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二節課下課以後,就沒有人再提這件事
頓KFC的鼓勵,我下午的考試得到了非常滿意的發揮。
成績出來以後,大家忙着互相通報恭喜。
我的總分比較高,可以對兩所重點學校自由挑選,但是因為戶口劃分,我們這裏大部分人還是填報了實驗。
媽媽高興地想要把這件事拎出去炫耀,卻一邊又假惺惺地掖着情緒說,“她就是運氣好才考上的。”
盡管聽着十分不舒服,但對于媽媽長久以來的挖苦我已經習慣,絲毫沒有與她動氣的必要。我們每個人心裏都有一杆秤,是運氣還是實力,大家心裏都清楚得很。
只是……盡管媽媽的愉快表現得很明顯,她寧願做作地在別人面前假謙虛,也不會當着我的面給我一句我渴望的贊揚。
興許是為了不讓我變得浮躁,媽媽從來不曾安撫過我的自尊。
很快,假期和自我滿足帶來的喜興就被沖淡了。
因為早上賴床還不疊被子,我被媽媽痛批了一頓,因此中午的酒宴自始至終沒有一絲好的情緒。
爸爸本來打算辦一個謝師宴,卻媽媽計算了各方面的花銷之後被迫取消,這頓飯只請了家裏很親近的幾個親戚,主要是爸爸這邊的,陳希年因為出去旅游沒有光顧我的升學宴,所以沒有了同盟的我只能看着那些喝大酒的親戚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夾着眼前的腌黃瓜。
話題難免落在我身上,他們問着“寧寧以後打算幹什麽”時,媽媽都十分自信地替我回答,她搬出爸爸的人脈關系,一個一個分析我以後做教師、做律師、做銀行經理的可能性。最終,溫和的阿姨仍然把目光放在怯怯的我身上,“寧寧自己呢,有沒有想做的事情?”
我用小濕巾擦擦油膩的嘴巴,尚且沒有想好如何回答,媽媽自然而然地接過話頭,“她還小,什麽都不懂。說想學畫畫、想做設計師,她哪知道現在做藝術的多不容易,學的人多了去了,有幾個能做出個頭來,你不上那些名牌高校,就是在那些小市場給人納鞋底的。”
然後大家都笑了。
媽媽慈愛地摸摸我的頭,跟着大家一起笑。
我低頭看着碗裏的骨頭,一滴眼淚掉了下來。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我想做設計師的理想,哪怕和楚驚夢她們一起看動畫片的時候,看着那些角色漂亮的衣服兩眼發光,我也不會多嘴一句。
我習慣了媽媽在旁人面前對我的挖苦,也習慣了她連誇獎我一句都不願意的吝啬,可是我不能理解,就算我不願意花昂貴的價格去買一本帶鎖的日記本,你又有什麽理由可以偷看我的秘密。
你有什麽理由、可以偷看我的秘密……
我放下筷子,“我去廁所。”
在陷入沉默的氛圍裏,這些大人的每一絲呼吸聲都讓我覺得刺耳。我大力開門的瞬間,險些沖撞上進來送菜的服務員,連句道歉都說不出來,我憋住口中的一口氣跑出了酒店的大門。
外面天陰着,空氣幹淨。
我沿着回家的路一直走一直走,眼淚好不容易幹了,鼻子一酸,又落下來好多。
我什麽都沒有想,也沒有想過要不要回家。只是想漫無目的地行走一段路來緩解心裏的酸楚。
于是我看到了盛游園。
他站在巷子口,穿着黑白條紋的t恤。看到我走過去,他步伐的節奏慢下來一拍。他背光,我朝着微弱的陽光。
他走過來,我們迎上,我蹭蹭眼淚,不知道怎麽對我笑。
這一回,他先笑了,扶着膝蓋欺身往前,撥了撥我的頭發,用冰涼卻溫柔的聲音對我說:“開心一點。”
☆、明天,我們畢業(4)
盛游園一個人沿着長長的巷子往回走的時候,覺得傍晚的天氣有點涼,擡頭看看天,霧蒙蒙的一片,像是要下雨。他突然不那麽急着躲雨,在阿姨們紛紛出來收衣服跟他打招呼之際,甚至想要走得更慢一點,好好看看這個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
一成不變的生活從來沒有帶給他任何一點驚喜,反而在每一次奪門而出之後,都會在宣洩情緒的同時,将眼裏的這些風景一并記下,變成積壓在心底的苦楚。肮髒流油的下水道,誰家院牆上的爬山虎,沿着鐵栅欄生長的奶樹……這些在他的記憶裏都是灰色的。
居然都是灰色的。
盛游園自嘲地牽了一下嘴角。
出來收一籮筐不知什麽糧食的阿姨見到他走過,恍惚一愣,然後讪笑道:“好久沒看見園園了,怎麽都這麽高了,小夥子長得真漂亮。”
年紀越來越大,他在外貌和身高上的優勢一天比一天顯著,顯著到在鎮上找不出第二個能夠與他的美貌比肩的男孩,而愛美是人的天性,因此只要他在小路上一通悠長的漫步,都會招惹來熱切的目光與誇獎。
而他也不再沉默得像十二月的冰渣子,起碼溫和地笑一笑,對她們說:“謝謝阿姨。”
樓下停了一輛電動車,停得很草率,大半的車身擋在樓梯口中間,盛游園去挪的時候,電動車嚣張地開始叫嚷出聲。于是狹隘的樓道裏響起刺耳的聲音。
在這刺耳的聲音之外,似乎聽見有女孩子在跟他說話,盡管聽不太清,但盛游園還是回了頭。
好久沒有紮過馬尾辮的許甜紮了辮子,再加上逆光的原因,盛游園第一眼險些沒有認出來。
在嘈雜的環境裏,她帶着微弱的笑意和他說了句什麽,盛游園也沒有聽清。
他不用太緊張地去讓她再重複一遍剛才的話,六年的同桌生涯讓兩個人早就習慣了彼此的開場白。
許甜的第二句是在周遭清淨下來之後跑出來的,“同桌,我們好像做了很久的同桌了。”
“嗯。”
外面的雨水開始流淌。
雖然許甜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得越來越高挑,但是盛游園還沒有機會好好打量過她的身體。因為他從來沒有思考過,一個和自己一樣陰郁寡言的女孩子,有什麽地方能夠吸引到他的。于是這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她——不再套着寬松的校服,而是換上黑色的小腳褲和帆布鞋,以一個纖弱的女孩的身份出現在面前。
陰雨寡言的許甜撐開一把粉色的長柄傘,“出去走走吧。”
盛游園替她撐傘,兩人走在雨幕之下。
起初很久,沒有人開口說話,那句“我們好像做了很久的同桌了”仍然萦繞在耳,盛游園低頭看着許甜的頭發簾,毛毛躁躁的幾根頭發不安分地翹起來。
他問:“怎麽想起來找我?”
許甜說:“你記不記得我以前問你想考什麽學校?”
“你好像問過我很多次,我不知道你具體指哪一次。”
她輕輕笑了:“嗯,的确問過很過次,所以具體哪一次也不重要了,因為你每次給我的回答都差不多。你說你要上實驗,聽說已經被錄取了,所以我想……恭喜你如願以償吧。”
察覺到許甜語氣裏一絲絲凄涼,盛游園沒有接話。
他覺得這種事情是沒有必要特地跑來恭喜的,雖然也挺開心,但是以他的成績,被錄取也完全是意料之中。
“我還是去外國語了,雖然我也挺想進實驗的,但是爸媽還是讓我報了外國語,我的戶口在那邊,可能會方便一點。”
又沉默地踩了一段水,許甜突然笑了:“不知道和別人做同桌是什麽感覺啊?跟你分開,好像要切掉左膀右臂似的,有一點難過。”
她笑着說,有一點難過。
盛游園看不太明白。
他不太明白身邊的女生對他的感情态度,興許有時能懵懂地體會到一點,但是他從不把這些瑣事往心裏放,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反正他沒有喜歡的人,也不在乎別人怎麽看待他。
不過許甜今天說“有一點難過”之後,盛游園斷斷續續地也感受到了一點難過。
讓盛游園忽視許甜的原因,不是她陰郁寡言,不是她不夠漂亮,不是她成績不夠出色,而是因為六年的形影不離,使對方的存在成為了不可或缺的習慣。
只是女生喜歡誇大其詞,把這種習慣形容為左膀右臂。
許甜說:“其實這麽多年,我覺得我大部分時候是為了你在努力,這種說法有一點點奇怪,因為我不是你的爸爸媽媽,不需要養你,所以我說的為你努力,不是真的能幫助你得到什麽東西,而是我希望通過在你身邊,跟着你學習,跟着你做題,看到你一直在學習我就沒辦法松懈,我覺得我不能輸,這樣的話、我就能讓自己成為更優秀的人。
“所以我從很久以前就開始擔心,擔心我們以後會見不到,不在一所學校,擔心你會忘了我,更擔心我會忘了你。可是真正到做選擇的這一步,我好像突然想開了,小升初考試雖然不難,可是也算是一個重要關口,也會讓每個人都改變一點點心意的吧。我改變的心意就是……以後哪怕不會有你督促着我學習,哪怕遇不到像你一樣的人,我也會為了我自己努力的。”
“你長得挺好看的,有很多人喜歡你,但是我好像不是因為你好看才喜歡你。我很多時候覺得我們兩個是一樣的人,不論是在學習方面,還是對以後的向往。”她沖他眨眨眼睛,“你覺得呢?”
這些瑣碎的一句兩句,沒有讓盛游園理解今天許甜來的目的。
如果是平時,可能他會冷漠地問一句“有事嗎”催促着她有事說事、沒事別瞎唠嗑,趕緊寫作業……不過介于這次的分別時間過久,他非常反常地、對別人說出一句心裏話:“你怎麽看出來我對以後的向往了?”
許甜噎住,讪笑道:“我猜的呀。我猜你也想好好學習,考上好大學吧。”
盛游園咬着唇,沒有說話。
他沒有向往。
從來沒有。
只是偏執的性子讓他不得不做好自己該做的每一件事。
比如學習、比如跳高、比如打掃衛生。
許甜只注意到他盡力地去做了,卻沒有注意到盛游園一向對于考試第一名或者包幹區加分沒有顯出過多的在意。
他長了一張死鑽牛角尖的臉,卻灑脫地面對每一種努力過後的結局。
只是因為,他對未來從來沒有任何期待。
被誤解的盛游園用沉默包容許甜的意識錯誤,就像他們每天坐在課堂上不聲不響的狀态,兩人都習以為常。
終于,走到沒有路可走。
巷子的盡頭是一家面店。
盛游園收了傘,在外面抖落掉雨水,踏進門,跟老板說:“兩碗陽春面。”
因為楚驚夢喜歡吃陽春面,所以盛游園習慣性地點了單,忘了問許甜的意見,而在他回頭的一瞬間,身後的許甜迎面而上,給了他一個滿懷擁抱。
她還特地踮了腳,覺得把下巴墊在他的肩膀上會顯得不那麽暧昧一點。
然後發現……盛游園好高,在他沒有來得及彎腰的時刻裏,許甜覺得腦袋仰得十分吃力。
可是怎麽辦呢,事已至此,她只能艱難地笑着說:“我只是想抱一下,你不要打我。”
盛游園微微欺身,接住她的腰,“嗯。”
***
這一年夏天,我們幾個醉生夢死地窩在李良的房間裏看《仙劍3》。
媽媽很支持我去李良家裏做客,因為這樣她就可以省掉專門為我服務的空調費。
李良的父母每一天早出晚歸,我們把他家精致的屋子打擾成了狗窩,最後在他爸媽回歸之前統統收拾幹淨,各回各家。
李良是我們這群人裏面唯一沒有考上實驗的,但是他依然和我們一樣潇灑地過暑假,哪怕知道一個月以後我們就要分道揚镳,他得一個人踏入錫林中學的校門,李良也表現得滿不在乎。
他不在乎,是因為這世上本沒有什麽是值得他在乎的,如果非要有什麽,他有一點在乎劉涵。
而劉涵在考完試之後就下落不明,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裏。
蘇更生對着風流的胡歌犯花癡,楚驚夢因為紫萱的三世情緣哭成了淚人。
夏安打了個哈欠,看一眼盛游園。
盛游園坐在牆角睡着了。
李良拿着他媽的手機在打歡樂鬥地主。
夏安穿過李良,在涼席上爬過來,戳戳我的肩膀,“去看電影嗎?”
“還有半集,”我指指電視機,“看完再去吧。”
夏安惶惶然抓抓頭發,湊到我耳邊說:“可是我票都買好了。”
“嗯?你什麽時候買的?”
我這句話出聲太大,導致楚驚夢回頭看我們一眼。
夏安沒說話,咬着牙把她瞪回去了。
楚驚夢懶得跟他鬥嘴,重新沉浸在電視劇情裏,夏安這才從褲兜裏摸出兩張電影票。
“昨天買的。”
“只有兩張?”
他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指着上面的時間說:“你再磨蹭就來不及了啊。”
我慢吞吞地跟着他站起來,往外面走的時候,電視裏正好放着龍葵跳火坑,他們一個個哭得東倒西歪,把剛剛眯着的盛游園吵醒了。
他看了眼電視,看了眼正在悄咪咪溜出房間的我們,夏安關門的最後一刻跟他對視,盛游園笑了笑,夏安也笑着,朝他吐了下舌頭。
他把門關上,故作深沉地看着我:“好了,走吧。”
我焦慮地問他:“我們不管他們出來看電影真的好嗎?”
“我們兩個人,他們三四五六個人,要說不管也是他們不管我們好不好。”
“那也應該說一聲吧,會不會有別人也想看的,然後……”
“其實我是想給大家都買票的,可是我沒有那麽多錢了。”夏安把他的錢包掏出來,給我看看裏面的硬幣,“你看,就剩這麽多了,頂多給你買個冰淇淋。”
我無奈地停下了。
他急了:“你到底看不看?!”
“看吧,你都買了票了,總不能浪費吧。”
“嗯,這就對了,你看反正我還有一點錢,我請你吃雪糕。”夏安把他僅存的幾枚硬幣艱難地摳出來,走到了小賣部門口,指指冰櫃,趾高氣揚地跟阿姨說,“給小爺拿個最貴的。”
阿姨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給他拿了根夢龍出來,眼睛瞄着夏安扔在桌面的錢幣,又立馬把夢龍扔回去了,“錢不夠,換一個。”
夏安:“賒賬!”
“不接受!”
難堪的境地裏,我在口袋裏摸出幾個硬幣,給那個斤斤計較的阿姨,“這樣夠了嗎?”
她把夢龍重新拿出來遞給我。
我瞄了一眼夏安,他更難堪了。
去電影院的路上,他氣勢洶洶地說:“我下次一定帶夠錢,請你吃最貴的雪糕!”
“夢龍雖然很貴,但是沒有可愛多好吃,你帶不夠錢沒關系,我更喜歡吃可愛多。”
“那我就帶夠錢,給你……給你批一箱可愛多!”
我被他逗樂了,咬着雪糕笑,“好呀。”
“那就這麽說定了。”
夏安拉住我的手,在大道上跑了好久好久。
我們在電影院門口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綠油油的夏天在身後,明朗又清亮。
我跑得面色通紅,鎮靜下來,上了臺階,走進眼前那扇敞亮的大門。
☆、另一種開始
我跟楚驚夢是同時近視的。
在浪蕩與焦慮并存的2009年夏天,我們倆同時去醫院配了眼鏡。
楚驚夢兩只眼睛200度。我左眼100,右眼0。
于是醫生讓我戴眼鏡的時候用一塊黑布把右邊眼鏡蒙上。
于是在《黑執事》風靡全鎮的那個年頭,我靠近了她們崇拜的某個角色的模樣。
楚驚夢對我的造型嗷嗷喊酷的時候,我媽躲在被子裏掉眼淚。
她說我們家沒人近視,我們家寧寧怎麽年紀這麽小就近視了呢。她才小學畢業,以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啊。
我媽哭得一本正經,我把右邊鏡框的黑布小心地卸下來,疊好了塞進眼鏡盒裏,用藥水洗了一遍眼鏡,最後把眼鏡工整地疊放進去,合上我剛剛包好書皮的初一課本,看着哭得梨花帶雨的媽媽:“媽,我這是假性近視,醫生都說能治好的。”
我媽撕心裂肺地吼:“我不信!要是能治好怎麽還有那麽多近視眼?!”
我嘆息:“你都說了近視眼那麽多了,多我一個還嫌多嗎?”
“我們家沒人近視,你怎麽年紀這麽小就近視了呢。你才小學畢業,以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啊!”
“……”
在我尚未對未來有所意識的時候,媽媽已經代替我操心好此後幾年學海無涯苦作舟的歲月。
我重新背起書包向着初中學校前進的時候,內心除了因為對新環境的無法适應而留下的緊張不安,并沒有對更長遠的路做出任何考慮。
計劃做到一周已經算多,日記本扉頁上寫的“早起早睡”每天都在嘲笑我。
幻想中昂首挺胸、穿着實驗的校服、迎着校園的晨光踏進學校的模樣,在我睡過頭之後狼狽奔波的路上灰飛煙滅。
第二周的計劃,仍然是早起早睡、昂首挺胸。
事實證明,我是個在造夢的路上堅持不懈,實際行動時惰性多過于堅持的人,但在同齡人的圈子裏,有人代替我完成我的周計劃。
盛游園已經在打掃衛生的時候,我才急急忙忙地沖上樓,他提着拖把從拐角而來,我叼着饅頭豁腰而上,迎面一撞,饅頭倒是被我咬得緊緊的,塌鼻梁架不住的眼鏡卻無情地被我的腦袋甩出去。
“啊!”我揉了一下被撞疼的鼻梁骨,眯着眼睛滿地找我的眼鏡。
盛游園把拖把往旁邊一丢,迅速彎腰替我撿回了眼鏡。
我重新把鏡框推上鼻梁,連句“謝謝”都來不及說,匆匆一點頭,飛奔進了手邊的教室後門。
在語文課代表的尖銳嗓音刺激耳朵之前,我把書包迅速塞進課桌。
許是動靜太大,前排聊得歡暢的夏安和喬與謝同時回頭看了我一眼,發現一切正常之後,他們調回頭去,繼續聊得歡暢。
我把鉛筆盒砸在桌子上時,夏安又歪着腦袋看我,而我再也懶得和他對視。
初一開學那天,因為下了一場大雨,喬與謝被淋濕了劉海,她心情糟糕地進了班級,爸爸媽媽站在門口安慰她,被她不耐煩地趕走了。
然後她就看到了坐在位置上跟別人交頭接耳的夏安。
“哎,長南小學的銀牌選手,我記得你。”喬與謝頓時就笑開了,她蹦到夏安前面的空位坐下,“你記得我嗎?我當時給你獻花來着。”
夏安笑笑,“莫非你就是那個說來我們學校找我結果放了我兩年鴿子的那個喬與謝?”
喬與謝哈哈大笑起來,忘了書包也被沾上雨水這件糟心事。
能被人記住,的确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或許她一直天真地以為夏安真的等了她兩年。
……
打掃完衛生的盛游園回教室,步子踏得晃晃悠悠,他在走廊上穿過的時候,一直看着對面的另一棟樓。
突然有那麽一剎那,我覺得這個耐性很強的學霸偶爾也會很反感學習。
眼看着盛游園即将十班後門口,我正準備收回視線,少年倏然朝我的教室裏望了一眼,臉上帶着微弱的笑容。
我沒有來得及回應,低頭讀書的時候才驚覺熱了臉。
十班,九班。挨在一起的兩個教室,沒準一不小心就會竄錯門。這種十分暧昧的臨近似乎比朝夕相處的黏膩更讓人喜興。
楚驚夢大聲朗讀課文的勁頭帶動了班級裏一批同學,他們堅持了整整半個小時,而我始終在為一個不走心的回眸而黯然深思。
我們的班主任楊航是個三十幾歲的男人,但是他看起來年齡要比實際年齡更大一些,因為無論在什麽時候,他總喜歡皺着眉,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
我們都不知道楊航究竟在陰郁些什麽。
我們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每天堅持穿西服西褲來上課。
“同學——”
同桌男生突然推了一下我的胳膊肘,“你眼鏡腿好像斷了。”
“啊?”我轉臉望着慘白色小臉蛋的新同桌,動了動左邊耳朵,才發覺這邊的眼鏡腿似乎架得不牢,“天哪……”
免不了一頓挨批的我生無可戀地托着我的粉色眼鏡,眼前浮現出我媽暴跳如雷的模樣。
同桌小白臉恍惚又碰了碰我,雖然有所察覺,但因為沉浸在悲痛裏尚未緩過神,便忽視了他的試探。
在他稍顯哀弱地垂下腦袋時,我才開口:“你剛剛要跟我說什麽嗎同桌?”
他擡起頭,嘴巴做出一個“啊”型,雖然沒有發出聲音,但是滿滿的驚訝都寫在臉上,“我叫梅松來。”
“哦我知道,叫同桌也沒關系的吧,你剛才不也叫我同學?”
“嗯。”他羞赧地點點頭,指着我的鏡框說,“其實你這個眼鏡只是上面的小螺絲掉下來了,能修好的。”
“真的嗎?你會修?”
“我不能保證,但是可以試試。”
我把眼鏡給他。
梅松來在筆盒裏翻出一把常規的三角板,把磨損了的直角卡進十分細小的螺絲裏面,開始耐心地旋起來。
雖然天氣不冷,但是梅松來的耳朵總是紅彤彤的,而且只是紅上面耳廓那一半,仔細看的話,軟骨上的凍瘡傷疤就像小小的蠶蟲。
我問他:“你小學是在哪裏上的?”
梅松來說:“我是外地人。”
哦——答非所問。
然而短短的五個字說出來,卻讓我沒有了繼續說下去的勇氣。
小學的時候,我在班上接觸過一些外地同學,大都是插班進來的,父母務農,撫養一堆孩子,承擔着昂貴的借讀費。時不時被其他同學用“外來戶”這三個字來羞辱,在脆弱的胸口不停地擺上大石頭,讓這個孤獨的群體普遍敏感又自卑。
當人們并沒有帶着惡意卻強求他們說幾句自己的家鄉話來聽聽時,已經有一種十分微妙的不平等讓校園大環境變了質。
這裏有一部分老師在上課之餘喜歡用江城的方言講話,雖然我早就習慣這樣的交流方式,可出于對同學的關心,很難理解的一些地方我會給梅松來做翻譯。
他往往對我表現出感激,并且虛情假意地稱贊一句:“你們這裏的吳侬軟語真好聽。”
身邊任何一個人的小心翼翼都讓我覺得不是滋味,尤其在我很清楚你究竟需要什麽的時候,尤其我也很清楚,裝蒜和讨好是為了僞裝。
初一十班的教室在最頂層,我戴着梅松來給我修好的眼鏡,瞟一眼窗外的世界。食堂後院的小山坡鋪滿了昏黃的落葉,金色的秋天已經在校園的邊邊角角蔓延。
教室裏的燈泡在落葉之色的襯托下顯得黯淡,黯淡的燈光下,夏安和喬與謝仍然聊得歡暢。
在每個上了初中的女孩都有長大的覺悟的同時,喬與謝的雙馬尾就顯得十分紮眼了。
在班主任提出“我們班外地的同學舉下手”的之後,這兩人才停止交流。
喬與謝回過頭面向講臺,手托着下巴打了個哈欠。她後腦勺的馬尾線筆直的一條,正正對着夏安的眼睛。
楚驚夢是第一個舉手的,她說她的戶口在廣州。然後稀稀拉拉有人開始報自己的戶籍所在地。最後班主任把這幾個同學叫到辦公室,要填什麽資料。
喬與謝甩着辮子,又歡欣鼓舞地回頭,笑眯眯地看着夏安,“你幹嘛叫我謝謝惠顧啊?”
夏安慵懶地一擡手:“你名字那麽拗口,謝謝惠顧念起來多順溜啊。”
她一點兒也不生氣:“雖然很難聽,但是你這個想法很可愛。”
“是啊,本少爺從頭發到腳趾都是可愛的。”
喬與謝笑容一僵,煞有其事地伸出手摸了摸夏安毛絨絨的發頂,而後笑意更勝,“臭不要臉呀你。”
從喬與謝的臉紅過程我可以推測出,夏安正在看着她露出一對标準的月牙笑眼,眼睛裏都是小星星,照得女孩一身光芒。
從此,楚驚夢因為沉迷動漫變得癡癡傻傻,夏安也有了他新的聊天對象。班級裏和我更親近的人找不出第三個,到了課本之外,我和梅松來的共同話題僅僅停留在借圓規、借筆、借橡皮、修眼鏡,這些瑣碎的生活俗世上。
與我精神層面作交流的蘇更生在九班與盛游園同一屋檐,羨慕的同時我有點想念她。想念的同時又有點迷惘。
我是個很在乎得與失的人,可是每當我們聊完那些無聊的小說之後,我計算不出我得到了什麽。
YY的空虛感最終被瑣碎的生活俗世壓迫。
修眼鏡的梅松來讓我能夠看清世界也看清自己,從而正視起臉上的每一顆青春痘。
一個星期以後,我已經找不到我的眼鏡盒,對我漂亮的粉色邊框的眼鏡也揮之即走,在桌面上甩來甩去,積了灰就在袖口蹭一蹭。
被梅松來一一旋緊的小螺絲卻再也沒有松動過。
☆、喜歡的人
女主角家裏窮、做手術沒錢麻醉疼得死去活來,爹不疼娘不愛,還被男主嫌棄,最後選擇了結束自己的生命。
——蘇更生一邊嚎一邊給我們講完這個故事。
我義正言辭地批判了一下這個“垃圾”男主,楚驚夢淡然地推了一下她的眼鏡,“突然覺得矢野元晴還不錯。”
喬與謝捏着自己的雙馬尾,突然蹿了個腦袋進來,“矢野怎麽啦,我超喜歡他。”
楚驚夢:“我靠,你居然喜歡他?”
喬與謝嘟着嘴巴,“嗯?我很喜歡他啊,你不覺得他很帥嗎?”
楚驚夢:“我靠,不覺得。”
“……”
半分鐘後,楚驚夢大驚失色:“我靠,我剛剛是不是說髒話了?”
衆人沉默。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楚驚夢的小公主光環漸漸地暗了下去。
從前每次有了她泯然衆人的感覺時,我都會逼迫自己回憶她小時候容光煥發地彈古筝的樣子,那股氣質讓我拾起對這個嬌小姐的崇拜。
但是慢慢地,楚驚夢彈古筝的樣子已經在我的腦海裏存留不住了,而她越來越平民化的生活習慣讓我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的崇拜。
她會因為一些繁瑣的小事發脾氣,會因為讨厭一個人就不跟他說話。
她也會像我一樣粗糙地戴上框架眼鏡,瘋狂地用橡皮擦試卷擦出一個洞。
褪去了小時候的可愛特性,她的美貌不及蘇更生,現在的楚驚夢已經沒有什麽能夠讓人銘記住的地方。
唯一讓人欽佩的是,她的潇灑仍然一成不變。
舔着快要掉下來的綠舌頭,楚驚夢心滿意足地咂咂嘴巴。
小小的涼亭裏面,喬與謝坐在我們三個女孩中間,讓氣氛冷凝住。
她捉着袖口,小心地疊好了手臂,在石凳上坐下,看着旁邊人,“楚驚夢,你是廣州人嗎?”
“不是啊,我只是戶口在廣州,我又不知道我爸媽幹嘛把我戶口弄到那種地方去。”
“那種地方?廣州不是好地方嗎?”
“哎我又沒說廣州不好,什麽那種地方這種地方,就随口一說啊,你那麽較真幹嘛。”楚驚夢皺起眉的時候,通常表示她有點不高興了。
而喬與謝仍然不依不饒地問:“因為你措辭奇怪,所以我很好奇嘛,那廣州到底是什麽樣的啊?我感覺很有錢哎。”
“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我要怎麽跟你說?”
“你有照片嗎?”
“應該有,不過是很小很小的時候的了,現在的廣州變了挺多,我好幾年沒去過了。”
“你爸爸媽媽一直在那裏工作嗎?”
“對啊。”
“你是不是還有個哥哥。”
“嗯。”楚驚夢把啃幹淨的冰棍扔回包裝袋裏,站起來說,“我哥哥在你後面呢。”
她說完這句話,我們幾個人同時回頭看。
盛游園因為突如其來的注視恍惚了一陣,随後低聲說,“走吧。”
“我走了啊。”楚驚夢沖着我的蘇更生揮揮手。
她跑出去一段路,把垃圾扔掉,又蹭蹭地跑回來,伏在喬與謝身側,貼着她的耳朵說:“你別想打他主意。”
喬與謝咬了咬牙關,“為什麽啊?”
“因為他有喜歡的人了啊。”
楚驚夢得意地說完這句話,沖她略略略。
喬與謝蜷在石桌上的拳頭擰得越來越緊,在楚驚夢愉快地跑進遠方的紅霞裏時,她的拳頭又緩緩地松懈了下來。
蘇更生伏在桌子上轉筆,皺起了眉頭,認真地在她的言情小說上做筆記。
***
盛家的晚餐準備得一向簡陋,一盤撒多了醬油的白菜擺在正中間,泛着紅彤彤的色澤。
盛奶奶夾了兩塊白菜給楚驚夢,又加了兩塊白菜給盛游園。
楚驚夢迅速地嚼完了白菜,盛游園把兩片菜葉丢在桌上。
盛奶奶用筷子撞了一下碗沿,“不吃就放回來,浪費糧食遭天譴。”
楚驚夢把碗筷放下,交錯着蹭了蹭手臂上的雞皮疙瘩。用同情的眼神看了盛游園一眼。
他置若罔聞,神情仍然寡淡。
楚驚夢繼而加了兩片白菜,瞅瞅奶奶:“太鹹啦這個,你自己嘗嘗看。”
奶奶沒嘗,“我故意多放的醬油,搭粥吃剛好。”
楚驚夢狠狠地“啧”了聲,無奈地搖搖頭。
她最清楚,奶奶不是一個喜歡承認錯誤的人。
盛游園匆匆忙忙地喝完一碗粥,把碗丢進池子裏,牽了一件外套就出門了。
爺爺的一句“幹嘛去啊”還沒講完,尾音就被夾進了門縫裏。
奶奶揮揮手:“随他去,你吃你的。”
楚驚夢搖頭晃腦地跟着喝完粥,不管爺爺奶奶怎麽想,哥哥最近為什麽變得這麽神神秘秘——她還是在意的。
她吃完晚飯摸了一袋奧利奧去嚼,偷偷在房間陽臺上看着在路燈下杵着的蘇更生。
蘇更生穿了件碎花連衣裙,剛剛吹幹的頭發被随意地攏在耳後。青春、幹淨、漂亮,典型的小家碧玉的江南女孩,說話輕輕柔柔,在男生面前時不時就會臉紅。總讓人想捏一捏她的鼻子和耳朵。
把筆記本還給盛游園的時候,他翻了下自己的本子,指着裏面畫的滿滿的電路圖問她:“這幾個看懂了嗎?”
“大概懂了,有不會的地方我再消化消化吧。”她突然仰着腦袋微微笑,撒嬌一樣地說,“我媽媽今天給我買了好多試題冊,叫我一個月寫完,我看着都頭疼。”
盛游園說:“其實你把書上的例題弄懂就行,不用做那麽多題的,學習方法很重要。”
“嗯,可能就是想給自己找個心安的理由吧,”蘇更生揉着太陽穴嘟囔,“物理太讨厭太讨厭太讨厭了。”
風揚起她的裙擺一角,撞在他的小腿上。隔着牛仔褲的布料,仍然有輕微觸碰的知覺。
“那你多背背政治歷史吧,反正排名看的是總分,你可以靠你的強項拉分對不對。”
蘇更生嘟着嘴巴,敷衍地點了點頭。
一直蜷縮在她的小腿邊的白色小泰迪站起來抖了抖腦袋,用爪子拍着一只蚊子。
泰迪往草叢裏鑽的時候,蘇更生看不下去,牽起狗狗的繩子把它拽到腳邊,“我去遛狗啊。”
“嗯,”盛游園摸摸後腦勺,“我跟你一起去吧。”
“好……喂!”
活潑的狗狗一路拉着蘇更生小跑,少女的發圈順着長發滑到了發梢。盛游園輕輕擡手就把她的發圈撥了下來,握在掌心遞給她。
蘇更生驚慌地抓了一下頭發,才接過盛游園手裏的發圈,重新把頭發綁好,狗狗已經拖着長長的鏈條跑到了張三橋上面,跟一只碩大的德國牧羊犬粘膩在一起。
蘇更生捏着鼻子打了個噴嚏。
盛游園緊張地問:“是不是有點涼?”
“啊,沒有沒有,我覺得還好。”
“嗯,”他雙手插進褲兜,“天氣轉涼了,下次出來多穿點衣服。”
☆、藏起來的孤獨
蘇更生蹲下來去籠她的狗,跟盛游園腼腆地笑笑:“我知道啦。”
另一邊年輕的德牧也在不停地吐着舌頭往她身上蹭,蘇更生對人認生,對狗也有一點,于是牽制着那條狗的繩子,以免它再次靠近,直到大狗的主人從橋的另一頭飛奔過來,“普普普普金!”
蘇更生氣呼呼地把狗鏈子撒夏安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