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二節課下課以後,就沒有人再提這件事

什麽啊?普普普普金還是普金?”

“當然是普金啊,什麽普普普普金?舌頭都捋不直,虧你想的出來。”夏安把他的狗從蘇更生的小泰迪身上扯開。

泰迪卷着舌頭呼哧呼哧。

蘇更生說:“那就把你的普金看好了,別叫他在外面拈花惹草的。”

“啊?拈花惹草?少來碰瓷了,你自己看看你的狗長得有多土,到底誰勾引誰還不一定呢!”

“怎麽能這樣說我的狗狗啊?你、你!你煩死了!”盡管很羨慕楚驚夢冷着臉說髒話的氣勢,蘇更生無論如何也還是學不來那些難聽的字眼,她只好漲紅了臉讪讪地罵着夏安,罵得無力又蒼白。

夏安擔心她真的生氣,笑眯眯地說:“好嘛我說的玩的啦,下次我牽好普金就是了,其實他很乖的,只是狗狗發情的時候比較難控制住。”

發、發情……

蘇更生弱弱地往後退了幾步,站在盛游園的身後。

夏安這才反應過來,一臉“你們兩個為什麽會像小情侶約會一樣出現在這裏”的詫異表情,而盛游園沉着地看着他說:“你可以去寵物店配種。”

“……你簡直認真得可怕。”

“是……是嗎,其實我沒有養過狗,不太懂這些。”

夏安脖子一梗:“你說的有道理,但我的狗比較崇尚愛情自由。我們堅決不答應封建制度下的包辦婚姻,這樣做等同于把兩條狗的欲望捆綁在了一起,沒有愛情卻産生了欲望是沒有好結果的,遇到母狗就□□,那就是狗渣。”

“……”

蘇更生拉着盛游園就走,“別跟他一般見識,他最近太奇怪了,吃錯藥一樣。”

夏安蹲在地上輕輕地揉德牧的毛發,“普金普金”地喊着他,看着兩人一狗的背影,他溫吞地站起來,直到他們消失在長街盡頭的巷口,他漫不經心地一笑。

以前李良被他老媽塞進各種各樣的課外班,連個喘個氣的工夫都沒有。于是夏安只好約盛游園出去玩,可是從某一天開始,他發現盛游園的玩心漸漸地沒有那麽重了,他只好一個人打球、一個人玩老虎機、一個人去小賣部淘玩具……

他以為是因為剛進初中,所以大家壓力都比較大,沒有那麽多時間玩樂。或者是最近市場上的玩具太無趣了,不夠吸引人。當夏安試探地把這個苦惱告訴媽媽之後,媽媽卻回了他一句“你簡直認真得可怕”。于是在母上大人的指路之下,他看到了在盛游園家樓下遛狗的蘇更生。

物理老師在講正負極的時候都說了“同性相斥,異性相吸”。他也漸漸地認清了,在女孩面前,他連塊小熊餅幹都、不、算!

入了秋的南方,白天一天長不過一天,六點鐘不到,周遭萬家燈火像點點辰星。

夏安從張三橋走到單元樓下,又折回超市買了一盒純牛奶,在超市的微波爐裏加熱的時候,他百無聊賴地盯着微波爐裏的轉盤,收銀員姐姐讓他離遠一點小心輻射,還順帶羨慕了一句,“你真闊氣啊,養個寵物還天天喂牛奶。”

“因為想要寵物長得可愛一點呀,這樣我才能更喜歡她嘛。”

回到家裏,收奶瓶的大叔騎着摩托車剛剛離開,他走進對面的樓道,把加熱好的牛奶放進了寫着“阮”字的奶箱。因為很多年不訂牛奶,奶箱的鎖已經壞了,不用鑰匙就能打開。于是他每次放進去的牛奶,沒多久就不見了。雖然沒有時刻盯梢,不知道是誰拿走了,想到最滿意的某種可能性,夏安覺得心裏甜絲絲的。

***

十班和九班共享的英語老師叫餘香,但是很好面子的餘老師喜歡用“贈人玫瑰,手留餘香的餘香”緩解她名字土裏土氣的尴尬。

平日裏但凡聽到背後有學生念叨她的大名,火爆脾氣的餘香能劈頭就給你一棍子。

但是這個懲罰到了夏安那裏似乎就不成立了,因為我們班只有他一個人會嬉皮笑臉地叫她“香香老師”,這讓餘香有一種跟兒子談笑的安樂感,于是當我們發現夏安的小僥幸并且紛紛效仿之後,餘香又開始暴跳如雷,而彼時夏安已經非常乖巧地稱之為“餘老師”。

當我一度羨慕這個男孩運氣很好時,其實我也漸漸明白了,僥幸并非不是一種本領。既然夏安知道怎麽樣取得大人的歡心,那他就在校園裏比我們多了一片立足之地。而他作為一個孩子,嘴甜得恰到好處的精明,幹淨得沒有摻雜一點世故,也正是老師最喜歡的。

下午的大課間,不及格的同學要去餘香的辦公室重默,我紅着臉敲門進去的時候,餘香在批作業,幾個人在旁邊排排坐着背書,用課本掩蓋住聊天的嘴型。

夏安、喬與謝、蘇更生……

我走過去在蘇更生旁邊坐下,才注意到喬與謝的英語書裏面還裹了一本軟面抄,是九班某女生寫的《後青春的詩》,夏安以兩秒鐘讀一遍單詞的頻率機械地發出聲音表示自己在認真學習,順便遮擋住了喬與謝讀小說的聲音。

“雖然淩沫看起來總是很冷酷的樣子,可是他笑起來的時候嘴角有兩個梨渦,就像一縷陽光照在夏雪初的心上。夏雪初坐進他的跑車後座,笑嘻嘻地誇了一句‘這車坐着好舒服啊。’”

讀到這裏,喬與謝眉毛一皺,用指甲把本子上的這句話摳給蘇更生看,“哎呀她這裏寫的不對啦,坐跑車很難受的。”

夏安嘴閑不住:“哈哈哈,你又知道了。”

“當然啦,我最不喜歡坐跑車了。”她用手指頭卷着自己的頭發絲,嘟着嘴巴說,“你可不要覺得我在炫耀什麽啊,我只是實事求是。”

蘇更生不知道說什麽好,她沒有目的地翻着從別人那裏借來的默寫本。

我看着她翻動到的每一頁,上面鮮紅的對鈎和一百分看得很爽。

小學的時候,我也曾經對拿到手的默寫本懶得翻看,因為抱有一定是一百分的信心,對自己的優秀了如指掌。可是在上了初中之後,每一次翻開本子之前都緊張得手抖,看着本子上始終高不上去甚至擦線過的分數暗暗發誓,下次一定要默到一百分,于是我終于等來了今天,掉到了及格線以下,合并進了夏安之流……

我忽略了,三六九等的人裏面,也是要分三六九等的。

蘇更生最後把手裏那本學霸的本子阖上時,我看着封面上的“盛游園”三個字,心髒像被人擰了一把般酸楚。

我的半桶水經不起風浪,開始劇烈地晃動,而他的滿滿一桶,仍然沉默而寂寥地優異着。

夏安跟喬與謝争辯了很久,從“坐跑車到底累不累”的問題到“長南鎮上有多少人開跑車”到“中國豪車生産量”到“中國GDP”到“馬毛鄧三科”到“思想品德老師長得不錯”,最後被餘香吼了一聲:“聊什麽呢這麽開心?說給我聽聽!”

夏安說:“我們在讨論lonely和alone到底有什麽區別。”

“看你們讨論得熱火朝天的,那你下次上課給我們班同學講講lonely和alone有什麽區別,”餘香批好最後一打作業本,沖我們招招手,“重默的幾個過來,九班的在這邊,十班的在那邊,分開一點坐……阮寧?怎麽你今天也要重默啊?”

她把我的默寫本拿過去翻到最新一頁,“嘿喲你這是默了個啥啊,晚上回去沒好好背?”

“我……”

“行了行了抓緊時間坐好,快點!……開始了啊……第一個,牙齒的複數形式。”

五分鐘後,旁邊的喬與謝窸窸窣窣膽戰心驚地瞄着夏安的本子默完了,夏安寫完最後一個字如釋重負地把筆丢了。

蘇更生一直把盛游園的本子墊在下面,餘香沒有在意,蘇更生也沒有偷看的勇氣,認認真真地完成了重默。

我沉着地交上本子,換來了一個一百分的刺眼分數。

同時進教室的楊航扔下了一卷教案,在他的電腦前坐下了,眼見着我們幾個出門去,他突然說:“對了喬與謝,上次問非本地戶口的同學你怎麽沒舉手?”

“啊?是啊,我是xx人,怎麽了?”

“這個東西是要錄檔案的。要不是你媽媽上次跟我聊了幾句我還不知道呢,自己的事情自己放心上。”

“哦,填什麽檔案啊?我還以為你要給我助學金呢,我又不需要。”她懶洋洋地嘟了下嘴巴,隔着辦公室的窗戶,目送我們離開。

春風吹過女孩的發梢,她用高高在上的姿态看我們每個人的眼神,似乎怕誰不知道她家世的優越,而她越是誇張地炫耀,就越能讓人察覺到她眼底深處的孤獨。

☆、三六九等

楊航對喬與謝的優越感也同樣感到一絲不自在,可是他作為區區一個語文老師,在學生家長尚且自滿的情況下,給學生的人格問題上給出引導還是太難了。

他可以在孩子們做不出題的時候給一點提示,可以在他們被同齡人欺負的時候用威嚴震懾住壞孩子,但是他不可以告訴學生“你不能愛慕虛榮”——至少在喬與謝面前,他資格不夠。

就在一天前,喬與謝的媽媽高貴得像只天鵝一般站在辦公室裏,一邊用手掌扇風一邊東張西望,“楊老師這辦公室怎麽就一扇窗,都不透氣,設施也不行。”

喬媽媽用手剝了一下楊航桌角的碎屑,“桌子都老化了,改天我給你換一張吧,你們當老師的也不容易。”

喬與謝的爸爸是個精明幹練的生意人,進門之後迅速地給辦公室裏每一個老師發了煙,将手裏的大盒子放在楊航桌上,什麽都沒有解釋,頭頭是道地跟楊航聊起了現在的教育制度,無意間透露出自己對實驗中學的小小貢獻,捐贈過什麽什麽儀器,另外自嘲道雖然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也跟着實驗母校沾光,算是在學術方面頗有建樹了。楊航只默默地吸煙,心說這喬父是不是對建樹二字有什麽誤解。

喬家父母輪番的指手畫腳使辦公室裏的老師紛紛腹诽,兩人被送走之後他們才開始議論喬父娶的這個犀利女人,卻是個小三上位,擠走了正主,還拐來正主的孩子,也就是喬與謝。

楊航抽完煙,默默點上一根自己兜裏的中華,将那禮盒簡單掰開,看到裏面裝了一套茶具和一臺實木茶海。過目之後,他追出去,把禮盒退還給喬父。

喬父略有訝異。

楊航說,“喬先生,難為你今天特地前來看望我。說實話,我是個很平庸的人,不值得你花這麽大的手筆來致謝。大學畢業的這十幾年以來我每天都在想,自己為什麽要站在三尺講臺之上教書。我每天思考這個問題,因為時刻都在提醒自己最初選擇這個工作崗位的原因,我和每一個做老師都一樣,希望有一天能在學術方面有所建樹,但我更希望做過我楊航學生的人走出去都能挺胸擡頭、光明磊落。他們也許不會是最優秀的社會人,但是一定要頭腦清醒地認識是非對錯,要懂得批判,要有自己的風骨。而我達成這個理想,是要建立在平等的思想之上。”

“中學生正處在一個非常脆弱、非常容易受迷惑的年紀,一個錯誤的引導,哪怕是無意的,也容易讓孩子誤入歧途。對家長來說,更重要的不是讓老師用好聽的話去滿足她,而是要正視你們孩子的人格缺陷。”

喬父和喬與謝的後母商量了一通,本以為楊航是不滿意這次的小禮物,後又細想,把重點放在了“人格缺陷”四個字上面,便以“我家與謝沒有人格缺陷”終止了交流。

清風拂過掉屑的桌角。

楊航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了,他一言不發地靠在座椅上閉目養神。喬與謝站了半天動了半天,終于忍不住問,“要錄什麽檔案啊,馬上上課了,站得我腿酸。”

楊航睜眼,給了她一張表格和一張示例,“你照這個填一下,下節課下課給我就行。”

喬與謝沒有在意是什麽表格,但瞄了一眼拿到手裏的示例上貼了一個男孩的一寸照片,她突然說了一句,“我跟梅松來不是一類人。”

楊航微怔住。

“別問我為什麽這樣說,我沒有歧視他,總之你不要用看他的眼神看我,也不要用看我的眼神看他,不然我會很不爽。”說完這一段,喬與謝畢恭畢敬地點了下頭,“謝謝老師。”

***

“夏雪初把車開到了樓下,正要靠邊停車之際,前方轉角處驟然閃出一輛銀灰色的保時捷,兩車迎面相撞,千鈞一發之際,保時捷迅速地扭轉到一邊,躲過一劫。而從車後面下來的高挑美少年怒氣沖沖,指着保時捷別開的車輪對他的司機大吼:‘說過多少次了?我的車,不許給任何人讓路!’”

夏安靠在楚驚夢的桌子上默默地看完這一段歪歪斜斜的字體,一臉羞恥地說:“這……這又是誰寫的啊?我早就跟你們說過,放假沒事出去釣釣魚游游泳,少在家裏看什麽流星雨——快睡覺!”

死命地按下了楚驚夢尚在掙紮的腦袋,夏安趾高氣揚地坐回了講臺,舉起了教棍,虎視眈眈地盯着臺下的男孩女孩們。

教室一側的窗簾拉得密不透風,正是聊天的好時機。

午睡期間,班上是沒有紀律可言的。紀律委員夏安在講臺上一本正經地盯梢,盯着盯着就忍不住跟講臺旁邊冷板凳上的同學聊天。聊幾句就停一會兒,小心地張望外面,直到幽靈一樣的執勤崗的同學打完分從窗口飄過,夏安肆無忌憚地開啓了話匣。

楚驚夢在班級裏很快地找到了組織,幾個女孩子坐在一起聊一檔叫做《情書》的綜藝節目,雖然已經停播很多年了,可是提起當年節目裏的種種,每一點細枝末節都引得大家熱血沸騰。懷舊情節裏,所有消失殆盡的東西都無比珍貴。

夏安用粉筆在黑板中央寫了一個大大的“楚驚夢”,并且揚言道,“你在那兒安靜地趴五分鐘我就擦。”

楚驚夢指着他,“自己帶頭講話,我告老師!”

夏安在大大的“楚驚夢”旁邊寫了無數個小的“楚驚夢”。

十足的挑釁換來五分鐘的安寧。

這五分鐘的時間裏,梅松來還在做數學補充習題,因為小學畢業之後在家裏自學了一部分內容,開學一個月不到的時間,梅松來的學習進度已經到了初一下學期平面直角坐标系,他拿着嶄新的三角板對着刻度畫坐标軸,因為室內光線太暗只能湊得很近來看。

我趴着,聽到他細微的劃線的聲音,注意到他腳上一雙幹淨的黑色帆布鞋。

突然流行起來的匡威風潮帶動了一批喜歡穿帆布鞋的男孩女孩,大課間走在擁擠的樓梯上時,他們五顏六色的鞋子會遭受很多的指指點點。有人的鞋後面印着亂七八糟的字母,有人穿着相對昂貴的allstar。

在最最虛榮的年紀,梅松來穿的是最最便宜的仿制品。

這一個月來,我沒有看他換過鞋子。而他每一天上學穿在腳上的這雙鞋,始終都保持着嶄新的模樣。

我将腦袋換了個方向趴着,陡然看到站在窗戶口的一個黑影,高大的楊航杵在那兒,吓得我心髒仿佛被捅了一個窟窿。

我趕緊戳了一下正在做作業的梅松來,他驚慌失措地扔掉手裏的筆和作業本,局促地趴在,眼睛閉得緊緊的,小心問我:“走了嗎?”

“沒有。”

“他看到我了嗎?”

“我不知道。”

半分鐘後,我從眼睛眯開的縫隙裏看外面,楊航已經離開了。梅松來松松筋骨,繼續展開了他的練習冊。

再次擡頭時,楚驚夢的名字仍然挂在黑板上,她與我同時擡頭,沖着夏安比了個中指。

而夏安看着梅松來的方向,意味深長地嘆了聲氣。

梅松來弱弱地問我:“夏安會記我名字嗎?”

“我也不清楚。”

“他知道我叫什麽嗎?”

“他可能會叫你梅花香自苦寒來。”

梅松來突然眼睛一亮:“真的嗎?哈哈。”

我也對他慈祥地笑了笑。

☆、日落西山

建國六十周年的國慶,我和爸媽在家守着電視機看完了閱兵,難得的和諧與振奮在我家裏蔓延,直到媽媽進了廚房開始打掃衛生,于是我和我爸再一次地為了“好吃懶做”“房間亂得像狗窩”而頭疼。

媽媽中途接了一通電話,而後扯着嗓子喊我過去接。

電話是夏安打來的。

我們兩家打開窗戶就能交流的距離,卻被他用一通電話宛如拉得很長。

他在那頭支支吾吾:“那個……”

我在這邊催促着:“你要說什麽?”

“出來玩麽。”

“玩什麽?”

“去森林公園。”

我想了片刻,“森林公園去過好多次了,而且今天十一,人肯定超級多,我不太想出門,你去找李良吧……”

“那我們下次去好不好。”

“?”我很奇怪他為什麽這麽執着于要和我去森林公園,“你是有什麽事情要跟我說嗎?”

夏安的呼吸聲傳來,然後又布料摩擦的聲音,似乎是做了一個把被子拉到頭頂的動作,然後悶着聲音跟我說,“我沒有事情啊,就是想兩個人、去……玩。”

想到他賴床賴到這個點剛剛睜開眼,還沒有刷牙洗臉就迷蒙着眼睛地給我打電話,被拒絕之後有點無辜又有點心酸地打了個滾,抓抓頭發在想怎麽辦才好,我笑了笑。

他好傻。

等了半天,夏安開始嚷嚷:“哎呀你不去算……”

“去啊。”我說,“反正這次不去你下次又要來找我,煩死了。”

“那看你這意思是嫌我煩,這次把我打發了,以後就再也沒機會約你了是嗎。”

“約你”兩個字怪讓人不好意思的,我嗔怪他:“你別蹬鼻子上臉。我不跟你說了,家裏來人了,你吃完飯來找我好了——還有,以後別有事沒事就給我打電話,天天見面有什麽事情不能當面說嗎,現在話費很貴的。”我瞅了瞅顯示屏上的長串電話號碼,“別以為你有手機就了不起。”

在我撂下聽筒的過程中,我聽見他奮力一聲吼:“有手機就是了不起!”

我把聽筒抓回來準備罵他裝逼之時,那頭已經“嘟嘟嘟”了。

媽的。

挂了電話,我迎出去看剛剛是不是蘇更生來給我送卷子敲的門,可是站在玄關處的媽媽的嚴肅讓我及時止住了腳步。她沒有開門讓外面的人進來,只是把門微微敞開着,冷漠地跟她說話。

我透過微妙的縫隙,看到站在外面蒼老得我幾乎認不出的外婆。

要走近看時,媽媽手裏的不鏽鋼小鍋猛然被丢在鞋櫃上,玻璃鍋蓋摔得四分五裂。

媽媽情緒失控地對着外婆嚷嚷:“以前我困難的時候你們怎麽對我的,我跟東強過苦日子的時候,你們想過我嗎?林志風光的時候你們挨個對我冷嘲熱諷的,現在他欠債了你還有臉來跟我要錢,我的錢不是我掙的嗎?不是我老公苦來的嗎?你怎麽有臉要的我就想不明白了!”

外婆骨節凸起的手掰着門把手,局促地來回揉擦,七旬老人在跟前聲淚俱下地央求着媽媽,喊她“燕子啊”,媽媽難過地哭出來,她把門踢開往裏面走。

“我們家寧寧小時候生下來,一個都不肯帶,她要喝水只能自己去拿水瓶,你跟林志就坐那兒笑話她,那麽點小孩兒,你們還真的忍心啊!東強他爸媽沒破産的時候也是傲的要命,看不上我,那時候東強還在讀書沒時間看孩子,我得去鞋廠上班,一個人把她背着,天天騎自行車去江城,要不是東強對我好,叫我把工作辭了,我哪天死在路上都沒人來收屍。”

“你們那時候怎麽不來找我,怎麽不覺得林志條件好該接濟接濟我這個親姐姐呢?”

“風水輪流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你變成這樣,林志變成這樣,你們變成現在這樣,都是自找的,關我屁事,我憑什麽要幫他?”

她激動地說完這些話,佝偻着腰脊坐下了。

盡管媽媽已經把門敞開了,外婆仍然沒有進來,她一邊揩淚一邊喊我媽:“燕子,你不要恨媽媽——”

媽媽踢了一腳早已經遭了秧的鍋蓋,“怎麽不恨啊!!!”

突如其來的一陣争吵使我心髒打起了鼓。

我回到房間,聽聞媽媽字字泣血的控訴,蹲在窗口看着夏安家的方向。

很少見地看到他的衛生間開了窗戶,穿t恤的少年舉着牙刷,有一搭沒一搭地慵懶地動着胳膊。他一邊刷牙一邊抓頭發,無意間瞄過來一眼、與我對視上,他抓頭發和刷牙的動作同時停滞了,然後飛快地跑到窗邊,把窗戶猛然關上。

我笑了。

……

夏安再次出現眼前時,已經打扮得風光滿面,他凹好造型的嘚瑟姿态好像下一秒就會吹着口哨對我呼來喚去。不過我只要眼神冷漠一點點,他就立馬擔驚受怕地拘謹起來。

森林公園的确很多人,介于本地戶口不需要辦票,以前媽媽也經常帶我來玩。

檢票處圍了很多想進去又不舍得花錢只能在門口看看花草的人,夏安拿着我倆的身份證在這群人中間披荊斬棘擠到最前面,他扶着我肩膀笑嘻嘻地說旁人說“讓一讓,讓我們走一下謝謝”的聲音很溫柔。

跟夏安獨處的時光很少,以前和他一起出行,我們身邊都跟着各自的父母,我喜歡和他媽媽相處的一朝一夕。可是哪怕此刻一遍一遍描摹許之行的模樣,只要夏安一回頭,我腦海裏的幻想都會被他眼裏的星光沖淡。恍然回神,身邊只有他。

這兩年來,骨骼竄襲,一下子排到男生隊末的少年,在我眼中,不僅僅是身高和棱角,他還長出了另一種姿态。

夏安已經不是一個小男孩了。

森林公園樹木多、花草多。山路很長,有陡有平。走到難走的地方他會拉着我走,就像小時候随意地牽手,彼此都已經習慣,即便有小小的介懷,也沒有人會開口提示說“我們似乎不應該再這樣交往了”。

他的手越來越有力,越來越溫暖,幹燥的掌心握住我,手指用力地攀附在我的手背上,怕我走丢。

我們走過向日葵地裏的荷蘭風車,擡頭看看山頂的古塔,走到山路深處,發現建在樹林最深處的過山車軌道、靜谧地坐落在青蔥的草木之間,因為早幾年的建設問題,過山車一直沒有機會開放,沒有車子會在這裏穿行而過,軌道長滿了雜草。

“雖然我來過這裏很多次,但好像還是第一次走那麽遠,以前每次走到半路的滑雪場那裏就不會再往上走了,我喜歡看小朋友滑雪,即使大家都很笨,沒有滑得順利的,可我就是感覺他們在滑雪板上一站就好酷,而且滑雪場特別好看,白花花的。”我說着說着就笑起來。

“我好像進去過你說的那個滑雪場,不過太小了,也不怎麽記得清了……你沒去玩過嗎?”

“太貴了。”

夏安搖了搖頭,“那還好你沒去,可沒意思了,那裏面老師還兇,學不會就拿你跟別的小孩比,說別人都怎麽怎麽樣,就你怎麽怎麽樣,而且啊,這裏面都是人造雪,摸起來跟沙子一樣,沒有學校的雪好玩,沒什麽好羨慕的。南方的氣候還是适合搞搞綠化,山山水水的多好看啊。”

我無奈地輕笑出來,明明剛才還說小時候記不清了的夏安,現在義正言辭地告訴我這個滑雪場多麽多麽不好,慶幸我沒有去。可是值得我慶幸的不是童年缺少了這些沒有意義的鬧騰,而且有一個他這樣的朋友在身邊。

古塔巍峨地矗立,夏安問我要不要上去,我扶着欄杆喘了會兒氣,暗暗地看了下進塔的價格——100/人,摸了摸貧瘠的錢兜子,“就不上去了吧。”

興許是我的“吧”的意味深長,夏安還是帶我去買了票,他絲毫不猶豫地遞過去兩百塊錢時,我莫名地為自己臉紅一瞬。

在入口處排隊檢票,夏安腰一叉,松着一條腿站着,我驚覺他的腿已經長這麽長了,夏安撥了一下我的下巴,“你看什麽?”

“……”

“在塔上面能看到長江。”

“其實……這個塔……我也沒上去過。”我自嘲地笑。

夏安也看着我平靜地笑,“那你等會兒要裝作已經看過很多次的樣子,不要像良豬一樣一驚一乍,很丢人的。”

“誰是良豬?”

“除了李良還有誰像豬。”

“人身攻擊是要遭報應的。”

“大不了長得像豬——這樣的報應嗎?”夏安習慣性地撸了一把外套的袖子,“男人嘛,得要注意身材管理,我有這樣的覺悟,所以絕對不會像他那樣。”

我牽了牽他的袖口:“走吧,別嘚瑟了。”

七層的塔,每層都有古文物。我們倆對這些東西都沒什麽興趣,但畢竟花了錢進的,沒興趣也要硬着頭皮和學者大叔們一同欣賞古代文化。

一面偌大的投影牆,上面播放着流動的仿古動畫,淺灰色的山水畫之後,冒出了幾行詩,夏安開始了他的賣弄,“南北朝有個皇帝叫蕭衍,晚年的時候沉迷佛教,在南京建了好多好多的寺廟,朝裏的大臣每次把他贖回去都要花好多好多錢,于是杜牧就給他寫了這首詩——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我實在不太想戳穿他,不過見他要繼續聊下去的樣子,我指了指旁邊的梁柱,“這段我剛剛看過了,那個柱子上。”

夏安梗着脖子說,“哦?這個柱子上也有?那我要好好看看……”

日落黃昏,站在塔頂看底下,人小得像蟲蟻,遠處有昏黃色的稻田,正在面臨收割的時節。夕陽下的長江平靜慵懶,江面停滿了貨船,它們來自沿江的每一座城市,悠然地流到河流盡頭。

“我生日是在冬天,而且我應該就是在這個時間出生的,那時候我小叔也在爬這座山,也看到了長江,也看到了夕陽,然後就接到了我爸爸的電話。”

夏安汗顏,“這你都知道……”

“當然是他告訴我的啊。”

“可能他是在騙你。”

“我小叔不會騙我的。”

我感受着高處的晚風拂面,恍惚在體會阮西當年的喜悅——無論将來我會變成一個什麽樣的人,都無法磨滅十二年前一個新生命的誕生讓很多人感到喜悅的事實。

我站在他曾經站過的地方,看着他曾經看過的風景,卻絲毫無法接收到他喜悅過的訊號。因為我逐漸意識到我本身不是一個值得喜悅的存在。

每一次老師讓我們介紹自己的特長的時候,我都不知道怎麽開口,雖然夏安也總是笑嘻嘻地說“我的特長是看電視”,但我很清楚,他和我不一樣。

我沒有特長,除了曾經還能拿得出手的成績之外,壓根沒有值得驕傲的地方。

悠悠江水讓人慢慢地沉靜下來。

我想起今天外婆和媽媽吵架的時候,媽媽說小時候帶着我去江城上班,盡管一點點印象也沒有了,但我相信媽媽是不會拿這種事情來撒謊的。

原來她對我的愛,都在我看不到的角落裏傾覆光了。

就連“我們家寧寧”這樣的稱呼也只有在與外婆争執的時候說出來,她用言行表現委屈來戳外婆的軟肋,也同時順便表現出出對我的心疼與呵護。

我不是個會讓人高興的孩子,但我仍然希望媽媽能更愛我一點。

我沒有特長,只有每天與自己作鬥争的陰暗的小心理。

我甚至會在媽媽最難過的時候,為了這一點微妙的心疼與呵護而沾沾自喜。

而這些心思,站在我身邊陪伴了我十幾年的少年也一點都察覺不到。

我想起以前的事情,“我感覺自己一旦經歷什麽大事的時候你總是在旁邊,比如小時候跟着戲班子走到蘆葦蕩迷路了,比如唱歌唱錯了很丢臉地在校門口哭,還有我媽媽每次在家裏罵我,其實你都能聽見吧?……我說的大事其實也不是大事,就是倒黴事。你見證了我每一個倒黴的時刻。”

“為什麽用見證這麽凄慘的詞啊,倒黴的時候有個人陪在身邊不好嗎,難道你願意一個人待着?”夏安抓抓他松軟的頭發,“我經常看到你,覺得你不開心。我又不好意思問你怎麽了,可是我真的很想讓你開心起來。”

我幾乎沒有在他面前掉過眼淚,沒有跟他說過心裏話。所以夏安只是覺得我是一個“不開心”的人。

我自嘲說:“可能是因為我長了一張不開心的臉。”

“那我應該是長得很開心的那種吧,大家看到我都會笑。”

“對啊,治愈系嘛,看到你的人都會被治愈了。”

“那你呢,你也會被我治愈嗎?”

治愈不治愈我不知道。

我托着下巴,站在高塔上沉默了一陣。

“我會陪着你的,希望你也一直陪着我。因為開心和不開心平衡一下,才能正常啊。”夏安揚起下巴詢問我的意見,“對吧?”

“……謝謝你。”我捏了一下鼻子,“如果我們一直跟小時候一樣就好了,念不好書沒關系,尿褲子沒關系,不敢大聲說話沒關系,被你欺負也沒關系……只要像小時候一樣就好了。”

“我以前也不想長大,但是後來漸漸看開了。雖然煩惱變多了,但是收獲的也很多啊。你會認識很多新朋友,了解很多新的知識。”

“嗯,我也喜歡交新的朋友,想了解新的知識……我不是不想長大,我是不想變成大人。”

☆、啓明

我回到家,外婆已經離開了,媽媽卻還沒有從壞情緒中緩過來,她平靜地做家務,見我回來叫我自己去熱飯吃,沒有質問我去哪裏玩了,因為我和夏安在一起的時候,她總能一萬個放心。我也沒有解釋自己已經在外面吃過了,聽話地去廚房熱菜。

微波爐裏的暖光開啓,底盤轟隆隆地轉動,我看着裏面的正在加熱的一盤菜,突然食欲越降越低,最後索性把微波爐擰到底,“叮”的一聲,夜晚來臨了。

國慶的第二天,媽媽起了個大早,她把我叫起來,沒有任何意義地叫我和她一起洗臉刷牙,然後和她一起到了渡口。

渡口對岸霧蒙蒙的地方是豐洲。

豐洲是媽媽的故鄉,河床沉積而成的江心洲,四面環水,風光宜人。小時候因為爸爸媽媽吵架我被媽媽帶回過娘家幾次,後來幾年,無論媽媽對爸爸對麽灰心喪氣,離家出走的目的地都不會是豐洲。我不知道她在那裏經歷了什麽,以至于對那片漂亮的土壤失望到寒心。

清早的第一班汽渡開船,媽媽背着我的一個舊書包,造型奇怪地上了渡船,瘦削的背影泯然泱泱衆人。劈着長江水的渡船緩緩地前往她的記憶深處,媽媽坐在角落的凳子上,平靜地看着遠處、她闊別多年的家鄉。

媽媽和外婆的矛盾是無止無休的,最激烈的一次,我聽見媽媽說要跟外婆斷絕關系,以後就是死在外面也不要你們管。

說出“我以後就死在外面”的媽媽,她也曾經告訴我“我小時候就發誓,等我以後長大了,一定不會成為我媽這樣的人”。

可是在外婆和舅舅最艱難的這一段路上,看着雙雙倒下的他們,媽媽不得不回過頭,把他們一一扶起來。

這世上總有太多的感情是無法割舍的。

無論有多麽恨,到頭來還是互相折磨,又彼此深愛。

***

運動會那天,我們得穿秋季制服,雖然楊航在前一天晚上一再強調女生要帶好領結,統一穿白色長筒襪,但是在教室外面整隊的時候,裸露在冷風裏的喬與謝的小腿仍然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她揚起腦袋滿不在乎的樣子像一只孤芳自賞的天鵝,腳踝處襪子的蕾絲邊讓我想起小時候的楚驚夢。

可是喬與謝和楚驚夢不同,楚驚夢脾氣再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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