉着襯衫紐扣的小小細節,我還沒有坐下,立馬心虛地說了一句:“對不起啊。”

“對不起什麽……”他嘟囔着,把腿歪到旁邊給我讓出一條路,“你今天不高興?”

“我……”

“我知道我知道,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夏安笑了笑。

我沒想明白他這句話是什麽意思,車子就發動了,我端坐着,這回換夏安犯困,他打了幾個盹就把腦袋架在我的肩膀上,小聲地說,“靠一下,好累。”

夕陽是不讨厭的,它依附在男孩的全身,讓他的臉蛋顯得更加幹淨澄澈。就像一個慈祥的老爺爺,給他這辛勞的一天裏最後一段安寧的陪伴。

☆、明天,我們畢業(2)

在我小學的最後一年學習生涯中,時間奔走得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快,在體育老師帶我們學完一套廣播體操之後,大家似乎就忙忙碌碌起來為了小升初做準備。

在每一個悶着腦袋學習的日子裏,唯一值得期待的事情是偷偷打聽豪氣的李良又租了什麽電影,然後我們一群人在苦熬了一天之後歡欣鼓舞地圍在他的房間看電影,一部一部地接着看。

慢慢地,我們送走了夏天。

夏安從租碟店買來一些歌手的專輯,他總是一大袋一大袋地拎回家,我不知道他通過什麽契機培養了欣賞音樂的興趣,直到有一天在學校,他嘴裏叼着一個蘋果,一張一張地翻着手裏的專輯,我終于忍不住問了他一句。

他問我:“你要聽嗎?”然後把這些專輯攤在我面前,“不收錢,可以借給你。”

專輯上的字寫得頗小,我正準備湊過去仔細看,趙林就梳着大背頭進了班,我随手拿了一張就溜回自己座位。

六年級的第一篇課文是一首詩歌,叫《長江之歌》。趙林稍一開嗓,上來就給我們唱了五分鐘。

課文裏寫,萬裏長江從唐古拉山脈發源,流遍幅員遼闊的祖國,最終奔流入海。它像一位母親,用水流滋潤着平原的土壤,養活了一大片豐饒的魚米之鄉。

趙林的歌聲氣勢恢宏,“你從雪山走開,春潮是你的風采。你向東海奔去,驚濤是你的氣概……”

他唱完,虛僞的叫好聲混着掌聲在教室裏絡繹不絕。

在他沉浸在衆人的褒揚中時,我悄悄地把夏安給的那張專輯拿出來看了一眼——

蘇打綠的《春日光》。

沒有聽說過的歌手,封面上有好多人,應該是一個樂團。

我把視線投向夏安的座位,想跟他協商能不能換一張,夏安彎着腰,腦袋都快塞到桌子裏去了,就為了吃一個蘋果……

我翻了個白眼,使勁地把專輯塞進了書包。

小學的穩定成績讓我沒有在學習上過多的操心,加之我也不是一個勝負心很重的人,只要每次語數外的總分加起來能夠達到江城重點初中的分數線就很滿意。

回家做完作業才想起夏安給的那張專輯,我把CD取出來,塞進家裏老式的DVD裏,聽的第一首歌叫《交響夢》。

很輕快靈動的旋律,歌手清澈幹淨的嗓音像精靈一樣,每一個音符都在耳朵上跳躍。聽慣了苦情歌的日日夜夜,這樣的聲音就像一陣清風吹過,讓耳朵一下子得到了釋放。歌如其名,像一杯淡淡味道的蘇打水,裝在玻璃杯裏,被風吹起一層漣漪。

“世界迎接你這一刻,生命來了。”

歌裏沒有愛來愛去,他唱得是春天。

聽見爸媽進門的動靜,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過去拔掉了電源,繼而百米沖刺坐回了座位,拿起了我的畫紙。

廚房傳來炒菜的聲音,爸爸在做飯,媽媽在打掃。

進來拖地的媽媽毫不注意地沖撞進我的房間,我将桌面上的幾張畫團成團揉進掌心,緊張地站了起來,“你進來怎麽不敲門?”

媽媽眉毛一擰:“幹什麽?敲什麽門?以前也沒說敲門啊,最近是不是在房間裏搞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她批評得不甚走心,提着拖把呼哧呼哧地開始拖地。

……搞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這句話聽得我心裏亂七八糟的。

我把幾張畫紙重新抻開,然而被揉過的畫已經不能再看了。

我把鉛筆扔桌上,許是動靜太大,引得媽媽又往這裏瞧了一眼,“你什麽意思?說你兩句還不能說了?什麽敲門不敲門的,自己沒做虧心事怕我偷看什麽?”

我抓不到她的重點,只矢口否認了一句:“我沒做虧心事。”

“你給我長點心吧,別以為你成績好得不得了穩進實驗了,昨天開家長會老師還說了,成績再好也不能掉以輕心,何況你這半桶水成天咣當咣當的。”

在我的一陣沉默中,媽媽悶着頭拖地的聲音響徹房間。

大多數時候,我懶得花時間與她争辯。

因為她嗓門很高,而我說話聲音很小,占了弱勢的情況下,就不得不扯着嗓子比氣勢。從而喉嚨會變啞。

所以為了自己考慮,我選擇沉默。

不過沉默的後果并不是由我來決定的,譬如當下,當她拖着拖着地就突然對我大發雷霆起來。在我什麽都沒有做的情況下,媽媽把拖把扔了沖到我面前來一通指責:“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天天在房間裏幹嘛,每天給你收拾垃圾桶就收拾出一坨一坨的紙,那紙上畫的什麽玩意兒,你說你畫歸畫,這麽多年我知道你喜歡畫畫,也沒怎麽管過你吧,但是現在這種緊要關頭,你不務正業……”

“你出去,我寫作業了。”

“哦,好啊,說你兩句就跟我這個态度是吧。行,從今天開始,我不許你再畫畫!”媽媽在我課桌上亂翻,把積壓在厚厚的課本之下的一盒彩鉛,抽屜裏的蠟筆,還有曾幾何時,奶奶送給我的一盒水彩筆統統掃進了垃圾桶,“我叫你再畫!畫的什麽狗屁東西!你畫一輩子也畫不出什麽名堂來!”

媽媽劇烈的動靜吸引了在隔壁看報紙的爸爸,他一進來就扯着媽媽手裏的東西,一一給我放回課桌,然後把翻得滿地的筆一根一根撿起來,“哎喲別別別,別這樣,小孩子喜歡畫你就讓她畫,培養興趣……”

“你少來!培養興趣培養興趣,這話你都說了多少年了?培養興趣有什麽用?能培養進清華北大嗎!?你沒出息就算了,你生的小孩跟你一樣沒出息!”

我爸手忙腳亂地拉着媽媽哄:“我沒出息我沒出息,寧寧還是有出息的,大不了我們下次不畫了就是,你沒必要發這麽大火啊是吧……”

爸爸一直不斷地瞟我,不知道是不是在示意我向媽媽道歉。

可是漸漸地,他哄媽媽的聲音弱了下去,房間裏一片沉寂時,我才感覺到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我沒有報過畫畫班,二年級的時候去試過一節課,但是第二節就沒有再去了,老師很好,也說我很有天賦,但媽媽給出的理由是教室空調打得太低,我家小孩吃不消,以這個荒謬的借口掩飾了她交不起課外班學費的事實。

自然,也不純粹是交不起學費的問題。

而是在媽媽看來,這一筆開銷如果能花在送我去奧數班進修上面,會更加妥當一點。

加上三年級的那次比賽與全國繪畫大賽失之交臂,更加肯定了媽媽心裏畫畫沒前途的認知。

二年級的那個繪畫班,李良去上了。三年級的繪畫比賽,李良也去參加了。

意外的是,他也沒有獲獎。

這讓我抱着一絲自我安慰的想法,或許參加課外班也并不能給我帶來多少好處。

因而我才能心平氣和下來,形單影只地和畫筆交流了這麽多年。

收拾好這些無辜的筆,我擦掉臉上的眼淚,尚能聽見屋外兩人交流的聲音,卻不太往心裏去。我賭氣不吃晚飯,媽媽也賭氣不來叫我吃飯。

晚上,媽媽仍然一刻不停地在做家務。

爸爸敲敲房門,進來,問我有沒有題目不會的要問他。

我說沒有。

他依然走到了我身邊。

我爸爸是個溫柔和善的工程師,相比起夏安爸爸,少一點威嚴,比劉涵的爸爸,少一點老實。他與世無争,領着足夠我們過活的薪水,下了班躺在床上看看小說,一向自我滿足,也因此每天都被媽媽逮着罵。

被批評慣了的爸爸以過來人的口吻告訴我,“別往心裏去啊,喜歡畫畫就畫。只能說這段時間比較緊張,你稍微收斂一點,別被她發現了。在我看來呢,你要上什麽學校都是沒有大問題的,就你媽這人比較神經衰弱,容易動氣,你就讓着她點兒,啊。”

我撐着腦袋,把餘下的脾氣都冷暴力給了爸爸。在他離開以後,我掀起房間的百葉窗,看着對面那棟樓缥缈的燈光。

我可能是想看看夏安,但我只看到了在廚房裏忙着洗碗的許之行。

不知道是為了養生還是治病,許阿姨最近一直在家裏煎藥,隔着一條街道,藥味傳到我的屋子時已經清淡到宛如花香。她長時間地待在廚房裏,守着她的藥煲。

阮西問過我:“你想要的是什麽?一個溫柔的媽媽?還是別人的人生?”

我當時随即跑出來的想法是,不管是別人的人生,還是溫柔的媽媽,都是好的。

而我所幻想出來的溫柔的媽媽,是童年時對夏安循循善誘的許之行。

也許在我産生這種大逆不道的想法時,媽媽也會想,如果我換個女兒就好了。

如果蘇更生當她的女兒,就好了……

可是、一定是真的嗎?

嘴上指責着我不如別人,她真的會情願蘇更生來當她的女兒嗎?

她是懷胎十月生下我的母親,難道我就不是她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孩子嗎?

我放下窗簾,聽見外面的敲門聲,對方敲得很淺,沒有說話。

三聲過後,媽媽的聲音疲倦地傳來:“水果放你門口了,記得端進去,別太晚睡了,明天起不來。”

交代完這句話,她就離開了。

我知道,這就是她向我道歉的方式。

一直以來都是如此,我們心照不宣。

入了夜,我溜到客廳給阮西打了一通電話,向他問好,給他彙報最近在學校發生的有趣的事情。他耐心地聽,耐心地和我交流。

直到他那邊不再有聲音,一定是拿着手機睡着了,我說“晚安”,然後挂掉了電話。

***

進入六年級以後,趙林對我們的課程進度明顯抓緊了不少,在課餘還給我們訂了很多練習冊,甚至還有超綱的古詩詞和歇後語,他說語文是一門很活的課程,只有在平時多多背誦,才能在考試中厚積薄發。

臨近十月,趙林敷衍地上完一節班會,讓我們自由背書,并且不定時抽查。

所有人搖頭晃腦了半節課,一輪力氣消耗完畢,趙林給我們打開了電視機。

今天是神舟七號宇航員執行太空行走任務的日子,電視臺正在進行全程直播。

電視上正在播放到翟志剛在艙內做準備。

四點四十的下課鈴聲響起,有同學開始收拾書包,陸陸續續地站起來了。

趙林沒有阻攔任何人,但是那幾名站起來的同學,在鏡頭切到太空以後,都不約而同地坐下了。

教室裏的讀書聲逐漸弱下去,直至全體沉默。

一段長達十幾分鐘的錄像直播,在五十幾名同學熱切的注視之下播放到尾聲。

偉大的宇航員叔叔在太空舉起了五星紅旗,對着鏡頭說:“神舟七號向全國人民,全世界人民問好,請祖國放心,我們堅決完成任務。”

大家都激動地站了起來。

教室裏響起了經久不散的掌聲。

☆、明天,我們畢業(3)

六年級冬天下了一場大雪,我打算趁機打個雪仗什麽的,在夏安和李良的召喚之下興沖沖地往門外沖,然後撞上了大腹便便的趙林。他逮着我就逼迫我被古詩詞七十首,動辄卡殼的我只有死路一條。

夏安和李良還無所顧忌地在操場上和低年級學弟打着雪仗,教室裏的讀書氛圍已經持續了一個大課間。

蘇更生以去小組長那裏背書的名義做到楚驚夢旁邊,和她一起看《我們的存在》。

趙林剛剛巡視完一圈走出教室,楚驚夢就猛然把耳機一摔:“我去你媽的矢野元晴!!!賤貨!!!”

楚驚夢把mp4藏在課本底下的行為越發放肆,甚至好幾次在課堂上都因為耳機操作失誤流出了外音。好在機智的楚驚夢能夠迅速地用咳嗽或者挪凳子的聲音化解危機,趙林的叮囑也僅限于“生病了一定要早點吃藥”上面。

他高估了每一個蠢蠢欲動的小學生的自覺性,而我們也高估了自己對于踏進中學的能力。

于是所有人仍然不驕不躁地做着課餘閑事。

從陳東南的課堂上遺留下來的讀書習慣,促使我每周末都會去一次新華書店。我在一個晦暗的角落裏讀完了楊紅櫻的《女生日記》,在回家的路上自己品味書裏簡單純粹的校園生活,似乎也有那麽一點點傻帽地憧憬着,我也會像冉東陽一樣,遇到我的吳緬,然後一起走進青春的懷抱。

冬去春來。趙林帶我們朗讀的最後一篇課文是《明天,我們畢業》,在走進青春懷抱之前,我們還要面臨繁瑣的告別。

夏安的成績在最後一學期有了明顯的提升,他似乎也意識到是時候為了未來加一把勁了,蘇更生也因為她的作文水平優秀拉高了整體的名次。只有李良,還在一邊癡癡傻傻地奉承着漂亮女孩,一邊變胖的道路上一去不複返。

班裏有女生開始交換信紙,寫同學錄的任務在臨考前一個月被我擱置下了。潦草地畫一個百事可樂的态度在我看來極度不鄭重,可是在我還沒有揣摩出怎麽樣鄭重下筆時,時間的快馬已經被趨至分別的路口。

媽媽接我放學回家的路上,有時會停下來在錫林菜場買菜,因為難以忍受菜場裏鋪天蓋地的腥臭味,我捏着鼻子走到對面的中學門口。

剛剛放學的哥哥姐姐們從錫林中學的大門出來,交換着魔法士裏的三國人物卡片,嬉嬉鬧鬧、了無煩惱地穿街過巷,去公交站臺等車。他們的溫馨日常讓我時常會覺得、無論在哪裏念書都沒有什麽值得不高興的。

可是媽媽不會這麽覺得——

她把買好的菜挂在電動車的龍頭上時告訴我,“你不好好念書,以後就跟這些人玩,你看看他們的樣子,能有什麽出息。實驗的學生主動要求在學校上晚自習,有幾次我大晚上的路過,他們還一邊等車一邊背書。”

她把一口一個“出息”挂在嘴邊,好像靠一個人升學的能力就能看穿他的一生。

錫林中學比不上實驗中學的氣派,從門口觀望就能感受到校園的格局之小,而這一切種種在媽媽看來都簡單地歸結為三個字“沒出息”,因為沒出息,所以整個學校都看起來相當的小家子氣。

夏安說無論如何、快樂最重要的時候,我輕信了他,但是爸爸媽媽絕對不會原諒我們這樣膚淺的思想。

課本上說,人人生而平等,而同樣背誦着課本的我們卻要一次一次升學的過程中,被分為三六九等。哪怕我們快樂地讨論着有趣的故事,門口照樣會有人對我們指指點點。走出校門之後,身上的校服毫無意義,只能幫助旁人辨別,這個孩子是哪一等人。

翻開最後一張考卷,平心靜氣地拿起筆,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快樂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出息”。

慢慢地,我在微妙的壓力逼迫下,等來了最後一場戰役。

考完第一門語文,學校大門開放,陸陸續續有學生家長進來送餐。我沒想過今天媽媽會來,所以悶悶地跟着大部隊往食堂走,回想考試的試題。一只手搭上肩膀的瞬間,我以為是夏安的惡作劇,便非常粗魯地在那只手上一擊猛拍。

陳希年一個暴怒把我拎起來:“沒大沒小啊你!!”

我吓得倒吸一口涼氣,趕緊結巴着給他賠禮道歉:“對對對、對不起,我以為是同學!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我那個……”

“哈哈哈哈哈陳希年你平時怎麽壓榨你妹妹的啊,看給她吓的!!哈哈哈真的可想而知你有多賤了!連小孩兒都不放過!”

他身邊的大姐姐這麽一說,陳希年捏我的勁兒頓時小了下去,他不服氣地說:“哪有啊,她自己膽子太小了,我又沒欺負她!”他狠狠地瞪我,“我欺負過你嗎?”

“沒沒沒沒有。”

手裏端着冰淇淋的姐姐笑得前仰後合、毫無形象,她淡粉色連衣裙翩跹起了一角。陳希年覺得很沒面子,他雙臂一環,冷酷地一笑,“葉醒!你不要再笑了,我都看到你後槽牙了。”

葉醒吐吐舌頭,沖我眨眼睛。

……

肯德基店裏的空調吹得我牙關僵硬,陳希年在拽拽地玩手機,葉醒在皺着眉痛苦地背口袋書上的知識點。

而我在啃雞腿。

果然大學生跟高中生跟小學生連人生追求都不一樣。

陳希年順利地進入他理想城市的理想學校,學了一門海洋管理的專業,我問他這個是幹什麽的,他自豪地說就是當船長啊。

那你能去環游世界嗎?

可以啊,我可以帶你去美國的西海岸看會發光的魚。

陳希年嘚瑟得快從沙發上掉下來了,葉醒才可憐巴巴地背完她計劃的一課書,她把口袋書放下來,拉着陳希年的胳膊跟他撒嬌,“我也要看魚……我九月份就可以去青島找你了,開不開心?”

陳希年:“你那爛成績還不一定能錄得上。”

“你就不能誇誇我嘛?”她踢過去一腳,轉而又說,“算了,你不誇我也沒關系,我成績确實很爛。”

“雖然也不知道你能不能考得上大學,但是我會等你的。”

他說這話時,仍然拽拽的。但是姐姐臉上的笑意已經藏不住了。

我頓悟了“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意境。

依仗着陳希年一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